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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歧途

借口下楼买烟,罗西北用一部公用电话拨打了这家会所的电话。

罗西北把手机上的地图放到最大,一格一格地查找下来,一家私人会所闯入了他的视线。

“嘉禾会馆吗?我想预定一下房间。”

这段楼道的距离,让罗西北想到一件事,外围巡视,那小李走过的线路连接起来,应该就是包围圈,而会议地点,应该就在包围圈的中心地带。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您要预定哪天呢?我们这边下周四之前已经被包场预定了。”

小张涨红了脸,站得笔直。一直到罗西北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才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哪个单位,连包这么多天?”

小张越说越激动,猛一抬头碰上罗西北的目光,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罗西北朝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你虽然是内勤,但纪律应该都懂。刚才那些话,到我这儿就打住了。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对你和小李,都不是好事。这里面的严重性,应该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对不起,这不方便透露。”

“韩队,要都像您似的,估计也没人抱怨,可是……”话到嘴边小张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是景队长也有点太吹毛求疵了。现在还只是任务演练阶段,小李路线不熟悉开了下导航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说他因为点导航,发车晚了两分钟,其实这两分钟完全可以在路途找补回来。再说了,小李也不是什么核心成员,他就负责最外围的巡视,那些线路离开会地点还远着呢。”

“没事,我也没兴趣知道。那我今天先过去看看环境可以吧?”

“背后抱怨领导,这毛病可不好啊。”罗西北半开玩笑地说道。

“抱歉,下周四之前,我们整个会所完全不对外开放。我建议您还是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打电话过来吧。”

“要光是累也就算了,可累死累活还得受气,简直没处说理去。”小张说着嘴巴一撇,仿佛受气的就是她本人。

不等罗西北再问,对方便迅速挂断了电话。

“是啊,小李今天趴桌子上,半分钟不到呼噜就响了。看样子,累惨了。”

一家公开营业的会所,却给送上门的顾客吃闭门羹,罗西北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没参加那破行动算您走运了。凡是行动小组的人,这几天都快累得没人样了。”

下班后,他打了辆出租车,指示司机在会所附近绕了几圈。周围的环境,乍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在附近散步的一对情侣让罗西北在车里猛然伏下了身子。虽然不是身边的熟人,但情侣中的男士,是市局的人无疑。罗西北长出了一口气,地方找对了,可看这阵势,想混进去,难于等天。

“难得闲着啊,我也没参加那什么特别行动,趁着这点空闲,把平时想看没机会看的,拿出来瞧瞧。”

出租车最后一次经过会所门口的时候,罗西北悄悄往外看了一眼,院子里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格外显眼——车上印的标志正是市人民医院急救中心。

小张拿出登记册,边让罗西北签字,边问道:“韩队怎么有功夫看这些老档案啊?”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夜班上多了,袁媛看上去有点憔悴。

午饭后,是档案室最清静的一段时间。罗西北溜溜达达走了进去,将一个单子递给小张:“帮我把这几份资料调出来,晚上下班前我就还回来。”

“还没谢谢你前几天的事儿,武霞都跟我说了。那天没你帮忙,肯定穿帮了。”罗西北客气地说道。

罗西北在一边看得极其真切。

“有事快说,没工夫跟你磨叽。不会是老段又宣布联系不到我了吧?”袁媛情绪不高的样子。

她是档案室的内勤小张。罗西北点头答应,爽快地签了字。正此时,小李的手机响了,他猛然惊醒,抓起电话说了两句,便匆匆走了出去。小张站在罗西北身边一动没动,但眼神随着小李的脚步飞出了门外。

“没有,不过是跟近期任务有关的事。知道嘉和会所吗?最近,你们那边有没有往那边派人?”

此人并未将小李喊醒,只是动作轻巧地把一盒牛奶放在了小李的桌子上。见罗西北端着杯子走进来,她快速迎了上来:“韩队,正要找您呢,这几宗案卷归档,跟这边签个字。”

“地点名字我不确定,但确实有两个人被抽调出去,带了很多好药和设备,说有特别任务。”

刚刚烧开的热水,很快把温度传递到了罗西北的手上。他快走了两步,回到办公桌前,见小李的身边又站了个人。

“任务内容知道吗?”

罗西北趁人不注意,把手机放回到他手边,顺便到饮水间接了一杯水。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小李近期的导航目的地有四五个,行车路线也有很多条。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有,看不出一点明确的指向目标。

“大夫还能干什么,治病救人呗。据说是北京的一位院士,来考察开会,可能身体不大好,怕太累了犯病,所以必须有人在他住宿工作的地方随时待命。”

罗西北拨通了自己的手机,但同时也点开了小李手机上的导航软件,用最快的速度记录了最近的几个定位地点和行车路线。小李大概真的累了,不一会儿座位上传来了呼噜声。

“能不能想办法,让你去那边待命?”

听到手机两个字,小李的脸上更添了一丝烦躁,但跟他说话的人毕竟是队长,他强忍着烦躁划开自己的手机,递给罗西北:“昨晚没睡,我迷糊一会儿,你自己打吧。”说完,一头趴在了办公桌上,似乎想用这个动作告诉其他人,别再来烦他。

“不太好办,可以试试。”

罗西北在座位上假装翻腾了一阵,随口对小李说道:“我手机找不着了,你给我打一下。”

“别试了,一定想办法进去,我想破了脑袋,也只找到这一条出路。前几天已经搞砸了一个任务,这次再失败,我怕老段要我的命。”

不一会儿,会议结束了,每个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脸色都很严肃。但平日里坐在罗西北斜对面的小李似乎又与别人不太相同,他一回到座位就把手机扔在了桌子上,神情中更多了一分沮丧。

“切!”袁媛冷笑一声,“老段可舍不得你,你现在是他的香饽饽,他疼你都来不及呢。”

罗西北想了想,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了一堆文件里。

“这样的话,你帮我对你也没坏处嘛。”

导航!

袁媛又是一声冷笑,甩下一句“等我消息吧”,转身离开。

转天的早会,会议室里传来了景天城愤怒的咆哮:“我一再强调,熟悉路线是基础,到现在这个阶段,你还开导航,干脆我明天派辆车在前面打着双闪给你带路好了!”

罗西北觉得有戏,但却没想到,整整三天,袁媛音讯全无。

每过一个小时,罗西北都在手机日程上做一个标记,即使在他如常下班,和武霞吃饭,甚至深夜躺在床上的时候。时间不多了,但还来得及。罗西北默默提醒自己。终于,二十个小时过后,他等来了机会。

从安保小组的工作状态来看,视察、会议等一系列行程已经进入了尾声。在客服了前期的紧张之后,整个安保小组运行得有条不紊。罗西北在一旁则是心急如焚,没有任何可乘之机。袁媛有没有成功进入会所,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各种可能在罗西北的脑子里来回缠绕。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罗西北若无其事地闲待着,却始终在调动精神,观察着安保小组的一举一动。幸好,压力是平等的。在罗西北越来越紧张的同时,安保小组的每个成员也都愈发地疲惫。虽然平时办案,也经常会连轴转,但像这次分秒不懈的工作强度,对许多人来说还很少遇到。

所以,第三天晚上,他终于见到袁媛的时候,还未说话,已经感觉心脏要跳出来了。

罗西北要做的,就是在这项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里,见缝插针。

袁媛看上去倒是颇为轻松,脸上又浮现出往日里狡黠的笑容。大概看透了罗西北的紧张,她的言语之间更是得意得很:“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行动安排由总指挥景天城向各个小组的负责人单项传达,小组成员不得横向串通消息,更不能对行动之外的人透露任何信息。景天城已经宣布,任务结束之前,他会住在办公室里。

“这么说,会议窃听记录已经拿到了?”

然而除了罗西北,景天城带队的安保小组也在尽最大可能避免着意外。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都是24小时无间断待命。即便不在轮岗时段内,也会随时被抽调。

“再说一遍,没消息就是好消息,现在有消息了吗?”

“小偷的死相信是个意外,但同样的意外,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段大川的话彻底清除了罗西北的宿醉。

“这个节骨眼能不能别卖关子了。到底拿到还是没拿到?”罗西北有些急躁。

罗西北在心里默默祈祷,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混混们能稍微消停两天。况且他的实际工作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悠闲,段大川用一通急促的电话把他叫醒,快速地布置了最新的任务:完全掌握视察小组的行程安排,并要做好最后一天会议的窃听。

袁媛见状,也神情严肃起来:“会议记录已经拿到了,但剩下还有一步,需要你去做。”

罗西北不在这次行动的名单之中,他同样被委以重任,在局里留守值班,全面负责除了特别安保任务之外的一切工作。名头很大,但实际上他手下可供调配的人数,大概两个手就数的过来了。

“为什么?”

几乎所有的警力都投入到对视察组的安保工作当中,包括之前在市局门口加装全新的安检门,也是这项任务的一部分。景天城则是毫无疑问的行动总指挥。

“因为我的身份是在明面的,我是医院里派去做医疗支持的人,院士和他助手都认识我。我之前利用给他量血压的机会,在他的资料包里放了窃听器,老段在那边已经接收到了信号,同步听取了会议。”

虽然邱海离奇的经历让罗西北自觉酒醒了大半,但第二天早晨,他还是起晚了。不过现在没有人来追究这些——一个特别专家视察组两天即将抵达兰州,副省长亲自迎接带队。

“你的意思是说,任务已经结束了?”

邱海的话像一道谜题,引得罗西北也深陷其中,谁都没有注意到远远的武霞的身影。

“对老段来说已经结束了,对我还没有。安装在资料包里的窃听器我没能顺利地取回来,虽然现在还没被发现,但这种级别的会议,结束之后肯定要做地毯式搜索,一旦发现可疑物品,那我几乎就等同于暴露了。”

邱海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抬头眺望天空,良久之后喃喃自语道:“武教授曾经对我说,每条宽广的大路旁边,都会有一条僻静的小路。找到它,把它调整到正对你的方向,你就会看到原本的大路也能呈现出不同的景色,那里就是真理的所在。武教授,我在小路上保护着武霞,在小路上探索您的理论。即使被误会也没关系,我愿意赌上自己一辈子的时间,追寻您曾经探索的路,可您说的真理到底在哪儿?”

“这事老段不管吗?你暴露了他也有危险吧?”

邱海说得特别诚恳:“武教授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理解我的人。他不在了,我有责任照顾好他的女儿。至于男欢女爱,我真的没时间。人生已经蹉跎了十数年,我要抓紧剩下的每分每秒,去完成武教授和我共同的理想。”

“老段才不管这些,他巴不得我现在就死呢,”袁媛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焦虑,但她没时间详细解释,只是一股脑把自己的计划讲了出来。

邱海正视着他的眼睛:“手段的确不光彩,但我想,武教授如果知道这些应该也不会怪我,他明白这个东西放在别人那也没用,只有我还有可能再次盘活它。至于武霞,她至今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对她,我只是在报恩。”

原来院士的资料包,在会议结束后,被助手拿走了。袁媛本想趁二人外出就餐的机会,偷偷溜进房间,但却发现院士和助手的房间正对面,都加装了摄像头。

罗西北看了他一眼。

“有摄像头的话,我也一样进不去,摄像头背后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是我。”罗西北还没搞明白袁媛的计划。

邱海再次摇摇头:“刚才你是联想不足,现在是想像力过度了。我接近她守护她,并不是因为爱上她,我爱的是这本蓝宝书。不怕告诉你,这个笔记本是我和武霞熟络之后,从她家里偷出来的。”

“不,你可以化妆,”袁媛说着拿出一个背包,里面装了一身会所保洁员的工作服,“摄像头好骗,但身边人就没那么容易了。我在那儿待了两天,里面的工作人员都见过我,但你没出现过,换上衣服戴上口罩,顺利的话,两分钟就能搞定。”

“所以二十年前你只是见过她,五年前才真正爱上她?”提到武霞,罗西北的语气有些微妙。

罗西北没有马上答应,会所内如果遇到安保小组的人呢,四目相对难保不被认出来。

邱海的眼前似乎闪过了一幅幅以往的画面,他看着这些记忆,继续说道:“我去科大给一个研究生送论文,正巧遇到她搬了一箱子父母留在学校的遗物回家。箱子里都是书本,沉得很,我好心上去帮忙,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蓝色烫金笔记本。武霞长成了大人,模样却变化不大,只是眼神不似小时候那么明亮活泼,更多的是胆怯和忧郁。也难怪,年纪轻轻就经历如此巨大的波折,能顽强地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罗西北一副犹豫的神情,袁媛有些生气:“冒这么点风险,怕了?你要知道,为了能进去执行任务,我给同事下了药,她现在还在加护病房发高烧呢。我跟她无冤无仇,做这些都是为了帮你,你现在准备怎么报答我?”

邱海拍了拍罗西北的肩膀:“武霞是武向光教授的女儿,大概二十年前,我已经见过她了。不过,那时她还是个没上学的小女孩,聊聊数面,她应该也不记得我了。再遇见她,是五年前。”

“你干嘛要对同事下这么重的手?”罗西北仿佛看见了段大川的影子,心中一阵气恼。

“武霞!”罗西北被击中了,他盯着邱海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们是……你们是……”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探讨这些道德问题,一句话,干还是不干?不干的话,我暴露了,咱们都玩完,你也好,老段也好,谁都跑不了。”

见罗西北依旧一脸茫然,邱海无奈地摇摇头,“笔记本扉页上的名字还记得吗?武向光!你身边有多少姓武的?”

罗西北窝了一肚子火,他忍了半天,最终问道:“你计划怎么把我带进去?”

“突然出现?”邱海听到罗西北的问话,忍不住嘲笑道,“你不是警察吗,怎么这半天还没看出什么苗头?我好端端的为什么把自己倒霉的前半生告诉你,蓝宝书怎么来到我手里你想不出来吗?”

第二天清晨,已经提前换好保洁员服装的罗西北,早早来到了会所的后门。这里是往外运送大型垃圾的出口,早上正是交班清理的时候,外面来的垃圾运输车,上下班的保洁员,人流穿梭,热闹而混乱。

“是蓝宝书的突然出现又拯救了你吗?”

罗西北拎着一袋垃圾从旁边转到运输车的一边,把黑袋子往车上一扔,混进了会所。

邱海叹了口气,继续说:“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这种打击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我绝望极了,感觉自己被命运玩弄了,抛弃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回想那几年的时光,处理不了人情世故,四处碰壁,能着陆到现在这个位置,我几乎搭上了半条命。”

相关的会议已经全部结束,许多参加会议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楼道里穿行的人却并不少,除了会所的工作人员,其余的都是前来善后的安保人员。好在,这里应该不会碰上什么熟人,袁媛说据她观察,负责内场近身安保的是国安局。而公安局抽调过去的人手,负责的是外围交通安全。

“我当然努力过,但此时我的人生也被裹挟进了一些莫名其妙里面。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同学老师都开始礼貌地疏远我。换了几个研究方向,但论文却迟迟不能通过。最后,在一位刚刚升任的导师的帮助下,勉勉强强拿到了硕士学位。我们这批学生,当年录取时就讲明,有免试直升博士的资格。但整个学校,没有一位导师愿意带我。甚至我拿着自己的资料,申请的几位外校导师,也都婉言拒绝了我。不客气地说,我的学术水平在同期中是绝对的佼佼者。但所有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都选择了礼貌的拒绝。我就像一颗种子,被一阵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到了半空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惟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从此,我离科学越来越远了。”

罗西北趁人不备,推了一辆清扫车,按照之前袁媛画好的线路图,很快,就找到了院士和助手的房间。

“你没打听过他的消息吗?”

房间的门开着,罗西北向里张望,一眼就看到了袁媛所说的资料包。可是,跟资料包在一起的,还有院士的助手。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正在碎纸机钱,把包里所有的纸质资料全部粉碎。除他之外,屋里还有一个大姐,看样子是负责客房清扫工作。她拿起柜子上的资料包问道:“这个还要吗?”

“不,”邱海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他突然消失了。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助手看了一眼说道:“这个没法碎,里面已经没东西了,你帮我带走扔了吧。”

“就是你刚才给我看的蓝宝书,看来他的项目成功了。”罗西北说道。

大姐顺手把资料包放进一个随身的口袋:“不能随便扔掉,你们这边出去的东西,哪怕一个纸片也要过检。”

邱海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这么高尚的师德,甚至比他研究的尖端理论更难能可贵。当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拿到本科学历后,一定要报考他的研究生。遗憾的是,那个学期结束后,武教授因为要攻坚一个项目,没有时间再给我们班开课。最后一次见面,他对我说了很多勉励的话,还拿着一个藏蓝色烫金的笔记本对我说,等项目做成了,我就把这本宝典传给你。”

听了这话,助手笑笑说:“那够你们折腾了。”

“因为我见过他。”邱海的眼睛望向天空,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可能不会相信,我曾经是个神童,12岁就进入了科大的少年班。有一个学期,武教授给我们开过一门课程。鉴于我们当时的知识水平,他只是在课堂上讲了些皮毛,但这已经足以让我迷上他的理论。下课后,我经常缠着他问东问西,并把自己的一些想法都告诉他。现在看来,那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笑话。但武教授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在指正我的同时,不断地启发和引导我。”

罗西北后背一阵发凉,他推着车假装路过问道:“有需要往下带的垃圾吗?放车上吧。”大姐听见后一阵轻松,念叨了一句“正好”,先是拿了一大袋子碎纸沫交给了罗西北,继而又把那个随身的口袋摘了下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

可正当罗西北准备伸手接过袋子的瞬间,大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罗西北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但大姐拿着袋子的手还是缩了回去。

邱海摇摇头:“不知道,突然之间,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的人,他的成果,甚至他研究的领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这些人和事从来没有存在和发生过一样。”

“你跟老吴换班了?”大姐语气温和地问道。见罗西北点点头,她依旧不慌不忙地说:“就这些吧,他这边还没整理完,说不定还有别的,这个袋子一会儿我自己拿下去。”

“为什么?”罗西北问道。

“没了没了,我已经完事了,剩下的你们检查吧。”助理说完,拎着箱子下楼了。大姐下意识地往房间内退了一步,罗西北则迅速地跟了进去。

“武向光是一位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他的研究成果在当时引起过全世界范围的高度关注。他在学术上的想像力和创造力,我认为至今没一个人能匹敌。可惜,现在没人知道他了,即便在网络上也几乎搜不到他的消息。”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大姐的语气变得十分警觉。

见罗西北一脸茫然,邱海笑了笑:“看来她真是没跟你说过。”说着,他合上了笔记本,重新像宝贝似的把它揣进怀里,之后他沉吟了半天,最终下定决心般地说道:“话也到了,酒也到了,我就都告诉你吧。”

“新来的,今天刚上班。”

武向光?罗西北使劲儿回忆了一下自己接触到的有关韩东的信息,确认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可能,新来的不会给排这边的班,而且我们本来也没有姓吴的。”

邱海再次打开本子的扉页,指着右下角的名字:“这个人不认识?”

罗西北自知身份被识破,便干脆直说道:“我想要那个包。”

“我又不是科学家,看不懂你们的研究成果。”

“要什么都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大姐的语气愈加冷静。

见罗西北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邱海惊讶地问了一句:“完了?没看出点什么来?”

“你开价吧。”

罗西北看不大懂,也没什么兴趣,翻了几页就还给了邱海。

“现在谈不成,还有两分钟安保人员就要上来做全面清查,时间来不及了。你真想谈,晚上在后街的小饭馆见面。”见罗西北有些犹豫,大姐紧接着说道,“咱们进来的时候摄像头都拍着呢,说话时间长了,上面监控都能看见,你还是快走吧。我言而有信,晚上见面说。”

看样式,已经可以知道这本子大概有些年头。翻开硬质封皮,里面的纸张都有些泛黄了,而且大概被多次翻阅,所以还有些脏。但扉页上的字迹却很工整漂亮,右下角写着一个名字:武向光。再看里面的内容,有文字,有数字,还有大堆陌生的符号和计算公式。

脱掉工作服,会所的这位大姐比之前显得更加朴素。她背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布包,约定的时间刚到,便低头走进了小饭馆。

小区的路灯下,邱海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藏蓝色烫金笔记本。罗西北伸手要接,邱海又不放心地抽回去:“小心点,这是宝贝。蓝宝贝书。”

没过多寻找,便坐到了罗西北的对面,大概已经在外面观察了很久吧。罗西北把菜单递到她面前,她摇了摇头:“倒杯水就行。”

“嘘!”邱海压低声音说道,“这才是我的命根子!走,找个有亮儿的地方给你看看。”

“还是点个菜吧,”罗西北见她两只手不停地搅动背包袋子,便把菜单拿回自己的面前,“咱俩人坐在这儿不吃不喝干说话,看上去有点扎眼。”

寒风吹过,俩人禁不住一阵激灵。忽然,一个东西从邱海的怀里滑了出来,只见他在黑暗中一阵慌忙的打捞,连裤子滑下去都顾不得管。罗西北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打趣道:“什么宝贝,比命根子还重要?”

大姐听了这话,更加紧张,她立刻四下张望了一圈,双手攥得更紧了。

罗西北也尿急得厉害,见邱海还在晃晃悠悠的摸索,他等不及在路边解开了裤子。不一会儿,邱海也走了过来:“冬天就不能喝啤酒,老想尿尿。”

罗西北边看菜单边安慰她说:“没有别人跟来,不过你再慌慌张张的,想不让人注意也难了。”说完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个热炒菜和一个凉菜。服务员合上菜单准备离开的时候,大姐突然说:“再点两份肉饺子,打包。”

从小饭馆回小区,要经过一条黑漆漆的小路。邱海扶了扶眼镜,四下张望了半天嘟囔道:“厕所明明就在这儿啊,咋就找不到了呢?”

罗西北抬头看了看她,大姐强撑着说:“不能打包吗?”

罗西北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刚刚坐在车上,他回想着最近的一系列行动,保险柜也好,小偷也好,似乎总有人抢先一步,而且还设下埋伏,等着他去踩。回去做罗西北已经不可能了,罗西北这个人就和那堆废墟一样,已经荡然无存了。继续做韩东,太累了,而且,太他妈失败了!想到此,罗西北也拿起酒瓶,把里面的啤酒一饮而尽。

罗西北点点头:“能。”

“所以,每次试验失败的时候,我都上这儿来喝点酒。对了,今天确实应该加盘肉,吃一顿,纪念纪念这功亏一篑的第二十七次失败。”说着,邱海夹了一大块肉狠嚼起来,之后又把杯子里酒一饮而尽。

待服务员离开,罗西北开门见山地问道“东西带来了吗?”

罗西北忍不住朝柜台看了一眼,老板拿着个破手机,边看边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不久于人世的悲切。

“带来了。”大姐说着,双手微微颤抖着在包里掏了半天,最后拿出一部手机。她显然对这部手机的操作不太熟悉,又点又划地找了半天,终于打开一张照片递到了罗西北的眼前,“是要这个吧?”

“其实,他要不这么倒霉,现在说不定做成大老板了。”邱海的口气有些伤感,“做了十年小摊子,好不容易开了店,结果老家房子出事,爹没了,老娘成了瘫子。没办法,只能把店盘出去,回家伺候老人,媳妇一气之下也跑了。挨了三年,积蓄花光了,老人也没了。他这才出来,又从摆摊开始,干到现在。前半年,老念叨睡不着觉。去医院看了,说好像脑袋里长了个小东西,让他进一步检查。他啥都没说,直接回来接着干。他说,要是哪天见他没开门,就让我带人把门砸开,替他收尸。”

罗西北点点头,本想再看真切点,但大姐迅速收起了手机,把包攥得更紧了。之后她喝了口水,脸上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我把那个房间又翻了个遍,就是这个小东西还像个玩意。挺重要的啊,要不然也不会派了好几拨人三番两次去找。那个护士是你们一伙的吧,我早看出来了。她是护理那个老头的,却没事总往助手房间凑合。她去布草间偷工作服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的墙角藏着呢。你们……”

“我还以为他就是个伙计,原来是小老板,挺会做生意的。”罗西北感慨道。

罗西北用手势制止了她越来越大声的吹嘘,轻轻说:“直接开个价吧。”

邱海假装不耐烦地轰人,服务员一点不恼,转身又盛了一盘花生米端过来,对着罗西北说了句“送的,慢慢吃”,便转身离开了。

“五十万。”大姐脱口而出,迅速说出了这个数字,她显然早就想好了。

服务员也不理会,一会儿端着一盘牛腱子走过来:“指望挣你这盘肉钱,我早喝风了。”然后转头对罗西北颇为殷勤地说,“今天腱子肉就这些了,一共一斤三两,给你算一斤,好吃再过来。还可以打包装做成礼盒带走。”

罗西北吃了一惊:“你还真敢要?”

罗西北笑了笑示意让服务员再切盘肉来,算自己账上,邱海赶忙阻止:“你别中他的计,他故意这么说,好多挣咱们点钱。”

“你知道把这个玩意带出来有多难吗?最后撤场,不仅房间要彻底清理检查,连我们每个人都要搜身安检,这么算下来我开的价不算高。”

“还说呢,怕别人不知道你抠啊,”服务员在一旁打趣地接茬,看样子和邱海已经十分相熟。

“三万五万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但你狮子大开口,我想答应也没这个权力。”

“这咋了?要不是因为跟你一起,我连土豆丝也不点。”

大姐:“三五万我不如交给安保或者老板,立个功老板奖金也有这些了。我需要的不是改善生活的小钱,我要的是改命的钱。”

二人都双眼放空地喝着酒,谁都不再多言语。直到服务员把两大碗面条和一盘土豆丝端上来,罗西北才开口道:“你就点了些这?”

“五十万,你能把命改到哪儿去?”

罗西北也没有与他争执,起身去门口的箱子里也拿了两瓶啤酒,在桌子沿儿把瓶盖磕开,直接对瓶吹起来。邱海笑了一下,并没有多加阻拦。

大姐:“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闺女可不行,你没看见她俩,我得……”罗西北冷冰冰的目光,把大姐的后半截话压了回去,“你回去和领导商量一下吧,想好了打这个电话找我。”说着,她在菜单上写了一个号码。之后便招手向服务员大声询问了一句,“打包的饺子好了没?”

“半小时以前你还哆嗦着站不稳,现在就要酒喝,我不敢给你。”邱海用筷子撬开瓶盖,自斟自饮起来。

顺着大姐吐露的讯息,罗西北跟踪了她两天。

小饭馆的油腻的餐桌上,邱海拿了两瓶啤酒和一个酒杯。罗西北问道:“怎么,你喝,我看着?”

这个女人的生活节俭而规律,每天早出晚归,除了会所的工作,她至少还打着其他两份工。直到周末,她早早下班,来到省艺校的门口。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朝她走来,看样子应该是她女儿。

罗西北的意识从刚才的梦魇中被捞了出来,但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他把车钥匙递给邱海,两人搀扶着上了车。

当天大姐的情绪颇为兴奋,一见到女儿便问道:“上回你们说的出国交换生的报名截止日期是哪一天?”

“韩队长,你怎么了?”说话的人是邱海。

“妈妈,别琢磨这事儿了,报名费置装费来回机票食宿,没几十万下不来。我们在这边,跟着现在的老师练也是一样的。”

就在他感觉自己马上要晕倒的时候,一双手从背后稳稳地扶住了罗西北。

“要是一样,为啥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抢这名额呢?好不容易选上,妈妈不会耽误你们的。钱的事儿我有办法,你们下周想着把报名表填上,然后赶紧准备节目。”

罗西北死死握着车门把手,感觉腿开始发软,他下意识想呼救,但嗓子好像被塞住,别说叫喊声,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在女儿面前,大姐之前贪婪的嘴脸看上去柔和了很多,眼睛里也闪动着明亮的光。罗西北有些动容,他决定向段大川申请一下,就算拿不到五十万,也尽量多争取一些。

天色渐暗,温度越来越低,可罗西北的额头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车子旁边,颤抖着双手掏出车钥匙,却怎么也按不开锁。那些细密的汗珠汇聚在一起,顺着鬓角流下来,风吹过整个人都要打冷战。

“你为了她的两个女儿跟我要五十万?”段大川盯着罗西北问道。

不是这样的,他从前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虽然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话,但他能感觉到周围人眼神中的关切和怜惜。他们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过往的经历,知道他在遭受苦难的折磨。可这些人也和这堆废墟一样,全都消失了。

“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我和袁媛。她已经识破了我俩,如果不满足她的条件,我们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我俩如果都暴露了,那么你和组织的安全也会受到为系诶,这一串连锁反应,我想用五十万来平息,大概是值得的。”

原来在废墟的后面是一片新建的小区,罗西北家的老房子就在小区门口的拐角处。大概是蓝色围挡太显眼,以前竟然把整个小区都掩盖住了。因为是进出小区的必经之路,这里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罗西北把目光投向他们,换来的都是冷漠和躲闪。

段大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了头:“跟她要账号吧。”

一时之间,罗西北有点手足无措。他走下车子,抬头望向四周。

虽然得到了段大川的首肯,但罗西北依旧有些担心。为防夜长梦多,他第一时间联系了保洁大姐,向她传达了这个好消息。大姐自然喜不自胜,立刻就把银行卡信息发给罗西北。

时间、空间,所有维度上证明罗西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擦除干净。

没过几分钟,转账成功的短信就到了。

最终在一个丁字路口的尽头,他停下了车。这的确是回家的路,抵达的钟点是幺鸡口中罗西北曾经的家——蓝色围挡中的一堆废墟,罗西北前几十年的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如今,连这片废墟也没了。围挡不知何时被拆除了,里面破碎的砖瓦也已经被运走,甚至地面都被清理过,一片干净整洁。

这一切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让罗西北都有些难以置信。但他来不及多怀疑,还有任务没完成。

车子在街道上穿行,罗西北一眼望出去,觉得四周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回家的路,这是哪儿呢?

“钱你收到了,现在把东西交给我吧。”

整整一天,罗西北都被这个念头笼罩着,以至于离开医院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到武霞有些嗔怪的神情,回到单位,也没发现周围的人都似乎在躲避他。期间,陈友业打来过一个电话,问了问他的情况,好像还说了些劝慰的话。罗西北有点不明白,但也没心思细究。浑浑噩噩地挨到下午,他跟秘书打了个招呼提前离开了。

大姐看了罗西北一眼说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敢带在身上,你跟我去拿一趟吧。”

他不是警察,不是特工,不是韩东,他就是一个在我们的生活里到处可见的普通人,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不是007,不是优秀的间谍,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神勇。

罗西北的心里闪过一丝疑影:“好,我开车,你指路。”

尽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韩东,但罗西北还是在和姚静的正面交锋中败下阵来。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开始接受催眠治疗的时候,汗流浃背地从梦中惊醒,所有的慌张无助都在姚静面前显露出来。这种感觉让他尴尬,更让他沮丧。

“我坐不得这么高档的车,会晕的。咱们坐公交车吧。”

罗西北悻悻地离开了诊所。已经有人在诊室外面询问,要不要叫保安,而听了这话,姚静一直用冷冽的目光看着他,甚至都没有马上回绝门外的询问。拒绝之后,便是威胁了。

罗西北的疑虑更加重了一重:“耍手段对你没好处,况且钱你已经拿到手了,早点把事情了解不是更好吗?”

罗西北感觉自己整个烧着了,而且随时可能爆炸。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出口,所以他不管不顾地冲着姚静叫喊,他以为自己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向她发出焦急的求救信号。可惜这次,他没能等来姚静的救援。开始,他还以为姚静是在劝慰,但当他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权利两个字的时候,他明白了,这是拒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拒绝。

“那也要看怎么了解啊?你怕我,我其实也怕你。先坐车过去吧。”

这一个个的问题和费解的谜团,就像一颗颗炸弹,被早上惨烈的车祸画面点燃了。

罗西北无奈,只好随她去了公交车站。

明明用了药,明明上了弹性极强的橡胶锁链,这不是双保险吗,他怎么就能完全挣脱呢?就在昨天,这个贪婪的家伙还在洋洋得意地跟罗西北讨价还价,怎么睡了一晚上就一心赴死了呢?

一排排的站台,川流不息的公交车,摩肩接踵的人群。这画面太熟悉了,还有这混乱而窒息的感觉,罗西北的脚步愈发沉重。

但罗西北做不到这样的冷静——他一大早从医院溜出来,想再来会一会小偷,却亲眼目睹了小偷从诊所冲出,一头扎进早高峰的车流中,瞬间被碾压得血肉模糊,气息全无。

大姐在前面走得倒很轻快,不一会儿罗西北便有些寻不见她的身影了。身边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通过,罗西北几乎是在人群中挣扎和追逐着。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双耳愈来愈轰鸣,直到一阵尖利的刹车声把他惊醒,人群中一阵惊叫和骚动。

面对罗西北连珠炮似的问题,姚静回答得冷静而干脆。就像每次做催眠治疗之前一样,在把罗西北引领进梦境之前,姚静先把自己锁进了一间铜墙铁壁的屋子,任何冷热悲喜的情绪,她都能做到刀枪不入。

罗西北逆着人流拼命挤到前面一看,行车道上,保洁员大姐已经血肉模糊地没了人形……

“你没有权力这样质问我。事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罗西北彻底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