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来看看你的成果。”
博比像往常一样赤着脚轻轻走进了客厅,手里拿着记事簿和番石榴冰沙,“我已经解构出了所有的统计数据,史蒂夫舅舅,但我不知道它们对你有没有帮助。”
录像中的卢贝继续提问,博比解释了他是如何分析出这十七桩谋杀案审判里陪审员们的人口信息的。有时候,卢贝的问题会直接透露出被问者的种族:“作为住在自由之城区的黑人,你有没有被白人警察虐待过?”有时候,被问者的回答是关键:“警察们这样对待可怜的麦克达菲先生就是在犯罪,但我不会像某些蠢人那样走上街头参与暴动。”此外,如果回答者说自己是非洲卫理公会教堂会员或民权组织成员,或者自报家庭住址,也有助于判断。
史蒂夫啜着酸麦芽威士忌,看着一号陪审员解释说自己在道德上和宗教信仰上都不反对死刑:“圣经里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在所有参与审判的204名陪审员里,有23个是黑人。”博比说,“差不多有11%,比人口中的比例少了一点,但并不过分。”
雷金纳德·琼斯坐在法官席下一张马蹄形的桌子旁,就像是国王面前的臣民。琼斯的办公用品整齐地摆放在面前。记事手册、证据贴纸、装订器,以及佛罗里达州公诉威利·梅斯的法庭文件。
“还没有低到系统性边缘化的程度。”
镜头切换到了法官席和赫伯特·所罗门法官身上。与粉红卢贝不同,他的样子改变了很多。屏幕上的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英俊男人,发型打理得很精致,带着副飞行员眼镜。他的下巴轮廓还没有变得松弛,头发还没变白。不过也有一点与现在不同,那就是一种史蒂夫几乎快忘了的表情。赫伯特看向陪审团席的时候,露出了放松而自信的笑容。他看上去很快乐。这是他的法庭,他在从事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失去所有这一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的伤口有多深?
“这就是我想说的,史蒂夫舅舅。每场审判至少有一位黑人陪审员,有的有两位。”
屏幕上,卢贝站在离陪审席一臂之远的地方。这距离近到足以在不侵犯他人空间的前提下进行眼神交流,“一号陪审员。康纳先生,从你开始。”
“但从没超过两位?”
“威利·梅斯先生被指控犯下了一桩可怕的罪行。”卢贝继续说,“他杀了一位无辜的女性和她的孩子,涉嫌恶意双重谋杀。现在,我要问你们每人一些问题,以帮助我们达成一桩对双方都公正的审判。”
“没有。除非把替补陪审员也算进去。”
史蒂夫把脚跷到鸡尾酒桌上,为自己倒了一大杯杰克丹尼威士忌——这注定会是一个漫漫长夜——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还有什么?”
史蒂夫按下暂停键,画面凝固住了。这是二十年前佛罗里达州法制频道的录像带,但粉红卢贝看上去并没怎么变样。秃顶、矮胖、满脸粉红色。正如所有优秀的出庭律师一样,他在陪审席前面如鱼得水。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连连出击,大展身手,不向公派辩护律师退让一寸,就算在陪审员选任中也是如此。
“黑人们几乎从没被筛选掉。任何成为陪审员候选人的黑人都能被双方认可。”
“我们要的只是一场公正的审判。”粉红卢贝说。“对被告人公平,但同样也对佛罗里达人民公平。”
“就像梅斯的案子那样。陪审员候选人里只有五个黑人,两个进入了陪审团,一个成了替补陪审员。真是不可思议的概率。”
***
“也许是因为黑人们都是可靠的家伙。”
“现在我该坐下了。”沃德尔宣布,而假人上的矛头还在颤动,“我希望你们能像倾听我的陈词那样倾听洛德女士的话。我们要的只是伸张正义。一场对所有人都公正的审判。”
“什么意思?”
维多利亚暴怒了。她可以提出反对,但损失已经造成了。从现在开始,只要在审判中提到这支捕鱼枪,陪审员们都不会再注意听具体内容了。他们的脑海里只会想到一个可怕的场景,一种可怕的声音:矛头“噗哧”一声刺入本·斯塔布斯的胸膛。
“黑人陪审员们似乎都有很好的工作。”
“想想骨头碎裂、血管爆开的样子。想想那种痛苦和恐惧。想想本·斯塔布斯在失去意识之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血过多几近死亡。”
博比把笔记递给史蒂夫。他在姓名和地址旁边列出了黑人陪审员们的职业:邮政员工、牙医、会计、家庭主妇、护理人员、牙医、缓刑犯监督官。
沃德尔把枪管转向检方席,发射。矛头呼啸着穿过法庭,刺入了人偶的胸口,发出一声令人不适的闷响。人偶的胳膊抽搐着,头也晃动了起来。陪审员们倒抽了一口凉气。
缓刑犯监督官?
“是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将听到这支捕鱼枪的枪响。这是老式的气动型,从二氧化碳贮气瓶里喷出一团空气作为动力。像这样把它装填上。”沃德尔把枪管指向天花板,同时弯下身把矛头塞进枪管,直到它卡到位,“装矛并不难。如你们所见,自己不小心射中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射中其他人——呵,容易得就像……”
“这哪是什么候选陪审员!”史蒂夫大喊,“这是扶轮社聚会,共和党代表大会。这些家伙都是开豪车的主。那些监外就业的人呢?那些领救济粮票的人呢?”
沃德尔关上话匣子,他的助理拿着一个人偶进入了法庭,把它放在了检方席的一张空椅子上。和硅胶娃娃多美不同,这袋锯沫既没有名字也没有性别,是那种在碰撞实验中被配重块撞翻的人偶。
“你看了录像的开头部分吗,史蒂夫舅舅?”
“没有指纹。”沃德尔大方地解释,“因为捕鱼枪上隆起的高分子材料手枪式握把不容易沾上指纹。”
“除了一间空荡荡的法庭,没什么可看的。我快进到了陪审员选任。”
沃德尔在开场陈词中承认,在捕鱼枪上没发现任何有用的指纹。维多利亚暗赞这招聪明,故意指出自己陈述中可能会成为弱点的地方。电视破案节目的泛滥令陪审员们希望在每个案子里都能找到纤维、毛发和血渍这样的证据,还得加上最先进的计算机图像。律师们将这称之为“CSI元素1”。
“你应该从头看。琼斯先生进来做了些事情,但我不知道他在干嘛。”
“不要因为那家伙的陈词滥调而掉以轻心。他比看上去要聪明和凶狠得多。”
史蒂夫把录像带倒回了开头。像之前那样,镜头开着,但法庭里空无一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这位州检察官比她预期的要棘手。不得不承认,史蒂夫也警告过她。
“谁说审判无聊来着?”史蒂夫问。
沃德尔继续发表长篇大论,猜测那位教授很可能分不出曼哈顿岛和绿龟岛的区别。格里芬面色阴沉,手指敲击着辩方席前的桌子。维多利亚觉得这副表情加上他的粗脖子和阔胸膛让格里芬看起来像个好勇斗狠的人。她在记录本上写下“微笑”这个词,递到了自己的委托人面前。
“让它放。”
“可能你们有所不知,人为因素专家就是那种告诉你路沿太高或是护栏太低的人。我不确定这位来自纽约市的教授是否了解捕鱼枪,所以当他来到这里过他的带薪假期时,我要问他一些问题。”
几秒钟之后,一名穿着制服的法警领着几十个人进了法庭。他们戴着的塑料名牌表明这群人是陪审员。尽管当时他们还只是潜在的陪审员——待选。又过了几分钟,这些人坐在了硬板凳上,有的在读报纸,大部分看上去很无聊。
维多利亚知道自己必须要提出反对了。她应该拍案而起,做出被冒犯的样子。但在第一次反对失败后,她有些过度紧张。
雷金纳德·琼斯走了进来,推着一辆堆满文件小车,看上去像在购物似的。他坐在了法官席下面,冲着旁听席微笑说话。录像带没有声音,所以史蒂夫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很快,琼斯的桌子前排起了队,史蒂夫知道接下来是做什么了。
哎,坏了!
“琼斯在问谁有困难要退出义务陪审服务。”他告诉博比。
“……从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租来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到纽约市去找人,除非是在佛罗里达找不到愿意按他们的要求办事的人。”
没过多久,一半的陪审员候选人都排到了这位法庭书记员的桌子前。显然很多人都有垂死的亲戚需要照顾。过了一会儿,这列队伍又出现了新的规律。
他故意把教授这个词说得像“具有等级和终身职称的江湖骗子”。
“他让黑人陪审员们打道回府。”博比说。录像里,一个留着脏辫的小伙子正匆匆离开法庭。
“你们知道什么叫专家证人吗?”沃德尔冲着陪审员微笑,“就是受雇佣的枪手。也许你无法买到一位专家证人,但你毫无疑问能够租到一位。根据法庭文件来看,被告方租了一位‘人为因素教授……’”
“不是所有黑人。他留下了那些年纪大的和穿得好的黑人,以及大部分白人。”
去你的。
“但有一个白人陪审员例外。”博比指着队首的第一个人,“他太魁梧了,也许琼斯先生害怕他。”
“反对无效。沃德尔先生有权做出推断,而陪审团有权在他犯错的时候制止他。”
确实,这家伙是个大块头,他的肩膀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琼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力拍了拍男人的手,给了他一张纸条。男人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旁听席上的陪审员们鼓起掌来,男人向他们挥手。有人向他递过一张纸和一支笔,看来是个喜欢搜集名人签名的家伙。男人停住了脚步。这下史蒂夫认出了他。
这是“管好你自己的事”的礼貌说法。
“埃德·纽曼。”史蒂夫说,“八十年代迈阿密海豚队最出色的防守员。”
“反对!”换作史蒂夫,也许会视而不见,但她已经受够了,“法官大人,我希望是由我来陈述我方的证据。这方面我应该比沃德尔先生更加了解。”
“也许他在周一晚上有比赛,所以不能出任陪审员。”
“被告方声称斯塔布斯先生可能不小心自己用捕鱼枪射中了自己。他们会请一位鉴定证人,用图表来向你说明入射角、速度以及很多其他难懂的东西,以证明这是个合理的猜测。”
“继续看。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沃德尔喋喋不休之时,维多利亚扫视了一圈法庭。拉斯克警长坐在第一排他的老位置上。朱尼尔今天没来。他需要练习在托尔图加岛的自由潜水,说自己的身材已经走样了。女王也缺席了。她需要来个购物休整一下,但由于附近250公里范围内都没有内曼·马库斯精品百货店,维多利亚知道她会在中午的时候回到酒店的水疗会所。
现在排队首的人看上去像是拉美裔,穿着件蓝色的技工连身服,史蒂夫认出上面的徽标是已经不幸倒闭了的东方航空公司。抱歉,不能通融。在他身后是一位穿着体面的中年白人妇女。抱歉,女士,您也得留下。然后是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白人男性。雷吉·琼斯又露出一个微笑。他在一张纸条上盖了章;男人感激地鞠了个躬,走了出去。镜头拍到了男人头上黑色的犹太式圆顶小帽。
沃德尔唠唠叨叨地说着,想把死者描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听他下面的话,维多利亚就明白了,他在试图引起同情——“我不是在寻求同情。我是在寻求正义。”
“这家伙是个犹太学者之类的人。”博比说。
“哈罗德·格里芬用这把致命的武器刺穿了一个活人。在我们的法律里,哪怕是刺一只龙虾也是犯法的。但哈罗德·格里芬却用它刺穿了另一个人的要害,一个名叫本杰明·斯塔布斯的人,一位忠诚的公务员,他先是陷入了贪污腐败,然后由于拒绝帮忙做脏活,被这位被告冷酷无情地铲除。”
“埃德·纽曼也是。我的意思是,他也是犹太人。”
沃德尔走向书记员席,一只手拿起捕鱼枪,另一只手拿起矛头。他比划着发射机和矛头,看上去很危险。维多利亚揣测,他就是要制造这个效果。
纽曼是最聪明的上一代橄榄球运动员之一,他考入了法学院,后来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法官。但这并不是史蒂夫在考虑的东西。他认为队列又出现了新的规律。
陪审员们惊呆了。她身边的格里芬在椅子里扭动着。维多利亚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让他冷静。
“一位犹太裔橄榄球运动员?”博比说,“真酷。”
“这就是哈罗德·格里芬。他带着私人飞机、豪华游艇和一大笔钱闯进了佛罗里达礁岛群。他说,‘法律对我没用。我是哈罗德·格里芬。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贿赂公务员,用美元引诱他们,当他们无法满足我的要求时,我就杀掉他们!’”
“迈阿密海豚队里有一些我们的同胞。史蒂夫·沙尔是和纽曼同时代的中后卫。你还记得杰伊·费德勒吗?”
“被告就像轰炸民居的凝固汽油弹一样闯入了这里。声势浩大,令人胆寒。”
“那个四分卫?”博比说,“他差得不像话。”
“迈阿密”这个词带着口音,仿佛在向一群本地厨师订私房菜。
“A·J·菲利不也很烂嘛,他也不是犹太人啊。”
沃德尔走到被告席前,用手指着她的委托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哈罗德·格里芬,旁边坐着他的迈阿密律师。”
“那琼斯先生到底在干嘛?为什么他准许犹太人和黑人离开?”
“如果一开场就提出异议的话,你会惹恼陪审员。他们希望听听双方的故事。安静地坐好,得体地微笑。你会有机会的。”
黑人和犹太人。
维多利亚从没听过类似的开庭陈词。沃德尔还没有开始讲这桩谋杀案,就已经越界进入了人身攻击。她可以提出异议,但史蒂夫的建议在耳边响起。
史蒂夫想起了一件事。他让粉红卢贝录证词那天,这个老油条抱怨过威利·梅斯第一次审判里的陪审员,那是他最后一个失利的案子。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跟佛罗里达群岛毫无血脉关系的富人,他不尊重我们美丽的岛群,不尊重这串海中的祖母绿宝石。各位本地居民都知道,我们必须保护海滩和红树林,保护这片碧蓝的海水和海中脆弱的生命。但被告来到这里别有所图。他是一个有着宏伟计划的大人物,什么都挡不了他的路。环境法规?他想尽办法绕过它们。反贿赂法?他公然违反且不受制裁。这就是他一贯做生意的方式。”
“他们应该是直接从一场美国公民自由协会的会议上过来的。 全都是来自迈阿密自由城的黑鬼和来自阿文图拉的犹太人。”
看吧,我就知道答案是这个。
当时这句话毫无意义,但现在有了。那天卢贝还说了一句。
“贪婪与腐败,贿赂与谋杀。”他自问自答。
“陪审团不可信。”
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现在史蒂夫彻底明白卢贝和琼斯在做什么了,“博比,审判中最重要的一环是什么?”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沃德尔煞有介事地问。
“陪审员选任。你总是这么说。”
开庭陈词,律师们喜欢将之称为“序幕”。十二个陪审员和两个替补陪审员都就位了,所有人都举起手宣誓遵循法律和证据,给出公正切实的裁决。
“雷吉·琼斯正在帮粉红卢贝挑陪审员,排除掉黑人和犹太人这类最倾向于辩方的人。那些他留下的黑人都是建制派。辩方律师除了接受他们之外别无选择。要不然他就得面对一个全是白人的陪审团,谁又知道陪审团休息室里会发生什么呢?”
“我不是要告诉你们证据本身。”理查德·沃德尔说,“而是要让你们了解证据可能有哪些。我会把整个故事简化后讲给诸位。”
当然,琼斯的行为是非法的,剥夺了宪法赋予被告人的权利。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年轻的副书记官不可能自己提出这样的方案,粉红卢贝脱不了干系。但到目前为止,史蒂夫的父亲似乎并没有卷进来。
它们是杀人案的四个得力助手。只要一有机会,沃德尔就给陪审员们灌输这些词。有些律师信奉后入为主的原则。你最后听到的东西记得最牢。史蒂夫教维多利亚同时运用这两种原则,因为最优秀的律师在开场和结尾都表现得非常强势。
应该还有蹊跷。老爸肯定干了什么,不然他为什么心虚?
“贪婪与腐败。贿赂与谋杀。”
史蒂夫把录像带快进到了陪审员选任的开头。他已经看过一遍了,但这一次他只关注父亲。他要好好研究一下他家老头子,观察每一个手势,倾听每一个字。他一方面希望父亲并不知晓自己眼皮底下的阴谋。而另一方面,他内心隐秘之处被压抑的愤怒和疏离感,却渴求着全然不同的结果。史蒂夫内心有些希望证明自己是对的,父亲是错的,证明可敬的赫伯特·T·所罗门远远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而他儿子则远比看上去更优秀。
维多利亚端坐在辩护席上记笔记,暗忖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开场白,运用了先入为主的原则。陪审员们对最先听到的东西印象最深刻。
1CSI指美国破案类电视连续剧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中文名《犯罪现场调查》,里面有很多利用细微证据破案的情节。
理查德·沃德尔一只手肘支撑在陪审团席的护栏上,说:“这是一个关于贪婪与腐败、贿赂与谋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