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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奶奶

客人走了以后,奶奶的双颊加倍红润,身形也加倍挺直。任何形式的款客她都很喜欢。

要是上门来的老先生没有穿背心的话,奶奶就会把手边有的背心都拿出来展示,然后活泼淘气地说:“要是你太太不反对的话,我就送你一件。”那位太太就会叫道:“喔,请送他一件,我会很高兴的。”奶奶就会很滑稽地说:“我绝对不可以给你们添麻烦。”于是老先生就会说些献殷勤的话,说穿一件“她巧手”做的背心很荣幸等等。

奶奶从不出门拜访别人,都是人家上门来看她。每次有客人上门时,就会端出蛋糕和甜饼干,还有奶奶自酿的各种不同的利口酒。先问男士们要喝什么,“你一定得要喝点我酿的樱桃白兰地,所有的男士都喜欢这个”。接着才轮到怂恿女士们也“喝一点点,用来驱驱寒”。这是因为奶奶认为,没有一位女性会公开承认喜欢喝酒。如果是下午的话,就改说“你会发现有助于消化的,我亲爱的”。

“奶奶,我可以过来跟你待一下吗?”

奶奶说,晚上的空气对人有害,事实上,她认为各种空气都有风险。只有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她才去花园,平常很少去。出门的话,通常也是去陆海军福利社,而且是乘四轮马车到火车站,搭火车到伦敦维多利亚站,再乘四轮马车到福利社。像这种场合,她总是用“斗篷披肩”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的,再用羽毛围巾在脖子上紧紧缠很多圈。

“怎么啦?你找不到什么事可以跟珍妮在楼上做吗?”

床是羽毛床,窗户永远不打开。

西莉亚迟疑了一两分钟,才想到满意的句子,终于说出口:“今天下午育婴室里不太对劲。”

衣柜最上层有个玻璃盒,保护着里面装的上了蜡的白色大花冠,这是奶奶第一任丈夫去世时的致敬花卉。右边墙上挂着奶奶第二任丈夫告别式的纪念照,左边墙上的大照片里则是奶奶第三任丈夫的大理石墓碑。

奶奶笑了,说:“嗯,这话倒也没有说错。”

奶奶的卧房在饭厅另一边,有张附有四根床柱的大床,庞大的桃花心木衣柜占据了一整面墙,还有好看的盥洗盆架和梳妆台,以及很大的五斗柜。卧房的每个抽屉里都摆满了整齐叠放好的一包包用品,有时候抽屉拉开之后就关不上了,奶奶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弄好。每样东西都锁得好好的。门里面的锁旁边还有很结实的门栓以及两副铜勾扣,奶奶进了卧室紧紧锁好门之后,就上床去睡觉,伸手可及之处还放着守更人的梆子和警察用的哨子,以便万一有小偷意图来进攻她的堡垒时,可以马上发出警报。

偶尔,西莉亚跟珍妮闹翻时,她总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又难过。这天下午却是出其不意地祸从天降。

楼上的育婴室是个低矮的长房间,可以俯瞰花园,育婴室楼上就是阁楼,玛丽和凯蒂就住在这里。从这里再上几级楼梯,就来到三个最好的卧房,还有一间不透气的狭小房间,是萨拉住的。西莉亚私下认为,这三个最好的卧房是家中最气派的,每个都是很大的套房,一间是斑驳灰木建成,另外两间则是桃花心木。

话说她们正在争论西莉亚娃娃屋里的家具怎么摆放才恰当,争论到某个关头,西莉亚顺口就用法文说:“可是,我可怜的女孩……”结果闯了祸,珍妮马上哭了起来,用法文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

晨间起居室后面是客厅,凉爽阴暗,远在一方,奶奶请客时才用到这房间。里面摆满了天鹅绒椅子还有桌子和织锦沙发,大橱柜里的瓷器小像多到简直要满出来。角落有架钢琴,低音部分很响,高音部分很弱。落地窗朝向一间温室,然后可以从温室通往花园。萨拉总是把室内的钢制火架以及火钳擦得亮晶晶、光可鉴人,这是她的乐趣。

对,无疑她是个穷人家女孩[6],诚如西莉亚所说的,可是她家虽穷,却是诚实可敬的。坡市的人都很尊敬她父亲,连市长都跟他有交情。

在旁待命的凯蒂发出连串爆笑走开了,萨拉火大地命她不准乱说。

“可是我从来没说过……”西莉亚才刚开口。

“那是指内脏吗?”西莉亚满怀指望地问。

珍妮又抢过话。

“西莉亚小姐,这种话不应该从小淑女嘴里冒出来的。”

“不用说,小借这么有钱,打扮得这么漂亮,爸妈去旅行,身上穿的又是丝绸衣裳,认为她,珍妮,就跟街上的乞丐差不多……”

萨拉脸涨得通红。

“可是我从来没说过……”西莉亚又开口了,愈来愈感困惑。

“萨拉,什么是‘因缘际会生出来的人’?”

但即使是穷人家的女孩也有感受的,她,珍妮,也有她的感受。她很受伤,伤到心底了。

“摆什么架子!”西莉亚听到老萨拉嘀咕说,“她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因缘际会生出来的人,连自己父亲的姓名都不知道。”

“可是,珍妮,我爱你呀!”西莉亚绝望地叫道。

所以奶奶总是很细心地看顾着,要让那位可怜的贝内特小姐得到恰当的对待,每顿饭都要放在托盘里端去给她。贝内特小姐对待佣人却很傲慢,颐指气使,结果她们都打心底不喜欢她。

但是珍妮不为所动,取出了她最难做的女红,那是为奶奶一件长袍做的围领,沉默不语缝了起来,摇头拒绝理会西莉亚的恳求。当然,西莉亚一点也不知道吃中饭时,玛丽和凯蒂曾说,珍妮的家人一定很穷,才会把女儿赚的钱都拿走。

贝内特小姐身世很不幸。她会不断告诉你,她父亲血统很好,“事实上,虽然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但你知我知就好,他是很有身份的人,我母亲总是这样说。我像父亲,你们大概也留意到我的双手和耳朵,人家都说,这就看得出我的血统很好。要是他现在知道我是靠这方法谋生的话,肯定会很震惊。倒不是说因为替您做事,夫人,这跟我得要忍受的某些人比起来,是很不同的,他们把我当佣人看待。夫人,您了解的。”

面对这样搞不懂的局面,西莉亚只好撤退,下楼去饭厅里。

对待可怜的贝内特小姐得要非常、非常小心,以免伤她的感情。稍有不慎,贝内特小姐就会两颊各出现一个红点,甩着头,坐在那里狠命地缝着。

“那你想做什么呢?”奶奶透过眼镜上方窥看着她问。一个大毛线球掉到了地上,西莉亚捡了起来。

可怜的贝内特小姐是个矮小的女人,一圈不整洁的花白头发顶在头上,看起来像个鸟巢似的。她实际上并非畸形人,看起来却有畸形的感觉。说话语气矫揉造作又特别讲究,称呼奶奶为“夫人”。无论缝什么东西几乎都做不对。替西莉亚缝制的连衣裙总是太大,大到袖子长得盖住了手,肩线则垂到了手臂中间。

“讲你小时候的事情给我听,你喝完茶之后下楼说些什么。”

如果饭桌上有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就一定会送一份过去给可怜的贝内特小姐。

“我们全都一起下楼去敲起居室的门,我父亲就会说:‘进来。’然后我们就全都进去,把门关上。请注意,关门时没有声音的,永远要记得关门时不可以有声音,没有一个淑女会砰地一下关门的。说真的,我年轻时根本就没有哪个小姐会去关门,因为会让手变形不好看。桌上有姜酒,每个小孩都可以喝一杯。”

“可怜的贝内特小姐,”奶奶会这样说,“雇用她是做好事。我真的认为她有时不能填饱肚子。”

“然后你们说……”西莉亚提示着,其实她对这个故事早已倒背如流了。

饭厅的另一边是晨间起居室,缝纫妇“可怜的贝内特小姐”就坐在那里。提到贝内特小姐时,向来都少不掉加上“可怜”两个字。

“我们每个轮流说:‘父亲、母亲,我对你们尽孝道。’”

奶奶从来都不忘说这些小教训,因为她被教养成绝对不可以承认为了开心而玩。吃东西是因为对身体有好处。奶奶最爱吃炖樱桃,几乎每天都要吃,因为“对肾脏很有益处”。乳酪也是奶奶的最爱,“可以帮助消化”。吃甜点时来一杯波特酒,因为“我是遵照医生的嘱咐”,(对身为弱者的女性而言)尤其没必要强调酒带来的享受。“奶奶,你不喜欢喝吗?”西莉亚会这样问。“不喜欢,亲爱的。”奶奶会这样回答,然后喝第一口时,露出苦笑。“我是为了身体好才喝的。”说完了必说的一套话,接着就露出很享受的表情喝完这杯酒。奶奶唯一可以大方承认有偏好的是咖啡。“这咖啡很摩尔人口味。”她会这样说,一面陶醉得眯起了眼睛。“让人欲罢不能。”接着一面为这个双关语小笑话而笑起来[5],一面又为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然后他们说?”

喝完茶撤掉茶具之后,奶奶就和西莉亚玩挑签子[3],接着玩克里比奇纸牌游戏[4],她们神色凝重,全神贯注,两人嘴里总是冒出她们的经典句子:“头得一分,脚得两分,十五点得两分,十五点得四分,十五点得六分,六点得十二分。”“我的乖乖,你知道为什么克里比奇纸牌游戏这么好吗?”“不知道,奶奶。”“因为可以教你算数。”

“他们说:‘孩子们,我爱你们。’”

在奶奶的指导下,西莉亚也做了一套盥洗盆架的防滑垫,等妈妈回来时送给她,给她一个惊喜。做法是先剪出大小不同的圆片毛巾布,在周边用毛线勾织一圈之后,再从这些勾织眼上勾出花边来。西莉亚用浅蓝色来勾这套防滑垫,她和奶奶都非常欣赏做出来的成果。

“喔!”西莉亚在欣喜若狂之中扭动着身子。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特别喜欢听这个故事。

奶奶从来不会闲着没事做。她写信,以龙飞凤舞字体写成的长信,大部分都用半张信纸来写,因为这样一定可以用完信纸,她受不了浪费。(“西莉亚,不浪费,就不会匮乏。”)此外她还勾织披肩,紫色、蓝色和紫红色的漂亮披肩,通常都用来送给佣人的亲友。她还用大球的软毛线编织,多半织给某人的小宝宝;或者做网状编织——在一小块圆形织锦周围编织出精美图案,吃茶的时候,所有的饼干蛋糕就陈列在这些小垫子上。她也缝制背心,都是送给认识的年长绅士们,这要用浮松布条来做,用彩色绣花棉线一针针缝成。这大概是奶奶最喜欢的活儿了。尽管已经八十一岁,她可是对“男人家”很有鉴赏眼光的。她也帮他们织睡袜。

“讲讲教堂里唱诗歌的事。”她催着说,“你和汤姆叔公的事。”

奶奶总是坐在饭厅里,饭厅正对着前门那条短短的车道。过了二十年之后,西莉亚依然能巨细靡遗地描述出这间饭厅:厚重的织花纱窗帘,深红和金色的壁纸,阴暗的气氛,淡淡的苹果香气,以及一丝中午吃的带骨大块烤肉的气味。宽大的维多利亚餐桌上铺着毛绒桌布,庞大的桃花心木橱柜,壁炉旁的小几上堆叠着报纸,壁炉架上有沉重的铜器。(“那是你爷爷花了七十英镑在巴黎万国博览会买的。”)有光泽的红皮革沙发,西莉亚有时就在上面“休息”,由于沙发皮面太滑了,所以很难待在中央。沙发背上铺着毛线勾织垫,上菜架摆满了小东西,圆桌上的旋转书架,还有张红丝绒摇椅,有一次西莉亚在上面摇得太猛烈了,结果撞得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靠墙摆着一排皮面椅子,还有那张高椅背的皮革大椅子,奶奶就坐在上面监督这里和其他一切活动。

奶奶一面拼命勾织着,一面重复着那个经常说的故事。

最后,西莉亚突然厌倦了这个游戏,就跑去找祖母了。

“有块大板子上写了诗歌的编号,教堂执事通常会念出编号。他声音很响亮。‘我们现在来唱诗赞美神的荣耀,诗歌第……’然后他停下来,因为板子放倒了。他又重新说:‘我们现在来唱诗赞美神的荣耀,诗歌第……’接着又说了第三遍:‘我们现在来唱诗赞美神的荣耀,诗歌第……喂,比尔,你把那板子放正。’”

萨拉恼火地沉着脸,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嘀咕着。

奶奶是个很优秀的演员,最后那句话用伦敦土话说出来,可真叫绝。

后来又从厨房窗口探头进来,重复问这个问题。

“然后你和汤姆叔公哈哈大笑。”西莉亚提示说。

这下子把萨拉惹火了,抓着平底锅朝她冲过去,西莉亚赶紧闪人,过了几分钟,又探头问:“萨拉,内脏是什么?”

“对,我们两个都笑了。然后我爸爸看着我们,就只是看着我们而已。可是等我们回到家之后,他就命我们上床去,不准吃中饭。而那天还是米迦勒节[7],吃米迦勒鹅的日子。”

“萨拉,”西莉亚在厨房里跳着舞,亚麻色头发飘扬着。“内脏是什么?萨拉,内脏是什么?内脏……内脏……内脏!”

“结果你们吃不到鹅。”西莉亚敬畏地说。

“喏,够了,西莉亚小姐。像你这样一位小姑娘小姐是不宜问跟这类东西有关的问题的。”

“结果我们吃不到鹅。”

“可那究竟是什么呀?”西莉亚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升起了。

西莉亚对这场灾难深深思考了一两分钟之后,深深叹口气说:“奶奶,把我变成一只鸡。”

“这是小姑娘不应该追问的东西。”

“你已经是个大女孩啦!”

萨拉嘴唇一抿。

“哦,不,奶奶,把我变成一只鸡。”

“萨拉,什么是内脏?”

奶奶放下勾织女红,摘下眼镜。

“内脏汤,西莉亚小姐。”

这出喜剧的玩法,是从进到怀特利先生的店铺开始,奶奶要找怀特利先生本人,因为要准备一顿很特别的晚饭,所以要买一只特别好的鸡。怀特利先生本人能否帮忙挑一只鸡呢?奶奶轮流扮演自己和怀特利先生。挑好的鸡包了起来(这部分由西莉亚和一张报纸担纲)带回家,鸡腹内填了馅,鸡用线扎好,穿到烤叉上(这时引来开心的尖叫声),架在烤炉里,烤好之后放在盘子里,这时高潮戏来了:“萨拉,萨拉,赶快来,这只鸡是活的!”

萨拉对于最不寻常的事物有着最负责任的敏感。例如,有一天西莉亚跑进厨房里,问萨拉在煮什么。

噢!真是没有几个玩伴比得上奶奶。真相是,奶奶跟你一样喜欢玩。她也很好心,在某些方面比妈妈还好心,要是缠得她够久(通常也够久的),她就会让步,甚至会给你那些对你有坏处的东西。

西莉亚就跟所有的小孩一样,经常在厨房里流连,老厨娘萨拉比龙斯凶多了,不过话说回来,她年纪非常大了,要是有人跟西莉亚说萨拉有一百五十岁,她可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西莉亚认为,再没有人像萨拉那么老。

玛丽和凯蒂悻悻地退了下去。她们本来想辞工不干的,但知道这是户好人家,吃的东西是一流的,不像有些人家会买些很差的食材,而且工作又不沉重。老太太虽然有点难缠,却有她好心的一面。要是家里有什么麻烦的话,她通常都会来帮忙解决,何况到了圣诞节时,再没有人比她更慷慨的了。当然,老厨娘萨拉那张嘴也很厉害,但你得包涵点,因为她的厨艺可是顶尖的。

爸妈写信来了,用很清楚的字体一个个字写出来。

“别让我再听见这种话。”奶奶说,“总之,对女人来说,这是危险的东西,很多女人就是骑了这种很不好的东西之后,一辈子都生不出小孩来。这对女人的妇科方面不好。”

我的亲亲小宝贝:

玛丽看来怏怏不乐,嘀咕说她在里士满的亲戚就准有一辆。

我的小丫头好吗?珍妮有没有带你去好好散步?你的跳舞课上得开心吗?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有张近乎黑色的脸孔。听说奶奶要带你去看哑剧,她可真好,不是吗?我肯定你会很感激,而且会尽量做好,让自己成为奶奶的小帮手。奶奶对你这么好,我相信你一直都很听她的话,做个乖孩子。请代我请小金吃一粒大麻籽。

“玛丽,真没想到你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的仆人绝对不准有这种不像样的东西。”

爱你的爸爸

玛丽请求能有一辆自行车,奶奶惊恐地拒绝之后,颇有点感到得意。

我亲爱的宝贝:

奶奶接着把玛丽和凯蒂叫来,直言不讳说了她们一顿,因为她们很不客气地对待一个身在异乡的可怜姑娘。玛丽和凯蒂回答时都非常轻声细气、非常礼貌、非常惊讶。真的,她们什么也没说过,根本就没说。珍妮实在是太会胡思乱想了。

我真的很想念你,但我相信你跟亲爱的奶奶在一起过得很开心,她对你这么好,而你又这么乖、这么听话,懂得讨奶奶开心。这里的阳光很灿烂,花开得很漂亮。你能不能做个聪明的小女孩,帮我写信给龙斯呢?奶奶会帮你在信封上写好地址。你叫龙斯摘好圣诞玫瑰,送去给奶奶。告诉她,圣诞节那天给汤米一大碟牛奶。

夫人很好心,珍妮说,她会尽量不去理其他女佣说什么。

给我的宝贝小羊儿、小鸽南瓜很多个吻。

幸好珍妮的英文能力还不足以了解这滔滔不绝的置评。

妈妈

“丫头,你坚守自己的宗教是对的。倒不是说我自己信罗马天主教,因为我并不信天主教。我认识的大多数天主教徒都是撒谎的人,要是天主教神父可以结婚的话,我可能还比较在意他们。可是那些女修院!那么多漂亮女孩都关在女修院里,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她们后来怎么了?我倒很想知道。我敢说,那些神职人员根本就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充满爱的信,两封很可爱、很可爱的信。为什么西莉亚觉得喉头哽住了呢?圣诞玫瑰……种在树篱下面的花坛里……妈妈把花跟青苔一起插在大碗里,妈妈在说:“看看这些漂亮盛放的花。”妈妈的声音……

奶奶粗枝大叶的鼓励并未能真正对珍妮的心灵伤口起疗愈之效。

汤米,那只大白猫。龙斯,口里嚼着东西,永远在嚼着。

但是每当玛丽或者凯蒂对她特别不客气或瞧不起她时,她偶尔还是会掉眼泪。英国姑娘不喜欢外国人,而且珍妮又是个教皇党,大家都知道罗马教会膜拜穿紫朱衣服的女人[2]

家,她想回家。

“你就继续做个懂事的姑娘,”她告诉珍妮,“光是靠些没用的服饰打扮,是抓不到像样男人的。你继续把钱寄回家给妈妈,等到你结婚时,就会有一笔挺不错的小积蓄了。这种简单朴素的打扮,比一大堆花哨无用的服饰更适合女佣。你就继续做个懂事的姑娘吧。”

家,有妈妈在那里……宝贝小羊儿、小鸽南瓜,这是妈妈语带笑声、突然紧紧抱她一下时的昵称。

奶奶想办法要给珍妮打气。

噢!妈妈……妈妈……

“厨娘萨拉很好,尽管她说我是教皇党。但其他人,玛丽和凯蒂,她们就取笑我,因为我没有把工资花在买衣服上,而是通通寄回家给妈妈。”

奶奶从楼梯上来,说:“怎么了?你在哭?你哭什么呀?你没有鱼卖了。”

珍妮很不快乐,愈来愈想家、想念法国以及亲友。她告诉西莉亚说,英国佣人很不客气。

这是奶奶的说笑,她总是这样说。

西莉亚很不喜欢这说笑,因为让她更想哭了。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她不想要奶奶在身边,根本就不想要见到奶奶,因为不知何故,奶奶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西莉亚听得到的内容似乎很沉闷,于是她就跑开,到花园里去玩了……

她从奶奶身边挤过去,溜下了楼,走进厨房里。萨拉正在烘焙面包。

她的声音小了下来,几乎转为窃窃私语。

萨拉抬头看她。

“尽早警告过之后,就不会到时后悔了。年轻人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有件事你大概从来没听说过,我亲爱的,我先生曾经跟我讲过——我的第一任丈夫,(奶奶结过三次婚,她的身材如此吸引人,加上又很懂得收服异性。她先后埋葬了他们:一个是流着泪埋葬的,一个是怀着无奈埋葬的,还有一个是端庄得体地埋葬的。)他说女人家应该懂得这些事。”

“收到妈妈来信了?”

奶奶的回答却很理直气壮。

西莉亚点点头,眼泪又流下来了。噢!空虚寂寞的世界。

“向孩子灌输这样的想法,不太明智吧?”

萨拉继续揉着面团。

她并没有把自己和一位来访女客的低语联想在一起。

“她很快就会回家,亲爱的,她很快就会回家了。你留心等消息吧。”

后面这项禁令让西莉亚很苦恼,她是个害羞的小孩,要是不能跟一个单身男人一起待在火车包厢里的话,那她就得事先问对方结婚了没有,因为光是看外表,是无法知道一个男人是否已婚。光是想到得要问对方,就让她很不安。

她把面团放在面板上搓揉起来。她的声音听来遥远而有安抚作用。

“要是你不认识的人给你糖果,乖乖,千万不要拿。还有,等你长成了大姑娘时,要记住,永远不要跟一个单身男人进到火车包厢里。”

她掐下一小块面团。

奶奶也总是有很多令人费解的警告。

“蜜糖儿,做个你自己的小面包,我会把它们跟我的面包一起烘焙出来。”

奶奶所有的故事和怀旧几乎都是这样的结局。她本人可说是个最开心活泼的人,却很乐于讲些不治之症、猝死或者疑难杂症之类的事。西莉亚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会在奶奶说到一半时,兴趣盎然地插嘴追问:“奶奶,后来他死了吗?”然后奶奶会回答说:“啊!死了,他是死了,可怜的家伙。”死的不是女孩就是男孩,或者是妇女,视情况而定。奶奶的故事没有一个是结局美满的,这可能是出于她健康又精力充沛的性格本能反应吧。

西莉亚的眼泪止住了。

“她身体愈来愈衰弱,我亲爱的,就只是身体衰弱死掉的。所以每次刮东风时到外面去的话,一定要好好裹住喉咙,千万要记住这点,西莉亚,东风会害死人的。可怜的桑基小姐,前一个月才跟我一起喝过茶,后来去游泳,游完之后正好刮东风,她又没有长围巾围在脖子上,不到一星期就死了。”

“麻花面包和田园面包?”

“你妈妈呢?”

“麻花面包和田园面包。”

“百日痨[1]。”奶奶回答说。

西莉亚动手做起来。做麻花面包要先把面团搓成三长条,然后像编辫子般编成一条,最后把尾端紧紧捏在一起。田园面包则是一个大圆球面团上面加个小圆球面团——这是浑然忘我的时刻:将拇指麻利地插进去,弄出来一个很大的圆口。她做了五块麻花面包和六个田园面包。

“他怎么死的?”

“孩子跟妈妈分开是不好的。”萨拉自言自语嘀咕说。

西莉亚点着头。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很正确又恰当的事。育婴室大多数的童书中都有一幕临终情景,通常都是个小孩,特别乖、像个天使般的小孩。

她的双眼泪盈盈的。

“她总是躺够那个月。”奶奶接着说,“这是她唯一可以休息一下的时候,可怜的人。她很享受这个月子,因为通常可以在床上吃早餐,还可以吃到一个白煮蛋。可是她也吃不到多少,因为我们小孩常常会跑过去骚扰她。‘妈,可不可以让我尝尝蛋?可不可以给我吃一些蛋白?’每个小孩都尝一点之后,剩下给她的就没多少了。她太好心了,太慈祥了。她死时我才十四岁,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可怜的爸爸伤心死了,他们是很恩爱的夫妻。六个月之后,他也跟着她到坟里去了。”

直到大概十四年之后,萨拉去世,大家才发现那个文雅秀气、偶尔来看她的侄女,其实是她的女儿,套句萨拉年轻时期当时的说法,是“孽种”。她服侍了六十多年的女主人一点都不知情,被她瞒得紧紧的。唯一能记起的是,萨拉很少休假,但有一次休假时她病了,因此延期回来。除此之外,那次她回来时也瘦得很不寻常。萨拉为了守口如瓶而产生的心中痛苦,以及暗地里所忍受的绝望之情,永远成了谜。她守着秘密,直到死后才被揭开。

西莉亚没再对这强制规矩追根究底。

J.L. 评

“宝贝,这是风俗习惯。”

说也奇怪,偶然的、不连贯的片言只语,竟能让事物在你的想象中鲜活起来。随着西莉亚告诉我这些人的事情时,我深信自己对这些人看得比她还更清楚。我仿佛看见了那位老奶奶——那么精力充沛,充满她那时代的精神,幽默尖刻的口才,对待佣人的盛气凌人,以及对待可怜缝纫妇的慈祥。我更可以看到老奶奶的母亲——那个纤弱可爱、“很享受她那个月子”的人。这里可以留意到对男女描述的不同。太太死于体衰,先生则死于百日痨,那个丑陋的字眼“肺结核”从头到尾没有入侵过。女人因为体衰,男人因为百日痨而死。也不妨留意一下,有一点很有趣:这样一对患有肺病的父母,儿女的生命力却很强。我问起西莉亚时,她告诉我,曾祖母的十个儿女之中,只有三个早死,而且是意外身亡——一个当水手的儿子死于黄热病,有个女儿死于马车车祸,另一个女儿死于产褥,其余七个全都活过了七十岁。我们真的懂得遗传之事吗?

“奶奶,为什么她要躺在床上一段时期?”

我也很喜欢她描述那栋房子的画面:有织花纱窗帘和针织品,以及结实有光泽的桃花心木家具,房子有个性。那一代的人很清楚他们要什么东西,到手之后就很享受它,而且也乐于不遗余力地保存、维护它们。

“唉!可怜的人,死时才三十九岁。留下我们十个孩子。每生一个小孩,她就躺在床上一段时期……”

你留意到了吧?西莉亚描述奶奶家的房子远比自己家要清楚得多,这一定是她刚好到了会留意事物的年纪时去了奶奶家的缘故。她描述自己家是人多于地的:保姆、龙斯、横冲直撞的苏珊、鸟笼里的小金。

“奶奶,你妈妈是怎么样的人?”

然后她观察到了母亲,这很有趣,仿佛之前她从来没发现过母亲似的。

“你去到哪里都找不到比我父亲更英俊的男人了。他身高足足有六英尺,我们家的小孩子全都很怕他,他很严。”

至于米丽娅姆,我认为她有很鲜明的个性。我窥见的米丽娅姆很让我着迷,想来她具有一种西莉亚未曾遗传到的魅力。即使在写给小女儿信中的老套字里行间(像这种“定期家书”,在道德心态方面是充满压力的),即使,就像我说的,在那些惯例教小孩要乖乖听话的教训之中,真正的米丽娅姆仍然不时流露出来。我喜欢那些昵称:宝贝小羊儿、小鸽南瓜;还有那抚爱:突然紧紧地抱一下。这不是个婆婆妈妈或感情外露的浮躁女人,而是一个具有奇异直觉理解力的女人。

“男人家”在奶奶的谈话中占了很大部分,她成长的时期正是男人被视为宇宙中心的时候,女人家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服侍那些优异人类。

父亲就显得比较模糊不清。他在西莉亚眼中是个有棕色大胡子的巨人,懒洋洋、脾气好,充满乐趣。听起来他不像他母亲,可能是像他父亲,在西莉亚的描述中,这位祖父是以玻璃中上了蜡的花冠为代表。我猜想,西莉亚的父亲是个人缘很好的人,比米丽娅姆更有人缘,但却没有米丽娅姆的那种魅力。我想西莉亚比较像父亲,包括她的柔顺、平和以及体贴。

“我向来都有很美的身材,亲爱的。”她经常告诉西莉亚说,“我妹妹芬妮的脸孔是家人中最漂亮的,但她没有身材,一点都没有!瘦得像两块钉在一起的板子似的。只要我在场的话,男人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男人家喜欢的是身材,不是脸孔。”

但她也从米丽娅姆遗传了某样性格:很危险的深情。

奶奶是个很好看的老太太,白里透红的皮肤,额前两边垂着两绺波浪白鬈发,还有一张很幽默的大嘴巴。她的身材很高大,胸部大大凸起,腰臀丰满。她总是穿天鹅绒或者织锦料子的连衣裙,由于身材丰满贴着裙子,腰围曲线玲珑。

这是我的看法,也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毕竟,这些人物都成了我的创作。

“好吧,等我瞧瞧。”奶奶悠闲地在柜子深处翻找一下,总是会拿出某样东西:一罐法国李子酱、一段糖渍当归茎、一罐腌渍榅桲等等。总是有东西给小丫头的。

[1]百日痨,恶化极快的肺结核别称。

“对,奶奶,我是想要。”

[2]英国从亨利八世脱离罗马教会,宗教领袖为国家君主,因此这里指的是英法之间的宗教歧见。穿紫朱衣服的女子典故出于《圣经·启示录》。

“嗯,嗯,”她会这样说,“你该不会是想要什么东西吧?”

[3]挑签子,把几十支细签抓住,然后突然放开倒成一堆,玩者须小心从中抽出一支而不造成别支倒下,否则就轮到对方挑签子。抽出最多支者胜出。

然后奶奶会假装很惊讶的样子。

[4]克里比奇是一种由二至四人玩的纸牌游戏,每人发牌六张,以先凑足一百二十一分或六十一分者为赢家。

“唷,唷,小丫头在这儿做什么?”

[5]“摩尔人的”(Moorish)和“欲罢不能”(moreish)谐音。

奶奶住在温布尔登,西莉亚很喜欢住那儿。先说奶奶家房子的特色——花园像块方形绿手帕,四周栽有玫瑰花丛,每一棵西莉亚都很熟悉,甚至在冬天里都记得它们:“那棵叫粉红法国,珍妮,你会喜欢那棵的。”但是花园里最辉煌的是一株高大的白蜡树,用铁丝架固定,逐渐长成花架。什么都比不上家里有棵白蜡树来得棒,西莉亚把它当成了最令人兴奋的世界奇景之一。此外,还有很高的旧式红木马桶座,吃完早饭躲进这里后,西莉亚就幻想自己是登基的女王,门上了锁,很安全地跟其他人隔绝开来,因此她就在幻想中郑重地鞠着躬,伸出手来让廷臣亲吻,放胆尽情幻想这宫廷情景。通往花园的门旁边是奶奶的储藏柜,每天早上,奶奶就带着那大串叮当响的钥匙来查看储藏柜,西莉亚也像个定时要喂的小孩、小狗或狮子般准时出现。奶奶会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包的糖、牛油、鸡蛋或者一罐果酱。她会跟老厨娘萨拉展开冗长的激烈讨论。萨拉跟龙斯完全不同,龙斯有多胖,萨拉就有多瘦,她是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一辈子都在奶奶家帮佣,做了五十年,五十年来这种讨论法一直没变:糖用得太多了;上次拿出来的半磅茶叶怎么了?五十年后,这已经成了行礼如仪的事,是奶奶身为谨慎持家主妇的日常演出内容。佣人都太浪费了!得要看紧一点才行。例行仪式结束后,奶奶才假装首次留意到西莉亚也在场。

[6]法文pauvre可解为“可怜”,亦可解为“穷”。

那年冬天,西莉亚的爸妈去了埃及。他们觉得带西莉亚同行不方便,所以她和珍妮就去住奶奶家。

[7]米迦勒节(Michaelmas Day),九月二十九日,为纪念天使长米迦勒的基督教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