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脸病事件爆发那时候,我才小学三年级。”加峰撑着脸继续说:”我小时候是念仙台的小学,不过当时宫城县内所有学校集体停课。印象中那时候实在闲到发慌。”
研究室的桌上还摆着六颗脑瘤,似乎是三宅自己用小刀挖下来的。其中一颗脑瘤甚至直接切断舌根。原来三宅的舌头上长了脑瘤,脸颊才会看起来肿胀。
“那个时候垒地区被封锁道路,整整一个月都像是陆上孤岛。我自己不记得当时的状况,后来听说那时路上到处都看得到穿着化学防护衣的警察,简直像是B级僵尸电影的场面。”
宫城县警察获得S大学传染病研究中心协助展开调查,最后查出三宅提供的毛毯中沾满Ⅰ型·Ⅱ型人瘤病病毒。搜查人员随即前往三宅住处,却发现他在研究室上吊死亡。据说三宅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亡超过半个月。
仁太口中说得轻松,但这座偏僻的临海小镇突然间爆发这种史无前例的怪病,加峰无法想象居民当时究竟陷入多么严重的恐慌。
半个月后,垒地区着手重建水灾灾区,当地居民却陆续因为不明高烧病倒。他们的身体接连出现人脸形状的肿瘤,显然是集体感染人瘤病病毒。此时确认到的感染者超过两百人,而当时垒地区居民大约只有千人,也就是每五个人就有一个人感染人瘤病,疫情极为异常。
日本厚生省其实已经极力阻止疫情扩大,然而疫情曝光时已经有许多感染者前往县内、县外避难。隔离政策宣告失败,疫情在短时间内蔓延全国各地。人瘤病传染疫情从爆发到趋缓,流行了将近四年,确诊感染人数多达二十万人。加峰的妹妹菜绪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三宅前往数个避难处所,将塞满毛毯的纸箱放在办公室前方,又不发一语,直接离开现场。有些员工虽然觉得可疑,但仍以受冻的避难居民优先,将三宅带来的毛毯集中分配给年长者或幼童。
“这对当事人来说一点也不好笑。”
三宅头戴长帽檐的鸭舌帽,并用纱布口罩遮住了脸。大多数居民并未察觉三宅的异状,只有那名智障少女时隔一年再次见到三宅,发现三宅的脸部有些胀大。
“‘三宅’这个名字在海晴还是禁忌,到了当地不要随便说出口喔。”
又过了两个月,节气刚过立春。三陆海岸降下非季节性的集中豪雨,海晴市许多房屋淹水。三宅家位于高台上,幸运免受淹水之苦,但位于沿海地带的垒地区灾情严重。许多居民被迫离家,在小学体育馆或公民馆忧心忡忡地度过每一个夜晚。这时,三宅久违两个月,再次出现在当地居民面前。
“这么夸张?”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宅已满三十九岁,他前往马来半岛旅行途中感染人瘤病良性病毒,没多久就发病。他回国后开始茧居于自家,和邻近居民碰面的机会变得少之又少。
人脸病事件至今已满十七年,可以想象海晴市一路走来历经了多少苦难。这座城镇的名字成为世界闻名的生化恐怖攻击目标,接近半数居民外流至市外避难。但听说居民万一在避难地曝光自己的出生地,很可能会饱受歧视,大部分人只能对旁人隐瞒自己真正的故乡。
三宅移居海晴市之后,周遭人对他的评价仍旧恶劣至极。根据周刊杂志报导,三宅移居半年后,曾将当地一名患有智能障碍的少女带进家中。当垒地区居民发现三宅的狼态嫌疑,几乎是集体排挤三宅。据说三宅此时与邻近居民发生种种纷争,才让他日后犯下这起严重的恐怖攻击。
海晴市积极进行设施清洁、卫生政策、增加补助金额、吸引医院来当地增设分院,终于在十年前正式发布人瘤病病毒扑灭宣言。只要表面上不再出现新的感染者,海晴市的政策就算是十分奏效。仁太的大哥恐怕是因为当地的历史背景,不得不贩卖那名人瘤病少女。
三宅离开S大学后移居到没有任何地缘关系的宫城县海晴市,并在自家研究人瘤病病毒长达两年。警方于事件发生后进行搜查,找到相关记录,发现三宅在移居前后曾经从东南亚违法进口人瘤病病毒株。
“那个叫羽琉子的小女孩不是才十九岁?她也真可怜。”
“人脸病事件”,这是一场十七年前的生化恐怖攻击,发生地点就在海晴市垒地区。主嫌名叫三宅,这个男人当时住在垒地区,是一名病毒学者。他在八〇年代中期之前隶属于东京的S大学,专门研究如何消灭人瘤病病毒。当时三宅作为年轻病毒学者备受期待,另一方面又因为性格不羁,没有一般医学学者的沉稳风范,招来不少同事厌恶。一九八六年,三宅涉嫌擅自挪用研究资金,因而被逐出S大学。
“加峰大哥居然会这么说,真稀奇。你平常不是都把人渣女孩当厨余对待?”
仁太转了转方向盘,感慨地点了点头。
仁太透过照后镜看向加峰。
“是没错。当年那场大雨好像也害我老家一楼淹水。我还真要感谢我爸妈,不然我应该早就病发了。”
“我们是花钱买来那些女孩,当然要榨干她们的价值。”
“那你就算得了人瘤病也不奇怪。”
“我只希望别卷进什么麻烦事就好。”
“人脸病事件发生那年我才两岁,根本不记得啦。”
仁太的语气隐约藏了些忧虑。
“你有见过那个叫做三宅的男人吗?”
加峰将座椅靠背放倒,漫不经心地看着车窗外。窗外只有工厂、绿草、土壤不断飞逝。偶尔能看到几间宾馆的褪色招牌,除此之外尽是无趣的景色。冬季和煦的阳光晒在身上,睡魔来势汹汹袭向加峰的眼睑。
“对啊,不过我对那块土地没什么感情。前不久老爹死掉的时候,我也只是发发电报慰问,根本没回老家。”
“让我抽根烟醒醒神。”
加峰在副驾驶座上撑着脸询问仁太。货车现在刚从仙台宫城交流道驶进东北自动车道。
加峰从口袋里拿出骆驼牌香烟,仁太却夸张地猛摇头。
“你是在海晴市出生、长大没错吧?”
“加峰大哥,我不能吸烟味啊。”
“涩谷事件”成为人民不满爆发的导火线,人瘤病患者相关法律不完善的批判声浪到达最高点。日本政府在舆论督促下,终于在今年秋天;由执政党主导通过特定传染病防治法。
“搞什么,你那气喘还治不好?”
然而前年十月底发生了一起重大案件,彻底扭转僵局。一名男性良性人瘤病患者在驾驶厢型车途中,不小心听见副驾驶座上的同事咳嗽,一时亢奋失控,开着厢型车撞进涩谷中央街的主要大道。这起意外总共造成一百零九人身亡,而且当天涩谷街上挤满万圣节打扮的年轻人,死者年龄全都落在十多岁到二十多岁。生活信息节目每天都在宣扬这些死去的大学生、年轻飞特族原本还有多么灿烂的未来,不断批判在副驾驶座咳嗽的该名同事,抨击政府应对迟缓。
“老毛病了,到我挂点都治不好啦。”
这种状况接连发生,大约在十多年前,大众舆论提倡应该针对人瘤病患者制定相关法律。但由于立法机构速度太慢,政府只能持续推动一些治标不治本的应对方案,例如由地方政府发放遮咳口罩、投入大规模预算研究咳嗽反应的发作机制。
仁太死命抗议,加峰只好无奈地收起骆驼牌香烟。
自从十七年前人瘤病病毒登陆日本,咳嗽反应使得人瘤病患者一再发生许多惨痛的交通事故与伤害案件。尤其良性病毒患者是抱病维持正常生活,这类患者反而经常因为听见咳嗽声性情大变,进而引发意外。
“那你说点什么让我提神。”
脑瘤一听见咳嗽声就会吐血或吐痰,或是造成全身肌肉痉挛。甚至连维持正常生活的良性患者,他们的原生大脑也会因为咳嗽反应无法顺利操控身体。
“这要求未免太勉强人了吧。”
加峰这类未感染的普通人不会在意自己的咳嗽声,有时却会对他人的咳嗽声感到不舒服。而脑瘤对于咳嗽的不适似乎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伙子就是要多勉强才会成长。”
以狂犬病患者为例,他们会对风、水起反应而引发痉挛,人瘤病患者亦同,他们对人类的咳嗽声起反应,进而陷入过度亢奋。
“对了,前天电视有播‘蕾之屋电影版’,加峰大哥有看吗?”
近几年已经越来越少出现新的人瘤病感染者,与十五年前相比大约减少一半。之所以会出现这项法案,是因为人瘤病患者的咳嗽反应已经渐渐成为一种社会问题。人瘤病患者一旦听见自己以外的咳嗽声,就会暂时失去理智,这种症状称为“咳嗽反应”。
“那啥鬼?A片吗?”
“特定传染病防治法”是今年九月国会通过成立的法案,法案内容为:”防止人瘤病患者危及生命、权利之行为,在符合特定构成要件下仍不成立犯罪行为。”这项法案在明年一月正式生效之后,为了自保伤及人瘤病患者,其行为将不构成犯罪。
“才不是。那是一部实境连续剧,没有剧本,专门记录七名男女在孤岛的同居生活。濡濡子跟增子在电视版最后一集里开始交往,结果两人在电影版刚开始就突然大吵一架。你知道为什么吗?”
仁太转着方向盘答道。
仁太兴奋地说。
“谁知道?搞不好他们都很有钱吧。”
“我怎么会知道。”
“这些家伙上班日还能搞抗议活动,他们到底靠什么工作填肚子?”
“因为濡濡子挖完贝壳回到住处时,脸上居然黏着阴毛啊!”
——反对特定传染病防治法的众多公民团体,日前在东京都永田町国会议事堂周边进行抗议活动,整起活动于昨日晚间九点落幕。S大学的苫前教授于抗议活动当晚发表演讲,苫前教授表示:“此法案严重缩限人瘤病患者的人权,更违反我国宪法内的人权条款。政府在国会质询时对此法案始终闪烁其词,我们绝对不能容忍政府如此藐视宪法。”——
“这到底哪里有趣了?”
加峰按下和暖气同一颗的广播按钮,女主播就如同自动柜员机的语音,平淡地播报新闻。
“看起来很好笑啊。蕾之屋再过不久又要出电影版了,这次等了整整两年呢。”
加峰与仁太沿着东北自动车道往北开一个小时,转往一般道路又走了一半小时,才终于抵达海晴车站。加上午餐、休息,两人大概要下午才会抵达海晴市。
“无聊,我最讨厌看年轻人在那里爱来爱去。”
加峰无奈之余,只能从副驾驶座的置物槽拿出旧地图,摊开地图寻找通往海晴市的路线。
“还是你喜欢热血一点的剧情?有一部叫做‘食人老师’的连续剧,也很好看呢。说是有个男人在巴黎犯下吃人案,获得不起诉处分之后当上中学老师。听说是真人真事改编。”
加峰按下导航的电源按钮,音响只传出诵经般的女高音歌声,迟迟没有开始导航。
“真人真事?吃人的家伙难不成还会教二次函数?看来那国家也没多正经。”
出租车的座位传来一股甜腻的香味。正要去套房接当天第一个客人的泡泡浴小姐身上,就散发着这种味道。
“我没上过学,其实挺向往热血教师故事呢。波波经理在办公室的时候也死盯着电视看。”
仁太调低驾驶座的高度,低声碎念。仁太十五岁左右就离开故乡,他大概也不喜欢那块土地。
“幻想故事太伤神了,不喜欢。”
“跟我抱怨也没用啦。我已经四年没回垒地区了。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去。”
“加峰大哥太挑了。不然推理故事怎么样?有部电影叫做‘喋喋不休的骆驼’,拍得很棒耶。电影里的骆驼都会说话,但其实都是凶手用腹语术装出来的。”
加峰坐进副驾驶座,不满地抱怨。
“无聊透顶。最近的电影难不成都是找中学生写剧本?根本提不了神,困死我了。先让我躺一下,到了就叫我。”
“说到底,为什么我们得亲自跑一趟海晴?是对方想卖女人,应该叫他们自己把女人带来仙台啊?”
加峰挤出这句话,接着随睡意闭上双眼。
加峰抬头看着货柜问道,仁太让卡其色风衣随风飘动,百般无趣地随口回应。今天两人要去仁太的故乡海晴市垒地区,买回那名叫做羽琉子的人瘤病女孩。
加峰回过神,赫然发现菜绪站在自己垂手可触及之处。
“难不成要连嫁妆之类的一起搬?”
眼前的菜绪并非年幼时的她,而是一名年过二十的女子,是现在的她。原本遭脑瘤挤坏的容貌蒙上一层阴霾,双眼直盯着加峰,彷佛在等待自己的援手。加峰隐约察觉这里并非现实世界。
“是我大哥叫我准备一辆货车,我也不知道原因。”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必要开这种大型货车?”
加峰抓住菜绪的手,使劲拉过。菜绪的手指冰冷如尸体。
仁太指着上坡说道。陡坡上方停着一辆货车,货车后方还连着一个三米宽的铝制货柜。这台货车非常类似搬家业者、宅急便使用的货运货车。
菜绪缓缓动了动薄唇。加峰仔细聆听,听见她那令人怀念的嗓音。
“饶了我啦,我们快点走吧。”
——我听不到,再说一次,好吗?
“一想起来就一肚子火。我干脆再打断你那颗假牙好了。”
加峰将菜绪拥进怀里,耳朵靠在她的唇边。怀中彷佛抱着一块寒冰,他静静等待菜绪的倾诉。
加峰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愤而对仁太施暴。加峰还记得自己抓起仁太的脸撞向停车场的挡车墩,还用铁橇一次又一次痛揍仁太的头。当时自己气得想直接打死仁太,不过仁太最后只断了门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救我,有——我。
两周之后,加峰准备将小铃带回混合大楼,那天却出了大事。当时还是新人的仁太误把菜绪当成小铃,竟然打算把菜绪带出疗养院。小铃和菜绪都被脑瘤挤烂原本的长相,身形又特别相似,加峰自己都会不小心弄错。幸好加峰当时靠着手腕上的手环认出菜绪,又急忙把她带回疗养院。万一加峰没发觉,菜绪可能会被“摘瘤小姐”的客人侵犯。
菜绪的声音嘶哑。眼眶的泪水悄悄滑落红润的双颊。加峰感觉胸口一阵揪紧。
波波为了节省开销,决定让店员各自将人瘤病患者带回家中躲藏。加峰强行说服“heartful永町”的员工,让小铃暂住在菜绪的三〇七号房。院内员工虽然觉得加峰很可疑,却也没当面抱怨这件事。想必其他入住病患的家属也各有内情,不愿张扬。
——你怎么哭了?有我在啊。
距今一年半前的入夏之时,仁太刚进店里不久。“摘瘤小姐”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正好要进行耐震工程。按摩店不只被迫停业两周,还得将原本以客房为家的六名人瘤病患者移居到别处。
加峰这么说道。然而菜绪听了,却像个耍赖的小宝宝拚命摇头,颤抖着张开嘴。
加峰沉声低喃。
加峰仔细聆听,以免漏掉菜绪的任何一句话。
“说起来,的确有这回事。”
——救救我。
“请别开这种玩笑。”仁太夸张地大叹一口气:”今天就是有重要的行程要跑,早也没办法啊。还有,加峰大哥早在我刚进店里的时候,就曾经把我打了个半死啦。”
加峰不自觉地回看菜绪的双眼。心脏鼓噪不已。菜绪双手抱住头,双肩发抖说道:
波波的人渣按摩店睽违一年重新开业,而今天是重新开业后的第一个星期五。厚实的云层还垄罩着早上九点的天空,住宅区的窗户附上一层冰霜。
——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你一大早把前辈叫岀来,到底什么大事?小心我一个手滑干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