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帮猴崽子,早打听好了是吧,我今天要是不来呢?”
“嘿嘿,红焖羊肉锅,已经订好了,就等着您晚上过去结账了。”这回除了陈友业,还有好几个年轻警察都在一边偷笑起来。
“不可能,韩队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复职,哪有不立刻杀过来的,是吧,队长。”
“行,你去订饭店吧,晚上没任务的,大家都过来。”罗西北招呼着。
“行行行,算你精,那赶紧工作,手头的活儿干不利索,酒和肉都没有。”
回到单位,韩东队里的几个同事一拥而上,争相祝贺他复职。陈友业挤在最前面,嬉皮笑脸地说:“韩队,兄弟们想你想惨了,今天晚上出去聚聚吧。”
一声令下,一伙人才算散了场,各忙各的了。罗西北坐到韩东的办公桌前,想打开电脑看看。但开机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韩东电脑的密码。工作电脑,一般都是个人设置密码,这又不好问别人,罗西北一时没了办法。
直到段大川又打来催促的电话,罗西北才醒过神来。虽是不情愿,但他也只能把这个秘密暂时埋藏好,待时机成熟再来破解。眼下,他首先得应付催命的段大川。
他假模假式地按了几遍,包括韩东的生日、武霞的生日之类的,但都不对。正在挠头之际,陈友业端着水杯从他身边经过,不明就里地说:“队长,你怎么不插密钥,按数字有瘾啊。”
伴随着身后其他车辆催促的鸣笛声,罗西北带着新的疑问离开了诊所。幺鸡临死时,除了照片,还留下一把钥匙。罗西北一直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但连日忙碌让他几乎忘了这件事。今天忽然看到这一幕,他忍不住思索,等待这把钥匙打开的锁,究竟在哪儿,里面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密钥找不着了,好几天没来不知道放哪儿了。”罗西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不停叨念,密钥是个什么东西。
罗西北惊呆了,他摇下车窗想再看得真切一些,但人影一闪而过,窗帘再飘起来的时候,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听得这话,陈友业停了下来,盯着罗西北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凑过来小声对罗西北说:“队长,是不是那个什么博士给你打针打傻了?”
罗西北依旧不能全然放心。开车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朝诊所的楼上张望。冬日的午后,难得有些许阳光。诊所大概在通风,有两扇窗户都打开了。一阵风吹过,白色窗帘的后面,忽然闪现出一张脸。虽然,离得比较远,但罗西北觉得自己看清了,那就是幺鸡临死时留下的照片上的人。
“你才傻了,”罗西北心下一惊,怎么这件事陈友业知道,还是自己露出了破绽,被发现了。
离开诊所之前,姚静安慰道:“别太紧张,凭我医生的直觉,你应该问题不大。这边血检结果一出,我马上给你发消息。”
“那怎么你连放密钥的地方都忘了?”陈友业说着用手一抬电脑显示器,在支架下面放着一个无线接收器似的东西。他拿出来往机箱上一插,屏幕上立马显示了打开的界面。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罗西北感觉已走投无路,姚静成了他惟一的救命稻草,“帮我查个血。”
罗西北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把陈友业叫到身边:“我没在这几天,你没在我电脑上瞎鼓捣什么坏事吧?”
姚静的话,让罗西北感到一阵胆寒。他们刚刚谈论的不是别人,是韩东,而韩东就是现在的罗西北。从挂在身上的这身行头,到跟在身后的一堆烂事,罗西北的命运已经和韩东紧紧纠缠在了一起。韩东一死了之,可罗西北现在该怎么办,他不想变成为人所用的瘾君子。
“这破电脑开机都得十多分钟,没事谁爱鼓捣它啊。再说,我又不知道你内网密码,能干什么坏事。”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一帮蠢货。”姚静突然说道,冰冷的口气把罗西北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失言,姚静紧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比起被生活中的艰难困苦逼死,被药物控制,至少死的时候还能少些痛苦。不过用药物控制他人不仅残忍,更是愚蠢。一旦沾染了成瘾性药物,人就废了,聪明的头脑,坚强的意志,在药物面前早晚都会化为乌有。纵然一时为我所用,但终究也没什么价值了。”
内网?罗西北感觉自己刚刚侥幸过了火焰山,马上又掉进了盘丝洞。偏偏内勤马小芳看见罗西北回来,立马跑过来:“队长,你快登到内网上,我这一堆上传的案卷等着签字通过呢。”
罗西北点点头:“我现在也还说不清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惟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已经死了。他生前身后有许多看不透的人和事,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导致他死亡。甚至还有药物,他生前被人用药物控制,不知道是不是用药之后产生幻觉,才无意中走上了绝路。”
罗西北彻底没法了,他打开内网的登录界面,却不敢输入任何一个字符。这周围坐着的,都是破案的高手,稍微一点蛛丝马迹都能从中看出端倪。他就这么公然地找不着密钥,再忘记密码,难保没人怀疑。
“你说的他是谁?”姚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之前跟我说你变成了另一个人,叫韩东,说的是他吗?”
马小芳转了一圈回来,见罗西北还对着电脑发呆,着急忙慌地冲过来问道:“怎么还没登上啊,这半天我以为你都批完了。”
罗西北放下水杯,双手抱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太累了,太苦了,他心里住着鬼,怪不得要自杀。”
“你别吵,我想别的案子呢,一会儿再给你弄。”罗西北假装不耐烦,起身想出去躲躲。马小芳见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罗西北刚离开座位,她就一屁股坐在了电脑跟前,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串,罗西北的内网哗一下打开了。
罗西北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但刚刚梦中的情景还像电影一般历历在目。他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大口,想彻底摆脱刚才那些可怕的画面。可那些梦里的人如同鬼魅一般,越想挣脱,越纠缠得紧。
“哎,你怎么知道队长内网密码的?”陈友业在一旁问道。
姚静坐在罗西北的身边,在确认大喊一声的他已经彻底苏醒之后,用手帕轻轻擦去了他额头密布的汗珠。之后,又递上一杯温水,轻轻地拍了拍罗西北的肩膀。
“猜的。”马小芳赌气地说。
“啊——”
“这能瞎猜呢,快说,到底怎么回事?”罗西北退回来问道。
人群里还是嗡嗡作响,但罗西北早已经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甚至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他仿佛陷入了黑暗的沼泽,在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刻,他拼劲全力地一挣扎,把自己从可怕的梦境中带了出来。
“你还问我啊,上次审批,你忙着案子没工夫。就说把密码告诉我,让我自己上去弄。我说这不合规矩,你说没事,用完我重置一下,改个新的。说是说了,可我看你一直也没搭理这事儿,心想估计是没改。今天一试,果不其然。”马小芳在网页上点了几个按钮便把内网关了,紧接着拿起桌上的电话:“技术部,把我们韩队长的内网密码重置一下,谢谢。”
罗西北感觉百口莫辩,他努力朝人群外看了一眼,但已经看不见断指的身影,只是远远地有支手臂还在高举着,鲜血从伤口处不断留下来。而此时,周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迫近,武霞不见了,小女孩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将他围拢得越来越紧。
挂了电脑,马小芳立正站在罗西北跟前,低头说道:“五分钟后,密码就成四个零了,您自己重新设置一下。您刚回来,违反纪律这些小事就算我头上吧,要怎么处分我都听着。不过我可以发誓,这期间我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事儿,也没利用过便利登过您的内网,不信可以让技术部的人来查。”
“怎么不是?你要找断指,他就是断指,你找的就是他。”武霞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急躁,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不仅如此,连四周那些不认识的人也纷纷向罗西北涌过来,都对武霞的话,点头附和:“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小姑娘说得委屈,倒叫罗西北尴尬得不知所措。一旁的陈友业凑过来:“行了行了,这点小事你较什么真啊。队长也没说要处分你啊,是吧队长。快别在这儿嚷嚷了,一会儿让二队的人听见,又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咱们穿小鞋,这不是自己找别扭嘛。”
“不是,我是说,先给他……”罗西北觉得四周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
罗西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暂时放下了。待大家各归各位之后,他打开内网,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并没找到段大川所说的测绘局盗窃案的相关信息。他想了想,这事儿还得找包打听陈友业,便飞了个眼神,示意他出来一下。
罗西北有些慌张,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先给这人包扎伤口。但其他人似乎不以为意,武霞一个劲儿地追问道:“是他吗?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俩人在楼梯间里抽着烟,罗西北借机问道:“测绘局盗窃案走到哪一步了?”
“怎么不是,就是他。”武霞口气坚定,还示意罗西北朝前看。前面的人并未停下脚步,但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并未回头,只是高举起一只手。这下罗西北看得真真切切,这只手上确有一根断指,只是这断指的地方应该是刚刚被切断,伤口新鲜地不住淌血,鲜血顺着手臂慢慢留下来,不一会儿连衣袖都被浸湿了。
“好像快结案了。”
“这是有断指的人吗?”罗西北禁不住问武霞。
“够快的啊,这案子没这么简单吧。”罗西北说着看了看陈友业的表情。
“当然见过了,他不就在那儿嘛。”武霞依旧笑吟吟的,朝前面一指。罗西北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见一个人背对着他朝前走。可这个人的穿戴打扮并不似刚刚给他送行的那人,两只手掩在袖子里,亦是看不分明。
陈友业没立刻接茬,他上下左右看了看,眼珠子又转了两圈,伏在罗西北的耳朵边小声说:“我下班车上跟你说吧。”
“我找一个有断指的人。”罗西北说着抬手向武霞比划了一下,生怕她听不懂似的,“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虽然感觉陈友业大嘴巴爱吹牛,但见他这么谨慎,想来这其中有些文章。于是下班后,罗西北主动说道:“别开车了,到那儿都喝点。”
“你到底在找谁啊?”见罗西北半天都不答话,武霞又问道。
陈友业心领神会地答道:“就等领导这句话了。”
罗西北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武霞日记本里的那张照片上,年纪稍小的女孩吗?武霞刚对她说,咱们,那小女孩就是小时候的武霞吗?罗西北仔细端详着小女孩的容貌,越看越觉得和武霞相像。
整个晚上,罗西北都精神紧绷,又有些心不在焉。陈友业在车上对他说的话,在他心里来回打转。
罗西北不禁皱了皱眉,这个小女孩是谁,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武霞摸摸小女孩的头:“别怕,这人咱们都认识的。”小女孩看了看罗西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一个保洁员,放着值钱的测绘器材不拿,偏要费尽心机地专门偷几张图纸。所谓捉贼捉赃,贼拿住了,失盗的图纸却没找到。说是没什么用处,随手扔了。景天城虽然嫉贤妒能,但也不是草包,这么明摆着的疑点,他却要结案。
“你是在找我吗?”武霞既不像初见时的冷若冰霜,也没有人前故意表现的虚假恩爱。她满脸笑容,像个亲切的朋友,见罗西北张口结舌地不言语,便又接着问道,“还是在找她?”说完,她一闪身,一个小女孩有点怯生生地出现在罗西北面前。
“队长,这是大案啊,明天晨会的时候要讨论,您不过问过问?”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的时候,罗西北忽然感觉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心中一惊,想把胳膊抽回来,但回身一看,拉住她的竟是武霞。
罗西北忘不了陈友业说话时的眼神,透着机智和果断。虽然他平时嘴碎,但看得出来,确实是韩东的亲信,若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恐怕也难得信任。也许,嘴碎只是他的一种伪装?这里的每个人都洞若观火,谁还不给自己留个心眼呢。如此再看酒桌上,这些吆喝着推杯换盏的年轻人,怕是个个都不简单吧。
他们是谁?罗西北不知道,除了两个模糊的轮廓,他什么都看不清。
想到此,罗西北无心吃喝,他借口明早开会,提前结了账,独自先回家了。
在人们的簇拥中,车厢变得比以往都要漫长。罗西北感觉走了很久,车厢的尽头依旧在很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努力朝那边张望了一下,发现人群中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之后,他又发现,原来陌生的人群一直在暗示他要上去找这两个白大褂。
韩东居住的小区,环境不错。虽是冬日里,花草树木均已凋零,但树枝蜿蜒交错,加上奇石造型各异,月光下倒也别是一番景致。
但在车厢的更远处,还有许多罗西北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们面目模糊,看上去没什么活力,一双双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罗西北。罗西北心中觉得古怪,想与他们对视,但不等捕捉到眼神,对方就迅速隐匿到了人群中。过一会儿,又不知从哪个角落中探出头来,继续朝罗西北看过来。
罗西北绕着花园的布道走了一圈,把之前陈友业说的话在心中思虑了几遍,很快在心中整理出一套说辞,准备明天开会的时候发言,以期能尽早接触到测绘局失窃案的卷宗。
这些人在罗西北经过的时候,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有的抬眼看看,有的干脆视而不见,仿佛身边经过的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么想完,罗西北突然感到有点惶惑。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条理分明,头脑清晰的?要知道,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见了生人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蹩脚推销员。可现在,他竟能像韩东一样分析案情,整理发言,和同事吃喝虽然有些紧张,但场面话也张嘴就来。脑子里同时想着两三件事儿,也似乎很平常。难道自己被韩东附体了?
罗西北慢慢穿行在车厢内,一边寻找座位一边打量着这些第一次出现的乘客。这些人里,有些他经由韩东认识,比如一直在单位和韩东明争暗斗的景天城,比如惨死在韩东后备箱里的测绘员,比如手里拿着韩东家钥匙还和他媳妇不清不楚的邻居邱海。
想到这儿,罗西北忽然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虽然在小区里,四处都是监控,还不至于有太大危险,可总是有些奇怪。他故意朝暗处走去,在一个拐弯处藏好,待身后的人匆忙赶上,突然跳了出来。
从前空空荡荡的车厢,在车门关闭的时刻,不知为何渐渐热闹起来。一个个脑袋渐次从各自的座位上探出来,向罗西北张望。每个人都似乎在压低着嗓音,窃窃私语,整个车厢里仿佛一台巨大的白噪音机器,低徊着一股忽远忽近的嗡嗡声。
是邻居,邱海。俩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罗西北先开口道:“你也出来溜达溜达?”
罗西北记得,上车前还在心里提醒自己,一会儿要想着看看断指的模样。但此刻,他却顾不得了,因为车厢里跟以往不大一样了。
“我在楼下专门等你。”邱海倒也没有遮遮掩掩,“你一进小区我就看见你了,想跟你打招呼你却没看见。我想你可能有心事,就也没再喊你,只是一直在后面跟着你,找机会跟你说句话。”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没有焦急的催促,疲惫的奔跑,送行的人从容地走在罗西北的身旁,关切地把他送上车厢。车厢即将关闭的时候,他依旧挥了挥有一截断指的手,向罗西北告别。
罗西北看看时间,自己在小区里足足转了二十分钟,可是两三分钟之前才意识到身后有人,看来自己比韩东还是差得远。
姚静给出的理由,加上她和煦如春风般的态度,让罗西北失去了拒绝的能力。他点点头,喝了点水,坐到那张熟悉的躺椅前,看着天花板,听着姚静的启发,渐渐进入了梦乡——
“有什么话,说吧。”
“上次你找我,没能帮到你有点抱歉。更主要的是,你刚才说得病的是一个朋友。要知道,这三年时间,除了幺鸡,你没有结交过任何朋友。最近这段时间,我感觉你的生活圈子似乎扩大了,这对你的生活还有病情恢复,都是好事。所以,我一直想尽快给你做一次治疗,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突破。你说呢?”
“其实,就是,就是。”一说到正事,邱海倒吞吞吐吐起来,“就那天晚上,我和武霞一起出去,然后一夜没回来。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们之间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没那么赶,只不过还没到治疗的时间吧。”罗西北对姚静突然的热情有点狐疑。
“我想的哪种关系?”
“时间这么赶吗?我本来还给你安排了一次催眠治疗。”姚静挽留道。
“就是,就是乱搞的那种关系。”邱海愈发窘迫。
话到嘴边,罗西北又咽了回去。虽然上次,他在被追杀后慌乱中对姚静透露了几句韩东的事儿,但他现在还是觉得不要对姚静和盘托出的好。于是,他避开姚静的目光,简单回了句:“一个朋友。”之后便起身想要离开,回局里报道。
“我没那么想过自己的媳妇。不过,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你能不能先把我家钥匙还给我?”
“那就是了,这证明她的病在根本上得到了控制,坚持服药,应该不会有事。得病的是什么人?”姚静看着罗西北好奇地问道。
“不能。”一提钥匙,邱海又坚决起来。罗西北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罗西北摇摇头,武霞虽然身材修长,但也只是正常人的身高,看上去没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哎,你别走听我说。”邱海拦住罗西北的去路,一脸为难,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这样吧,你去我家看看就都明白了。”
“也没那么吓人,”姚静听了罗西北对马凡综合征的描述之后,表现得倒是颇为轻松,“这个病人是不是身高臂长,看着像个打球的运动员?”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邱海的家简直像个黑漆漆的仓库——书籍堆积如山,却没个像样的书柜。本该挂电视的墙上,挂了一个写字的白板,上面涂涂改改写了好多罗西北看不懂的符号。一边的电脑大概二十四小时亮着,基本是这间屋子里最亮的光源。
罗西北偷偷把武霞的药拿出来交给姚静,让她帮忙化验成分,和治疗的病症。姚静现在给出了答案,但话里似乎还有隐情。罗西北拿着药瓶想了想,决定先去一趟姚静的诊所。
除了一张桌子和摆放在上面的一台老式座钟,客厅的其他地方,几乎全被各种奇怪的仪器全部占满。而厨房的门口却挂着一幅厚厚的帘子,罗西北走近一看,帘子是由好几层太空毯拼接缝制而成,轻轻一碰就哗哗做响。
想来想去,他决定先从武霞吃的药上面入手。
邱海从里屋拿出一台昏黄的小台灯,见罗西北对厨房的门帘很感兴趣,马上阻止道:“别别别,别进去。”然后他赶忙上前,把罗西北让到一边的椅子上,不好意思地说:“好久没打扫了,里面太脏。”之后,他把小台灯放在罗西北旁边,自己也找了个破凳子坐了下来,“屋顶的灯坏了,一直没来得及修。”
回到车上,罗西北本想直接开车前往疗养院。但到了疗养院要找谁,说什么?如果这其中确实牵扯到有关武霞的事,他贸然出现会是什么结果呢?罗西北思量了一下,决定把疗养院之行暂时往后排。至少先弄清楚,武霞与这家疗养院是否有关。
罗西北着实没想到邱海的家里会是这样一片景象,他又打量了一圈,好奇地问道:“你是科研工作者?”
“哥,留个我的名片吧,以后有用的着的,尽管找我,价钱好商量。”罗西北想了想,带走了这张名片。
“算不上,顶多是个爱好者吧。”邱海谦虚地回答。
临走,小伙子非要退给罗西北一百块钱,说电话没定位成功,不能收钱。罗西北见他够仗义,还是把钱都留下了。
“我记得你上次说在103所工作,据我所知那里也承担一些科研项目吧。”
小伙子又在网上搜索了关于爱维健康院的介绍,除了详细地址、联系电话等信息,介绍里显示这是一家集托老、医疗康复、临终关怀为一体的机构。
“当然,103所在整个西部都是数得着的机构,正经有几个国家级的项目,现在弄得都不错。”说到这儿,邱海略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他身边的仪器,“不过,那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准确地说,我都算不上是103所的人。我是在103所下属的一本科技期刊工作,挂名研究员,实际负责的就是帮一些大学老师啊研究生啊什么的,发发论文。”
罗西北在心里抉择了几秒钟,拿出钱拍在了柜台上。小伙子二话不说从脚底下的包里掏出一台笔记本电话,在黑屏和数字一顿操作之后,他给出了罗西北两个答案:刚刚打过的号码长期关机,具体精准的位置不好测算,但应该没有出本市。最近与这个号码联系过的,除了刚刚的那部公用电话,还有一部座机。而这部座机,显示属于一家名叫“爱维健康院”的疗养机构。
“这也是肥差啊,想发论文的不都要讨好你。武霞也找你发过论文?”罗西北话锋一转,忽然就提到了武霞。
“什么都不需要,再加两张这个就行。”小伙子说着指了指柜台上的一百元。
邱海没有思想准备,颇为沉吟了一会儿:“其实,我认识她很长时间了。”说完,邱海又是一阵沉默,仿佛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从一堆书里翻腾了好半天,拿出一张照片走到罗西北面前:“你看看这个。”
“那你查需要什么?”
罗西北惊讶不已,这正是武霞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张。照片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两人好像站在一个宽阔的操场边上,背后还有人在踢球。邱海指着其中较小的女孩说:“这个就是小时候的武霞。”
“你是机主本人吗?有没有他的身份证。没有证件现在想在营业厅查这些恐怕不大容易。”
罗西北凝视着照片,这确实是那个曾经走进他梦境的女孩,但心里又说不出,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他禁不住问道:“你这照片哪来的?”
“这些我去移动公司也能查。”
“是老师留给我的,可能武霞自己也没有。”
“想不想找到电话那边的人呢?”小伙子终于抬起头来,见罗西北停下脚步,他笑了笑接着说道,“手机定位、通话详单,你想要的都能查出来。”
“照片上另一个人是谁?”罗西北继续追问。
罗西北马上意识到,可能遇上黑店了。他不想与其多争辩以免再惹出麻烦,就掏出了一百元放在柜台上。
邱海刚想回答,桌子上的老式座钟忽然敲响了。邱海不禁一激灵,回头一看,已经晚上十一点了。邱海长叹了一口气:“又到点了!你为什么老是回来得这么晚呢!”他这话与其说是责怪罗西北,倒更像是喃喃自语。不仅如此,他一边说,还一边把罗西北往门外推。
罗西北递过去十块钱,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小伙子叫住:“这不够啊。”
“走吧,走吧,到点了,我要休息了。”
罗西北长出了一口气,离露馅儿只差几秒钟的时间,幸亏周围没人看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重新走进小卖部的屋里,罗西北发现柜台里看店的换成了一个不停摆弄手机的小伙子。
“你不是说要跟我解释吗?这还什么都没说明白呢。那张照片,你还……”罗西北话还没说完就被推到了门外。
罗西北手里紧紧地攥着贷款传单,强作镇定地侃侃而谈。对方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直接挂断了电话。
临到关门之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形状有些过分,邱海又说道:“今天确实来不及多说了,反正我和武霞没有不正当关系。至于你家的钥匙,我暂时还不能还给你。其他的,改天再说。”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们的产品还是很不错的,我耽误您几分钟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罗西北站在门外,恨不得一脚把门踹开。但想到前几天自己的膀子刚挨过的那记擒拿手,他还是最终作罢了。长出了一口气,正想离开,邱海竟然又打开了门:“你别在我家门口站着了,赶紧回去,说不定武霞还没睡。她今天,挺开心的,你回去跟她聊聊天。”
“这个电话号码我没有留给过任何一家银行,你到底是谁?”对方的声音依旧冰冷强硬。
门又关上了。这次罗西北没有再在邱海家门前停留,他知道,邱海一定在门后看着他。
“我们是××银行下属的信贷公司,您之前在银行预留过手机号码吧,这次来点主要是针对……”
果然如邱海所说,武霞还没睡。她脸色的表情颇为轻松惬意,坐在餐桌旁,手里好像在玩串珠之类的小玩意,嘴里还是不是哼出一句半句的歌儿。虽然,对其他事务都基本应对自如,但和武霞,经过这几番波折起落,罗西北见到她时,还是难免紧张尴尬。
“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对面竟然换了个男人,而且根本不想与其纠缠,上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幸而,武霞今天的确心情不错,见罗西北进门竟然主动打招呼:“回来了,吃了吗?”
“您好!”罗西北尽量回想着刚才的语气说道,“请问您……”
“吃过了。”罗西北点点头,径直朝书房走去。
罗西北有点后悔,刚才自己还是太紧张,只顾得找说辞掩饰身份,却没能让对面的人多说几句话。他不甘心地有拨了两遍,对方一直显示占线。怕是没机会了吧?正当他灰心想要放弃的时候,不想手里的座机突然响了。罗西北使劲儿蹭了蹭满是灰尘的显示屏,认出来电的正是自己刚刚拨打的号码。
“等一下。”武霞叫住了罗西北,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你明天有时间吗?跟我办件事儿去。”
“女士,请问需要办理无息贷款吗?无抵押放款快……”情急之下,一张贴在小卖部大门上的传单启发了罗西北,但不等他多说几句,电话就被默默地挂掉了。
罗西北脑子里盘桓着一堆事儿,以为武霞又在说离婚,便搪塞道:“我觉得婚姻不是儿戏,咱们俩都应该冷静下来再考虑考虑,不要一时冲动。”
“你找谁?”回答的是一个女声,罗西北觉得声音有点像武霞。
“我不是说这件事,这两天你有时间的话,去医院找我一趟。”
随后,他把日记本上抄来的电话,依次拨了两遍。其中一个已经显示为空号,但另一个则是通的,只是对面一直无人接听。罗西北又把这个号码连拨了两遍,在最后快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了。电话两边的人大概都缺乏心理准备,彼此默默地听了几秒钟的呼吸声。尽管十分紧张,罗西北还是用尽量放松的声音率先说道:“你好!”
“那你是说什么事儿?”罗西北有点不明白。
罗西北懒得再费口舌,拿起听筒先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两遍,显示的是一个手机号码。
武霞犹豫了一下,收拾了手里的活儿,说了句:“到时候再细说吧。”随后便转身进了卧室。
罗西北开着车绕了挺长时间,在离韩东家很远几乎快到郊县的一家小卖部外面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电话看起来像座机,但并没接线。罗西北问看店的人,这部电话打出去对方显示什么样的号码,可这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甚至连罗西北的问题都听不懂。
罗西北并没再多想武霞的话,他迅速回到书房,关上了门,甚至还在屋里轻轻上了锁。随后,他撩开床垫子,想再把武霞的日记本拿出来看看——那张照片,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好在这没来由的干醋,罗西北只吃了几分钟,便想起来昨晚从日记本上抄下来的电话号码。他拿起手机想拨一下试试,但按完了数字,又挂掉了。被特意记录的电话号码,必然有特别的含义,或者牵扯了特别重要的人。绝对不能让对方轻轻松松地发现打电话的人是谁。
但翻遍了床上床下,甚至书架上,罗西北再也没见到武霞的日记本。大概折腾的动静有点大,不一会儿,武霞在门外问道:“你大半夜的在鼓捣什么?”说着,她还拧了两下门把手,想要进来的样子。
虽然觉得不太好,但罗西北还是翻了翻脏衣服的口袋,结果一无所获。妻子和其他男人一夜未归,早上回来洗了个澡又匆匆离开,这件事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很难接受,哪怕罗西北只是个假冒丈夫。
罗西北赶紧收拾了两下,把门打开:“床上有点土,我拎起来抖搂抖搂。”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罗西北发现了武霞的踪迹。她应该刚刚回来过,洗了个澡又离开了。卫生间的地面还是湿的,洗衣机旁放了几件新换下来的脏衣服,正是武霞昨晚离开时穿的。
武霞站在门口看了看乱作一团的床铺,又看了看罗西北:“有土?我下班回来刚给这屋换过床单被套。
回到车里,罗西北的心绪还是有些飘忽。他找出一个小药瓶,一边端详一边回想武霞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
说完,她再次回到卧室,留下罗西北呆坐在书房中,回想那张似是而非的照片。
段大川的脸色马上又阴沉下来:“这不重要。拿到报告你马上就可以复职了,赶紧回去报道吧,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任务。”
“姚医生,你别生气了。谁也没想到他那会儿会醒过来,都是按平时的药量给的,醒来都是下午了。”姚静的诊室里,几个负责的护士,站成一排,焦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啊?我们?谁?”罗西北感觉这话听上去有点别扭。
姚静站在窗边,已经是深夜了,连灯火都渐渐熄灭了,外面愈发显得黑暗而深邃。他站在窗边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景色,有没有人曾经和他对视,他还记不记得他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
“比这可怕一万倍的疾病也有的是,在对人类身体构造的研究方面,你们落后太多了。”段大川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得意。
见姚静依旧一言不发,护士们更加不知所措。另一个护士看了看门外,鼓足勇气说道:“姜大姐也是好心,觉得今天天气不错,想趁着中午的时候开窗通通风。她之前跟我说过好几次,说您整天关在屋里工作实在太辛苦了,总是这样闷着对身体不好,她还说……”
“没什么,让你说的有点害怕,这个病太可怕了。”
“他们说话了是吗?都说了什么?”姚静突然问道,但依旧看着窗外。
“绝大部分得死于心衰,因为这种病会合并许多心血管疾病。”段大川说着抬眼看了看罗西北,见他嘴巴半张眼神放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你怎么了?”
“没说什么。姜大姐也没想到会见到他,就问了句,你咋起来了。他回头说了句,我想回家。姜大姐跟我赌咒发誓,真的就这两句。”
“中年!”罗西北心中一惊。
姚静慢慢转过身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目前还没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看看具体在什么部位发病,就有针对性地治疗一下,不过一般预后效果还可以,大部分都能活到中年吧。”
“吃了药,睡着了。”
“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吗?”
姚静点点头:“你们都回去吧,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把病房钥匙留下,今晚不用留人值班。”
“这是一种罕见病,家族遗传的染色体异常。”
“您自己在这儿,怕不大安全吧。”一个护士关切地说。姚静不耐烦地摆摆手,其他人见状只得照指示行事。诊室的门一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着急地等在门口。见里面的人出来,她先是用目光向他们询问着什么,最后自然看到了姚静。
“一个同事的孩子,怀疑是。我也不太懂。”罗西北慌忙应对。
“姜大姐,没事了,你下班吧。明天正点过来。”姚静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你刚才说什么?马凡综合征,谁得了这个病?”段大川边看着电脑边向罗西北问道。
大姐差点流下眼泪,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诊所。
在武霞深夜离开两天之后,罗西北收到了姚静发来的短信,这个陌生的名词让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当时,他刚刚从段大川的诊所拿到体检通过的报告单。因为想得有些出神,竟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名称说出了声。
在诊所二楼看见所有人离开之后,姚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拨通后说道:“第一件事,cy3302今晚转移。必须今晚。第二件事,我这边的保洁员,姓姜的,处理干净。不必快,但要自然。”
马凡综合征。
窗外的天色愈发黑暗,姚静冲了一杯咖啡,即将到来的这一夜,对她来说必然无眠了。而在相隔几间屋子的病房里,cy3302睡得很香。他的表情异常沉静、安详,仿佛看透了世间事,丝毫没有照片上的昂扬之气。那时,他刚刚被招募,满怀憧憬地拍下这张照片,特特留了一张,送给哥哥,要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