“对了,我听说上回有个痴汉躲在里面来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竟然是女厕所。刚才自己太过焦急,没有仔细查看标识就跑进来了。而且他还忽略了里面没有小便池的事实。若是小号他绝对不会弄错,关键在于,他并不是进来小便的。
外面又传来女人的声音,信一郎的心跳猛然加快,意识也模糊起来。他吓得快要昏过去了。
信一郎眼前一黑。他瞬间明白自己陷入了何种事态,以及自己身处何处。
不,他心想。我不是为了那个进来的,我只是弄错了。真的只是弄错了,没别的意思!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叩、叩,隔间门被敲了几下,信一郎险些惨叫起来。
“喂,你们不觉得这一间的人进去好久了吗?”
“你没事吧?”
就在此时,信一郎听到一个声音,让他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女人的声音询问道。那是对女性说话的语气。
狭小空间里挤满了互相交谈的人,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外面就像聚集了一群小孩子,对话声音大得离谱,时而异常尖锐。而且人数丝毫不见减少。说话声一直都没停下来。这么多人聚集在厕所里说话实在太不正常了。信一郎想,这也太奇怪了。
“太危险了,别惹事。”
当窗外完全黑下来后,信一郎突然回过神来。门外洗手池的动静有点奇怪。他刚进来时还空无一人,而现在外面似乎挤满了人。这跟信一郎方才的认知不太一致。
旁边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也不知坐了多久。因为这是最里面的隔间,信一郎左侧是一面墙壁。头顶上开着小窗,嵌着磨砂玻璃。此时正是傍晚,他每次抬头窗外都会变暗一些。于是信一郎就时不时抬起头,去观察外面的天色。
“要是变态可怎么办。”
他又发出不知第几声叹息,在马桶上坐了好长时间。他已经冲了一次水,又在上面坐了好久。他觉得只要再坐一会儿自己就能恢复精神了。
“嗯。”
关门上锁,解决内急。等他把所有东西都排出来后,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刚才一直纠缠他的绝望感此时已消失殆尽,他变得乐观起来,觉得自己不会有事,还能继续活下去。
女人的声音犹豫起来。
转过时装店墙角,再穿过电梯口,总算看到了厕所。入口周围空无一人,这让他长出了一口气。信一郎满怀庆幸地快步走进去,发现厕所里也空无一人,所有隔间都是敞开的。他继续向前走,匆忙钻进了最里面的隔间。因为他觉得最里面的隔间最让人安心。
“听说上回那个痴汉从隔墙下面的缝隙里塞了个内视镜一样的摄像头偷窥呢。”
信一郎稍微弓着身子捂住腹部,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死死盯着脚下的油布地毯,不时抬起头来寻找厕所的标示。这座百货商店信一郎只来过几次,并不算常客,因此他记不得厕所的位置。
“啊?内视镜?”
没走几步,腹痛就越来越剧烈,秽物仿佛随时都要喷涌出来。他强忍不适埋头向前走,差点儿想用双手捂住屁股。绝望和失落感又如同火上浇油,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甚至差点儿就要抛却作为普通人的羞耻心和矜持。这可不好,希望厕所没有人排队。要在这种急迫的状态下等在隔间外面肯定不好受。他不确定自己能忍耐多久。
“就是那种像小蛇一样,前面装着镜头的。”
信一郎忍住让他想蜷缩在地上的绝望,把杂志放回架上,然后离开杂志区,恍恍惚惚地走出了书店。可能因为强烈的不快和绝望,他的肚子也开始痛起来。内脏开始发出轻微的翻腾声,好像快要拉肚子了。他摇摇晃晃地顺着通道前进,没过一会儿突然停下脚步,靠在墙上等待疼痛减轻。然而疼痛丝毫没有减轻。信一郎觉得自己最好去一趟厕所,便撑起身子,又摇摇晃晃地朝厕所走去。
“啊!”
坐在电影院里并不觉得怎么样,可身处如此灯火通明的场所,让他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耻。他总算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对女人们赤裸的照片感到无法掩饰的嫌恶,站在书店一角,深陷在几乎让他痛哭出来的绝望感中。让自己堕落至如此境地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让他被抓了性骚扰现行,害他堕落成真正的犯罪者,甚至让他成了逃犯。
外面响起好几声尖叫。
然而他现在并没有坐在电影院里,还是突然被那种情绪笼罩。站在杂志架旁翻阅电影杂志,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当无业游民时看的那无数部桃色电影裸露场景,黑道打扮的男人生硬做作的台词,上演春宫的房间里那些廉价装饰的品位,种种感想突然在脑中复苏,让他感到一阵目眩。
“还是叫保安来比较好吧。这种事情得让男人来干,万一真是痴汉,我们送上门去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样呢。”
在低俗放映厅里观看无比低俗的裸体电影,直面自己已经堕落为下等低俗之人的事实,这就是偏远电影院的味道。那种气氛能够让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堕落到深渊之底,有种难以言喻的可悲和苦涩,可是持续一段时间后,那种心情就会发生改变。因为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让他感兴趣。如此一来内心就会生出某种类似自我怜悯的感情,觉得只要习惯了其实也不坏。那种感觉就像味蕾渐渐适应令人难以忍受的廉价威士忌的呛人味道。类似成年人认命一般的卑微,再加上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嫌恶。
话音落下,外面无人回应,而是传来了朝门外跑去的脚步声,一定是去叫保安了。
架上还有音乐杂志和电影杂志。他一本接一本拿下来放在手上翻阅,目光不经意间就跑到了桃色电影特辑的宣传照上。老实说,信一郎并不喜欢桃色电影。尤其是连续看过好几部那种粗制滥造的日本电影后,他就会打从心底里感到厌倦。坐在偏远电影院空荡荡的座位上,外面走廊上的厕所味会一点点渗透到放映厅里,与座位上的臭味混合起来,渗入衣服的每一丝纤维中。
信一郎恍恍惚惚地站起来,胡乱扯起内裤和外裤。他想冲马桶,又阻止了自己。反正他刚才已经冲过一次,马桶里是干净的。再说,他也不想让水声刺激到外面的人。最好让她们以为里面没人。以为这个隔间里其实没人,只是门莫名其妙被锁上了——
他发现,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感兴趣了。早在他堕落到如此境地之前,信一郎就对世间之事不怎么感兴趣。以前还对电器制品和音响稍微有点兴趣,经历过Y家电后就再也不想碰了。如今他又把手伸向汽车杂志,还没碰到却又缩了回来。他已经不能对汽车感兴趣了。他的世界正在越变越狭小。
他系好皮带,拉起外套拉链,然后开始想,他怎么这么倒霉。要是当时选择离门口最近的隔间就好了。那样他就能把门一开猛冲出去,逃离现在的困境。然而他却站在最里面的隔间,是他故意走到最里面来的。这里到出口有一段距离,要推开聚集在洗手池前的女人们逃出去实在太困难了。一不小心还会惊动整个百货商场。
他一边应付店里的女孩子,一边逛了一圈。虽然看到了几件喜欢的衣服,但价格都非常昂贵,他暂时还买不起。于是他走出服装店,进入了旁边的书店。他对讨论经济和国际形势的硬皮书以及小说都不怎么感兴趣,把目光转向了著名女演员的传记和上方落语的书籍上。然而他并不怎么想买,便拿在手上翻了一会儿,随后走向了杂志专区。
在他忙着思考时,保安过来了。要是再被抓到痴汉现行,他就彻底没救了。要是他没在京急线被抓到就好了。要是没有那件事,他或许还能糊弄过去,可一旦被抓起来接受调查,查出那件事来,他目前的处境就再也无法用误会来解释了。现在的他明明跟电车上的他不一样,真的只是弄错厕所了啊。
信一郎走进了一家挂着大号夹克招牌的店里。夹克最近已经成了高品位男装的代表性服装,信一郎也非常喜欢。他一直都想买件萌葱色的皮夹克,可是真皮制品价格高昂,他迟迟下不了手。最近一次还是一年多前买的,现在正好穿在身上的这件银色羽绒夹克。
“在哪里?”
二楼是女装卖场,所以他也没必要停留。于是他继续乘着扶梯去了上一层,三楼依旧是箱包鞋靴等女性时尚用品,以及和服、厨房用品等。这对他还是没有任何用处。若是有零食点心或者烟酒专柜,他或许还会稍作停留,但这些商品都在地下一层的卖场。他乘坐扶梯上到四楼,总算找到了男装和男士箱包、鞋靴的卖场。这一层还设有书店和洋酒店,他可以在这里四处逛逛打发时间。
远处传来一个男声,信一郎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男人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他终于要被逮捕了吗?他的脸可能会被登在报纸上,搞不好还会上电视新闻。
噗力高奶糖现在已经见不到了,不过这块广告牌上的包装设计,至今仍被用作部分噗力高食品的注册商标。所以这块脏兮兮的广告牌也一直没被拆除。他朝着广告牌走过去,经过U银行门口,走进了安装广告牌的朝日屋百货大楼。一楼是化妆品和女性时尚用品的卖场,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他径直穿了过去,乘着扶梯来到二楼。
信一郎用力拉开墙上的小窗。窗户虽然小,但勉强能钻过去。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能从正面看到噗力高“一颗四百米”大广告牌的路上。因为早在孩童时就已熟悉这里的路线,他在T见漫无目的地闲逛时总会不自觉地来到这里。
但这里是四楼,跳下去必死无疑。而且墙边也看不到紧急逃生用的梯子。
当时他只想在街上闲逛一会儿,过几分钟再走进车站,但很快又有了去逛逛服装店的想法。因为他一直缺钱,已经一年多没买新衣服了。别说买了,连逛都没逛过。如果能买身新衣服,说不定能让自己心情稍微好一点。
咚、咚,有人在外面用力敲起了隔间门。信一郎吓得跳了起来。他险些大叫一声,内心惊恐万状。那是粗暴的,男人的敲门声。
两人并肩沿着商店街走向车站,如果一直走下去,他们要进了站台才会分开。信一郎觉得那样实在太尴尬,就在车站门口找借口跟社长道了别。
“里面有人吗?”
看来她是想提前打烊。于是信一郎也把文件整理了一下,穿上银色羽绒服,跟社长一同走出了店铺。
男人的喊声近在咫尺,吓得他心脏停跳了一拍。紧接着,隔间门又剧烈摇晃起来。外面的人似乎想用蛮力开门,整排隔间的墙壁和框架都跟着晃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既然工作已经做完了,我马上就要到新桥去见朋友,你也下班吧。”
不行了,他想。不能再犹豫了,他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他就会身败名裂。几分钟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等同于死亡,甚至更甚于此的屈辱。
由于每天都提心吊胆,信一郎现在吃不好也睡不好,还经常胃里反酸,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
信一郎从小窗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就在那个瞬间,前方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了隆隆的雷声。雷鸣正在逼近。
“不,也没这么严重。”
他飞快地环视左右,太阳已经下山,周围的昏暗影响了视线,他果然没找到逃生梯。他看了一眼左侧,只见“一颗四百米”的大广告牌近在眼前,向他露出大得惊人的黝黑背面。
想必女社长心里在想,如果是传染疾病可就有点麻烦了。
他想,自己很快就要死在这广告下面了。他小时候对此无比憧憬,还专门从川崎跑过来看它。原来,自己命中注定连死都要死在它下面。这真是太讽刺了。
“去看医生了吗?”
但是他仔细一看,发现窗下并不是马路,而是旁边大楼的屋顶。然而那座大楼并不高,距离他的位置还有两层楼的高度。想逃到那里去肯定是行不通的。
“我身体不是很舒服。”
“有人吗!”
信一郎只得回答:
外面又传来男人的喊声。
“出什么事了?”
他又看了一眼下方。百货大楼外墙上有许多横向管道。如果跳到管道上,再爬到广告牌那里,是否能顺利逃生呢。
随后又问:
不行,那块招牌只是一面浮在空中的巨大墙壁,附近根本没有窗户。
“你这段时间没什么精神啊。”
就在此时,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这次不是喊声。
那天的工作十分顺利,下午刚过四点就完成了一天的作业。女社长名叫藤木佳子,只见她套上皮夹克,裹上外国牌子的披肩,急匆匆地做着外出准备。她转向信一郎说:
“我能从上面往里看一眼吗?”
接下来的那三天,田边信一郎每天都提心吊胆地在不动产中介上班。虽然每天都是让人恼火的记账工作,可信一郎却并不讨厌,老实说还有点拿手。因为这种工作不用动脑,又很适合需要避人耳目生活的自己。他感觉这就跟监狱里的劳改差不多。
保安在问周围的女性。
一定是的。表面呈现出一片祥和安定,实际却是个必须拼命才能活下去的残酷世界。不管怎么说,他必须要放弃驾照了。如果大咧咧地跑去旭区报失,万一警察等在那里可就得不偿失了。今后他只能作为一个没有驾照的人继续生活。反正他也不怎么会开车,也不喜欢开车。他的人生根本不需要汽车。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今后能过上买车买房的高收入生活。他只能在这见不到阳光的社会一角,蜷缩成一团静静地过完一生。
“啊……那有点……”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一连串厄运的开端果然还是他被Y家电解雇吧。就是因为被解雇,他才会赖在父母家无所事事,大白天地去看桃色电影,然后落得这样的下场。难道说,他当初就该咬牙坚持,去容忍那种杀人企业的暴力上司吗?这个国家的社会环境真的如此残酷吗?
他也听到了女人们反对的声音。因为她们在设想如果里面是个女人的情景。
一旦他被收监,目前这份工作当然就保不住了,想再找工作也非常困难。因为他没有犯罪记录时找工作已经如此艰难,一旦背上了前科,再想有稳定工作无异于痴人说梦。到时候能找到的顶多只有弹子店打杂或非法物品交易的工作,一旦落入非法交易的深渊里,他的人生就彻底没救了。连父母都会跟他断绝关系。
于是,外面又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那样一来,他就觉得自己能在社会上立足的时间极为有限了。信一郎没有前科,痴汉行为又是初犯,应该不会遭到过于严重的惩罚,然而他又想,自己的逃跑行为极有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印象。如果不重视他这种行为,今后很可能会导致更多人逃跑。所以尽管他是初犯,也有可能无法得到缓刑,最后会被短期收监。这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里面有人吗?有人就回答一声!”
可他又觉得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可能不会就此罢休。他感觉她很可能会找站员要来驾照,亲自到派出所去报案。真那样可就麻烦了。见到有驾照这种再明确不过的证物,警察可能也会觉得这个案子办起来轻松,真的给她立案。就算不那样,他也觉得不能一直把驾照放在如此繁忙的杂色站。车站肯定会觉得不能随意丢弃,便去找陆运局询问,或是对他予以训诫,或是将驾照返还给他,反正总有一天会有动作的。
保安终于用上了威胁的喊声。这是突然加速逼近,把他的人生逼向终点的声音。他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因为那将是信一郎殒命的时刻。
另外,驾照上写的籍贯地也不是他现在住的地方。因为父母已经搬家了。不过同样都在川崎市内,警察要查户籍资料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有心就能马上查出来。然而他转念又想,如此琐碎的痴汉案件,杂色车站真的会报警吗?铁道业务如此繁忙,他们应该没时间管这种事,而且报了警,那又不是杀人案,警察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出动的。
心脏疯狂跳动着,几欲炸裂,他全身都开始颤抖,眼泪也涌了出来。
但他们应该不会马上找过来。因为信一郎驾照上登记的是他在T见租的单身公寓地址,而他已经搬家了,也没把搬家后的地址告诉原来的房东。因为他如同连夜出逃一般狼狈,根本没有决定搬到哪里去,也就无从告知。所以他们就算照着地址找过去,也问不出他现在的住址。
“再不出来我可要破门进去了。要不然就翻进去!”
从第二天一早开始,田边信一郎就一边在T见市的不动产中介上班,一边压抑着内心强烈的恐惧生活着。虽然乘坐京急的电车十分可怕,但更让他害怕的是,自己虽然从杂色站逃了出来,可驾照至今还被扣在那里。有了驾照上的信息,警察随时都能找到他的住址,搞不好下一刻就会找上门来,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保安大声宣告。
从荒草覆盖的空地走出来,又闲晃了将近一个小时,信一郎不经意间来到了多摩川河堤上。他这才知道自己被拖下车的车站是杂色站。然而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敢靠近京急电铁的车站和线路,便花了两个多小时一路步行回到位于川崎的父母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