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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十万美金的问题

维多利亚僵着。

大家都一动不动。

津克维奇僵着。

津克维奇惊得张大嘴巴,简直可以一口吞下整只甜甜圈。罗尔法官歪着脑袋,面向贾妮思,仿佛难以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正在仔细聆听第二遍。整个法庭一片寂静,唯有通风系统还在呼呼作响。

罗尔法官也僵着。

“鲁夫抬头看着我说,‘你这个笨蛋。你把孩子关在狗笼里,却从不知道锁上棚子。’”

史蒂夫挨个扫视了他们一圈。这些人各有各的生活,支付账单、保养汽车、求医问药,过着千篇一律的平凡生活。但在这一刻——时间冻结了,彷如琥珀中的化石——他们的脑海中全都冒出了同一幅画面。而他确信,日后他们还会和他一样,时常想起这幅画面,挥之不去。

津克维奇故意放低了声音,他一定觉得这语调听着很深邃。“西格彭先生躺在那儿,像只挨了剐的猪似的流着血,那时他跟你说了什么?”

一个可怜的小孩被关在一间棚屋的狗笼里。

“既然没有反对意见,”罗尔法官说,“那料想原告也和法庭一样好奇接下来的质证。请继续。”

最终,法官开口道:“你刚才说那天下着雨夹雪?”

史蒂夫冲她无辜地耸耸肩,但她十分怀疑地看着他。

“院子都冻成滑冰场了。”贾妮思说。

“为什么?”

法官咬着铅笔末端的橡皮问:“你儿子那天穿的什么?”

维多利亚正欲起身反对,但史蒂夫拉住了她的胳膊。“让他继续说。”他耳语道。

“大概是内裤和运动衫吧。”法官闻言不禁死盯着她,贾妮思遂补充了一句:“那些日子我的状态很不好。”

津克维奇转而对法官说:“我认为这些应激表述已经属于传闻证据规则例外的范畴了。”

“那间棚屋里有暖炉之类的吗?”

“已经扯着嗓子在喊了。他血流成河,像只挨了剐的猪。”

贾妮思摇了摇头。

“他提高嗓门了吗?”

“法官,我反对您代替我问话。”津克维奇说。

“气得发疯。”

“坐着别动。你已经问完了。”

“那么,他说话时激动、焦虑或愤怒吗?”

史蒂夫深知法官早已听遍了各种各样的虐童故事:犯了错挨烟头烫,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里忍饥挨饿,或惨遭性虐待。法官、警察、验尸官见过太多惊悚的犯罪,想必时间一长,他们的大脑自会建立起缓冲区,以缓解精神上的创痛。但在虐童事件面前,一个人真有本事变得无惊无惧、丝毫不为所动吗?

“有。”

“好了,咱们废话少说,”法官继续道,“你在农场里嗑药嗑得飘飘然,你儿子则如牲口般缺衣挨冻地被囚禁着,这时你弟弟来了,他和吸毒成性的西格彭先生起了冲突,然后把你儿子带回了自己家,细心周到地抚养至今。”

“西格彭先生那时和你有过交流吗?”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的。”

“法官大人,我必须提出抗议。”津克维奇说。

“西格彭先生见过你弟弟后就身负重伤了是吗?”

“去别处抗议吧,”法官朝贾妮思探了探身,“所罗门小姐,我希望你能暂时站在我的位置上想想。”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就算那样他也还是笨得可以。”她接着说。

“只要我不用换上你那件破袍子。”

“啊哈。”津克维奇感叹一声,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你会让国家来监护你儿子,还是把抚养权交给你弟弟?”

“鲁夫的头骨裂开了。”

关键问题来了,史蒂夫暗想着。

“所罗门小姐,你不必告诉我们西格彭先生的原话,但那晚他跟你说话时是怎样的状态?”

一个价值十万美金的问题。

“请便。”法官说。

维多利亚站了起来。“法官大人,在证人作答以前,我们能申请短暂休庭吗?”

“法官大人,如果我能让证人一切照实陈述,”津克维奇说,“那么我认为应激表述2的内容可视为传闻证据规则3例外,作为证据使用。

“什么?”史蒂夫难以置信地说,“等她答呀。”

“反对有效。”法官说。

“闭嘴。”维多利亚说。

“反对,这属于传闻。”维多利亚说。

“有什么问题吗?”法官问。

津克维奇闻言勉强一笑,仿佛政府的证人都会翘掉庭审去干非法勾当。“西格彭先生与你弟弟之间那灾难性的一夜,他是怎么跟你形容的?”

“法官大人,我们只需五分钟。”

“我猜他去德尔雷买卖K粉了吧。你知道的,就是克他命。”

法官耸耸肩说:“就五分钟。五分钟后重新开庭。”

“西格彭先生今天哪儿去了?”

***

“对,呆瓜鲁弗斯。”

两人刚一来到走廊上,维多利亚便一把抓住史蒂夫的领带,踢开女厕所的门,将他拽了进去。

“鲁弗斯·西格彭?”

“喂。”他不满地喊道。

“拜托,我不知道。我正在屋里嗑摇头丸。这事你得去问鲁夫。”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氨水味。

“那么那晚,你弟弟出现后发生了什么?”

“你以为你这样能瞒天过海?”她说。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夹雪,屁股都快冻掉了。”

“哪样?”他摆出一副无辜样,她毫不买账。

尽管双脚都稳稳地踩在地上,但津克维奇的身形却开始来回摇晃,彷如一名对着哭墙祈祷的拉比1。“拜托,所罗门小姐,你是说你那晚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少装蒜。你干了什么?绑架西格彭来敲诈你姐姐吗?”

贾妮思耸耸肩,她的胖下巴也跟着抖了抖。“我那天晚上喝得烂醉。”

“你疯了吧。咱们赶紧回法庭吧。还差一个问题,我们就能赢得监护权了。”

“那么你弟弟当时是否采用了暴力?”

“你错了,还差一个问题,我就要向律师协会举报你了。”

“你是问,史蒂夫是否带走了博比?没错。”

“举报我什么?”

“你弟弟是否在那期间将你的儿子带离了你的监护?”

“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是在引火自焚。贾妮思下次被捕时,就会向津克维奇告密,为了自保,她会反咬你一口的。”

“农场?”她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是啊,我和我的朋友们在那儿种植经济作物。”

“她没我什么把柄。”

津克维奇不禁舔了舔自己的上嘴唇。从他们排演证言到开庭前,这期间一定有事发生。“请仔细回想一下去年1月,所罗门小姐,你当时是住在潘汉德尔的一个农场里吗?”

对于他这么诡诈的人而言,这个谎撒得烂极了。“所罗门,不论你觉得自己跑得有多快,你都不可能盗得了我的本垒。”

“没,他吸取了教训,之后连烟都不抽。”

“老天,别搞得那么紧张好吗?”

“有近一点的事例吗?”

“我给你十秒交代清楚。”

“大概就在他痛扁利普希茨前后。我给了他一些大麻,他吸了之后吃了整整半加仑开心果冰淇淋,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

“否则?”

津克维奇微微一笑,终于回归剧本了。“什么时候的事?”

“否则,作为你的律师,重新开庭后我会要求撤销诉讼、暂停审理,直到政府把你姐姐的行为调查清楚为止。”

“嗯,见过。”

“拜托,维。真相就是如此,我真不知道贾妮思今天会在庭上说什么。”

“那吸毒呢?”津克维奇问,“你见过你弟弟吸毒吗?”

“你肯定知道。而且你还知道西格彭今天不会露面。所以你才叫我随机应变就好。所有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津克维奇久久地瞪着贾妮思。这与他们之前排演过的大相径庭。史蒂夫松了口气,但也只是一小口。你永远都无从预料贾妮思会在何时抽出刀片。

“我只是直觉很准罢了。”

“自12岁起,我就随身带着刀片。我可以再替他割一次包皮。”

“没准到未卜先知的份上。你究竟做了什么?收买他们?”

津克维奇看起来惊诧不已。“他从未打过你?”

***

“他没那个胆子。”

那些史蒂夫引以为傲的直觉全都告诫他要保持缄默。他很清楚多数罪犯都不是栽在警察手里,而是坏在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此外,他也深知多维利亚一旦正直起来会变得多么倔。所以他永远都想不通为什么此刻他决定告诉她。难道他指望她对他的感情能超越她那严格的道德感吗?还是说这是一项她注定通不过的测试?

“不说阿尼·利普希茨了。你弟弟以前袭击过你吗?”

“该死,史蒂夫,”她催促道,“贾妮思究竟为什么改了口?”

“当时我一点都不胖。”

他脱口而出:“为了十万美金。”

“我说的暴力行为并不是指这个。”

“噢,不,不,”她不住地摇头,“你怎么能……?”

“我14岁时,阿尼·利普希茨总叫我‘肥妓’,史蒂夫就打得他屁滚尿流的。”

“钱是我借的。”

“请务必细细道来,所罗门小姐。”津克维奇说。

“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怎么能收买证人作伪证?”

她拿了他的钱,现在要倒打一耙了。

“我是收买她说实话!我是要她别说谎。她刚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

嗷,见鬼。她要出卖他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

“说来话长。”贾妮思说。

“没错,但我是占理的。我才是被勒索的那个。我才是受害者。”

津克维奇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说:“你的弟弟史蒂芬·所罗门以前有过暴力行为吗?”

“这话留着跟吊销你执照的法官说去吧。这根本不是贾妮思说不说实话的问题。根据道德准则,你给她钱就是非法诱因。”

史蒂夫试着放松点,但怎么也放松不了。她随时都能从背后捅他一刀。

“那也是规定有毛病。”史蒂夫争辩道。

“我要说实话。”贾妮思说。

“去死吧你!”她看起来既难受又愤怒。“你和平彻一样不择手段。”

“前提是?”

“我是在伸张正义。区别大了。”

“你说能帮我申请缩短刑期和提前假释。”

“我有能力正大光明地打赢官司。”

“为了请你出庭作证,我做了什么相应的承诺吗?”

“这我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轻声说。他靠了过去,两手放在她的双肩上。他感觉到她在发抖,似乎随时都会嚎啕大哭起来,或是突然亲他,或是——

“你帮我出了狱。”贾妮思答。

啪。她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津克维奇蹒跚走到证人席前。“你今天为什么能来出庭?”

“嗷!妈的搞什……?”

史蒂夫偷瞥了一眼维多利亚。她出庭时向来都摆着张扑克脸——正如他教她的那样——但他姐姐的人生经历似乎让她既惊讶又反感。罗尔法官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史蒂夫料想法官是见怪不怪了。但与此同时,他也在琢磨37年前是不是有哪个产科护士弄错了。也许他真正的亲姐姐是个有博士学位的杰出研究员,就职于某实验室,即将为人类治愈癌症。

“我有义务告诉罗尔法官。”

史蒂夫知道,在己方的初度询问中主动坦白所有劣迹,是避免对方律师在交互质证时诋毁证人的唯一办法。虽然津克维奇是个自以为是的恶毒小人,但他并不愚蠢,截至目前,他的确毫无破绽。

“不用。你没听说过律师和当事人之间的特权吗?”

贾妮思宣誓完毕后,津克维奇引导她做了一些基本情况介绍。她是史蒂夫·所罗门的姐姐,长他两岁,成长于迈阿密海滩一带,高中时因多次吸毒被开除,随后前往宾夕法尼亚州乡村就读一所专为问题少年设立的农场学校,在那儿半工半读。因在苜蓿地里种植大麻、在谷仓里开起了半职业性的妓院而再次被开除。她因涉毒、盗窃和扰乱治安多次被捕,还有一次是因为蹲在警车车顶上朝挡风玻璃撒尿,被警察以刑事恶作剧为由拘捕。她全然不知博比的生父是谁,可能是那个在奥卡拉打得她鼻青脸肿的瘾君子,也可能是那个顺道载她去彭萨科拉的卡车司机——刚下I-10州际高速洛克利出口,他就在休息区里让她张开双腿支付了车费。

“那也容不下欺诈行为。去翻翻尼尔诉威廉姆斯的案子吧。”

他姐姐衣着邋遢地走进法庭,始终回避着史蒂夫的视线。她穿了一条难看的印花裙,裙摆长抵脚踝,脚上是白袜配凉鞋。她随身带着一个软皮手提包,大得能装下20公斤大麻。头发用一根斑驳的橙色弹力带在脑后绑成了马尾辫。金框眼镜下的那对黑眸显得十分恍惚,仿佛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史蒂夫看来,她给人的整体印象,就是一个吸食、注射各种奇怪玩意儿,同时还贪食了太多奇多和可乐的女人。

“我不是教过你了吗?要是法律行不通——”

听见姐姐的名字,史蒂夫觉得仿佛有无数恶心的小虫爬上了自己的脊柱。西格彭的消失是协议的一部分,他也为这部分掏了钱。但贾妮思仍可以在证人席上出卖他。

“没得商量。道德准则不容置疑。”

津克维奇皱起了眉头。“既然如此,法官大人,政府请贾妮思·所罗门出庭作证。”

“我会失去博比,然后去坐牢。他们还会没收我的执照。”

“快召个证人上庭吧,津,我们好继续审案。”法官说。

“我没得选。”

说得好!史蒂夫暗想着,如果他是律师而非当事人,他也绝对会这么说。他为维多利亚感到骄傲,她真是进步神速。

“你可以选择维护正义,或是盲从那该死的法律。”

“考虑到西格彭先生的前科,”维多利亚说,“他现在可能在哪所监狱里蹲着呢。”

“我当初接手时就提醒过你了。我会严格照章办事。”

史蒂夫一言不发,自有律师代劳。

他一掌拍在了墙砖上。瓷砖并未受损,但他的掌骨就不一定了。“这么做,你比较轻松是吧?”

津克维奇说:“我请求询问原告他是否知道鲁弗斯·西格彭先生的下落。”

“什么比较轻松?”

他觉得维多利亚看着很憔悴,双目充血,头发也不似往常那般齐整。昨晚失眠了?没和她同床共枕,他无从得知。疲惫——如果真是疲惫的话——挫了她的锐气,让她显得脆弱,甚至还超乎常理地让她更显魅力了。她穿了件棕色宽领细条纹的双排扣外套,下身是一条配套的过膝裙。在史蒂夫看来,那大概是由面色凝重得如阿尔卑斯山一样的修女,手工精造而成的高档货。

他的手疼得肿了起来,太阳穴也突突直跳。“我被吊销执照、蒙羞受辱,从此与你各不相干。这样你就可以证明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她有所怀疑了吗?还是只是我的负罪感作祟?

“我嫁给布鲁斯是因为爱他。”

津克维奇瞪了史蒂夫一眼,只见他立马换上了13岁受戒时那副天真无邪的孩童表情。维多利亚也从旁斜视了他一眼。

“从我们做狱友那天起,你就没变过。你还是个机器人,还是死脑筋。”

“怎么会呢?”法官问。

“你也还是那个道德败坏的流氓。”

说得就跟自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似的。

“你无血无肉无灵魂,洛德。Sin alma o corazón。4

命案?史蒂夫暗嘲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和你在一起。”

“我担心可能有命案发生。”

“彼此彼此,”他赞同道,“我们根本水火不容。”

“别斤斤计较了,津。”

“南辕北辙。”她说。

“但法官,那就打乱了我的举证顺序。”

“相冲相克。”

“那就召你的第二证人上庭。”

“再见了,所罗门。”语毕,她推开门径直走回了法庭。

“我方的首位证人,鲁弗斯·西格彭失踪了。”津克维奇说。

1拉比指接受过正规犹太教育,系统学习过《塔纳赫》、《塔木德》等犹太教经典,担任犹太人社团或犹太教教会精神领袖或在犹太经学院中传授犹太教教义者,主要为有学问的学者。

“怎么了?”法官问道。今天她换了身淡蓝色的法袍,露出了里面那件白色丝绸衬衣的领子。此时刚过早上九点。巴克斯代尔的官司结案后,他们恢复了正常的审案时间。

2在证据法中,应激表述是指一个人在突发情况下因受惊而发表的言论,这种言论可被视为是非预谋的、发自肺腑的表达。

史蒂夫安静地坐在原告席上,旁观这一小幕戏剧上演。他身旁的维多利亚正手拿笔记簿观看。

3传闻证据规则是英美证据法中最重要的证据规则之一,它原则上在审判中排除传闻证据要求,证人证言须在法庭上接受检验,只有在符合法定的例外情形时才允许采纳庭外陈述。例如,当证人甲在法庭上作证时,不可引用另一位不能在法庭上作证的人的言论作为证据使用。

“难不成还有不严重的危机吗?”奥尔西娅·罗尔法官说。

4西语,意为“没有灵魂的心”。

杰克·津克维奇那乳灰色的面庞上浮现着不少红点,看着像只有毒的牡蛎,他说:“法官,我们遇上了一个严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