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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婚姻

她会坐在自己固定坐的椅子上,倾身向前兴奋地窃窃私语。

然后西莉亚找出了卷裹在蕾丝花边里的耳环,奶奶表现出无限惊喜,说西莉亚真是个又乖又聪明的女孩,但她对玛丽的怀疑依然丝毫不减。

“西莉亚,你的包,你的手提包放在哪儿了?”

“右边那个抽屉,她端托盘来时会经过的。我把耳环包在手套里,但没有用,我已经很仔细找过了。”

“在我房间里,奶奶。”

“本来在哪个抽屉里的?”

“她们这会儿在楼上,我听得到。”

“找也没有用,亲爱的,耳环不在了。”

“对,她们正在收拾房间。”

“你确定吗,奶奶?说不定耳环一直在抽屉里。”

“她们已经在那儿很久了,她们是在找你的包。你要永远随身带着包。”

奶奶又哭了起来。

由于视力衰退,奶奶发现签支票也成了很困难的事。她会叫西莉亚站在一旁看着,告诉她从哪儿开始签,到哪儿就是支票的尽头。

“我尝过了,亲爱的,舌头有苦苦的感觉。”奶奶做了个鬼脸。“前些日子有个下女对她的女主人下毒,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玛丽知道我晓得她拿我的东西,我有几样东西不见了,现在轮到我那对美丽耳环了。”

支票签好时,她叹一口气,然后叫西莉亚拿到银行去兑现。

“噢,不会啦,奶奶,水煮蛋里面根本不可能放任何东西的。”

“你会留意到我支票上签的是十英镑,不过兑现出来的钞票总是少到只有九英镑。但我绝不要签一张九英镑的支票,西莉亚,你要记住这点,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篡改成了九十英镑。”

“玛丽。而且她还想对我下毒,她在我吃的水煮蛋里放了些东西,我尝得出来。”

由于是西莉亚亲自去兑现支票的,所以她才是唯一有机会窜改金额数字的人,但奶奶没想到这点,这只不过是她自我保护的怒气部分而已。

“哪个丫头?”

另一件让奶奶难过的事,是米丽娅姆很和蔼地告诉她说,她得要再做些新衣服。

“我的耳环,宝贝儿,你爷爷送给我的钻石耳环,那个丫头拿走了。”

“你知道,妈,你现在穿的这件差不多都磨破了。”

当西莉亚早上进她卧房时,经常会发现这位老太太在哭。

“我的丝绒装?我漂亮的丝绒衣服?”

她对周遭环境愈来愈疑心。

“对,你自己看不到,可是这件衣服已经破旧得很厉害了。”

“简直是浪费时间,”她说,“让我很生气。”

奶奶于是可怜兮兮唉声叹气,眼泪汪汪。

可怜的奶奶,视力衰退得很厉害,如今只能用很粗的毛线针勾织东西了,即便如此,还经常会漏织了一针,或者针法错了。发现之后,她就坐着静静哭着,眼泪从老皱的脸颊上流下来。

“我的丝绒衣服,我这件丝绒好衣服;我在巴黎做的这件丝绒衣服。”

奶奶边低头看着手中的织针,边兴致勃勃地点着头说。

搬离住惯的环境,奶奶很感痛苦,在温布尔登住了几十年之后,她发现乡下生活无聊得要死,很少有人来串门子,也没有什么在进行的事情。她从来不到外面花园去,因为害怕空气。她整天坐在饭厅里,就跟住在温布尔登时一样。米丽娅姆念报纸给她听,之后,日子对她们两人来说,都过得非常慢。

“胡说,我亲爱的,这对你身体有好处。你一定要吃。那个漂亮的女孩子,赖利太太的女儿,前些日子死了,她饿死了自己。整天外出工作,回家就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得了流行性感冒,又加上肺炎,我早就知道她这样做会有什么下场。”

奶奶唯一的消遣就是订购大量食品,食品送来之后,讨论怎么挑个收藏它们的地方,以免这些食品被人认为有“囤积”之嫌。柜子里的上层都摆满了沙丁鱼罐头和饼干,碗柜里意想不到的角落则塞满了牛舌罐头和一包包的糖。奶奶自己的大衣箱里藏满了一罐罐金色糖浆。

“嗯,奶奶,人不能吃太多牛油。”

“可是,奶奶,你真的不该囤积食品。”

“我希望,西莉亚,你有吃很多牛油和鸡蛋,对你身体有益处。”

“啐!”奶奶心情开朗地哈哈大笑着。“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巴黎围城的时候,老百姓吃老鼠呢!老鼠!深谋远虑,西莉亚,我从小就被教导要深谋远虑。”

奶奶在吃的方面态度可是强硬无比。

接着,奶奶突然现出警觉表情。

“起初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吃牛油,我自己吃植物奶油。后来有一天,我用植物奶油包装纸包牛油,牛油包装纸包植物奶油,把两包都拿出来,跟她说,这是非比寻常的植物奶油,就跟真的牛油一样,她要不要试试?她试了,吃了之后马上拉长了脸。不,她真的没法吃这样的东西。于是我接着拿出用牛油包装纸包住的真正植物奶油,问她是否比较喜欢这个?她尝了之后说:‘哎,对,这东西才对。’然后我就告诉她真相,而且我还挺凶的。从那之后,我们就均分牛油和植物奶油,再没那些啰嗦了。”

“那些下女,她们又在你房间里了。你的珠宝首饰呢?”

米丽娅姆告诉西莉亚这些事情时,哈哈大笑。

“精打细算是一回事,吃得像样是另一回事。还有植物奶油,我从来不吃,也不会去吃。要是我父亲知道自己女儿在吃植物奶油,而且还是在体面绅士家里吃,他在坟里都躺得不安了。”

西莉亚已经有几天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最后终于躺在床上趴着,强烈恶心想吐。

米丽娅姆怎么努力解释这是因为打仗而受限都没用,格雷格老得听不进这些话。

她说:“妈,你想这是不是表示我有孩子了?”

“我习惯每天吃一顿有热肉食的饭菜,这些内脏还有这鱼完全不对,也没有营养。”

“恐怕是的。”

战事发生之后,格雷格出乎意料变得很难相处,老是不停地对饭菜唠叨不满。

米丽娅姆看来很忧虑又情绪低落。

“我认为这决定挺正确,她应该去的,她还年轻。”

“恐怕?”西莉亚很惊讶。“你难道不想要我有个孩子吗?”

母亲告诉她,玛丽要去加入陆军妇女辅助队[5]了。

“不,我不想,还不到时候。你自己很想要吗?”

还有饭菜,虽然很简单,却很可口,做得很开胃,引人垂涎,上菜又上得好。

“嗯……”西莉亚思索着,“我没想过。德莫特和我从没谈过生孩子的事。我想我们是知道可能会有孩子的。我不愿意没有孩子,这会让我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回家真好,家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还要美好得多,这么干净——吃午饭时洁净无瑕的桌布餐巾,还有闪亮的餐具以及光洁的玻璃杯。以前是多么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啊!

德莫特南下过来度周末。

西莉亚坐在母亲床上,快乐地聊着天。

情况一点也不像书上所写的,西莉亚照样整天害喜得很厉害。

“对,噢,妈,你看错德莫特了。他很好,没有人能像他这么好……而且我们日子过得很好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吃蠔。为了开玩笑,有一天他买了一打蠔,全部放在我床上,说这叫做‘蠔床’。噢,这话说得很傻,可是我们两个笑了又笑。他真是很体贴,这么好的人,我想他这辈子从没做过一件刻薄或者不光彩的事。他的勤务兵彭德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尉’,对我却颇有微辞,我看他是认为我配不上他的偶像。有一天他说:‘上尉很喜欢洋葱,可是家里好像从来没见到过洋葱。’所以我们马上就做了炸洋葱。斯特德曼太太是站在我这边的,她总想要我吃我喜欢的菜。她说男人身体都很好,但要是她对斯特德曼先生让步,那她会变成怎么样?她倒想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不舒服呢?西莉亚,你自己怎么认为?”

“是的,宝贝,别提这个了,迟早总要来的。你很幸福,你看来很快乐。”

“嗯,我有了。”

“妈,你想死我了吧?”

德莫特非常不开心。

米丽娅姆就像枯萎的花插到水中一样,西莉亚回娘家第二天,她就活过来了,又回到从前的样子。

“我不想要你有孩子。我觉得自己是畜生,完全就是个畜生。我受不了你不舒服、惨兮兮的样子。”

安顿下来三个月之后,西莉亚回娘家一个星期。她发现母亲看来满脸病容和倦容。奶奶却刚好相反,容光焕发,还有满肚子精彩的德军暴行故事。

“可是,德莫特,我很高兴有了呀!我们会很不喜欢没有孩子的。”

“我才不在乎,我不想要孩子。你会一直只挂着孩子,不理我了。”

“不,未必会。那会不太一样的。答应我,说你会永远美丽……”

“我不会的,不会的。”

“要是我不美的话,你也一样会爱我的。”

“会的,你会的。女人都会这样。她们总是只顾着家务,忙着孩子,完全忘了丈夫。”

他们有时坐着聊斯特德曼太太的一些怪事,然后德莫特会突然把她拉过来,嗫嚅着说:“西莉亚,你这么美……这么美。答应我,你要永远这么美。”

“我不会这样的。我会爱这个孩子,因为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不了解吗?因为这是你的孩子,所以才教人感到兴奋,并不是因为孩子本身。而且我会一直最爱你的,一直、一直、一直……”

德莫特不是感情外露的人,从来不会说“我爱你”,也几乎不会主动抚摸她。当他打破自己的藩篱说了些话时,西莉亚总是当宝一样珍藏在记忆里。很明显他是很难说出这些话的,因此西莉亚也就更加珍惜这些无意中冒出来的话语,每天冒出这些话时,总让她大吃一惊。

德莫特转过头去,含着眼泪。

两人仍然觉得很难以置信:他们真的在一起,要永远这样下去了。

“我受不了,我让你有了,其实我可以预防的,你说不定会死掉。”

最美好的时光,是上床之前两人坐在火炉前的时候,德莫特手持一杯阿华田,西莉亚则是一杯保卫尔牛肉汁。

“我不会死的,我强壮得很。”

还有德莫特下班回家所带来的快乐,他们两个对于在一起过的新生活都感到既兴奋又开心。

“你奶奶说你很娇弱。”

现在她觉得日子有意思多了,有些事可做。学簿记让她得到极大乐趣,整洁、清楚以及准确都让她感到愉快。

“噢!奶奶是这样的。她没法相信有哪个女人会很乐得体壮如牛的。”

德莫特对此强烈反对,非常讨厌这念头,西莉亚只好听他的。最后,德莫特同意让她去上打字速记课程。西莉亚又指出,学学簿记也很有用,万一以后要找工作的话。

德莫特接受了大量的安抚。他为西莉亚而产生的焦虑和苦痛使得西莉亚深受感动。

这里却没有别人。从前在伦敦的朋友不是嫁人了,就是到别的地方去了,要不就忙于战时工作。而且,对于现在的西莉亚来说,他们大部分也都太有钱了,西莉亚已经高攀不上。没出嫁前,别人可以随时邀她去家中作客、参加舞会、到高级场所去参加派对。可是现在成了已婚妇女之后,这一切都停止了,她和德莫特无法回请人家。西莉亚向来不在意别人,却感到自己的日子太空洞了。她向德莫特提议说她想去医院工作。

他们两人回伦敦之后,德莫特很殷勤地服侍她,要她服用些专利食品以及江湖郎中药物,以便止住害喜。

在娘家的时候,家里有花园,有花可以忙,有她的钢琴,还有米丽娅姆……

“书上说,三个月之后就会好多了。”

有斯特德曼太太打理这些事情,西莉亚几乎整天没事干。而她发现愈来愈难打发这整天的时间!

“三个月是很长的时间,我不想要你害三个月的喜。”

“你瞧,他们都认得我。”她对西莉亚说,“艾弗瑞德小子每次见到我都跟我打眼色。‘太太,有很多可以给你。’他说。但他不会给每个进来的小姐太太们这么多,这是因为我们彼此熟。”

“这是挺难受的,但是也难免。”

关于牛油和糖,斯特德曼太太可真是个宝贵的盟友,她买到的分量比配给券换到的多很多。

西莉亚觉得,等着做妈妈实在是很令人失望的事,跟书上描写的太不一样了。本来她想象中的是自己坐着缝制小衣裳,一面想着跟即将来临的孩子有关的美梦。

至于午饭,西莉亚通常都外出解决,到附近的国立厨房买些现成的回家吃,她不敢太早把那个星期的瓦斯配给用光,只敢早晚用,洗澡次数也减到每星期两次,他们这样省着,才可以在客厅里生火取暖。

可是当人害喜得犹如晕船般严重时,哪有能力去想那些美梦呢?强烈的晕眩恶心把什么想法都驱之脑外了!西莉亚只不过是个健康但受苦的动物。

斯特德曼太太这样不吝赞赏,以致这“大块烤肉”端上桌时,西莉亚也感到很兴奋自豪。

她不但大清早害喜,而且整天不时发作。除了不舒服之外,害喜也使得生活成了噩梦,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有两次她在关键时刻从公车上跳下来,冲到路旁水沟去吐。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邀请到人家的家里作客,成了很不保险的事。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西莉亚待在家里,惨兮兮地害着喜,偶尔也出去散散步,运动一下。她不得不放弃秘书课程,缝东西又让她头晕,只能靠在椅子上看书,要不就是听斯特德曼太太那一大堆想当年的怀孕生产经验。

烤好之后,西莉亚硬是要斯特德曼太太收下几片烤肉,斯特德曼太太客气推辞一番之后,终于勉强收下了。

“我还记得那是我怀碧翠丝的时候,去蔬果店时突然想吃得不得了(本来我到店里是要买半颗比利时甘蓝菜的),我非得买那个梨子不可!又大又多汁,那是有钱人家买来当饭后甜点的那种昂贵梨子。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拿起梨子吃了起来!招呼我的那个小伙子瞪眼看着,也难怪他。但店老板是个很顾家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回事。‘孩子,没事儿。’他说,‘你别在意。’‘真对不起。’我说。‘没关系,’他说,‘我自己有七个孩子,我老婆上次怀孕除了想吃腌黄瓜之外,什么都不想。’”

“多美的景象,可不是吗?简直让我流口水。自从打仗以来,我就不曾看过这样的肉了,简直是幅画,我要这么说。但愿斯特德曼在家就好了,我要叫他来看看,你不会反对吧,太太?让他看看这样一块肉,对他是一大享受。要是你想要烤它的话,我想瓦斯小烤炉恐怕装不下。我可以在楼下帮你烤好。”

斯特德曼太太停下来喘口气,又说:“但愿你妈能陪你,不过当然你的奶奶需要她照顾。”

肉类配给让斯特德曼太太兴奋不已,长久以来,再也没有别的事让她这样兴奋了。当彭德首次领回很大一块牛肉时,西莉亚和斯特德曼太太围着这块牛肉转圈,欣赏着它,斯特德曼太太一面大声发表感想。

西莉亚也很希望母亲能够来陪她,日子简直就像噩梦,当时是多雾的冬天,一天又一天的浓雾,每天等到德莫特下班回家之前,都是漫漫长日。

战争期间持家成了复杂的事。一个鸡蛋要八便士,西莉亚和德莫特于是大量倚靠“代用蛋制品”来过日子,汤块也一样,不管广告怎么吹嘘它们味道有多好,德莫特总是称之为“棕色沙子汤”,还有他们的肉类配给。

不过他下班回来之后是那么温柔体贴,牵挂着她。通常他都会带一本有关妊娠的新书回来,吃过晚饭后,往往抽出其中片段念出来。

“买菜最好交给我去办,像你这样的少奶奶买菜会吃亏的。你们根本就想不到要捏着鲱鱼,让它的尾巴像两脚般站起来,用这方法检验它的新鲜程度。有些鱼贩很会出花招。”斯特德曼太太沉着脸摇头说。

“怀孕期间的妇女有时会想吃些很奇怪又非本土的东西。从前对于这种渴望都认为应该尽量予以满足,如今认为这些渴望若有害处,就要加以控制。西莉亚,你会想吃什么很奇怪又非本土的东西吗?”

斯特德曼太太像个母亲般管着西莉亚,因为西莉亚很急于要当个懂得精打细算的主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对吃不在乎。”

“我一向这样,没出嫁以前就是如此。”斯特德曼太太很爽快地说,“很奇怪吧?我做糕饼也不拿手。”

“我也在看关于无痛分娩的半麻醉,看来挺应该做的。”

斯特德曼太太人很热心,爱说话,是个乐意做饭却拿捏不准的厨娘。她自己也承认“放胡椒时手很重”。她似乎完全没有中庸之道,做菜不是一点味道都没有,就是调味料多到吃得你呛到流泪。

“德莫特,你认为我害喜到什么时候才会停?都已经过了四个月了。”

德莫特的勤务兵彭德做好培根、鸡蛋早餐之后,打扫房子,然后就去领配给。斯特德曼太太这时就从地下室上来,跟西莉亚讨论晚餐做什么菜。

“噢!差不多快停了。所有的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德莫特每天早上去战情局上班,留下西莉亚独自面对漫长空虚的一天。

尽管书上这样说,实际上却没停,还一直持续下去。

新婚初期,最让西莉亚感到苦的,是寂寞。

德莫特主动提议说,西莉亚应该回娘家去。

“你整天待在这里太苦了。”

于是西莉亚和德莫特就租下兰特斯特街八号的房子,为期六个月。西莉亚开始过起主妇生涯。

但西莉亚不肯。她知道要是真的回娘家的话,德莫特会感到受伤的。何况她也不想回去。当然会顺利的;她不会死的,不会像德莫特那么荒谬地以为她会死,然而……万一……毕竟女人有时的确会……那她更不愿错过跟德莫特相守的每一分钟了……

“不能太常洗澡。”她兴致勃勃地说,“因为瓦斯配给只有四万立方英尺,别忘了你们还要做饭。”

虽然害喜很严重,她还是很爱德莫特,比以前更爱。

就算这对找房子的小夫妻有什么让她感到可笑,她也没有在神情上显露出来。他们的建议她通通都接受,却很圆滑地传授了他们一定分量的资讯,并且又向大开眼界的西莉亚解释了热水锅炉的限用规则,西莉亚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而他对她如此温柔体贴,又那么好玩。

莱斯特兰奇小姐三十岁左右,人很随和,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眼神闪亮。

一晚闲坐时,她看到他嘴唇在动。

“我们就租这户公寓吧。”她说,“我最喜欢这里,真的。而且莱斯特兰奇小姐比班克斯小姐好多了。”

“德莫特,怎么啦?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然而德莫特雄心万丈,他会成功的。这人有个特点,动力很强,西莉亚感觉到这点,也很欣赏这点,跟她所具有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德莫特看起来颇不好意思。

还有西里尔,接到西莉亚订婚消息时,他正在美索不达米亚打仗,写了一封很不赞同的长信来,说这事简直太荒唐了。

“我只是在想象医生跟我说:‘我们没办法同时救母婴。’然后我说:‘把小孩砍碎。’”

卢克夫人光是想到请不起厨房女佣就已经够了,这在她看来已经是超大灾难,别的都不用再多想了。西莉亚很宽宏大量,索性忍着没告诉卢克夫人,说他们连厨娘都请不起,更别说厨房女佣了!

“德莫特,你真残暴。”

“可是,亲爱的西莉亚,你的日子过得太惨了。哎,你连一个厨房女佣都请不起,你只能像猪一样挨穷日子。”

“我恨他这样连累你,如果是‘他’的话。我希望是‘她’。我倒不介意有个蓝眼长腿的女儿。可是想到万一是个可恶小男孩我就讨厌。”

不用说,她这样想,当然是因为有些批评。卢克夫人尤其表现出打心底的不看好。

“这是个男孩。我要个男孩,跟你一样的男孩。”

她心想:“嫁给他是对的。我才不管人家说什么呢!有一天他们会承认我做得对。”

“我一定会打他的。”

西莉亚听了他的话很激动。德莫特跟彼得太不同了,他不会对生活逆来顺受,而会主动去改变生活。她觉得德莫特会成功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可怕。”

“上尉的薪水真的不高,待在军队里没有前途。我会去找份比较好的工作。现在有了你,要为你工作,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会去做的。”

“做父亲的本来就有责任要打孩子。”

“我不要钱。再说,你已经是上尉了。要不是因为打仗的话,你十年都升不了上尉。”

“德莫特,你在吃醋。”

“不过等到战事一结束,”德莫特下巴一抬,毅然地说,“我就会努力去赚钱给你。”

他是在吃醋,吃醋吃得厉害。

对,老家是很好的,现在她才晓得有多好。浑厚庄严的奇彭代尔[3]和赫普尔怀特[4]家具,瓷器,干净凉爽的棉布套……那个家也许渐渐破败了:屋顶漏水、装潢过时、地毯也老旧了,但仍然是个美丽的家。

“你很美,我要你整个都只属于我。”

“这倒是真的。不过,你确定你没问题吗?这住处不是跟房子其他部分完全隔绝的,而且不是……嗯,不是你以前住惯的房子,西莉亚。我是说,你的老家是那么好。”

西莉亚哈哈笑说:“我这会儿还特别美哩!”

“我们应该可以不必请佣人了。”

“你会重新变美的。看看格拉迪丝·库珀,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漂亮。想到这点,就让我大大放下心来。”

在西莉亚眼中,这房子还有一个很吸引人之处:住在地下室的那个女人可以帮他们做饭,而且看来是个很好的人,胖胖的,脾气很好,和蔼的眼神让西莉亚想起龙斯。

“德莫特,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坚持要我保持美丽,这……这很让我害怕。”

不可否认,这间公寓是没有班克斯小姐的房子干净,但西莉亚说,是一种还挺好的脏法。壁纸呈现出潮湿渍痕,油漆也在剥落中,镶板也需要重新染色,不过棉布套子很干净(虽然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出图案了)而且还有很大又舒服的旧扶手沙发。

“可是为什么害怕呢?你会永远美丽的,一年又一年……”

另外一户公寓的租金是每星期两个半几尼,位于一栋破旧老房子顶楼,房子从前是不错的。这户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和一间大厨房,但都是大房间,比例匀称,望出去有花园,而且园中还真的有两棵树。

西莉亚略微做个鬼脸,不安地挪动着身体。

“我们再去看看另外那间公寓,至少那里租金比较便宜。”

“怎么啦?痛吗?”

“我觉得她好像吃定我们了。”

“不是,身体一边突然一阵剧痛,很吃不消,像有东西在踢我。”

“她的确是。”

“我想应该不是胎儿。上次那本书说,满五个月之后……”

“我知道。而且这户公寓装潢布置得很体面,班克斯小姐说附近购物很方便。但我不太喜欢她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厉害婆娘。”

“噢,可是,德莫特,你是指‘胎儿律动’吧?这说法听起来如此诗意又动人。我还以为是很美的感觉,不应该是这种的。”

“有些公寓根本就有臭味。”她又加上一句。

可偏偏就是!

以前她从没想过清洁问题,但看了两天那些廉价附家具的公寓之后,让她深切体会到这点的重要。

她的胎儿,西莉亚说,必然很好动,整天踢个不停。

“你认为怎么样?”西莉亚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房子很干净。”

由于这种宛如运动员般的好动,于是他们为胎儿命名为“拳拳”。

德莫特说他们会再通知班克斯小姐,然后两人就赶快逃到街上。

“拳拳今天又动个不停了吗?”德莫特下班回家后会这样问。

班克斯小姐吓到了西莉亚,从那之后,她很久都没再那么怕过哪个人。班克斯小姐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揭露了西莉亚对于租房子的无知。

“糟透了,”西莉亚回答说,“连一分钟太平都没有,不过我想这会儿他会睡一下了。”

“没有餐具和桌布、餐巾?这倒省事。我从来不让房屋中介来列清单。我想你们也会跟我一样,认为这根本就是浪费钱。你们可以和我一起来检查所有的东西,列出清单。”

“我期望,”德莫特说,“将来他会成为职业拳师。”

到最后,他们看中了两处,却拿不定主意要哪一处好。一处是独户公寓,每星期租金三几尼[2],位于西肯辛顿区的街区大厦里,一丝不苟,打扫得很干净,房东是位老小姐,令人凛然生畏的班克斯小姐,全身散发出效率感。

“不行,我可不要他被人打断鼻子。”

第二天他们去南肯辛顿区、切尔西区还有贝斯沃特。第三天则去了西肯辛顿、哈默史密斯、西汉普斯顿、巴特西以及其他边远地带。

西莉亚最希望的倒是她母亲能来陪她,然而奶奶身体很不好,有点支气管炎(她归咎于自己一个不小心开了卧房的窗户造成的),米丽娅姆虽然很渴望去陪西莉亚,却丢不下老太太。

西莉亚和德莫特对于住区或房租都毫无概念,于是信心满满地从梅费尔市中心[1]找起!

“我觉得自己对奶奶有责任,不能丢下她,尤其她又信不过佣人们。不过,噢,我的宝贝儿,我真想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来这里呢?”

找房子!当然,他们得找栋附家具的房子或公寓。当时无从知道什么时候德莫特可能又会派到国外去,因此房租一定要尽可能便宜。

但是西莉亚又不愿意离开德莫特,脑海深处隐约有着恐惧:“我可能会死掉。”

结果是奶奶揽了这件事上身。她以潦草、龙飞凤舞的笔迹写信给西莉亚。由于视力衰退,纸上的字迹更是无规可循。

西莉亚一直留着这件衣裳,没有扔掉。

最亲爱的西莉亚:

他们最后决定买了件紫蓝色的,肩上饰有小束玫瑰花蕾。

我坚持要你妈去陪你,以你现在的情况,要是不能让你的意愿满足的话,对你是很不好的。我知道你亲爱的妈妈很想要去陪你,可是又不愿把我一个人丢给佣人们。这点我不会提,因为谁知道会有什么人偷看人家的信件。

德莫特甚至还不经意地说:“这跟两年前我在蒙地卡罗买给你的那件挺像的。”

亲爱的孩子,千万要好好保护脚,要记住。在看鲑鱼或龙虾时,别把手放在肌肤上,我妈怀孕时曾经在看着鲑鱼时伸手摸脖子,结果你卡洛琳姨婆生出来之后,脖子上有块鲑鱼状的胎记。

德莫特当然装出一副以前经常这样做的样子,他们不会在店员面前承认是新婚夫妇——才不呢!

随信附上五英镑钞票(只有半张,另外半张随后另行寄给你),记得去买些好东西吃。

他们两个对此都非常乐在其中。

爱你的
奶奶

在裁缝那里买了一件连衣裙,是德莫特买给她的第一件衣裳。她在小小的试衣间里试穿,有位年长妇女来帮忙。穿好之后,德莫特就被叫过来,问他喜不喜欢。

米丽娅姆的来访带给西莉亚极大的喜悦。他们在客厅长沙发上帮她铺了床,德莫特更是施展浑身解数招呼她。凭这点要打动米丽娅姆还成疑问,但是他对西莉亚所表现的温柔体贴却打动了米丽娅姆。

回顾她早期的婚姻生活,西莉亚记得些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吃醋,所以我才不喜欢德莫特,”她招认说,“你知道,宝贝,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没法喜欢任何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的人。”

人会记得人生中哪些事情呢?绝不是所谓的“重要事情”,不是,而是小事,琐碎的事……持续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米丽娅姆到访第三天接到电报,匆匆赶回家去了。奶奶一天之后就去世,最后遗言几乎就是告诉西莉亚不要跳上公车,或者跳下公车。“少妇从来不会想到这些事情。”

奶奶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即将离世,还操心着没来得及为西莉亚的小宝宝织好小袜子……根本没想到她未能活着见到曾外孙就去世了。

婚姻生活对他们而言,是一场游戏,两人玩得很热衷。

德莫特性格中有长不大的一面,这点正好跟西莉亚的孩子气相投。他们两人的目标、想法、性格简直是南辕北辙,却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玩伴。

奶奶的去世,对米丽娅姆和西莉亚的财务状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善。奶奶绝大部分的收入是第三任丈夫留给她的房地产终生权益。剩下的钱,一半以上是各种小遗产,其余的都留给米丽娅姆和西莉亚。西莉亚成了每年一百英镑收入的拥有人,由于米丽娅姆更为拮据(奶奶给的遗产都贴在维持那栋房子上了),经过德莫特同意之后,西莉亚把这笔钱转交给米丽娅姆,用来帮忙保住“老家”。她比以往更排斥卖房子的念头,而她母亲也有同感。有栋乡下房子能让西莉亚的孩子来玩,这是米丽娅姆的憧憬。

德伯格引起的是她感官上的愉悦,吉姆是知性上的,彼得则是跟她本身的生活交织在一起,但她却在德莫特身上发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玩伴”。

“更何况,亲爱的,将来说不定有一天你自己也需要这房子的——等我走了之后。我会希望这地方成为你的庇护所。”

她其实半自觉地知道自己有点怕德莫特,这人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她觉得虽然自己爱他,对他却一点也不了解。

西莉亚觉得“庇护所”一词用得挺可笑的,但想到将来可能跟德莫特一起住在老家,她倒是很喜欢。

说真的,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跟吉姆·格兰特挺像的,不过吉姆的心虚所以会让西莉亚感到讨厌,是因为她不爱他的缘故,德莫特的心虚却使得西莉亚更疼爱他。

然而德莫特对此事看法却不同。

婚后的德莫特跟西莉亚原先所想象的很不同。所有的魄力、主宰他人的气焰、胆量全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只是个年轻、心虚、陷入情网的人,而西莉亚则是他的初恋。

“你当然喜欢自己的老家,不过,我却不认为这房子对我们有什么大作用。”

“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去住在那里。”

米丽娅姆告诉自己:我太多心了,也太敌视这个把我女儿带走的男人。

“对,等我们差不多到了一百零一岁时。这房子离伦敦太远了,派不上什么用场。”

于是西莉亚和德莫特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就算你退伍以后也没用吗?”

结果米丽娅姆只好承认这说法虽不中也不远矣。

“就算到那时,我也不想要坐下来不动。我会去找个工作,再说,我也不确定战后是否要留在军队里,可是现在我们还不需要谈这个。”

西莉亚笑了,说:“但你不会认为娶我的人配得上我——你的宝贝小羊儿、小鸽南瓜——老实说吧,你会吗?超人中的超人都不行。”

往长远看有什么用呢?德莫特仍然有可能随时又被派往法国,可能阵亡……

“我是喜欢他,”米丽娅姆说,“我觉得他非常有魅力。”

“不过我会有他留下的孩子。”西莉亚心想。

“我不认为你喜欢德莫特或信赖他。”

但她知道孩子无法取代德莫特在她心中的地位。对她来说,德莫特比世上任何人都重要,而且永远如此。

“是不看,可是话说回来,他年轻时已经玩够了。”

[1]梅费尔市中心(Mayfair),伦敦市中心高级地段。

“你知道,妈,爸爸除了你之外,从不看别的女人。”

[2]几尼(guinea),旧英国金币,相当于二十一先令。

不管是奶奶对男人尖刻、讽刺、幽默的描述,或者是她母亲警告(听在西莉亚耳中是那么老套)说你得要“管住男人”,也不管阅读多少写实主义文学作品,看尽书中悲惨不幸的结局,都完全无法让西莉亚记在脑海中。她从来不曾想到过奶奶谈话中提到的“男人家”跟德莫特是同一物种。书中人物就是书中人物,尤其米丽娅姆自己的婚姻又异常幸福,因此更让西莉亚觉得她母亲的警告特别好笑。

[3]奇彭代尔(Thomas Chippendale, 1718—1779),英国木匠,作品糅合了法国、洛可可、中国及其他家具风格特征,却又不失设计上的一致性。

婚姻对她来说,就是她最心爱童话故事中的“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完全看不到其中的艰难困苦,也看不到婚姻有触礁的可能。当人相爱时,他们是幸福的。她当然也知道有很多不幸福的婚姻,但她认为那是因为那些夫妻不相爱的缘故。

[4]赫普尔怀特(George Hepplewhite, 1727?—1786),英国名家具设计师,与奇彭代尔、谢拉顿(Thomas Sheraton, 1751—1806)并列英国十八世纪家具制造三大龙头。

西莉亚对婚姻的想法极其有限。

[5]陆军妇女辅助队(Women's Army Auxiliary Corps, WAACS),一九一七至一九一八年成立,集结了逾五万七千名英国妇女为战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