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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国

一个快活的大块头男人跳起来,热情地拉住了她父亲的手。

“伯纳德!”

这位格兰特先生是她父亲的老朋友之一。他们好多年没见了,双方做梦都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坡市。格兰特和家人住在另外一家旅馆里,但两家人经常会在午饭后偶遇,一起喝咖啡。

“约翰!我敢说这是老友约翰!”

西莉亚认为,格兰特太太是她见过最可爱的人,有一头银发,梳得很漂亮,还有一双很美的深蓝色眼睛,五官轮廓分明,声音清脆。西莉亚马上就创造出个新角色,叫做“玛丽丝女王”。玛丽丝女王的个人特征全都跟格兰特太太一样,而且深受臣民爱戴。她曾三次遭遇行刺,但结果被一个忠心耿耿名叫“科林”的青年救了,她马上封爵给他。女王登基所穿的袍子是翠绿天鹅绒,银冠上镶了钻石。

有一天,西莉亚跟父亲散步时,突然从旅馆门外的露天座上传来了喊他们的声音。

西莉亚没有让格兰特先生当国王,认为他人虽然很好,但是脸孔太胖又太红,跟她父亲差得远了,她父亲有棕色大胡子,大笑时胡子就往上翘。西莉亚认为自己的父亲正是一个做父亲该有的样子:满肚子好听的笑话,不会像格兰特先生那样,有时让你觉得自己很傻。

格兰特家有个儿子吉姆,是个脸上有雀斑、讨人喜欢的学龄少年,总是脾气很好,面带笑容,有一双很圆的蓝眼睛,以致看起来老像是有种惊讶的表情。他很崇拜自己的母亲。

“我料想,”珍妮用法语说,“到时我一定害怕死了。我们先别谈这个了,跟我讲讲那只小鸟吧!”

他和西里尔看待对方,就像两只陌生的狗。吉姆很尊敬西里尔,因为西里尔大两岁,而且上的是公立学校。他们两个都没怎么理西莉亚,那当然,因为西莉亚只不过是个小孩。

至于西莉亚,则告诉了珍妮关于小金和龙斯以及苏珊的事,家中的花园,以及等珍妮去英国之后,她们会一起做的所有事情。珍妮从没看过海,想到要从法国乘船到英国,她就很害怕。

大约三星期之后,格兰特一家就回英国了。西莉亚无意中听到格兰特先生对她母亲说:“我看到老友约翰时吓了一大跳,可是他却跟我说,来这里之后,他身体好多了。”

西莉亚对珍妮的家人知道得很清楚。知道贝尔特很严肃,路易很乖,爱德华很追求灵性,还有小妹妹丽丝才刚领过第一次圣餐,以及她家的猫可以缩在咖啡馆的玻璃杯之间,却一个杯子也没打破过。

后来西莉亚问母亲:“妈咪,爸爸生病了吗?”

心软的珍妮于是把她不朽的灵魂豁了出去,又演了一次,而且更有趣。

母亲回答时,表情有点古怪:“没有,没有,当然没生病。他现在身体好得很。只不过在英国时潮湿又下雨,让他不太舒服而已。”

“噢!珍妮,你可不可以再演一次?那真的很好笑。”

西莉亚很高兴父亲并没有生病。她想,倒不是说他会生病,他从来没病倒在床或者打喷嚏、胆病发作什么的。虽然有时候会咳嗽,但那是因为烟抽得太多的关系。西莉亚知道这点,因为父亲是这样告诉她的。

珍妮解释说:“我拿神父来取笑,这是罪过。”

但她搞不懂为什么母亲看来,嗯,表情古怪……

“为什么?”西莉亚用法语问道。

“不行,不行,小借,我这样做很不好的。”珍妮用法语推辞着。

到了五月,他们离开坡市,先往比利牛斯山脚下的阿热莱斯去,然后再去位于山中的科特雷。

从那之后,她们就成了好友。西莉亚发现珍妮是个懂得逗人开心的同伴,会帮人家送给西莉亚的小玩偶打扮,接着持续不断的对话就接踵而来。珍妮轮流扮演贴身女仆(很莽撞的那种)、妈妈、爸爸(很军人作风而且老是捻着胡子),还有三个顽皮儿女。有一次,她还变出了个神父角色,聆听上述那些角色的告解,然后要他们做很可怕的忏悔。西莉亚着迷得很,总是要求珍妮再演一次。

在阿杰雷时,西莉亚坠入了情网,对象是开电梯的男孩奥古斯特,不是那个好看的电梯男僮亨利——亨利有时也跟她以及小芭、碧翠丝(她们也都到阿杰雷来了)一起玩些花样——她爱的是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十八岁,高个子,黑发黑眼,肤色灰黄,长相很阴郁。

“要是我们再碰到牛,”她说,“你就躲到我后面去。”

他对搭他电梯上上下下的乘客一点兴趣也没有,西莉亚一直鼓不起勇气跟他说话。没有人知道她的恋情,连珍妮也不知道。晚上躺在床上时,西莉亚会幻想一些情节,在这些情节中,她拉住了奥古斯特骑的发狂奔马的缰绳,救了他一命;或者她和奥古斯特是仅有的海难生还者,她托着他的头浮出水面,带着他一直游到岸边,救了他一命;有时是奥古斯特在大火中救了她,可是这种情节却不那么令人满意。她最喜欢的高潮是,奥古斯特含泪对她说:“小姐,我欠你一命,要怎么才能报答你?”

西莉亚很好心地看着她。

那是很短暂又强烈的恋情。一个月后,他们全家去了科特雷,这回西莉亚又爱上了珍妮特·帕特森。

“我最怕牛了。”珍妮以法语答着。

珍妮特十五岁,人很好,讨人喜欢,一头棕发,还有一双和蔼的蓝眼睛。她不算漂亮或者出色,但是对年幼儿童很好,而且不厌其烦地跟他们玩。

“怎么啦?”西莉亚说。

对西莉亚而言,人生最大乐趣,就是长大以后可以像她的偶像一样。将来有一天,她也要穿条纹衬衫,戴颈圈和领带,也要梳辫子、戴黑色发箍。她也会有那神秘的东西:身材。珍妮特有身材,很明显从条纹衬衫两边凸出来的身材。西莉亚是个瘦巴巴的小孩(这是她哥哥西里尔说的,每次哥哥想要惹恼她时,就说她像只骨瘦如柴的鸡,她听了总是哭起来,屡试不爽),所以一心想长得很丰满。有一天,总有那辉煌的一天,她会长大,胸前隆起,曲线玲珑。

然后死命抓住西莉亚的手,往路堤上冲去。

“妈咪,”有一天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凸出的胸部?”

“老天!”珍妮用法语大叫,“母牛!母牛!妈呀!妈呀!”

母亲看看她说:“怎么了?你很迫切想要吗?”

三个星期过后,西莉亚和珍妮已经可以明白彼此的意思了。四个星期后,她们散步时见到一群乳牛。

“噢!是的。”西莉亚急切地说。

“她的脸长得很滑稽。”西莉亚说。想了一下,又说:“叫她帮我梳头时再用力一点。”

“等你到了十四五岁,像珍妮特的年纪时。”

“你喜欢珍妮吗?”

“到时我可不可以有一件条纹衬衫?”

“多奇怪。”

“说不定可以,但我不认为这种衬衫很漂亮。”

“不会。”

西莉亚很不以为然地看着母亲。

“妈咪,”吃早饭时,西莉亚说,“珍妮一点英文都不会说吗?”

“我认为这种衬衫很好看。噢!妈咪,你跟我说嘛!说我十五岁的时候可以有一件。”

唉!珍妮的口音这么奇怪,以至于西莉亚根本没听懂。在默默无言中,珍妮照顾西莉亚梳洗,两人就像两只陌生的狗一样看着对方。珍妮把西莉亚的鬈发绕在自己手指上,为她梳头,西莉亚一直瞪眼看着她。

“你可以有一件,如果到时你还想要的话。”

三天后,珍妮很紧张又欢欣地来上工了。她挺怕那个要照顾的英国小女孩,因为她一点英文都不会,只学了一句,满怀希望地说了出来:“早安,小借。”

她当然想要。

当那位英国太太跟她讲话,问她是否愿意到英国去时,珍妮非常吃惊。她说,那要看妈妈怎么想。米丽娅姆向她要了她母亲的地址。珍妮的父母经营一家小咖啡馆,整齐又干净。博热太太惊讶万分地听着英国太太的提议:去当这位太太的女仆并照顾一个小女孩?珍妮没有什么经验,她其实挺笨拙的。她姐姐贝尔特——可是英国太太要的是珍妮。博热太太把博热先生叫进来商量,他说他们夫妇不能挡了珍妮的前途,而且工资优厚,比珍妮在裁缝那里做事高多了。

她出去看她的偶像,却很懊恼地见到珍妮特正在跟她的法国朋友伊冯娜·巴尔比耶散步。西莉亚很吃伊冯娜的醋,伊冯娜是个很漂亮、非常优雅、很世故的女孩,虽然才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十八岁。她挽着珍妮特的手,正软语轻声地用法语说着话。

后来她去试衣时,跟那个女孩谈了。女孩只是个学徒,工作是拿着大头针在一旁待命。她大约十九岁,黑发整齐地盘成发髻,有个短而扁的鼻子与红润和善的脸孔。

“当然啦!我什么都没跟妈妈说。我已经回他话了……”

“没什么,”米丽娅姆说,“我在想今天在裁缝师那里见到的一个女孩。”

“亲爱的,你去别的地方,”珍妮特和蔼地说,“伊冯娜跟我正忙着。”

“怎么样?”

西莉亚伤心地走开了。她真讨厌那个可恶的伊冯娜·巴尔比耶。

那天晚上,米丽娅姆对丈夫说:“这个女人也不行,西莉亚不喜欢她。我想……”

唉!两星期之后,珍妮特跟父母离开了科特雷,她的身影很快就从西莉亚心目中淡去,然而欣喜若狂盼着有一天会有“身材”的念头却留在她心中。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笑得这么厉害。

科特雷充满乐趣。人就置身在山里,即便如此,看起来也仍然不是西莉亚曾经想象过的山。后来她一辈子都还是不怎么能欣赏山的风景,心底始终有着受骗上当的感觉。科特雷有各种不同的乐趣:早上出去走到一身大汗,到拉赫业去,然后爸妈在那里喝几杯难喝的水;喝完水之后,就买几根拐杖糖,那是不同颜色和味道扭在一起的糖棍。西莉亚通常选凤梨口味的,她母亲则喜欢绿色的那种,是八角口味的。奇怪的是,她父亲却什么口味都不要,自从来到科特雷之后,他像是轻松愉快许多。

“可是,妈咪,”她说,“那是‘英国’脸色啊!”

“这地方很适合我,米丽娅姆。”他说,“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像是脱胎换骨似的。”

西莉亚惊讶地看着母亲。

他太太回答说:“那我们就尽量在这里待久一点。”

等到她终于走出了房间,西莉亚的母亲温柔地说:“宝贝,你不用做出那些脸色。莫乌拉小姐只不过是一番好意,你这样会伤她感情的。”

母亲看起来也快活许多,笑的时候多了,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她很少见西莉亚,很放心地把西莉亚交托给珍妮去照顾,而她则全心全意照顾丈夫。

幸好就在这时,莫乌拉小姐身上众多披肩斗篷之一把桌上一瓶花扫倒了,于是她整个注意力转移到了道歉上。

早上出去逛过之后,西莉亚就和珍妮穿过树林走回家,行经上下坡的曲折小路。偶尔西莉亚会从陡坡上像滑雪橇般坐着滑下坡,搞得内裤屁股那里一团糟。这时就会听到珍妮用法语惊呼:“喔,小借,这样做可不乖,你的长内裤。你妈妈会怎么说呢?”

西莉亚求救地看着母亲,做出各种脸色,“叫她走,”那脸色在说,“叫她走。”

“再玩一次,珍妮,一次就好。”西莉亚也以法语回应着。

“啊!可怜的小可爱。”西莉亚的母亲说完之后,莫乌拉小姐用法语大声说着,一屁股坐在西莉亚面前。“好可怜、可怜的小可爱。”

“不行,不行,喔,小借。”

西莉亚的母亲用法文跟她说了一阵子,莫乌拉小姐不时发出遗憾和同情的惊呼。

午饭过后,珍妮忙着缝纫,西莉亚则跑到外面广场去跟其他小孩会合。有个名叫玛丽·海斯的小女生,是特别指定给她的正当玩伴。“好乖的小孩。”西莉亚的母亲说,“很有规矩又听话。这个小朋友跟西莉亚玩很好。”

可是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莫乌拉小姐一身披肩斗篷地走了进来。

西莉亚只有在不得已时才跟玛丽玩,但是,唉,她发现玛丽呆板得要命。玛丽脾气很好又随和,但对西莉亚来说,却是个无趣极了的玩伴。西莉亚喜欢的玩伴是美国小女孩玛格丽特·普里斯特曼,来自西部某州,说起话来拖着长长的口音,让西莉亚这个英国小孩很着迷。她玩的游戏都是西莉亚没见过的。陪着她的保姆是个老得惊人的老妇,戴一顶很大的黑色宽边帽,口头禅是:“喏,你们乖乖待在芬妮身边,听到没有?”

“连门都不要让她进来。”西莉亚恳求说。

偶尔两个小女孩吵架时,芬妮也会来排解。有一天,她见到两个小孩争执得很厉害,都快要哭了。

母亲很留神地看着她。那是西莉亚很熟悉的眼神:古怪、炯炯有神、探寻的眼神。然后母亲平静地说:“好吧!亲爱的,我会叫她走的。”

“喏,告诉芬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命令说。

“不要,”西莉亚马上嚷着说,“不要,叫她走,叫她走。”

“我刚才讲了个故事给西莉亚听,可是她说不是这样的,但明明就是这样的啊!”

“我想你今天最好不要出去了。”母亲说,“莫乌拉小姐可以来这里陪你。”

“你把故事讲给芬妮听听看。”

十天后,西莉亚感冒了,有点发烧。

“本来是个很好听的故事。讲一个生长在树林里的小女孩,她有点寂寞,因为医生从来不曾用黑色的看诊包带她……”

然后又是散步。莫乌拉小姐讲个不停,西莉亚客气地忍受着那滔滔不绝又听不懂的话。莫乌拉小姐人很好,她愈好,西莉亚就愈不喜欢她。

西莉亚打断她的话。

“Nous allons nous amuser. Ah, comme nous allons nous amuser!(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啊!会玩得有多开心啊!)”

“才不是这样。玛格丽特说宝宝都是医生在树林里发现,然后送去给那些妈妈的。这不是真的。是天使在晚上把宝宝带来,放在他们的摇篮里的。”

“Oh, la chère mignonne!(喔,亲爱的小可爱!)”莫乌拉小姐大声说,“la chère petite mignonne.(亲爱的小可爱。)”她在西莉亚面前跪下来,冲着她的脸很亲热地笑着。西莉亚保持很英国人的作风,对此没什么反应,而且很不喜欢这样,因为这让她感到很窘。

“是医生。”

莫乌拉小姐很健谈,对人很亲热。

“是天使。”

西莉亚认为保姆一定会说莫乌拉小姐“横冲直撞”的。

“才不是。”

莫乌拉小姐长得又高又大,永远穿着附有很多小斗篷或披肩的衣裳,往往扫到桌上的东西而打翻。

芬妮举起了她的大手。

西莉亚的父亲也认为这样,还说除非是跟法国女人学,否则女儿永远学不成法文。西莉亚不怎么喜欢这个想法,私下里她对所有外国人都不信任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只是去散步的话……母亲说肯定她会很喜欢莫乌拉小姐的。西莉亚觉得这个姓氏非常可笑。

“你们听我说。”

“让人受不了的小姐。”她对丈夫说,“她能让全世界最令人兴奋的事都看起来很沉闷。”

她们都在听。芬妮思索着怎么对付这个难题,她的黑色小眼睛聪明地咕噜转着。

过了两星期,西莉亚的母亲辞退了利德贝特小姐。

“你们两个都不用这么激动。玛格丽特讲的是对的,西莉亚也是对的。英国宝宝是靠天使送来的,美国宝宝是靠医生送来的。”

这些散步都又长又沉闷,而且很单调。

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西莉亚和玛格丽特相视而笑,又成为好朋友了。

“亲爱的,看着别的地方。”利德贝特小姐说,“那不是很好的事。我们前面有座教堂。Voilà une église。”

芬妮喃喃说:“你们乖乖待在芬妮旁边。”然后继续织东西。

“我不知道怎么用法文说它正在做的事情。”西莉亚说。

“我再回头继续讲那个故事,行吗?”玛格丽特问。

利德贝特小姐对最后想要教的这句不太喜欢。狗是种粗俗的动物,免不了做些让最优雅的小姐们脸红的事。这只狗马路过了一半就停下来,开始做起其他事情来。

“行,你继续讲。”西莉亚说,“然后我会讲一个关于从桃核里出来的蛋白石仙子的故事给你听。”

“你看,西莉亚,那是一只正在过马路的小狗。Un chien qui traverse la rue. Qu'est-ce qu'il fait?这是说,它在做什么?”

玛格丽特继续讲起故事来,过了一下,又被打断了。

“是,利德贝特小姐。”

“什么是谢子?”

“你瞧,西莉亚,这是烘焙面包的店,一家boulangerie。”

“谢子?怎么,西莉亚,你不知道谢子是什么吗?”

利德贝特小姐很年轻,非常优雅,英文说得矫揉造作又抑扬顿挫,她刻意迁就,说得很慢。

“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当然,西莉亚得要学法文。有个法国青年每天来教西里尔。至于西莉亚,则找了位小姐每天带她去散步,跟她说法文。这位小姐其实是英国人,是英文书店老板的女儿,但她生长在坡市,法文说得跟英文一样流利。

这下子更难了。听了玛格丽特混乱的解说后,西莉亚只抓到一个重点:谢子就是谢子!从此谢子一直在她心目中跟美洲大陆联想在一起,是种神奇的野兽。

直到她长大之后有一天,突然灵光一闪。

这宗事件成为大人莫名其妙、瞎紧张的事件之一。

“原来如此!玛格丽特说的谢子其实是‘蝎子’。”

“噢!不会的,妈咪,那里空间很大,两脚放在一起都行。”

然后她感到怅然若失。

“你可能会掉下去摔死的。”

接下来的慌张混乱对西莉亚而言相当不寻常,而且也很不公平,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不可以走在屋檐上啊!

在科特雷很早吃晚饭,六点半就开饭了。西莉亚获准可以晚一点睡。吃过饭后,他们都到外面围着小桌子坐,每星期变戏法的人会来表演一、两次。

住在三十三号房的比利时女士命人送了张很客气的字条给五十四号房的英国太太:夫人可察觉到她家的小女孩以及欧文家的两个小女生正走在五楼的屋檐上呢?

西莉亚很崇拜那个变戏法的人,她喜欢他的称谓。那是父亲告诉她的,说这人是个“prestidigitateur”(魔术师)。

她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打开了窗户,然后一个个从窗户里挤出来。排水沟在屋檐上,大约一英尺宽,有大约两英寸高的护缘,在这之下就是陡峭的五层楼高。

西莉亚会用很慢的速度重复念出这个字眼的每个音节给自己听。

“好,我们就给苏珊点颜色看看,等我们蹦到她眼前时,她不吓昏才怪!”

魔术师是个留了黑色长胡子的高个子,用彩带表演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戏法,可以从嘴巴里突然拉出很多码、很多码的彩带。每次表演要结束前,他会宣布有“一个小小的摸彩”。首先,他会递一个大木盘出来传给大家,每个人都在盘子里放一点捐献。然后就宣布抽中的号码,马上颁奖,有纸扇子、小灯笼、一盆纸花等等。似乎小孩子抽奖的运气特别好,几乎总是小孩赢得奖品。西莉亚一直很渴望抽中那把纸扇子,但从未如愿,倒是有两次抽中了灯笼。

“大到可以走在上面。”她说。

有一天,西莉亚的父亲对她说:“你想不想爬到那家伙上面去?”他指着旅馆后面的山。

西莉亚报告说有一道排水沟。

“我吗,爸爸?一直上到山顶?”

“不知道能不能从那里挤出去。我们都不很胖。西莉亚,你看看外面有什么。”

“对,你可以骑骡子上去。”

小芭永远是带头的人,她的视线落到储藏室内唯一窗户的隙缝上。

“爸爸,骡子是什么?”

“我受不了让她爬到我们头上,得要想想办法才行。”

爸爸告诉她说,骡子是像驴又像马的动物。西莉亚想到要去探险就觉得很震撼,母亲则像是有点怀疑。“约翰,你确定这样做够安全吗?”她说。

她们沉着脸面面相觑,小芭眼中闪现出反叛目光。

西莉亚的父亲对她的不放心嗤之以鼻。那还用说,孩子当然会没事的。

“不晓得要过多久,她才来放我们出去?”

她和父亲,还有西里尔要上山去。西里尔以老气横秋的口吻说:“喔!这小孩也去?她会烦死人的。”虽然他挺喜欢西莉亚,可是西莉亚跟着一起来,却有损他男子汉的尊严。这是趟男人家的探险,妇孺应该留在家里的。

“她收拾了我们。”小芭悻悻地说。

大探险之旅的那天清早西莉亚就准备妥当,站在阳台上等着看骡子来到。几只骡子踏步从拐角出现:真是大动物,像马多过像驴。西莉亚满怀欣喜盼望地跑下楼去。棕色脸孔、戴着法国贝雷帽的矮小男人正在和她父亲说着话,他在说“小姑娘小姐”会很平安的,因为他会亲自照顾她骑骡子。父亲和西里尔骑上了骡子,然后这个向导抱起西莉亚,一下子放到了鞍上。骑在上面感觉好高啊!但是非常、非常刺激。

等到她对山的失望情绪过去之后,西莉亚倒是非常享受在坡市的生活。吃饭就是件很令人兴奋的事,不知是什么奇怪原因,旅馆里的餐叫做“Tabbledote[1]”,坐在长饭桌前,桌上有各种奇怪又新奇的菜。旅馆里住了另外两个小孩,是一对双胞胎姊妹,比西莉亚大一岁。她和这对姊妹小芭和碧翠丝一起到处跑,西莉亚循规蹈矩活到八岁,生平第一次发现调皮捣蛋的乐趣。三个小孩会在阳台上吃橙子,身穿红蓝制服的军人经过楼下时,她们就把籽往下扔到军人身上。等到军人生气抬头望时,三个小孩已经缩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她们还在桌上摆设好的盘子里放上一小堆、一小堆盐和胡椒粉,惹得那个年老的服务员维克多很生气。她们躲在楼梯底下的一个凹处,住客下楼吃饭时,就用一根长长的孔雀羽毛搔对方的腿。终于有一天,这些壮举成为最后一次,因为她们让负责打扫楼上房间那位很凶的女仆气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话说她们紧跟着女仆,跑进了放拖把、水桶和刷子的小储藏室里,女仆对她们发脾气,骂了一堆听不懂的话(法文)就冲出去,把门一甩,锁上门,三个小孩就被关在里面了。

他们出发了。西莉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对他们挥手,目送他们离去。西莉亚自豪得感到激动,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向导跑到她身边,跟她聊天,但她只听懂一点他说的话,因为这人有浓厚的西班牙口音。

那是趟很奇妙的骑骡之旅,他们走在曲折小路上,路愈来愈陡峭。这时他们来到了山侧,一边是岩壁,另一边就是深渊。到了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时,西莉亚的骡子就会若有所思地在悬崖边停下来,懒懒地踢着一只脚。它也喜欢走在最边上。西莉亚认为它是匹很好的马。骡子的名字好像叫做“八角”,西莉亚觉得一匹马取这名字很奇怪。

一阵失望的痛楚袭上她心头。这些山,真是的!

中午,他们抵达了山顶。那里有栋简陋小屋,门前有张桌子,他们围桌坐了下来,不久,在那里的女人就端出他们的午餐,餐点很好吃,有煎蛋卷、鳟鱼,还有奶油乳酪和面包。那里有只很大的鬈毛狗,西莉亚跟它玩了起来。

“噢!”西莉亚说。

“它算是只英国狗,”那女人用法语说,“它叫米洛。”

就是那些!天边呈现出曲折的白色轮廓,好像用纸剪出来般,很低矮的天际线。那些高耸入云霄的山,深深印在西莉亚脑海中的高山,在哪里?

米洛很友善,随便西莉亚想怎么跟它玩都可以。

“在那边,宝贝,你看到那雪山顶的轮廓了吗?”

不久,西莉亚的父亲看看表说,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他把向导叫来。

“妈妈,山在哪里?”

向导满脸笑容过来了,手里有样东西。

不过,最后总算出了火车站,坐上了车往旅馆驶去。西莉亚从车窗口眺望各个方向。

“看我刚刚抓到了什么。”他说。

第二天早上十点,他们到了法国南部的坡市。领取行李时麻烦了好一阵子,因为有弧形盖子的大行李箱就起码有十三件,再加上很多口皮箱。

那是只漂亮的大蝴蝶。

不久,就到了兴奋上床的时候了。等到早上醒来时,他们应该就到了法国南部。

“这是给小姐的。”他用法语说。

“傻丫头。”西里尔以幽默口吻说她。

然后在西莉亚还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之前,这人已经用很灵巧快速的手法拿出了大头针,把蝴蝶固定在西莉亚的草帽上。

西莉亚刻意摇摇头。“我是在想大山的样子。”她说。

“这下子小姐可时髦了。”他一面以法语说着,一面倒退以便欣赏他的手工。

“怎么啦,宝贝,脖子扭着了吗?”

然后骡子都被带过来了,大家骑上骡子,开始下山。

西莉亚闭上眼试着想象。高山,很大的山往上升、升、升,升高到可能看不到山顶。西莉亚的脖子往后仰、再后仰,因为正在想象自己往上看着陡峭高山的情景。

西莉亚痛苦万分,她可以感觉到蝴蝶翅膀拍打着她的帽子。蝴蝶还活着……活着,钉在大头针上!她感到很恶心又很痛苦,眼眶涌出了大颗泪珠,滑落到脸颊上。

“高很多很多,高到山顶上有积雪。”

最后,她父亲留意到了。

“比伍德伯里的碧肯丘还要高?”

“小乖乖,怎么啦?”

“对。”

西莉亚摇头,呜咽起来。

“非常、非常、非常高?”

“你哪里痛吗?还是你很累?你头痛吗?”

“对,亲爱的。”

西莉亚对每个问题只是摇头,愈摇愈用力。

西莉亚跟母亲说:“妈妈,真的会有山吗?”

“她怕马。”西里尔说。

不用说,西里尔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十六岁了,所以特别重视面子,绝不肯表现出对任何事情兴奋的神态,提问时也好像懒得问似的,即便如此,此时的他也难掩对法国引起的热衷与好奇。

“才不是。”西莉亚说。

她和母亲共用一个包厢,父亲和西里尔共用隔壁的另一个包厢。

“那你哭什么呢?”

等到真的见到法国时,她却有点失望,这儿看起来就跟其他地方一样。不过穿蓝制服的脚夫说着法文,挺令人耳目一新的,他们搭的火车也高得可笑。要在火车上过夜睡觉,在西莉亚看来又是很刺激的事。

“小姐累了吧。”向导用法语猜测说。

旅途很新鲜刺激,首先,他们要横渡英伦海峡。母亲去躺了下来,西莉亚则和父亲留在甲板上,这下子让她感到自己像个大人一样重要。

西莉亚的眼泪愈流愈快,大家都看着她、询问她,可是她怎么能说出是怎么回事呢!这样会很伤那个向导的感情啊!那人是一番好意,特地为她捉了那只蝴蝶,而且很得意自己想出这个主意,把蝴蝶钉在她的帽子上,她怎能大声说自己不喜欢呢?可是这下子大家永远都不会明白了!风吹得蝴蝶翅膀拍打得更厉害,西莉亚情不自禁哭着。她觉得自己的苦楚是空前绝后的。

西莉亚觉得这真是她前所未有、最可爱的财物了。

“我们最好尽快赶路。”她父亲说。他一脸苦恼。“赶快带她回家去找妈妈。妈妈说得没错,对这孩子来说,这趟旅行太吃不消了。”

一切都令人兴奋无比,尤其是旅行包。她有自己的旅行包,是深绿色皮制的,里面有瓶瓶罐罐,还有放牙刷、梳子以及衣服刷的地方,也有个小小的旅行时钟,甚至有小小的旅行用墨水瓶!

西莉亚很想大叫说:“没有吃不消,没有吃不消,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晓得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问她:“要不然究竟是为什么?”她只能木然地摇头。

她知道伍德伯里的碧肯丘,走到顶上要花半小时,可是那根本算不上是座山。

她一路哭下山,心里的痛苦愈来愈加深,被抱下骡子时还在哭,她父亲抱她上楼到客厅里,母亲正坐在那里等他们。“你说得对,米丽娅姆。”她父亲说,“对这孩子来说,出去玩这趟太累了。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痛还是累过头了。”

然后她母亲很努力解释山有多高,可是西莉亚还是很难想象。

“才没有。”西莉亚说。

“有多高?”

“那究竟为了什么?”父亲追问。

“因为那些山很高。”

西莉亚默默直视着母亲,现在她知道了自己永远都不能说出来,只能把这个痛苦原因永远埋藏在心底。她很想说出来,噢!她不知有多想说出来,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做不到。某种费解的压抑感笼罩住她,封住了她的嘴。但愿妈妈知道就好了,妈妈会明白的,但她却不能告诉妈妈。大家都看着她,等她说话。她胸口油然生起一阵可怕的痛苦,默然又饱受折腾地凝视着母亲。“帮帮我,”那眼神说,“噢!拜托帮帮我。”

“为什么山顶上有雪?”

米丽娅姆迎着她的眼神看着。

“嗯,那里有很多山,山顶上有雪。”

“我相信她是不喜欢帽子上有那只蝴蝶。”她说,“谁钉上去的?”

“那里是怎么样的?”

噢!真是如释重负,那种美妙、令人心痛的解脱感。

“法国南部很暖和。”

“哪有这种事……”她父亲刚开口,西莉亚就打断了他的话,像决堤流水般滔滔地说个不停。

“法国暖和吗?”

“我讨厌这样,讨厌这样,”她大叫说,“它扑着翅膀,还活着,它在受苦。”

“她们不去。只有爸爸、我还有西里尔和你去。爸爸身体不好,医生要他找个暖和的地方过冬。”

“那你干嘛不说出来呢?你这个傻丫头。”西里尔说。

“苏珊和龙斯呢?”

西莉亚的母亲回答说:“我料想她是不想伤那个向导的感情吧。”

“对。”

“噢!妈!”西莉亚说。

“西里尔也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两个字道尽了一切。她的如释重负、她的感激,以及油然而生的爱。

“对,亲爱的,你也去。”

她母亲懂得。

“我也去吗?”

[1]其实是法文“Table d'hote”,也就是“旅馆的订餐”,但西莉亚此时还不懂法文,因此听在耳中成为她不解的Tabbledote。

保姆走了六个月之后,妈妈告诉西莉亚一个很令人兴奋的消息:他们要出国了,去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