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马小芳头也没抬地答道,“又不是咱们队的案子,上传案卷也不找我啊。”
“测绘局那个案子,上午我们开会就结案了,怎么都这会儿了也没人往系统里上传案卷啊?”
罗西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怕别人起疑不敢多问。这会儿他着实有点想念满肚子八卦的陈友业了。
罗西北想了想,找来秘书马小芳。
“陈友业去哪儿了?”罗西北又问道。
罗西北在韩东的内网里仔细查看,发现韩东的权限级别很高,除了他队里破的案子之外,二队的案卷也可以查看。但只有两个案子是例外,一个是前几天韩东牵扯其中的测绘员杀妻案,电脑上显示可以查看,但点进去发现案件被进一步设定为一级机密,无法查看。另一个就是测绘局盗窃案,这个更为彻底,在系统里根本找不到这个案子的任何相关信息。
“跟着景队长他们开会去了。”马小芳依旧没抬头,手里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
下午,办公室里人不多。
“他们开什么会,怎么我不知道?”
段大川的真面目也许比他现在见到的还要残酷百倍千倍,而他现在能做的却只有唯命是从——从医院离开后不久,他就接到了段大川的电话,再次催促他拿到测绘局盗窃案的完整案卷。好在,姚静也紧跟着发来消息,说他血检一切正常,没有检出成瘾性药物。走一步算一步吧,罗西北知道自己还没有制衡段大川的砝码,惟有小心谨慎地周旋了。
“好像有什么临时任务吧,中午吃完饭景队长就过来,把这些人都叫走了。你没见这屋里就咱俩人吗?”
整整一个下午,袁媛说话时眼神中流露出的凶狠和恐惧,都让罗西北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这事你早不告诉我?”
“那怎么老段今天给我打电话,让我提供你的用药时间表?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每个月在他面前装几次样子,嗜睡亢奋都可以,就是别一直这么正常。老段聪明得很,一点蛛丝马迹他都能觉察。新药已经到了,我把用药时间表和症状发你手机上了。如果这期间,跟老段见面,一定要按照我表里列的症状说明来表现。真让他抓住了把柄,咱俩就都完了!”
“你也没问我啊,再说我中午的时候问景队长,用不用回来通知你也去开会,景队长说不用,这次行动没你。”
“没有吧。”罗西北犹犹豫豫地回答,他不知道袁媛所谓的露马脚指的是哪一项。
虽然知道,这是韩东的人生,是非恩怨与自己并没太大关系,但罗西北还是感觉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他忍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朝局长办公室走去。
袁媛见他紧张的神情,翻着白眼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最近在老段跟前露马脚了?”
和以往不同,办公室的门开着,局长的助理刘珺拿着一本案卷站在一边,局长坐在椅子上,拿着电话神情严肃地不断点头,嘴里还不停念叨“好的。”见罗西北进来,指了指椅子,让他稍等。
“什么意思?”袁媛的话让罗西北心里一惊。
见刘珺一直站着,罗西北也没好意思坐,他凑到刘珺身旁,小声问道:“局长正忙着呢?”
“你还有空管她有没有生命危险。你自己都快有生命危险了知道吗?”
刘珺点点头:“估计今晚又得加班了。”说着她把手里的案卷往罗西北面前晃了一下,大概两秒钟的时间,但罗西北看得很清楚,那就是测绘局盗窃案的案卷。他本想再跟刘珺多问两句,但此时局长挂断了电话。
“你能不能别这样故意刺激她,她的身体经受不住打击,可能有生命危险。”罗西北见武霞走远,狠狠地甩开了袁媛的手。
“就按我刚才跟你说的办吧,加密传输,这样传得比较慢,你加个班吧。一会儿在我这台电脑上传。”局长跟刘珺交代完,又马上对罗西北说,“你的事儿先别说,我晚上有紧急会议,现在得马上走。”
武霞的脸一下涨红,她把花一下摔给罗西北,转身快步离开。罗西北想追,却被袁媛死死拽住。
局长说着,穿上外套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犹豫了一下,转身对罗西北说:“你刚复职,凡事不要操之过急。案子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你早点下班吧,保重身体。”
没待二人回答,袁媛上前一步,挤在罗西北的身前,不阴不阳地对武霞说道:“武大夫,其实档案室非常适合你。一来工作量小,累不着你这样的病西施。二来正点上下班,节假日照常休息,你也还多匀出点时间来,好好看住自己家的男人。”
罗西北点点头,此刻他已经没有了刚才进来时一争高下的心气,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能拿到刘珺手里的案卷。
“大白天当众卿卿我我给谁看啊?”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罗西北的梦境,是袁媛。只见她穿了件大毛领子的大衣,半张脸都被围了起来,两只眼睛却始终在滴流乱转。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罗西北也收拾东西下了楼,但他只是在车里坐了二十分钟,就又回到了办公室。大厅里的灯都黑了,只有局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罗西北蹑手蹑脚走到门外,听见刘珺小声说:“不行,现在走不开,加密传输特别容易断,断开时间太长又得重新传,那样更不知道到几点了,我还是在这儿盯着吧。你再等一会儿啊。”
有那么一瞬间,罗西北以为自己又进入了催眠的梦境。武霞不同表情的脸在他眼前不断闪过,还有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一会儿怯生生的,一会儿又笑呵呵的。但不管是哪一副面孔,罗西北都很喜欢,他觉得武霞需要他,需要他的陪伴和保护,甚至需要他的爱。此刻,他与武霞仅仅相距一束百合花,但他很想靠近她,靠得越近越好。
罗西北轻轻地退了回去,假装刚从外面进来,把大厅的灯打开了。许是看见灯亮,刘珺从办公室走出来。
“花开一天就美一天,咱俩做一天夫妻,我就帮你一天。”罗西北把花塞到武霞的手里,自己却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武霞先是看了看花,继而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罗西北。
“韩队长,你怎么又回来了?”
一滴眼泪悄悄流了下来,武霞赶忙转身离开,却被罗西北一把拉住了。
“我媳妇晚上下晚班,我干脆加会儿班,晚点正好接她。你这还没完事啊?”
武霞看着花,手却迟迟没接过来。半晌她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多此一举了。刚才开会,主任说让我去档案室工作,我看她在一边得意的样子,实在气不过,一冲动就给你发了信息。其实,现在再做这些还有什么用?这花再漂亮,放两天也就枯了。”
“没呢,急死我了。今天网络还特别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罗西北看着武霞的目光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了车座上的那束花上,似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落寞。他把花拿起来,重新递到武霞的手中:“拿着它散步吧,挺香的,能让你心情好一些。”
“你要饿了,下楼吃点饭吧,我帮你盯着点。”
二人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武霞开口说道:“你回去吧,我想自己散散步。”
“也没多饿,就是我男朋友在楼下等我呢。”刘珺有点不好意思。
“你觉得呢?”听了罗西北的问话,武霞马上接着反问。罗西北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接了,他实在不知道,韩东和武霞之间的分歧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更不知道韩东的多面生活到底哪一面是真的。
“哦。”罗西北并没有马上接话。他打开电脑,又拿起杯子接了点热水,慢,悠悠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假装不经意地说,“是够慢的,那个进度条根本看不出动来。”
“谁会这么无聊在单位说这些?”
“可不是嘛。”刘珺急得百爪挠心。
“会上倒没提,只是说档案室那边缺人手,让我过去帮忙。但是会后,张主任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说有人散播关于急诊科三角恋的流言,搞得大家没法安排工作。”
罗西北朝外面张望了一下,走到刘珺身边问道:“今天还有别人加班吗?”
“你们科里开会,说咱俩闹离婚的事儿?”罗西北有点不敢相信。
刘珺想了想:“应该没有,平时特忙的那些人,都被抽调去开会了,有特别行动。”话一出口,刘珺想起了罗西北的处境,她跟在局长身边,大概知道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她思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韩队长,你别着急,好多事局长都记着呢,就是还不到时候。”
武霞摇摇头:“有人在医院里传闲话,说我工作太忙,忽略家庭,导致夫妻关系破裂闹离婚。所以,今天上午开会,主任提出把我借调到档案室去,去管病例档案。”
罗西北故作轻松地说:“我没事。刚回来,适应适应,正常。其实我意思是说,要是没别人加班,你就先去吃饭吧,我给你在这儿盯着。”
“你在单位遇到麻烦了?”罗西北看着武霞烦躁的表情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不行。最后还得签字锁门。”
武霞随手把花往车座上一扔,人却没上去。
“你俩别走太远,传差不多了我给你打电话。看这速度怎么也还得一个多小时,够你俩吃顿饭了。”
武霞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了二人走到罗西北的车旁。罗西北拉开车门,对武霞说道:“上车吧,一起去吃个饭。”
听了罗西北的话,刘珺开始还有些犹豫,偏巧这时男朋友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她彻底坐不住了,跟罗西北简单交代了一下,拎着包跑了出去。
听了这话,张主任的神情略有些尴尬:“那些事我也没有当真,只是听到了偶然和你一提。关于工作调整的事儿,你也再考虑一下。其实,对你们这样的年轻夫妻来说,多留出点时间给家庭,也是很好的事儿。行,时间宝贵,我不耽误你们了。”
“低调点,别太招摇啊。”
罗西北和张主任寒暄了几句,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到来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武霞,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武霞拿着花,先冲他笑了笑,又对张主任说:“主任,谣言止于智者。今天您也见着他了,是非黑白应该看得很清楚。”
罗西北听到电梯关门的声音,立刻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找了半天,终于在电脑机箱的背面的一堆电线夹缝里找到了U盘插口。好不容易插进去,电脑却总显示无法识别。这个U盘之前在韩东家里的电脑上试用过,完全没问题,怎么今天就偏巧坏了呢?眼看着传输进度条一点点向前推进,罗西北想或者干脆用笨办法,把纸质案卷逐页复印下来。
武霞应该已经看见罗西北和袁媛刚刚的纠缠,但今天她并未发作,还笑吟吟地迎着罗西北走过来:“你怎么来了?”一句话就问得罗西北摸不着头脑,但武霞并未给罗西北惊讶的时间,她接过鲜花,拉着罗西北的手走到那位男医生的面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急诊科的张主任,这是我爱人,韩东。”
他拿着案卷穿过大厅,走到门口旁边的复印机旁。因为操作不熟练,罗西北鼓捣了半天,才让这台大机器运转起来。可刚刚印了一张,复印机卡壳了。罗西北来回按了半天,最后发现纸盒里没纸了。而复印出来的那张是案卷的封面,没有丝毫有价值的信息。为防被发现,罗西北只好把这张封面扔进了碎纸机。
罗西北顾不上袁媛的冷笑和白眼,他实在不想在楼道里再上演狭路相逢的一幕。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嗡的震动。罗西北一拍脑袋,怎么没想到用手机拍照。他赶紧掏出手机,找到屋里比较亮的一盏灯。但点开手机的一瞬间,绝望再次向他袭来——手机竟然没电了,刚才嗡的一声是提示自动关机。
袁媛冷笑着一哼:“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老段……”话未说完,罗西北一下推开袁媛,径直朝前走去。原来在袁媛的身后,武霞正从一间办公室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位较为年长的男医生。
罗西北记得办公桌的插座上插着好几个充电器,他拿着手机跟这些线头挨个对,结果没有一个可以充韩东的手机。
罗西北吓了一跳,赶忙朝主任办公室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严肃地跟袁媛说:“你能不能别老缠着我?”
罗西北沮丧地抱住脑袋,他恨不得打电话把段大川叫过来,把案卷扔给他直接看。距离刘珺离开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如果她提前回来,这个大好的机会就丢掉了。
罗西北道了声谢谢,拿着花朝主任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袁媛突然横刺里跳了出来:“来给我送花了?”
罗西北一筹莫展,焦虑地在韩东的办公桌上和抽屉里一通乱翻。忽然,一个银色的小方块出现在他手边。天无绝人之路,竟是个U盘。罗西北整理好纸质案卷,带上新U盘再次进入局长办公室。进度条显示已经传输了三分之二,罗西北深吸一口气,把U盘插了上去。只见小灯一闪,他赶忙转到屏幕的一面,接通了。
小护士有点雀跃地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有好几个护士从罗西北身边经过,都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那束花。过了一阵,小护士又跑回来,凑到罗西北身边悄悄说:“武医生在主任办公室呢,你过去找她吧。”
两个进度条你追我赶,终于赶在加密传输结束之前,所有案卷内容都拷贝进了U盘。罗西北赶紧又转到机箱后面,只伸进去一条胳膊,摸索着想拔下U盘。可电线交错之间,U盘竟然卡住了。
听说找武霞,护士停下脚步,很快认出了罗西北:“哎呀,是韩队长。你先在护士站那儿等会儿,我给你找找去。他们开了一上午的会,不知道这会儿散了没有。”
罗西北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U盘拔了下来,却不想手指一滑,U盘又掉在了地上。想拾起来,得再从另一面钻到桌子下面。罗西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可就在他的手差一点就要拿到U盘的时候,外面传来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临近中午,病房的楼道里弥漫着一股菜味。罗西北闻着有点反胃,幸亏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还能略略遮盖一下。一个护士擦肩走过,随口说道:“病房里不让摆鲜花,一会儿拿走。”罗西北正找不到武霞,就此停下来问道:“我来找武霞,她没在办公室啊?”
“韩队长,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刘珺气喘吁吁地走进来。
武霞的留言没头没尾,罗西北想不通,但还是照办了。
“没电了,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还差一点就完事了。”罗西北站在办公桌的电话旁边,尽量压制住急促的呼吸。U盘到底没拿出来,但在刘珺进来之前,他把U盘踢到了桌子下面,假意走到电话旁边的时候,他又扫视了一圈,外面一点也看不到。
“带一束花来医院找我。”
“我在外面也不踏实,想打电话问问你进度,你还关机。我连饭都吃不下了,着急地跑回来。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事。”
罗西北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天台。在刑警队同事的眼里,韩东和武霞是模范夫妻,韩东宠爱媳妇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可为什么武霞对韩东却如此厌恶和愤恨呢?仅仅是因为武霞日记里那些捕风捉影的第三者?罗西北想不大明白。他坐在车上,又打开武霞发来的信息。
罗西北笑了笑:“我这也到点儿了,先走了。”
“别装了,你跟嫂子的恩爱故事全局上下谁不知道啊。现在,连我媳妇都张口闭口拿你们说事,非让我照着你的标准要求自己。队长,不是我说,你在前面起头起得太高,我们后面的都够不着了。”陈友业又恢复了以往嬉皮笑脸的表情。
“哎?”刘珺又叫住他,“韩队长,今天这事儿可就咱俩知道啊,犯纪律。”
“你说啥呢?”罗西北突然回头问道。
“什么事儿?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罗西北这才想起来,因为开会手机一早就关了静音。他赶紧拿出来看了看,果然七八个未接来电,还有未读消息,都来自武霞。罗西北没心思再听陈友业瞎扯,揣上手机转身就想走。陈友业脸上露出坏笑:“行了,一提嫂子你马上启动二十四孝好丈夫模式了。”
罗西北故作轻松地离开了单位,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人没来,电话打到办公室的座机了,说你手机打不通。”
武霞今天并不上夜班,但下班前来了一起严重车祸,急诊室立刻忙成一团。等把伤员都安排好,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嘴唇干裂,想喝点水,又觉得两条腿沉重异常,根本走不动饮水机旁边。一个值班的护士走过来,给她倒了点水。
“什么时候?人呢?”罗西北听说武霞的消息立刻紧张起来。
“武大夫,累坏了吧。”护士关切地说。
“升官还是小事,那啥是大事?”陈友业说到此突然瞪大眼睛,“嗯!真忘了件大事。嫂子上午找你了。”
武霞笑着摇摇头,喝了点水,半天才回答道:“谢谢你,我没事。陈大夫现在还在手术上呢,亏着他在,要不就得我上了。”
“你们也别瞎猜,可能他也是就事论事。何至于为了点升官的小事,把我置之死地啊。”罗西北早已经感觉到了其中的玄机,但他并不想让陈友业产生过多联想。
护士看着武霞,有点抱不平:“武大夫,你何必这么拼命啊。他们都要把你挤兑走了,你还替他们干活。”
陈友业点了根烟,继续说道:“扯远了。队长,这回要不是我跟二雷拼了眼瞎把你找回来,后面的事儿可能比现在更麻烦。景天城当时都去申请通缉令了,一上通缉,性质就变了。要不他们都说,景天城下手特别狠呢。”
“陈大夫没挤兑我。”武霞苦笑一下。
罗西北意识到,迅速地让韩东销声匿迹,跟当初把他的生活痕迹抹得一干二净是一个路数。这是一张早已织就的大网,他和韩东就是网中的猎物。可这一切,如何与景天城又扯上关系呢?
“那他也没替你说话啊。不过最可恨的还是袁媛,咱们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她背后鼓捣出来的。”说到这儿,小护士凑到武霞身边,“其实,我听说袁媛偷偷往外倒卖药。还记得有一次开会,你跟主任提出来一个月清点一次药库,后来袁媛就跟乌眼鸡似的,明里暗里地说你没事找事。她那根本就是做贼心虚……”
“我听二雷她媳妇说,那天站台上出了点小事故,撞了个人。公交公司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连夜那段监控就没了,也有人说是他们给抹了。不过听说,后来死者家属也没闹,特快就把尸体认领走了,也没要赔偿什么的。据说,是农村进城来干活的,家属都是老实农民,给唬住了。”
小护士说着说着离武霞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躲在外面的罗西北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后面的对话了。联系到之前袁媛对罗西北所说的话,看来这个女人在背后有自己的一盘生意。而这一切,段大川应该尚未觉察。
“监控视频不都是连续的吗,怎么还一段一段的?”
武霞对罗西北的到来,有些惊讶,但许是太累了,她没多说什么就直接坐上了车。回到家里,她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摊坐在了沙发上。刚才在医院还没觉得,一到家才感到浑身像散架了一般,还伴随着一阵阵眩晕。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怕一个不留神会晕倒。
“衣服啊,你那破皮夹克谁不认识。而且主要是,你出现的画面,正好是那段视频的开头,一上来就是你,看得特别清楚。”
这时,她忽然觉得嘴唇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睁开眼睛,原来罗西北端着一杯水坐在她身边,水杯里还插着一根吸管。
一提到公交站,罗西北不禁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们从哪一个画面发现他的。于是,他强作镇定地问道:“那么多人,你俩怎么找着我的呢?”
“不用动手,张嘴直接吸就行。”罗西北轻生说。
“监控啊。二雷的媳妇不是在交警大队那边吗,她提醒我们的。我跟二雷一天一宿没睡觉,才从公交枢纽站台上找着你,然后一点点捋到你藏身的地方。费了老牛爬坡的劲了。”
虽然只是白开水,但经由吸管流进嘴里,又穿过咽喉落入腹中,武霞觉得身心仿佛都被一股清泉浸润了。她吸了三四口,慢慢咽下,然后长出一口气,对罗西北说了句谢谢。
“那你们最后怎么找到我的?”
“别这么客气,咱们还是夫妻。”
“其实,最开始我们谁也没认为你失联。出去办这种案子,有时候关机也正常,你临走的时候还交代我,最多三四天准回来,有事会联系我。可是你刚走了不到两天,景天城忽然来找你,说有急事让我们马上联系你。你手机关机,他就开始嚷嚷你失联什么的。后来他说你在柳泉山那边的烂尾楼里,我们几个就跟过去了,可到了那儿,也是什么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武霞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她甚至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成功。罗西北尴尬地站在旁边,不知该扶她起来,还是按她坐下。
“没有,我谁都没见。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来了?”罗西北见陈友业渐渐收起嘻嘻哈哈的表情,小心地问道。
“你中午跟我说的事儿我后来又想了想,其实去档案室也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那几天你有没有见过景天城或者接过他的电话?”
武霞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冲到了脑袋上,她瞪大眼睛说道:“你说什么?这就是你和袁护士商量半天得出来的结论吗?”
“抓人呗,线报说,嫌疑人就藏在你们找到我的那片城中村里。我就潜伏下来了。”
“你别激动,听我说完。”罗西北赶忙解释,但武霞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根本不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你们两个人,一个先在单位把我踢走,另一个再把我从这个家里踢走。其实又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把我杀了,岂不干净。”
陈友业突然压低声音的问话,让罗西北心里一激灵。他得到什么消息了,还是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
“你在胡说什么?”罗西北想制止武霞过于激动的情绪,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都是小事儿。”陈友业的重点显然也不是这些,“队长,你失联那两天,到底去哪儿了?”
“你们一个是拿针用药的护士,一个是舞刀弄枪的警察,想把我治死易如反掌。”
“你神神秘秘地带我到这边来,就为了扯这些淡话?明告诉你,我对升官没兴趣,别说是局长,就是给我个厅长部长,我也扭头走人。”
罗西北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武霞,他默默低下头,一转身看到了还插着吸管的水杯。一股委屈的愤怒突然涌了上来,他抄起水杯大声质问武霞:“在你心里我就真的那么不堪吗?我在你办公室外面等了很久,见你连端杯子的力气都没了,回家找了吸管喂你喝水。我能为你做的的确不多,所以我才希望你不要再这么辛苦。没日没夜颠倒黑白,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病人。”
“照这形势下去,就快成大道消息了。”陈友业叹了一口哀其不幸的气,“我听说,在你失联之前,局里正准备从刑警这边提拔一个副局长,本来田局长属意于你。但你这边一出篓子,就被景天城抢了先机。听说,他还动用了他爸爸的一些老关系,从上面给局里施压。估计这些案子,都是他的台阶,尽快提升破案率,把各方面数据都做漂亮,为下一步晋升提前铺路。关系路,明白了吧?”
“我没病!”武霞被罗西北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但依旧嘴硬。
“你又打听着什么小道消息了?”罗西北敷衍道,他的心思还在刚才的会议上,根本不想听什么八卦。
“没病,这是什么,还有这个呢?”罗西北说着把武霞的包里、柜子里的药全都一股脑甩了出来,“马凡综合征的病人在针对性治疗得当的情况下,预后良好,一般可以存活到中年,大多数的死因是心衰。你今年三十二岁,距离所谓的中年还有多长时间,还是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非要这样作死玩命。这跟自杀有什么区别!我他妈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也从来没想过让你死!”
陈友业听到这个结果,显示瞪大了眼睛,之后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有点意思。看来传言还真有些可信度啊。”
说完,罗西北把手里的玻璃杯狠狠摔在了地上。武霞脸色苍白,虽然努力克制,但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而罗西北依旧怒火难消,围着客厅气喘吁吁地转了好几圈。此时,门外传来邱海的声音:
“结案。”
“武霞,你在家吗?没事吧?”
“到底什么结果?”
武霞抹了抹眼泪,转身想去开门。不想罗西北早已经抢先一步走到门口,打开门正看见手里拿着钥匙的邱海。罗西北一把夺过钥匙,对邱海怒吼道:“有事没事都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以后离我媳妇,离我家,都他妈远点!”说完,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罗西北还是摇头。
“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也不是坏人。”见罗西北怒不可遏的样子,武霞哽咽着说道。但这句话却似火上浇油,罗西北疯了似的在书柜上乱翻了一气,然后对武霞喊道:“他不是坏人,我是坏人。我怕你犯病死了整宿地守着你,不能在你身边的时候惦记你,拿个破手机发短信按键按到手指得了腱鞘炎,所以我成了坏人了吗?你的工作不能丢,你的身体要保养。那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去玩命的时候,你想过我吗?你说你眼里不揉沙子,那我呢,我让对门的神经病把眼珠子都快揉掉了!”
“还让他们继续查?”
在罗西北的咆哮声中,武霞早已经泪流满面。她慢慢走到罗西北的身边,紧紧搂住眼前如猛兽般的丈夫,把头深深埋在了他的怀里。
罗西北烦躁地摇了摇头。
罗西北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眼泪流下来。不管作为韩东还是他自己,这种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大脑中的理智被冲垮了,他张开双臂,把武霞紧紧抱在了怀里。
说是抽烟,但俩人并没去之前的楼梯间。陈友业七拐八拐把罗西北带到了一处小露台,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问道:“怎么样?盗窃案有没有转给咱们继续调查?”
武霞的身体比平时看上去还要消瘦一些,但却并不似一个病人一般柔弱无力。在进入到她身体里之后,罗西北反倒觉得有些迷茫了,好像堕入了一片没有尽头的暗黑森林。昏暗的灯光里,他紧紧抓住武霞的手,生怕自己找不到去路。他还时不时地看看武霞微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之间闪现的神采,便如大海上明亮的灯塔。
罗西北有些沮丧地回到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呆坐了好一会儿。期间,陈友业几次冲他挤眉弄眼,他都没理会。直到陈友业实在按捺不住,走到他身边,几乎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走:“开这么长时间的会,烟瘾犯了吧,出去冒一根。”
“呃,你干嘛这么使劲儿?”
到此为止!局长的话不仅没有打消罗西北的疑虑,反而更让他意识到这个案子背后大有玄机。
“弄疼你了吗?”
田局长拍了拍罗西北的肩膀,坚定地说道:“记住,这个案子到此为止。”
“我是说手,抓得太紧了。”
“局长,我明白。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还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比如……”
“我怕把你弄丢了,我不想失去你。”
当然,作为领导,局长肯定不会忽略手下爱将的感受,散会之后,他把罗西北单独留下:“韩东,你之前经历了一些事儿,对你来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挫折吧。我理解你现在急于投身到工作中来的心情,但是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调整好心态,后面还有好多案子等着你解决。千万别把精力消耗到一些无谓的情绪之中。”说着,他抬眼看了看景天城离开的背影。
看着武霞睡沉之后,罗西北轻手轻脚地拿着衣服回到了书房。他的心里像长满野草的滩涂,纷乱又泥泞,无论朝哪边看都没有出路。藏在单位那张桌子下面的U盘,尚不知道该如何取回,袁媛的阴谋也没有头绪,更主要的是自己现在的状态。为什么会愤怒,为什么会心痛,又为什么会流眼泪呢?如果武霞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丈夫韩东会怎么样?她之前怀疑过,今天却丝毫没有拒绝。
“案卷已经整理好了,散了会我就拿到您办公室。”景天城似乎早就等着局长这句话,二人一唱一和,罗西北再也没找到插话的机会。
罗西北久久地无法入睡,他在心里不断问自己,你到底是罗西北,还是韩东?
田局长表现得也相当默契,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罗西北准备的反驳压了下去:“小案子,就这样吧,过了。散了会,把案卷尽快整理过来交给我。涉及到政府部门,我还得跟厅里交代一下。”
另一间卧室里,武霞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雪白的屋顶,同样在出神。当初装修的时候,韩东曾想把这件屋子刷成彩色的墙面,或者贴些壁纸,都被武霞拒绝了。
景天城的说辞言之凿凿,在结束发言之际,他的目光快速地从罗西北的脸上掠过,有一丝压不住的得意,但最终他还是看向田局长,似乎意在让他快速地结束这个话题。
小时候,农场的房间,总是被涂抹上各种颜色。污泥、菜汤、口水,有时还有鲜血。那时武霞躺在拥挤的大床上,看着裸露着木头和稻草的屋顶,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等有一天她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她一定要粉刷成雪白雪白的颜色。
本以为打了一套结结实实的组合拳,却被景天城轻易地见招拆招——“首先,案犯没有前科,只是临时起意的盗窃,作案时情绪紧张,所以会盗窃价值不高的图纸;其次,案犯指认了遗弃图纸的地点,是郊外的一片垃圾处理厂,现场刚刚焚烧过垃圾,我们在那儿找到了烧毁图纸残留的纸片。化验室还对这些纸片进行了成分化验和比对,证明这与测绘局使用的绘图用纸完全相同。最后,因为失窃金额比较低,如果不是测绘局报案,那根本够不上立案金额。综上所述,我觉得这个案子进展到这一步,已经找不到任何不予结案的理由了。”
他是谁?是不是也来自农场?刚才,他把她抱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了雪白的墙面了吗?
可是这一丛胸中之竹仅仅挺拔了十几分钟,就打蔫儿了。
深夜中,武霞的眼睛里闪烁着的谜一样的光芒。
关于测绘局盗窃案的疑点,罗西北辗转犯罪地想了一宿,来回组织语言,在心中反复默念演练。第二天一接到开会的通知,他早早就坐在了会议室的桌子旁边。虽然还有些紧张,但对他来说基本也算成竹在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