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我就去见教皇。当然了，他还会继续担负精神领袖之职。”赫佐格神父继续说道。
迈克尔错愕不已，想问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怪詹姆斯一直不愿谈论此事。耶稣会自身非常强大，但却从未跨入掌管教会的宗教派系行列。由于避开了这类斗争，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顺利地工作着。然而，赫佐格神父适才表明了自己的主张，意在取代当权者。此事或许会让耶稣会面临瓦解的危险。迈克尔摇了摇脑袋，问道：“你们会被革出教门的。不只是你们三个，是整个耶稣会。”然而，即便这么说着，他心里还是闪过一线期望。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么……
迈克尔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如果教皇不支持你们的计划呢？”
“教廷法庭是耶稣会内部设立的新式法庭。”赫佐格神父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打算以此接管天主教会的行政权。”
“如此，我们将失掉一切。”
迈克尔微微点头，对此回答予以认同。他自己也想过这种可能。“那什么是教廷法庭？”
迈克尔还是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将引发天主教内几百年来最大的动荡。他们会成功吗？看起来不大可能。迈克尔俯身向前：“你们这是拿毕生事业和全世界的耶稣会团体做赌注啊。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是现在？”
“大概是‘天使长’。”
“天主教会正因恶魔附身而走向灭亡。”赫佐格神父神情变得异常悲痛。“与四十年前相比，参与教士学习的人数降到了三分之一。在欧洲，教士们的平均年龄超过了六十五岁。在美国，大慈善家们因唾弃教会内发生的性侵、欺瞒等丑行而削减了资助的金额。我们须向这些恶魔们开战，采取行动打压他们。”
现下他的安危倒没那么要紧。干这一行，他习惯了身处险境。“那么是谁干的呢？”
“但为什么是现在？”迈克尔问道，“天主教会的丑闻已经传了几百年了，可你们却打算在短短几天后采取行动。”
赫佐格神父肯定地说：“我们与此事绝无干系。我们不会纵容暴力，还有非法入侵。我们只追踪你的下落，因为你可能会有危险。”
赫佐格的眼神向另外两位神父瞟去，口中说道：“我们面临即将暴露的危险。两周前，教廷法庭成员——马克·曼尼恩刚要指证梵蒂冈的几个高层领导，就被杀害了。上周六，马迪奥·平托奇神父在梵蒂冈博物馆遇害，而他正是我们安插在‘天使长’的卧底。梵蒂冈的领导们肯定知道了，这就表示我们没多少时日了。”
迈克尔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还讲到自己在别墅周围增加了安保措施。三位神父聚精会神地听着，詹姆斯身子前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曼尼恩神父和平托奇神父那时在收集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
赫佐格一脸茫然，同时有些警觉：“抱歉……那是什么意思？”
赫佐格说：“足以让我们举发天主教会多个行政要员，有关他们在性或金融方面行为失当的证据。他们将因此而面临较长的有期徒刑，乃至更高的刑罚。美国天主教会深陷金融困境。大家只知道这场金融风暴阻碍了我们处理性侵案件，却不知道我们压制了多少丑闻。要偿付的代价越多，我们损失的学校、教堂、地产就越多，甚至有破产的可能。”
“今早拍照的那个人也是？”
迈克尔浑身战栗。他知道美国教会处境艰难，但不知这意味着北美天主教会的灭亡。资助减了，神职人员登记率也少了。但是，教会不去解决问题，而只想用钱来搞定一切。仅就美国地区的运营，教会每年就要支出一千零二十亿美元；这仍不足以填补高代价的诉讼案给捐赠带来的损失——已经有三个教区因为性侵案而破产了。
“是，”赫佐格回答，“为了保护你。”
赫佐格神父继续说：“天使长极度渴望金钱。过去他们曾为黑手党和欧洲的贪污犯洗钱。安勃西亚诺银行丑闻曝光后，他们削减了非法的金融业务，但现在他们又故伎重演，向逃税者伸出援手。作为一个主权国家，梵蒂冈对于其余欧洲国家来说是境外国家。‘天使长’在开曼群岛使用其他的离岸工具，所以，那些现金隐匿无踪。”
“你监视我？”迈克尔厉声说，又瞥了一眼詹姆斯，詹姆斯泰然自若。
“你可有证据？”迈克尔问。
一丝笑意划过赫佐格的脸庞：“你到图书馆走了一趟算是没白费力气。”
“有。我准备拿给教皇看。但我们可能赢不了。”
迈克尔知道这个教廷法庭所指的意思。“但是教廷法庭并不存在，”他说，“那是古时候的宗教法庭。现如今梵蒂冈有自己的民事法庭，还有教会枢机主教的特别法庭去处理教会内部事务。”
迈克尔缓缓舒了一口气。这位耶稣会总会长赫佐格神父意图胁迫教皇，他不禁崇敬其无畏的精神。然而，这份无畏也意味着要冒极高的风险。
赫佐格神父继续说：“我们代表耶稣会和耶稣会教廷法庭。”
“我在梵蒂冈没有审判权，还能做些什么呢？”
迈克尔只想说：“不可能吧”。他瞥了詹姆斯一眼，但老朋友一脸平静，无动于衷。
“我们会给你提供证据，起诉梵蒂冈内的教士要员。我们还想让证据尽快被公之于众。”
赫佐格说：“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不代表教会。至少现在还不代表。”
迈克尔摇摇头：“只要这些教士在梵蒂冈境内，我就没法起诉他们。”
大家都坐下了。迈克尔正好对着赫佐格，他问：“你们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赫佐格神父点点头：“首先，我们会开除他们的教籍，然后将这些罪犯驱逐出梵蒂冈领土，你就能以意大利法律之名起诉他们了。我们还掌握了另外的证据，可供指认意大利某些高阶企业家、政要、黑手党头目，之后会全部呈交给你。”
“幸会。”赫尔曼神父直视迈克尔，与他紧紧握手。
多少年来追寻无果，而现在面前这三位勇士，还有那些曾帮过他们的那些人，提出要将这奇迹置于他的掌中，迈克尔不禁有些目眩神迷。“还有件事，”他说，“曼尼恩神父和平托奇神父的遇害，或许意味着‘天使长’在教廷法庭内部安插了内奸。”
“幸会。”迈克尔边跟他握手边微微躬身，他注意到了赫尔曼那铁灰色的头发，和那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赫佐格神父的眼睛闪现着光芒，仿佛是泛起了泪光。“是的，”他同意迈克尔的说法，“有人背叛了我们。”
“这是我的助手赫尔曼神父。”
“是平托奇神父？”
赫佐格神父转身看着另一位陌生的神父，他也是位八十开外的老者，个头比赫佐格小，但同样散发着活力。
赫佐格神父语调激昂地答道：“不是他。我们知道他很忠诚。我们认为，叛徒是普莱勒神父密码小组的一员——或许是普莱勒自己，或许是格拉夫神父，又或许是德阿拉贡神父。平托奇神父从未与他们的领袖见过面，但是‘天使长’却给了他一个密码，那个密码只有高层的耶稣会会士知晓，用以接入我们的电脑文件。他们不知道他是我们的卧底。我们只允许最低级别的文件被查看，普莱勒神父对此也毫不知情。”
“好的。”英语具有分析性思维，这点迈克尔很喜欢。虽然他也喜爱意大利语，它很美妙，表现力也强，但是英语在理性和逻辑上表现更佳。他觉得当下的谈话正需要理性和逻辑。
“但普莱勒神父无论如何都能直接接触到信息，要怎么洗清他的嫌疑呢？”
赫佐格摆摆手，招呼詹姆斯坐到身旁的空椅子上，又转向迈克尔，微笑着说道：“你同意跟我们见面，对此我们很是感激。我们用英语聊吧，可以吗？”
“我们想看看他的反应。普莱勒神父是我们的财务长兼计算机安全部长。他很聪明，可能已经测试了平托奇神父，看平托奇是否会将有用的信息交给‘天使长’。假若普莱勒神父自己交出信息，信息就会立即受到追踪，但利用平托奇神父作为障眼法的中转人，他就可摆脱嫌疑。”
“赫佐格神父，幸会。”迈克尔朝他点点头，反过来打量起他来。只见赫佐格站得笔直，人也高大，好像要比面相要年轻几十岁。他的身躯较瘦而结实强健，一双犀利的灰色眼睛似能洞察一切。迈克尔早在来前就抽时间做了功课；他知道赫佐格在六个月前才当选为高层领导，还知道他出身于富有的德国贵族家庭。
“其他人呢？”
局促感渐弱，迈克尔又将注意力转到这两个陌生的神父身上。两位长者见到詹姆斯好像很开心。詹姆斯神父热情地与他俩握手攀谈，继而给迈克尔介绍起来：“这是耶稣会总会长赫佐格神父。”
“格拉夫神父和德阿拉贡神父对我们的系统和财务都相当了解，不能排除任何当中一人为内奸的可能。普莱勒神父编译了重要信息，但用的是他所在的小组创建的密码。只有他和我的密码小组有权输入口令。事实上，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有罪。”
为了分散注意力，迈克尔特意东张西望。这间屋子好似他自家书房的放大版，只少了那张桌子和计算机设备。房间中央有把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椅下铺着一条东方格调的大地毯。
“但你有计划能找出这个人来。”
迈克尔跟着詹姆斯踏入外观舒适的大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浓密的温热感，虽然奇特，却也蕴含着一股慰藉人心的力量，一如德阿拉贡神父那天在迈克尔公寓时的情形。低缓的嗡嗡声隐约入耳，进一步增强了安抚的效果。他觉出有人在打量他——不对，比打量更甚——房间里另外两人审视着他，其视线之强几乎达到令人焦躁不安的程度。
“还没有。马迪奥是我们唯一的卧底。我们向天使长提供了些有用的信息，这样一来，他们才能相信马迪奥的诚意。知道他是卧底的只有在座的会士，还有你。”
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用意大利语回道：“很好。请他进来。”
迈克尔看着在座的三人。赫尔曼神父和赫佐格神父分别是耶稣会的领袖和教廷法庭负责人。他们只信任詹姆斯，最敏感的秘密只对他讲，这就证明他们对詹姆斯很尊重。迈克尔知道，他们之所以把这么多的秘密向一个外人揭开，只是因为别无选择，也因为詹姆斯能担保他的为人。
青年进门报告：“詹姆斯·塔耳曼神父到了。”
“等到终结了梵蒂冈的混乱，我们会向国外当局提供有关其他犯罪分子的材料，这些材料都是从各个宗教团体‘借’来的。教会的长袍将不再是罪犯的藏身之所。”赫佐格神父目不转睛地看着迈克尔，目光灼人，令他有种再一次遭到审视的感觉，而且这次感觉更加强烈。他的大脑感到一阵轻微的悸动。
他们穿过一个个回声激荡的大理石厅堂，最后拐进一个小过道。过道上铺着一条宽大的波斯地毯。两人在左侧第三道门前停下脚步，一位青年会士从凹室里走出，先敲敲门，而后将门打开。
“你会协助我们吗？”赫佐格问道。
“不算大。多数会士不住在梵蒂冈，这里只住着几位会里地位极高的领导。”
迈克尔犹豫了。他非常需要神父们的帮助，反之亦然。十多年来，情报局苦苦追索指证梵蒂冈银行丑闻涉案人员的有力证据，然而罪犯至今仍逍遥法外，干着行贿受贿、贪污、暴力仇杀之类的老一套营生。倘若迈克尔同意帮教士们的忙，他也最终会得到自己所需的证据。
“耶稣会的公寓有多大？”迈克尔问道。
他也知道赫佐格神父对教会的判断是对的。伊雷娜死后，迈克尔丢掉了太多信念，是耶稣会又让他振作起来，得以继续前行。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乎教会的命运。如果耶稣会取而代之，教会就会趋向它本身光明的一面。耶稣会虽不完美，但是教士们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好人，他们教他如何独立思考，对此迈克尔很是感激。此外，他也感激教士们帮助他在伊雷娜去世后坚强地活下去。
沿着楼梯稍走几步，就到了一处拱门，顶上有教皇徽章，上嵌钥匙、皇冠、家纹盾牌的纹饰。两名天使各据一侧，一手撑着徽章，另一手擎着喇叭吹奏，好像在宣告访客来临。此外还有两排柱子，每根柱子都支撑着拱门并且每根柱子旁都立着两个瑞士护卫。护卫们严肃地看着他们，挥挥手让他们进来。
他看着詹姆斯，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希望迈克尔自己做出决定。然后他转向赫佐格神父，发现神父在凝视自己。
虽说詹姆斯神父就穿着教士服，守卫仍旧查了他的身份证件，又参照上面的照片比对了他的脸后才放了心。他们还索要了迈克尔的身份证明，最后终于点点头站到了一旁。
“我会帮助你们。” 迈克尔说。
迈克尔跟上詹姆斯的步伐，两人疾步绕过柱廊来到教堂右侧。两个瑞士卫兵在大阶梯之下拦住了他们。这个大阶梯是贝尼尼在十七世纪设计的。卫兵们身着橘黄、深蓝条纹相间的制服，下身是灯笼裤，衣袖是泡泡袖。他们头戴黑色贝雷帽，表情严肃而坚定，活像大号的恐怖玩偶。自打周六的那起谋杀案发生后，梵蒂冈至今仍处于应急状态。
赫佐格神父明显放松下来，宽慰地点了点头。“之后詹姆斯会将你介绍给普莱勒神父。他可以把今天所谈之事的所有信息都给你。”
“不晚，你来得正好。”
迈克尔问道：“我可以相信他吗？”
詹姆斯神父正在教士公寓外等他，见他来了，便用英语寒暄起来。“希望我没迟到。”迈克尔说着，重新审视面前的朋友。虽然与詹姆斯相识已近二十年，然而直到他读完了信，才发觉自己对詹姆斯所知甚少。
“某种程度上讲，可以的。但是你要多留神。”赫佐格神父起身要走，赫尔曼神父紧随其后。“我们要走了，抱歉。”
读完信之后，迈克尔找了一家咖啡馆，享用浓咖啡和三明治。时间很充裕，够他赶在下午3点前到达梵蒂冈。图书馆前的一小段迂回的道路又多耽搁了十分钟，不过他还是能按时到达。虽说还不清楚目前掌握的一切线索跟曼尼恩神父、平托奇神父之死有何种关联，但这些事情仍在他脑中盘桓不去。赫佐格神父握有的铁证应归功于曼尼恩神父的勇敢。无论证据将指向之前还是如今的谋杀案幕后真凶，曼尼恩都居功至伟。看过那些信件，迈克尔已将此人看作一位故友。他迫切要将凶手绳之以法，还曼尼恩一个公道。
神父们直接起身离去了，行动敏捷如青年。他们看上去不像终年埋头于宗教团体管理的样子，而有长期居于山林，每日跋山涉水之态。迈克尔觉得他们一定严格奉行精神和身体双重修养。
六月十七日，星期一
“我们走吧。” 他扭头对詹姆斯说。
梵蒂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