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自己离朱尼尔也要远一点,真正意义上的单飞一阵子,至少先等她找到自己的定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不,跟他没关系。
乐队奏起了另一首巴菲特的名曲《试着跟飓风季讲讲理》2,维多利亚考虑要不要把阳台的门和窗户都关上。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打开了酒水柜,又拿了一小瓶伏特加出来。
而后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艾格尼丝和海明威分手之后,嫁给了一个有钱的意大利人,好像是伯爵之类的。而维多利亚恰好刚刚和朱尼尔旧人重逢。
***
不,写信太蠢了。我明天当面跟他说。“你是一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
“你冷吗,史蒂夫舅舅?”
也许她该给史蒂夫写封信。
“嗯……”
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因为她离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故居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或者是因为她在普林斯顿大学学了美国文学——她想起了艾格尼丝,就是那位在法国给海明威治伤的护士。艾格尼丝在分手之后给海明威写信,说他们曾经一定相爱过,因为他们总是争吵。
“你在发抖。”
史蒂夫风趣而机敏,是一个很好的恋人。他还让人恼火、傲慢自大,以及……明显不适合她。她怎么能把他当做相伴终生的对象来考虑呢?不,她得跟他分手。但要怎么做,怎么说呢?
史蒂夫试图抬起头,可是头却像灌了铅般沉重。“哎哟。”
这是女王大人喜欢用的一个词。从小到大,她不知听了多少次母亲这么评价自己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他看上去还不错,但是不适合你,小公主。”
四周一片漆黑,但是他能看见朦胧的月牙在浮云间若隐若现。他仰面朝天地躺着。空气咸湿黏腻,带有一种原始的气息,海浪轻拍着沙滩。远处传来另一种清晰可辨的声音,那是轮胎在沥青马路上发出的嗖嗖声。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车灯的光束扫过远处,映出大桥的轮廓。
不传统,不体面,不守规矩,不可预料,还有一大堆她一时想不起来的带有“不”字的词。不适合。就是这个了!
“我们在哪儿,博比?”
但维多利亚并非因为物质上的匮乏而不满,而是因为史蒂夫是一个如此——什么词儿来着?四瓶酒下肚已是让她醉眼朦胧,她还能找得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吗?
“在一座小岛上。”
“由你自己来决定,亲爱的,决定要不要找这个不能好好养家的犹太男人。”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的?”史蒂夫的头抽痛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前额。是软的,起了一个大包。
她的母亲——拔示巴·洛德——对史蒂夫的评价没错吧?尽管她说得相当危言耸听。
“巴基。”
是的,太对了。我一开始就该跟着直觉走。我应该听女王的话。
“谁?”
海风拂面,她突然意识到,她向史蒂夫和自己撒了谎。她胆怯了。她真正想要的是结束这段关系,甩了史蒂夫。肯定是这样的,不是吗?
“海豚巴基。”
他俩到底是谁在糊弄对方?
“别唬我了。”
她回想起格里芬叔叔的船撞上海滩的那天。那天她告诉史蒂夫自己想单飞。她指的是事业方面。至少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好吧,确切来说不是他。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大概吧。”
阳台下方泳池边的酒吧里,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唱吉米·巴菲特的歌,唱的是关于一大堆工作和一个坏老板之类的。如果史蒂夫在这里,他一定想下楼到酒吧里去跟着唱。他曾说和吉米·巴菲特一起钓过鱼,她对此一直表示怀疑。关于史蒂夫,你永远也猜不透。
也许他正在做梦。或者更糟——死了。“是一只海豚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
她希望他没有像自己一样喝那么多酒。
“我从顶棚的洞里钻了出去,不过你被卡住了。我想把你拉出来,但是没成功。后来这只海豚衔着你的肩膀把你拖出来了。
他不可能看到别的月亮。
史蒂夫先后把两只手举过肩膀,看了看,说,“我身上没有咬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说实话。”
她想知道,正沿着跨海公路开车的史蒂夫是不是也在与自己同看一弯明月。她轻笑了起来。
“我说的就是实话。你出来之后,海豚就推着你。而我则拉着它的尾巴,就这样我们到了岸边。”
史蒂夫的问题在她的脑海中回响。她自觉是一个糟糕的律师,也许还是一个糟糕的女儿。也许是她没考虑清楚,误会了母亲和格里芬叔叔。她的双唇因伏特加而发麻,夜空中的月亮也渐渐消失,要么就是被浮云遮住了,要么就是她喝醉了,或二者兼有。
“噢,快告诉我,博比。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
“你是哪门子律师?”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警笛的声音。两辆车停在了桥上。三四个人站在桥栏杆边,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打手势。
早先,她浏览了客房服务的菜单,又觉得自己还不饿,于是第三次打开了房间里的酒水柜,拿了两小袋椒盐脆饼,一瓶罗斯牌含糖柠檬汁——对不住了,妈妈——以及几瓶小瓶装的雪树伏特加。这些瓶子在堆着格里芬案文件档案的会议桌上排成了一排,就像小人国的保龄球瓶一般。酒瓶都被她喝干了,文件夹还原封未动。
“我本想救你,结果却是你救了我。”史蒂夫说。
维多利亚回到了房间里,开着阳台的门,让凉风和月色进入屋里。
“是宽吻海豚的功劳,史蒂夫舅舅。”
***
史蒂夫知道博比的运动能力有限。赛跑的时候,这个男孩手肘的晃动幅度太大,膝盖也不稳,全都是降低效率的动作。调皮鬼们爱喊他“笨蛋”。但博比天生擅长游泳,他的长腿和细胳膊能够以恰到好处的节奏流畅地划水。史蒂夫刚好相反。他跑步的时候能保持头部不晃动,冲刺的步伐稳健有力。在水里,他就只能瞎扑腾。
黑暗又一次降临。
史蒂夫支起一侧手肘想翻个身,却再次感到天旋地转,于是又平躺下来。
我到底在哪里?
“你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博比轻轻指了指史蒂夫眉毛上方的一个大致范围,说,“但愿不是硬脑膜下血肿。”
他被咸涩的海水呛住,咳嗽了起来。一道细细的光束割裂了黑暗,那是一抹奇诡而美丽的月牙。
“啥鬼东西,天才小医生?”
有水流涌动的声音,某个东西正敲击着他的胸膛,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也许只是错觉。
“一种颅内损伤,因为头部遭钝性打击而产生,很常见。”
或者,他其实并没有动,而是周遭的一切都动了起来?他无法辨别。
“所以,‘常见’说明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吗?”
有什么东西拉了一下史蒂夫,于是他便开始在水里移动。
“除非是大脑半球受伤了,那么你就有生命危险了。”
这里又黑又湿又冷。
“老天。”
史蒂夫想,如果我已经死了,我会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吗?
博比俯下身来,观察了一下史蒂夫的眼睛,说:“你的瞳孔看上去挺好的,史蒂夫舅舅,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
过了几秒钟,或是几分钟,或者甚至已是沧海桑田。
史蒂夫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宇宙里并没有什么总承包商或总建筑师。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当博比需要人把他从被关押的地方解救出来的时候,史蒂夫出现了。他逃过了六个拿着枪的家伙的追捕,在树林里穿梭,把这个男孩带到安全的地方。而眼下,在他差几秒钟就溺水身亡的时候,史蒂夫确定是博比救了自己,而不是宽吻海豚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
桥上有人在喊:“救护车来啦!在原地坚持住!”
有太多东西要考虑了,当然得再来一杯鸡尾酒。
原地就原地吧,史蒂夫心想。反正他也动弹不得。
这难道不有点儿讽刺吗?如果父亲没有自杀,她很可能已经成了维多利亚·格里芬太太。这正是四位家长都期望的,也是她自己所期望的,至少在少女时期是这样。所以,如果是因为她母亲的出轨导致了父亲的自杀,并让格里芬叔叔因为羞愧和内疚浪迹天涯……那这对野鸳鸯不也毁了她的命定姻缘吗?这就是命运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海面上溅起一朵柔弱的水花,博比喊道:“那里!海豚跳起来啦。”
在此后的几个小时里,维多利亚没有离开过房间,只站在阳台的栏杆旁,凝望浮云掠过明月。她给朱尼尔打电话诉说了自己的怀疑。他似乎大吃一惊,内心很受伤。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感到自己与他前所未有地接近。朱尼尔发誓会跟父亲认真谈谈,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史蒂夫勉力转过头,但什么也没看见。
现在已经快半夜。电视台的转播车都已经从停车场开走了,但它们还会回来。一阵凉爽的海风拂来,维多利亚一边独自喝着酒,一边想着母亲和格里芬叔叔到哪儿去了。她指责他们俩像大卫王和拔示巴1那样偷情,导致了她父亲的死亡,这话气得他们当即摔门而去,而她也就再没见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位。
当然,刚刚也许确实有只身体弯成弧形的海豚跃出水面。或者仅仅是一条普通的鱼,或者说不定是一颗小行星坠入水中。“我什么也没看到,小子。”
这大概是有效果的。毕竟她母亲从来没得过坏血病。
“你总是这样,史蒂夫舅舅。”
“一定要挤上鲜柠檬汁,亲爱的。喝伏特加的时候顺带补充维生素C。”
1圣经中记载了大卫王和拔示巴偷情的故事。
维多利亚站在码头宾馆套房的阳台上,小口啜着一杯伏特加鸡尾酒,就像“某人”那样。女王常喝鸡尾酒。事实上,她对鸡尾酒相当讲究。
2歌曲原名Trying to Reason with Hurricane Sea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