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她郁闷不已地回到家,就看到妈妈穿着丧服,在通风扇底下抽着ECHO牌香烟。
纱罗现在完全想不起三天前,小䌷究竟是用什么表情和自己见面。
“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趴在书桌上,没力气抬起头。小䌷明明想无声无息消失在这座城镇里。教师、同学自以为是的善意即将打碎小䌷的心愿。然而是谁给了他们行动的契机?就是自己。
“你没听说吗?朋子自杀了。我要去上香,你也一起去。”
国雄少根筋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
妈妈不耐烦地抬起头,说道。
“好了,赶快吃饭吧。”
丑男的母亲就叫“朋子”。纱罗知道丑男请丧假,但是不知道丑男请假是因为母亲过世。
教室各处纷纷传来欢呼。林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笑容满面走出教室。
两人的母亲出身自同一座深山小村落,从小一起长大。她们在学期间还曾经一起到东京旅行,感情十分融洽。妈妈在五年前还曾给自己看过她们两人年轻时的照片,丑男的妈妈五官端正,是一名带有西洋气息的美女。两人高中毕业之后,妈妈开始在针灸按摩院打工,丑男的母亲去隔壁镇的设计事务所上班,两人就这样渐渐疏远了。丑男的母亲在丑男一岁时人瘤病发病。她染上的是良性病毒,意识清楚,却仍被设计事务所开除,从此只会躲在家里,再也没出现在人群前。
“谢谢大家。这个班级的确是一个好班级。老师会试着连络小䌷的家长,请他们让小䌷来教室。大家一起努力吧!”
——那女人外表装得很单纯,实际上满肚子坏水。我们明明年纪差不多,她却老摆出自己在帮助我的态度,认为这样的自己很伟大。我听到朋子成了人渣的时候心想,她总算遭报应了。
四周传来愉快的讨论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纱罗紧抓着书桌,以免自己忍不住冲出教室。
每当妈妈经过丑男家,总会忿忿不平地诋毁自己的好友。
“我跟她住同一个住宅区,我可以去她家接送她上下学!”
“朋友死了,你都不难过吗?”
“我们在放学之后也来开读书会,帮小䌷一起补上课进度吧!”
纱罗问道。妈妈面露苦笑,在烟灰任里压熄烟头。
“大家一起写留言板,让小䌷有动力来学校好不好?”
“住在这镇上,随时都可能有认识的人自杀。每死一个就要痛哭一场,我早就变人干了。”
“老师,就算小䌷怀孕了,我觉得她还是这个班级的一分子!”
出家门之后,在巷子里走上三十秒左右,就能抵达丑男一家居住的平房。
小林老师断然说道。一瞬间股异样的兴奋席卷整间教室。
“朋子果然很讨厌我,竟然挑我腰痛到快死掉的这一天去死。”
“老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小䌷的肚子里有了新生命。可是她不是因为孕吐太严重才来不了学校,而是害怕和各位同学见面。”
妈妈一边抱怨一边柱着拐杖走路。我陪着妈妈一起前往丑男家里。
窗边的春香举手说道。
陌生的男孩子待在遮雨棚下,百般无聊地踢着石头。屋内隐约传来诵经声,交杂在雨声中。
“小䌷不来上学又不是我们的错。”
大约过了三十秒,大门打了开来,一对老夫妻从屋内走出来,双眼哭得红肿。这对老夫妻应该是丑男的亲戚,前来悼念死者。
“大家应该都发现了。小䌷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上学。大家觉得这样好吗?一年A班将不再是日本最棒的班级了。”
林老师缓缓穿梭在书桌之间,在空无一人的座位旁停下脚步。那是小䌷的座位。
“噢,纱莉,你来啦。连纱莉的妈妈也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麻烦你先坐着听一下。老师之前说过很多次,一年A班是日本最棒的班级。大家实际上也同心协力解决各种问题,老师始终相信你们是日本最好的学生。”
“请你节哀,我想来向朋子做最后的道别。”
国雄指着黑板上方的时钟,大声埋怨。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厚脸皮。
“老师,我肚子很饿耶。”
“谢谢您,不过家母已经不在家里了。县警要对家母进行司法解剖。”
“丑男请丧假,还有小䌷没到,其他人都到齐了吧。老师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诉大家。”
丑男回头看了看客厅,语带遗憾。
第四节的数学课结束之后,林老师突然语气一变。他右手捧着点名簿,左手播在口袋里。他从讲台上环视所有学生,语气比以往更有威严。
“司法解剖?朋子不是自杀吗?”
“各位同学,可以再多借用一点时间吗?”
“是自杀没错。县警局的警察说只是以防万一。”
一旦所有老师都得知小䌷大肚子,小䌷会不会怪罪自己这个儿时玩伴?小䌷说不定会笑着原谅自己,但是自己竟然得靠这种想象安抚情绪,反而加重心中的罪恶感。
“有什么内情吗?”
纱罗坐在教室的椅子上,整天思索小䌷的事。不同老师每隔一个小时进教室上课,但是那些内容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家母是引火自焚。家母是昨天下午两点自杀,我当时去上隔壁镇的补习班。家母把暖炉用的煤油泼在身上,自己用打火机点火。自杀现场就在旁边的后院。听说家父发现后赶紧灭火,但家母已经全身皮肤烧伤,勉强剩下最后一口气。送医之后医师已经尽力为家母急救,家母还是在下午三点四十分过世了。”
她用尽全力,最后只能挤出这句话。
纱罗望向客厅,丑男的父亲黯然坐在客厅里。两支线香躺在烧香台上,冉冉飘起烟雾。
“不管小䌷有没有怀孕,她都是我认识的她。”
“幸好你爸爸及时发现,要是再晚一点灭火,搞不好整栋房子都烧掉啦。”
林老师跟只会说场面话的美柑老师、大股主任不同,他肯定一眼就看出学生在说谎。或许在她被叫去教师会议室的当下,她早已知道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敲打窗户的雨声骤然而逝,林老师的话语不断在耳边回荡。
妈妈的语气隐约有些急促。
林老师仔细观察她的脸蛋,淡淡说道。
“我也是后来听家父说的。他当时看到烟雾才发现失火。他原本从客厅走到寝室确认家母的状况,却发现床铺空荡荡的,天花板还挂着电线。”
“纱莉,说实话。”
“所以她原本打算上吊?”
林老师不偏不倚俯视着她。发丝沾上的雨珠落到地板,发出“滴答”一声。
“我想应该是。家父急忙四处寻找家母,但是翻遍整个家里还是找不到。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接着就发现后院冒出浓烟。”
“当然不是。”纱罗屏住呼吸,飞快地说道:”美佐男一定是看错了,她没有大肚子。”
丑男的语气非常平淡。他可能已经重复解释好几次。
“那她并不是怀孕啰?”
“朋子她可能一开始打算上吊,结果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吧。不过自焚应该更痛苦才对。”
“呃、是,我觉得是感冒没错。”
“我猜家母可能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遗体。她这些年一直躲在寝室里,连家人都很难见她一面。据说救护车将家母送到医院时,家母还语无伦次地碎念‘不要看我’。”
“所以真的是生病了?”
丑男的母亲果然是因为人瘤病自杀。她原本长得很漂亮,可能是无法忍受自己扭曲无比的丑样。
“她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好。”
“两位要去上香吧。”
“真的吗?小䌷还好吗?”
两人在丑男的招呼下走向客厅。
她低着头答道。自己要是说没见到小䌷,这个老师搞不好会直接杀到垒住宅区。她一想到这点就说不了谎。
褪色的遗照孤伶伶地放在诵经桌上。纱罗代替妈妈烧完香,到一旁的坐垫坐下,开始与众人合诵垒菩萨经。
“有,我上星期五见到她了。”
在釜洞山山腰附近有一座垒地藏菩萨像,“垒菩萨经”就是讲述这座菩萨像带来的恩惠。这部经文来路不明,但垒地区的居民人人都能背诵其经文,甚至连小学生都朗朗上口。垒地区自古流传一项习俗,家中亲戚去世后一年内,每月忌日当天都要背诵垒菩萨经。这个习俗据说是始于江户时代,当时垒地区的渔夫非常贫穷,没有钱从隔壁镇请来僧侣诵经,便自行为逝者背诵简单的经文。
“如何?你和小䌷说到话了吗?”
纱罗的祖父前年因为肺癌过世,她之后被迫每月念诵垒菩萨经,经文中的一字一句都深深烙在记忆中。即使她已经半年没念,还是能马上背出经文。
她扯着抽搐的笑容,跟在林老师身后走向走廊。
纱罗和妈妈花了三十分钟诵完经,一起走出客厅。
“啊,是。”
“纱莉,明天见。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至少有一个同班同学愿意来上香。”
如纱罗所料,早上的班会结束之后,林老师就找她过去。
丑男似乎在接亲戚打来的电话。他放下话筒,对纱罗说道。
“纱莉,可以来一下吗?”
“你已经可以去学校了吗?”
国雄抱怨连连,走廊上都听得见他的大嗓门。令人忧郁的要素实在太多,他似乎也没力气逃学。
“没问题,明天是一月二十六号,是创校纪念日,只有上午要上课而已。一直待在家里也很闷啊。”
“那个死Gay干脆连今年也搞出丑闻不就好了?他龟在家里反省,我们就不用干这种鬼修练。”
丑男寂寞地笑了笑。
寒期修练是海晴市立第一中学的例行公事,自创校之初延续至今。在校学生必须在早上五点到七点前往冷冰冰的道场,一个劲地拿竹刀空挥,一共要练上两小时,是地狱般的体育课程。早上当然是由负责生活辅导的樽间老师监视学生。以往由于课程太严厉,有不少学生溜出道场,樽间老师今年似乎请来锁匠,在道场门上装门锁。按照学校公布的行程,下周五就轮到一年A班进行寒期修练。
“丑男,你变得好成熟,不说还不知道你跟纱莉同年呢。朋子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很欣慰。”
她低着头走进教室,同学马上找她聊起下周即将展开的寒期修练。
妈妈用拐杖指着天空。纱罗听着她那带着丝丝喜悦的声音,觉得非常不愉快。
不只是糟糕的天气令她心情沉重。她一到学校,林老师马上就会来询问小䌷的状况。她不打算揭穿好友的秘密,但也不相信自己有办法骗过林老师。
当天晚上,纱罗梦见自己和小学时期的小䌷、丑男等人一起去海边玩。小䌷和男孩们在海滩上打闹,自己和丑男则是坐在防坡堤上,笑着眺望海岸线。
她打开大门,这片临海城镇降下滂沱大雨。码头平时总有海鸟满天乱飞,今天却一只鸟都没看见。道路上处处泥泞。纱罗叹口气,快步走向通往学校的山路。
纱罗脑中并没有这段记忆,但是这场梦实在令人怀念,让她舍不得醒来。
星期一的早上,雨水敲打着屋顶,像是在催促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