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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加峰

“请说。”

薮本缺了牙的齿列喀喀作响。

“我只担心羽琉子去了仙台,会不会挨打或碰到什么不好的遭遇。假如羽琉子被人虐待,我实在没脸见死去的妹妹。可否麻烦您保证公司会善待羽琉子?”

“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加峰身后的青年不耐烦地敲了敲鞋跟。看来现在的状况大概是——众青年打算卖掉羽琉子,只有薮本迟迟不点头。

加峰谨慎斟酌用词,再次强调公司的条件。波波早就在事前寄去的契约书上签名了。

加峰想起小铃生前的模样。人瘤病患者是按摩店重要的商品,店家当然会善待商品。但店家若是认为某些买卖能带来庞大的利益,自然会临机应变,当初将小铃卖给虫子就是一个例子。假如羽琉子就这么倒霉,很难说她会不会全身被滴蜡虐待之后葬身火海。

“我明白了。卖方当初表示愿意由我方开价,只要各位遵守这个条件,我方不会有任何意见。”

眼下当然不能向老人坦承这个事实。加峰不动声色,开口说道:

金太的语气仍旧冷漠。

“本店获发正式的营业许可证,是警方认可的优良店家。绝不会让店里的小姐提供违法服务。现在也有许多女孩笑容满面地在本店工作,还请您放宽心。”

“这位薮本先生算是羽琉子的监护人。只要薮本先生签署贵公司之前送来的契约书,这次买卖就算是成立了。”

“我很想相信您,不过之前贵店曾让年轻女孩死于火灾。我很担心羽琉子的安危啊。”

“啊……这位就是仙台那间公司的干部吗?”老人抖着沙哑的嗓子开口:”劳烦您大老远来到这穷乡僻野,我这老头子还没办法亲自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加峰一时慌得差点变脸色,赶紧咬住嘴唇掩饰。薮本似乎知道“摘瘤小姐”那场火灾。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排着档,应该是买卖契约。一名老人垂肩驼背坐在长桌正面。他镶在皱纹深处的双眸充血泛红,手掌握拳,掌中捏着皱巴巴的手帕。加峰和仁太听从金太邀请,与老人面对面坐下。那群黑肤青年则是在墙边排成一排,双眼瞪着两人。他们是老人的保镖?

“话虽如此,任何工作场合都可能遭逢火灾或意外。您无凭无据认为特种行业都很危险,代表您对这个业界抱有偏见。日本国内存在两万间特种行业相关店铺,女员工多达三十万人。假设近年只有这起意外造成女员工死亡,代表这一行已经算是十分安全了。”

金太领着两人走进一间小房间,装潢看起来像会议室。

薮本低头沉默良久,抬起头,长叹一口气。

“两位,这边请。”

“我明白了。我不太懂那些复杂的道理,不过我相信您。”

加峰望向脚边,只见一个顶着短庞克发型的褐发男孩哭丧着脸,跌坐在地上。男孩抱着球棒和手套,应该是要出门打棒球。加峰啧了一声,男孩球根般的脸蛋顿时胀红,快步跑回走廊另一端。

身后的青年纷纷松了口气。

“小心点啊。”

金太拔开圆珠笔的笔盖,将笔递给薮本。薮本布满皱纹的手握住笔,在契约书上缓缓签上名字。

一行人通过双开大门,走进阴暗的走廊。转过转角后,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一头撞上加峰的腰,狠狠跌了一跤。

“买卖金额是多少呢?”

其中一名黑肤男一边走,一边对金太低声说道。这名驻警平时似乎不会做正式打扮。金太有气无力地回了句话,不过加峰没听清楚内容。

“我看过羽琉子之后再决定,麻烦您先空下那一栏。”

“我说金太,警察制服感觉挺适合你的啊。”

薮本放下笔后,黑肤男子拿起契约走向复合事务机。

强烈的海风吹得两人直发抖,走向外墙标有“A栋”的建筑物。那些黝黑青年则是陆续跟在三人身后。A栋的入口放着一辆铝制台车。

“那我现在就带两位去见羽琉子,这边请。”

金太并未看向加峰,直接回答。

金田面无表情走出房间,两人跟随在后。

“薮本是羽琉子的伯父,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们已经跟薮本提过这件事,不用担心他反对。”

加峰回到那条阴暗的走廊,便看到一〇三号室房门开了条缝,那名长得像球根的男孩直瞪着自己。那男孩似乎很讨厌加峰。加峰回瞪一眼,男孩马上缩回门内。

加峰插嘴问道。

一行人沿着走廊前进。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空间里,与海边传来的汽笛互相交织。一行人抵达最深处的一〇五号室,金太默默回头一看,插入钥匙,转开门把。

“那是谁?”

“————”

两人走下货车。金太淡淡对两人说道。

一股剧烈恶臭直冲鼻腔。简宜像是把屎尿跟耻垢一起炖煮凝结后,才产生这种臭味。

“羽琉子在A栋里面的房间。请你们先跟一个名叫薮本的男人见面,结束之后再带你们去见羽琉子。”

房内窗帘紧闭,一片黑暗,那东西倚着墙壁坐在房里。

巡逻车停在最前方的建筑物旁,大门走出五、六名皮肤黝黑的青年,似乎在等待一行人到来。金太走出巡逻车,跟其中一名青年低声说了些话之后,走向两人。

“她就是羽琉子。”

“这小乡下的住宅区规模跟首都的国营住宅不一样啦。这里好歹也住了二百五十人左右呢。”

金太无动于衷地说。

十栋四层楼高的集合住宅沿着山坡排成阶梯状。外墙呈淡黄色,色泽有如褪色的旧书,外侧处处看得见显眼的裂缝与污渍。

那玩意的外型宛如一串巨大葡萄。普通葡萄是数颗果实组成一串,这东西却是超过两千张小人脸互相堆积、挤压,组成一具奇形异状的怪物。甚至找不到原本的脸孔与手脚。怪物不时发出比肠鸣低沉数倍的重低音,听起来如同深渊传来的诡异声响。

“这是住宅区?”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要的不是怪物,是能当按摩店小姐的人渣啊。”

加峰看了看车窗外,巨大的海产加工厂沿着海岸线一字排开。宽广的停车场上停着约两百辆汽车,大多是货运卡车或自用车。仁太在工厂前方弯进山间小路,立刻就抵达目的地垒住宅区。

“没有搞错。”金太毅然决然地说:”她的确染上恶性人瘤病毒,也是一名普通的十九岁女孩。”

“噢,我知道地址,跟丢了也没差。”

“普通?开什么鬼玩笑!一般病人顶多长上十几颗脑瘤。这玩意不是人类,只是一团垃圾!”

货车继续开了十分钟左右,灯号忽然转为红灯,跟丢前方的巡逻车。

“请您注意一下口气。我事前已经向弟弟声明,这女孩的脑瘤就是比较多。贵公司是了解内情后才签约,因此我方并不算违反契约。”

仁太听加峰答得冷漠,也只能不满地嘟起下唇。

金太说道,语气冷淡得像是在背剧本。他可能早就设想过加峰这方的反应。房间角落摆着类似澡盆的圆形容器,里头装满像是海边捞来的泥巴。容器边缘爬满叶螨。海蟑螂似乎和泥巴一起被人挖出来放进容器,整团泥像蛆虫一样蠢蠢欲动。

“抱歉,我没那闲工夫管女鬼会不会来纠缠。除非她跑去附在羽琉子身上。”

羽琉子微微起身,大量脑瘤中窜出一只纤细手臂,直接插进澡盆。乌黑液体从容器边缘挤了出来。手臂捞起海蟑螂,再次缩回无数脑瘤内部。加峰看不出羽琉子的头部藏在哪里,却听见一阵咀嚼声。那应该是羽琉子在咀嚼海蟑螂。

“你认真点听我说啦。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垒地区的学校今年一月闹出施暴案。当时其中一名被害人就住在垒住宅区里,是个女孩子,听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后来女孩妈妈也自杀了。然后现在住宅区内一到深夜,就会从某处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哭声呢。”

“这团垃圾根本赚不了钱。这是诈欺!堂堂一名警察竟敢带头诈骗人民?”

“闹不闹鬼甘我屁事。这城镇以前死这么多人,没闹鬼才怪。”

“她的确是普通女孩,麻烦您尽快决定价格。”

“对了,听说等下要去的垒住宅区里好像闹鬼喔。”

“说什么屁话!你们会喂普通女孩吃海蟑螂?”

两辆车穿过大街进入住宅区,五分钟后来到了出海口。停泊在港边的渔船随着海浪摇曳。海鸟在空中盘旋飞舞。

“我们只是参考医生建议,提供羽琉子富含钠与铁质的海泥。”

货车载着两人,跟在巡逻车后方开向马路。

“你脑子有问题,那你今晚何不拿泥巴当晚餐?”

“海边大概有十五间海产加工厂,工厂员工好像都住在那个住宅区。就在附近而已。”

“请别扯开话题。”金太不耐烦地反驳,双眼不偏不倚瞪向加峰:”我再重复一次,买卖契约已经成立。我不愿意在亲生弟弟面前烙狠话,但假如贵公司不愿履行契约,我方也会采取必要措施。”

“垒住宅区?”

场面沉默了数秒。金太刻意朝房外那群凶恶青年使了使眼神。

“是吗?信用金库的课长其实都长着那样一张脸啊。羽琉子好像在一个叫垒住宅区的地方,我哥会开巡逻车帮我们带路。”

加峰再次观察羽琉子全身上下。不论一个人性癖如何扭曲,都不可能会想和超过四米高的怪物做爱。这种怪物光是养在店里就会费上大把工夫,想来只能找个方法杀掉了事。恐怕金太等人也不认为羽琉子能当按摩小姐。

“那张脸当然当不成法医,地下钱庄的保镖比较适合他。”

“五十日圆。”加峰瞪着金太的眉间,答道:”就施舍你们五十日圆做个了断,老子不想再见到你们这帮混蛋。”

“是啊,我哥叫做金太。”

“我明白了。那么请在一周内汇款至薮本先生的账号。”

“没什么。刚才那个胡子老爹就是你大哥?”

金太说完,从制服内袋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加峰。泛黄的便条纸上写着某个陌生区域银行的银行账号。

仁太直盯着加峰,小声嘀咕。

“交易完成,麻烦各位将羽琉子搬上货车。”

“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

看来对方早就安排好所有细节。那群黝黑青年将铝制台车推进屋内。他们戴上麻布手套,四人皱着眉头合力抱起羽琉子。

仁太跑去派出所后,差不多消失了二十分钟。此时铝门开启,门内终于出现两个男人。一个身着熟悉的卡其色风衣,另一个是穿着深蓝色制服,长相年轻。这男人长相、个头都和仁太相仿,不过他嘴边留了八字胡,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两人在花圃前道别,制服男独自走向平房后方的停车场。

羽琉子的身体不断滴下液体,那些液体色泽如痰液,又黄又绿。他们把羽琉子放进台车之后,用塑料保护垫遮住羽琉子全身,接着抓起铁管握把推出屋外。

这是警方拍下小铃的尸体照片,可能是由于不知名原因外流,被登在国外网站上。仁太并非爱看尸体照片,他一定是在搜集火灾案件情报,偶然找到这个网站。加峰把手机扔回驾驶座,打开车窗,从窗缝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是第一次目睹焦尸,那具女尸与身上和焦得像海苔的衣服牢牢烙印在视网膜上。加峰感觉肠胃一阵翻搅,心情沉重无比。

加峰和仁太随后跟着离开房间,听从金太指示打开货车柜门。那群男人再次抬起羽琉子搬向铝制货柜,最后半摔半放地将羽琉子扔进货柜。货柜内的木纹内板吱呀作响。

加峰细看屏幕,吞了口唾沫。他很肯定自己对照片上的火灾现场有印象。照片上扭曲的几何图案装潢,和“摘瘤小姐”的三号房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说这话或许有些厚脸皮。”

加峰扯了扯苦笑,正想把手机丢回座椅,一张照片忽然窜进他的视线之中。那是一具焦尸的照片,尸身黑如木炭。照片画质异常清晰,尸体胸口的起伏能看出是女性。头部烧得露出颅骨,烧焦的衣服沾黏在身上。

加峰两人正要坐进车内,身后的金太忽然开口。金太一改至今念台词般的冷硬语气,语调稍微多了点情绪。

“白痴,手机记得上锁啊。”

“什么话?”

加峰脑中浮现不妙的想象,但定睛一瞧,屏幕显示的是一个国外网站,网站里专门收集尸体照片。网站里排满令人作呕的图片,例如被电车辗过的幼童死尸、被枪打烂下巴以上的西方人尸体等等。仁太一脸人畜无害,居然有这种骇人的兴趣。

“舍弟就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仁太该不会把这女人压进浴缸,杀死了她?

金太脱下警帽,深深一鞠躬。加峰没心情理会,啧了一声坐进副驾驶座。

是女朋友传简讯来吗?加峰好奇之余拿起手机,屏幕上的画面却让他吃了一惊,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一张照片塞满了整面手机屏幕。一具如力士般肥壮的女尸沉入泛黄的浴缸。

“这城镇真是烂得跟屎一样。”

加峰盯着派出所看了好一阵子,仁太却迟迟没回来。海风吹过,贴在电线杆上的传单一阵飘动。加峰正打算伸出手指按按看故障的汽车导航,驾驶座上忽然传来震动声。仁太把手机忘在座椅上,现在正隐隐震动着。

“抱歉,都是我害的。没想到我哥会耍这种把戏。”

仁太点点头,离开驾驶座,直线走向派出所。车门关上前几秒,一股海潮香气扫过鼻尖。

“你用不着道歉。我们快点逃出这座鬼城镇,想个好法子扔掉那团垃圾。波波应该能想个不错的点子。”

“我知道了。”

加峰整个人靠上靠背,从口袋里拿出骆驼牌香烟,点上火。

“没问题吗?假如他又给你找了什么大麻烦,记得马上回来跟我商量。”

那群晒黑的青年心满意足地看着货车驶离住宅区。加峰凝视后方,那名叫薮本的老人并不在人群里。

“加峰大哥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叫我哥出来。”

货车离开垒住宅区,沿着海岸线往反方向前进,回到派出所所在的大马路。街道上仍然人烟稀少,只有一个驼背老太太柱着拐杖走在人行道上。

仁太将货车停在路旁,一脸紧绷,急促地吸气又吐气,重复了好几次。

货车碰上红灯,停了下来。加峰无意间看向电线杆上的传单。一张褪色的电影海报上迭了另一张传单,似乎是此住宅区的第一届居民招募公告。

汽车驶进街道,理发店和米店中间出现一栋奶白色平房,屋龄看起来似乎很新。铝门旁挂着牌子,上头写着“海晴警察局垒派出所”。平房窗户镶有雾面玻璃,从外头看不清屋内的状况。平房内侧的停车场停着一辆巡逻车。

“你喜欢的就是那一部电影吧?”

“我之前问过了,但是我哥不告诉我。只要我一到海晴就去一趟派出所。”

“啊?”

“那个叫羽琉子的女人住哪?”

“我说那部‘蕾之屋电影版’。没想到这种小乡下竟然有电影院——”

货车在山路上行进大约十分钟后,视野忽然明阔起来,货车也驶进柏油路上。这条路似乎是镇上的闹区,路旁排着一间间旅馆、餐厅、药局。街道上覆盖丝丝云雾,看起来比外表更冷清。一名中年男人裹着跟海蛇一样长的围巾,骑着机车缓缓通过马路。

呼吸顿时一滞,整个世界随之扭曲。

加峰没让仁太听见,悄声低喃了一句。

不对劲。

“真是想也想不通。”

灯号转蓝,货车缓缓前进。

“摘瘤小姐”遭遇火灾休店时,加峰每晚都会莫名其妙梦见菜绪。梦中的菜绪总是梨花带雨,焦急地向加峰求助。

加峰猛然起身,把右半身挤进驾驶座踩下剎车。车体一阵上下摇晃,身体撞上座椅。

菜绪说有人要杀自己。她现在应该躺在“Hearful永町”的三〇七号房,在看护的照料下宁静度日。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原因想杀她?菜绪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加峰梦中。

“你、你突然间搞什么?”

加峰深吸一口气,回想菜绪刚才的话语。他明白那只是一场梦,却不自觉思考那句话的涵义。

“这是我要问的。”

仁太盯着山路说道。

货车冲出车道分隔线,一辆机车霎时间闪避不及,打滑倒下。裹着海蛇状长围巾的中年人直接摔了出去。同时传来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响。

“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到啰。”

加峰拉起手剎车,关掉货车引擎,一手扯起驾驶座上那名男人的衣襟。

加峰睁开眼时,货车正缓缓穿梭在渺无人烟的山野间。车子不知不觉已经离开高速公路。他睡得浑身是汗,衬衫紧黏在背部。

“——混蛋,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