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主题是关于我们每个人心中善与恶的二元性。”罗宾逊解释道,“也许你的委托人就有点这种倾向。”
“这是一位船长藏匿一个受谋杀指控的偷乘者的故事。”她继续道,“船长认出了那个人,但冒着赔上整艘船的风险把他送到了安全之处。”
“哈尔·格里芬不是杀人犯。”
“看来你知道这个故事?”罗宾逊似乎很开心。维多利亚暗忖,可能平时来罗宾逊驳船拖船公司的人没有在常春藤大学念英语专业的经历。
“不管是谁干的,我都想拧断他的脖子。”罗宾逊用强有力的双手做了一个拧的动作。“你知道我的历史吧,洛德小姐?”
“《秘密分享者》。”维多利亚说完给了自己一个微笑。是的,书中主角就是一位驳船操纵员。她跟史蒂夫提过这本书,但他完全当作耳边风。要是吉米·巴菲特是作者,并且内容写的是岛屿之间的航行和朗姆酒狂欢,那史蒂夫肯定能整段整段地从书中引经据典。
“我知道你家里几代人都居住在基韦斯特岛。”
“不可能,除非格里芬在船冲上岸前把他送到岸上了,就像康拉德的那本书里写的一样。”
罗宾逊哈哈大笑:“这还不够。早在托马斯·杰斐逊3和萨莉·海明斯4眉来眼去之前,我们罗宾逊家族就居住在此了。我的祖先可以上溯至一艘被亨利·摩根5爵士攻击的贩奴船。他击沉了那艘船,并把船上最强壮的黑奴编入了自己的队伍。我曾曾祖父再往上十辈成为了他的大副。”
她暗想,这倒是对公诉方陈述的精炼总结。“说不定船上藏着别人。”
“被海贼救了。”维多利亚说,“真是讽刺。”
“大海上,一艘船,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死了。”
“你要是当面叫摩根海贼,他肯定会给你一剑。他更倾向于叫自己‘私掠者’,因为他有英格兰颁发的执照,奉命攻击西班牙船只和殖民定居点。”
“但你似乎认定了他是凶手。”
“偷窃执照而已。”维多利亚笑道,“蒂利亚·布斯塔曼特就是这么称呼环境署颁发的‘大洋洲’施工许可的。”
“我想不出什么好理由。”
罗宾逊苦笑着说:“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里,那些记住过去的人,有权重复历史。”
“为什么哈尔·格里芬要杀本·斯塔布斯?”
他这是把乔治·桑塔亚纳的话6重新改编了一下。维多利亚心里琢磨,也许莱斯特·罗宾逊真的读过书架上的那些书。但他肯定没有在日常工作中经常引用康拉德和桑塔亚纳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到底属于哪种人?
“福尔斯根本没那个胆。哦,我听到过他对格里芬说,也许他们搞个珊瑚礁旅游项目就够了,别想什么漂浮酒店和赌场。格里芬自然没听他的。要我说的话,福尔斯格局太小,而格里芬想得太大。”
“你的家庭背景真的令人惊叹,罗宾逊先生。”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快告诉我更多信息。
“和格里芬吵过吗?”
“我的家族一直贫富交替,曾经拥有过一些岛屿,也在岛上蹲过大牢。有点像辛纳特拉那首歌唱的:‘我当过傀儡、穷鬼、海贼……’”
“没有。”
“‘也当过诗人、棋子和国王。’”她补出了下半句歌词。
“克莱夫·福尔斯呢?你见过他和斯塔布斯吵架吗?”
罗宾逊笑着说:“没错,这些都经历过。一百多年前,罗宾逊家族在基韦斯特岛有自己的打捞帆船,是联邦政府认证的。如果一艘货船在珊瑚礁上翻了船,救难员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罗宾逊家族的单桅帆船是最快的,所以他们可以先于竞争对手到达珊瑚礁。只要你率先抢下这次救难行动,你就能获得打捞品中的百分之四十。”
罗宾逊充满嘲讽地哈哈大笑:“要是谁像那样推我,他下半辈子就只能靠吸管维生了。”
“就像胜诉代理律师7一样。”维多利亚说。
“没了?就用手指推了一下?”
“但比律师更不讲道德。有些救难员会设置错误的灯光信号,引诱船只撞上珊瑚礁。”
“我没法告诉你。他们在客舱里,我只是透过玻璃看到了。不过格里芬用一根手指推了一下斯塔布斯的胸口,就像恶霸一样。”
“罗宾逊家族还干这种事?”
“吵什么?”
他笑了笑,从桌子上站起身来。“洛德小姐,我给你看些东西。”
“格里芬和斯塔布斯在吵架,以前没见过。”
他戴上一副金丝眼镜,引她来到墙上装裱着的一份文件前。文件是一张手写的救难员执照,字体很潇洒,署名是一位联邦法官,落款日期为1889年10月。
“你那天在船上看到了什么异常吗?”她问。
她看着这些晦涩的法律用语,大声读道:“根据本文件,沃特·J·罗宾逊,‘满足号’单桅帆船的拥有者和掌舵者,获得在佛罗里达沿海进行船只营救打捞工作的执照。”
她记得史蒂夫说过,罗宾逊在阿默斯特大学拿到了英语学士学位和历史硕士学位。他是佛州群岛最文艺的糙汉子。想想来佛州群岛的人都是些只为施放压力的俗人,他说不定是这里最文艺的人类。
“那是我曾曾曾祖父。你知道为什么他把船命名为‘满足号’吗?那是亨利·摩根爵士战舰的名字。那艘战舰救起了罗宾逊家族的第一人,才有了后来好几代黑人海贼,才有了沃特·J·罗宾逊。你要问我曾曾曾祖父是不是个汉子?这么说吧,他总是保持在竞争前列。人们说他宁愿去捞成捆的棉花,也不去救被缠在水下的船员。那是一桩残酷的生意。”
维多利亚瞄了一眼那座书架,上面摆着西奥多·罗斯福、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约翰·亚当斯等人的传记,关于加勒比地区海盗和殖民史的书,以及一些卡夫卡、狄更斯、雨果的小说,甚至还有几卷英国诗歌。这位魁梧的驳船操作手似乎钟爱阿尔弗雷德·坦尼森2的作品。
“残酷的年代。”
“我在南方造船厂的时候就在驳船制造方面很有名气了。就算一开始收不到钱,我也可以先把活儿干了,然后等着从酒店和赌场分成。但格里芬说他一个子儿都不会让出来。那也无所谓,反正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能挣钱。但现在……”他用肥嘟嘟的手指着钉板上的驳船示意图,说,“我可以把这些玩意儿烧了。”
“哪个年代不残酷呢?”
“我只是好奇你做生意是不是都这样。”
维多利亚希望史蒂夫此刻就在这里。他肯定能在罗宾逊身上找到她发现不了的点。罗宾逊似乎对她敞开了心扉。她知道对方是在制造一种印象,一种亲切友好而开诚布公的印象。这是在演戏吗?史蒂夫曾教过她,有时证人会过于渴望交谈。
“问问总可以吧?”
“如果他们一刻不停地说话,是因为他们想掌控谈话。”
“在你和格里芬敲定你们的成本加成合同之前,你是不是想让他从大洋洲项目里给你分成?”
罗宾逊又继续聊了一会儿,回顾他家族的历史。沃特·罗宾逊当年掌控着城里的斗鸡比赛,还拥有一家妓院和一家对黑人白人都开放的沙龙。他还建造了基韦斯特岛最大的房子,正是墙上油画里的那座。房子带着安妮女王时代的风格,有双层走廊、罗马柱式栏杆和楼顶瞭望台。这座粉色的房子极尽奢华炫耀,大海尽收眼底。罗宾逊说,关于这座房子的毁灭有许多互相矛盾的故事。他父亲曾告诉他房子是被台风摧毁的。但后来他又听说,他的祖父,也就是沃特的孙子,因为赔掉了家族生意,就放火烧房子以求骗保。自此以后,罗宾逊家族就开始走下坡路。莱斯特的父亲当年在一条捕虾船上当船员,好不容易攒下一笔钱,才买了一条漏水的拖船。
仓库中央的锯木架上摆着一艘古代的独木舟,看着像是印第安人的作品,似乎正在修复当中。水泥地面上散乱放着许多航海相关的玩意儿:灯塔的玻璃罩,缠满藤壶、看似好几百年历史的船锚,几桶敞开的树脂,装着复古指南针的罗盘架,还有一艘腐烂的小艇,说不定亚哈船长1曾驾着它驰骋洋面。维多利亚希望罗宾逊的驳船和拖船别像这些古董玩意儿一样老旧。
莱斯特在新英格兰上的大学,本想当历史老师,但由于父亲去世,便回家挽救拖船生意。
他们对话的地方就在“罗宾逊驳船拖船公司”的仓库办公室里,紧挨着基维斯特岛码头。仓库又长又矮,像一道钢铁波浪上下起伏,散发着一股金属味儿,凌乱的内部摆满了维多利亚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仓库里还散放着几百件小物件,活脱脱一个古玩店,有古董海军手工艺品、雕像、艺术品等等。仓库一侧立着一座跟墙一样高的书架,另一侧挂着一副加勒比海复古地图,上面的古巴远比实际更大,甚至比菲德尔·卡斯特罗的雄心还大。地图旁是一张油画,画的是一匹装有炮塔和塔台的粉红色巨马。在罗宾逊的办公桌后面,挂着一些生锈的滑膛枪、短剑和大刀。
家庭的强大向心力。
说罢,他耸了耸宽大的肩膀,仿佛在说:“我还能怎么办?”
她家,史蒂夫家,都有这种向心力。也许正因为如此,朱尼尔·格里芬才害怕家族财产化为泡影,莱斯特·罗宾逊才一心想重振家族。但即便真是这样,她依旧不知道杀害本·斯塔布斯的凶手是谁。至于莱斯特·罗宾逊,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个海贼。
“大洋洲赚不赚钱对我无所谓,反正我在驳船生意上有百分之三十的成本加成。”他指了指一块钉板上挂着的几张示意图,图上画的是形似油箱的小船。“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在大洋洲上投了那么多钱,还拒绝了其他生意,能不破产都算撞大运了。”
1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所著小说《白鲸记》中的男主角。
罗宾逊约莫四十五岁,穿着笨重的工装靴、沾满油污的短裤和夏威夷印花衬衫。他虽然是黑人,但脸色透着一丝红褐色,仿佛抛光的桃花心木。他留着整齐的胡子和一头灰白色脏辫,说话时不停用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就像在写标点符号。
2英国著名诗人,曾被英国王室封为“桂冠诗人”,诗作颇丰。
维多利亚已经看过了罗宾逊在格里芬家中的监控画面。他当时与迪莉娅·布斯塔曼特、克莱夫·福尔斯、朱尼尔·格里芬在一起,在不可抗力号出发去基维斯特岛前上了船。因此,理论上罗宾逊也有杀人嫌疑。但和其他几个人一样,监控录像里的他在船离开码头前又下了船。
3美国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第三任美国总统。
“这里是佛州群岛。”罗宾逊说,“你在东边放个屁都会被西边的人闻到。”
4托马斯•杰斐逊的一名女黑奴,与他是情人关系。
“谁说贿赂的事儿了?”维多利亚想套他的话。
5威尔士海盗、17世纪侵掠西属加勒比海殖民地最著名的海贼之一,晚年被任命为为总督。
“除了他还能有谁?格里芬要贿赂斯塔布斯那个臭公务员,我没意见,这种事每天都有。但杀了他?格里芬脑子里在想什么?”
6西班牙著名自然主义哲学家、美学家,美国美学的开创者,同时还是著名的诗人与文学批评家。原话出自他的《理性的生活》一书,“忘记历史的人,注定将重蹈覆辙。”
“看来你觉得哈尔·格里芬有罪。”维多利亚说。
7指不预先收取代理费,只在胜诉的情况下取委托方所获赔偿的一定百分比当作酬劳的律师。
“你知道你那疯子委托人让我亏了多少钱吗!” 莱斯特·罗宾逊咆哮道,“几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