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沉默。从罗宾逊的表情中,维多利亚看得出他在绞尽脑汁想一个安全的说辞,既不能触犯作伪证的底线,也不能暴露自己的杀人阴谋。
维多利亚拿起一张贴着卫星图片的张贴板,这是她早上八点刚做好的,图片里是一艘正在建造中的驳船。平整的钢甲板上堆着那些超大号的儿童积木,至少从近地轨道上的卫星上看像是积木。“这是你受委托建造的驳船吗?”
“不好说,但那船可以算是我造的。”
“确实做了一些改动。”罗宾逊谨慎地说。
维多利亚举着张贴板从陪审席前漫步而过。“甲板上是什么,罗宾逊先生?看着不像重型机械或者造船设备。”
罗宾逊端详着她,仿佛在问“你究竟知道多少?”她打开一个文件夹,并故意偏向他,好让他看清文件夹上的几个大字:南方造船厂。但文件夹里面其实是本季度的度假服装促销目录,人造丝吊带露背裙似乎有卷土重来之势。
“是预制钢铁船舱。”
“我对于‘取消’这个词的正确性表示怀疑。”维多利亚说,“你不是直接把订单改了吗?”
“有几百个,是吧?”
“洛德小姐,我在我的办公室和你说过了,在格里芬被指控谋杀后,我不得不取消了他的驳船订单。”
“五百五十个,女士。”
到目前为止,史蒂夫的判断都是正确的。他研究卫星图像,搜集与格里芬和福尔斯相关的零碎信息,并把这些劲爆信息交给了维多利亚。但她还需要将这些信息好好包装一番才行。
“当你把证人堵到死角时,就把提问简单化,让他们只能说‘是’或‘不是’,并且加快节奏。”
罗宾逊眨了眨眼,仿佛肚子被人揍了一拳,只不过没有弯腰而已,但他的眼神确实飘忽了两下。
谢了,史蒂夫。
“他是不是去南方造船厂查验你的驳船了?”
“每一个船舱的面积约为37至46平方米不等?”
“对不起,我没有嘲讽的意思。我是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
“是的,女士。”
陪审员们似乎被这条信息提起了精神,没人打鼾,也没人盯着时钟盼着休庭。
“里面有排水管、电线管和通风管道吗?”
维多利亚接着说:“罗宾逊先生,海岸警卫队一定还告诉你,在船的残骸中发现了康克林先生的尸体。”
“有,女士。”
“你只能问康克林先生本人了。”罗宾逊回答道。
“但船舱上没有起重机、挖掘机、打桩机和重型钻机,是吧?”
“你听清问题了吗,先生?”法官问。
“没错,女士。”
这个问题似乎让罗宾逊有些意外。他不知道罚单的事,也不知道史蒂夫他们在造船厂附近发现了康克林的行踪。
“因为这不是一艘工作驳船,是吧?”
“那他不到两周前为什么去了杰克逊维尔?”
“是的,不是工作驳船。”
“康克林是个不不靠谱的人。我几个星期前把他开除了。”
“那它是什么?”
“曾经?”
“是一艘多用途船。”
“我可没这么说,女士。他是个焊工,曾经在我手下打工。”
罗宾逊的额头开始出汗。维多利亚以前也曾让证人紧张得出汗,每次都让她感到兴奋不已。史蒂夫还曾吹嘘自己在交叉质证中把一位证人逼出了心悸,甚至在医护人员把对方送出法庭时仍然连珠炮似的提问。
“这么说你不认识他?”
“多用途?”她抬起一根眉毛,用讽刺的语气问道,这是她从史蒂夫那里学来的,“是指博彩和旅游吗?”
“显然,他就是偷船的人。”
“是的,可以这么说。”
“切斯特·李·康克林,又叫逃兵康克林,你认识吗?”
她提高了嗓门说:“这可是你说的,罗宾逊先生。这些船舱是预制酒店房间。你造的一座水上酒店和赌场,是吧?”
“……在海岸警卫队告诉我之前,我都不知道船沉了。”
“是又怎么样?”罗宾逊还击道:“我是个商人,又没有作奸犯科。”
当证人说“实话跟你说吧”的时候,他绝对没说实话。
“如果对方开始暴躁起来,就直击其要害。”
“实话跟你说吧,洛德小姐……”
“确实没有作奸犯科。”她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除非,你设计陷害哈罗德·格里芬,让他背上谋杀罪名,你就可以用极低的代价偷走他的点子。”
“船被偷了,你有没有报警?”
沃德尔噌地站起来,大叫:“反对!被告方律师是在臆断。”和所有的检察官一样,他也讨厌意外状况。现在他的脸色就像走路撞在了玻璃窗上一样滑稽。
一起事故,比“我请的杀手被炸上天”听起来好多了。
“反对有效。”法官裁定说:“洛德小姐,请你用提问的方式提出指控。”
“昨天在船坞被偷了。我也是听别人说那艘船卷入了佛罗里达湾的一起事故中。”
维多利亚在陪审席面前转了个圈,一步步靠近证人席。“如果我的委托人在珊瑚礁上建好‘大洋洲’项目,按照海事安全法的规定,你的驳船将被禁止进入该区域,是吗,罗宾逊先生?”
“现在那艘船在哪儿?”
“就项目附近的海域而言,是的。”
“我并没有隐瞒什么,洛德小姐,是律师为了税务方面的原因才把船记在公司名下的。”
“你急需进入珊瑚礁海域的资格。如果‘大洋洲’建成了,你的驳船酒店生意就泡汤了,是吗?”
“反对无效。”法官说。
“我确信肯定会有商业上的影响,但谁又能说清楚影响程度有多大呢?”
“反对,这属于争议性提问。”沃德尔并不知道维多利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想干扰她。
“像‘大洋洲’这样的豪华酒店和赌场肯定会让你的小旅馆黯然失色吧?”
“为何你要隐瞒你对那艘船的所有权?”
“每个人观点不一样。”
“是的。”
“你的观点,就是必须阻止格里芬修建‘大洋洲’。”
“那就是在一家公司名下了。是属于你在巴哈马群岛的公司吗?”
“不是。”罗宾逊狠狠瞪着她说,“我们的项目截然不同。”
“并非我私人所有。”他回答。
“为了让陪审团能听明白,我重新问一遍。”维多利亚继续道,“你受哈尔·格里芬的委托,为‘大洋洲’项目建造所需的驳船。但你在没有告知格里芬先生的情况下,偷偷规划了另一个竞争项目?”
“罗宾逊先生,你拥有一艘赛加雷特王牌38型快艇吗?”她首先问道。
“如我所言,我是个商人,洛德小姐。”
“可他不知道我们掌握了多少信息。所以你要表现得自信一点,带一个装满纸的文件夹,假装我们知道了那些驳船的信息。提问要简短,不要给他思考的时间。”
维多利亚没有继续问,法官见状便问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辩方律师?”
有时候,在面对敌意证人时,你的开场要缓慢而柔和,决不可威胁对方。要用一种平和的语调,用令人舒服的举止,让对方有一种踩在花瓣上、漫步竹林间的感觉。史蒂夫曾把交叉质证比作打棒球:用近距离的离垒站位2迷惑投球手,让他以为你不会偷垒,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下二垒。但今天早上,他说罗宾逊肯定知道他们在调查什么。
维多利亚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已经提出了对方的动机,现在该由史蒂夫来揭露罗宾逊与福尔斯及斯塔布斯被射杀的真相之间的关系。她正准备坐下,却突然想起,在史蒂夫关于交叉质证的众多规矩里,有这么其中一条:
维多利亚走向陪审席远端,她并不想让陪审员看见自己,好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在证人席上紧盯自己的罗宾逊。
“一定要来个强有力的结束语。”
“祝你今天在质询罗宾逊的时候好运。”他眨了眨眼,然后哼着《水手的儿子的儿子》1”走开了。
“我还有一点要说,法官大人。”她又转向证人说,“罗宾逊先生,你给你那艘快艇取的什么名字?”
她扫视了一遍法庭,发现朱尼尔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在被告席后面。拉斯克警长看到了她的目光,冲她眨了眨眼。这是他今天上午第二次冲她眨眼了。早上她在大厅里喝咖啡的时候,拉斯克就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向她道早安。
她希望报社摄影师赶紧拍下罗宾逊的脸,现在他的脸上把之前隐藏的怒火全都展现出来了。
维多利亚站起身,理了理她身上的名牌 职业套装。这套衣服实在是太黑了,卖衣服的女销售直接称之为“无烟煤色”。不过这倒是很符合今天这场苦战的困难程度——要把煤炭变成钻石。
“满足号。”罗宾逊说。
罗宾逊在书记员的桌前停下了脚步。菲泽斯法官提醒道:“先生,请在证人席上就座,你现在是宣誓证人。”
“你是滚石乐队的歌迷吗?3”
维多利亚倒不这么认为,这位海盗兼海上救难员的第十代后人并不缺乏胆量、头脑和所谓的“邪恶二元性”。罗宾逊曾用这个词来形容康拉德《秘密分享者》一书中的那位船长。
又是揶揄。每当史蒂夫这么干的时候,我都有些反感,但我自己却忍不住揶揄别人。
“克莱夫绝不会背叛我。”格里芬摇摇头说,“至于罗宾逊?他可没那个胆。”
“与亨利·摩根的一条船同名。”罗宾逊咬牙切齿地说。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维多利亚把福尔斯和罗宾逊的事告诉了格里芬,后者听罢表示怀疑。
“恶汉摩根?”维多利亚故作惊讶。
我会努力的,她心中默念道。虽然她明白如果史蒂夫在身边会更轻松,但现在他只能在法庭外的走廊上徘徊。根据规定,当其他证人出庭作证时,他不得进入法庭。现在,莱斯特·罗宾逊正大步走向证人席。他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黑色长裤和一件领口敞开的珊瑚红T恤。他的小胡子和短脏辫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副金丝眼镜让他颇具学者范儿,不过宽大的肩膀、长满老茧的厚实手掌和历史学教授——他差点就入了这一行——的形象格格不入。不,这是一位劳动者,虽然饱读诗书,伶牙俐齿,但面对重型机械和肮脏的工装靴也毫不忸怩。
“确实有人这么叫他。”
以及“让陪审团舒心,让对手闹心。”
“他不是专干袭击商船、杀人越货、强奸妇女之类的事吗?”
这是史蒂夫最早给她的教导之一。后面还有一句:“要表现得像法庭的主人。”
“你必须了解历史,洛德小姐。在那个时代……”
“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恐惧。”
“不管历史如何,恶汉摩根终究是个海盗吧?”
史蒂夫肯定懂这种既恐惧又兴奋的感觉,这是辩护律师特有的感觉。
“海盗之名是皇室对他的报复。他自认为是武装民船船长。”
一位斗士,面对百万雄师。
“是的。”维多利亚不失端庄地笑着说,“你还自认为是商人呢。”
可我是一个人。
1指吉米·巴菲特的歌曲Son of a Son of a Sailor。
哈尔·格里芬和维多利亚一起坐在被告席上,和第一次庭审相比,他今天的皮肤没有晒得那么黑,精神也不如上次。斐泽斯法官坐在高背旋转椅上悠闲地转着圈,他的书记员则挤在在法官席下方的小桌子前。一位大腹便便、睡意阑珊的法警站在法庭门口内侧,他是这里享受联邦医疗保险的百夫长。拉斯克警长就坐在公诉席正后方,脸上永远那么平静。
2指棒球比赛中跑垒员在投球前故意站在距离垒位2至3米的地方,以求偷垒或拦截球。
不过法庭里倒是水泄不通。旁听席第一排被记者们占据,旁边站着一位摄影师。法院里的常客——那群成天晃悠在法院里的退休老人——也坐在旁听席上,准备享受这一廉价的娱乐活动。几个等生意的本地律师聚在最后一排,抱怨自己只能办酗酒和妨碍治安这类小案子,而不是谋杀这种收入可观的大案。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蹭空调的老头老太太也在法庭里转悠。陪审团整整齐齐地坐在陪审席上,好像盒子里放好的鸡蛋。他们的表情也不尽相同,有的一脸迷惑,有的一脸嫌弃,仿佛在说:“小姐,赶紧开工,还得把我逗乐。”
3滚石乐队有一首歌叫《满足》(Satisfaction),与这艘船同名。
此刻的她,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