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儿!”
这绝对是有道理的。与布鲁斯相处很容易,也很舒服。爱人之间就该这样。我要的是伴侣,又不是你来我往的斗嘴冤家。想跟所罗门和平共处根本不可能。我们之间就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拔河比赛。既然如此,他为何还有本事激怒她?
维多利亚循声望去,发现布鲁斯正大踏步地朝她走来,一手拿着一个公文包,一手拎着一个野餐篮。他穿了件驼色运动外套,下搭深棕色羊毛裤,看着好似一只可爱的泰迪熊。“亲爱的,我估摸着你可能饿了。”
经过有理有据的思考,我选择了布鲁斯。
“亲爱的!”维多利亚说,“你太体贴了。”
维多利亚独自在走廊里踱步,她困惑得无以为解。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问题都理清了。
他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她,随即打开了篮子。
***
“天呐,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她用手抚摸着他那质地奢华的外套,断定布鲁斯的突然出现是上天的旨意,足以证明她的选择一直都是对的。
史蒂夫尾随父亲步入了法庭。
“你和所罗门又吵架了?”他问。
“你最好赶在蜜月旅行前想想清楚。”
“那人简直叫人火大。”
“我不知道!”
“我知道,甜心,我知道。”他从篮子里拿出几个塑料盒。“黄瓜鳄梨汤、豆芽番茄鳄梨三明治还有鳄梨冰糕。吃了晚饭,你就会觉得好些了。”
“那前几天晚上你干嘛要和我搅上?”
维多利亚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她知道这些东西只消吃一口,她就会浑身发满疹子。“谢谢,亲爱的,但我现在真得回法庭了。看到你赶过来就已经够让我开心的了。”
“我爱他!”
“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没准你是想爱上他,”史蒂夫对维多利亚说,“没准你希望自己爱着他。但其实你根本不爱他!”
她的思绪不自觉地飘到了所罗门身上,那个擅长做三明治的男人。换作是他,也许会带个美味的熏火腿干酪帕尼尼来,但等他们吵完架或折腾一番后,帕尼尼多半也冷透了。那不就是他们最基本的相处模式吗?
“我还是进法庭去吧。”赫伯特说着走开了。
“你看上去真憔悴,甜心。”布鲁斯说。
“我爱布鲁斯!我等不及要嫁给他了。而且我十分想远离法院。”
维多利亚怔了一下,只手捂着脸说:“我眼睛肿了吗?”
“你俩都表现得太自我了,”赫伯特说,“你裸泳完后,得尽量在靠近柳树的地方上岸。”
“你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罢了。”
“毕格比、婚礼、售房合同。那些才是你要犯的错。”史蒂夫回嘴道。
“哦。”她暗暗说服自己,她理应欣赏他的诚实。
“对我来说就是,”维多利亚对史蒂夫说,“那是我犯下的弥天大错。”
“我希望婚礼前你能好好休息一阵。你也不愿在相册里留下一副面容枯槁的样子吧。”
“我是不是走错片场了?”赫伯特说。
面容枯槁?话说回来,诚实有时也不是那么值得欣赏的品质。
“我们发生关系不是一时糊涂。”
“毕竟你从早到晚都得和所罗门共事,难怪这么疲惫不堪。”
“不。我是终于想明白了。”
“一定是这样。”
“如果你硬要这么想的话,”他说,“你就是在自欺欺人。”
“好在他也烦不了你多久了,甜心。”毕格比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看来我俩最近都犯糊涂了,是吧?”
“这是什么,布鲁斯?”
“我那是犯糊涂了。”
“你太忙了,我不得不独挑大梁,定菜单,安排座次表,选择配乐,做蜜月旅行计划,还有整理律师让我们签署的文件。”
“你自己。”
她觉得“文件”和“律师”这两个词与“餐单”、“蜜月”有些不太搭调。
“这是我的官司,谁允许你自作主张了?”
“什么文件?”
“别跟你爸这么说话。”维多利亚说。
“嗨呀,当然是婚前协议啦。”布鲁斯·毕格比说。
“你对陌生人无不亲切得很。”史蒂夫的话冷若磐石。
***
“每审完一桩官司,奥尔西娅都会回办公室来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这么判,为什么那么判。那小姑娘,总是很好学。我喜欢把她当自己的门生看待。”
“是我眼花了,还是那真是尊敬的赫伯特·T·所罗门?”奥尔西娅·罗尔法官说,“您越发风雅英俊了。”
“好了,好了,我们都听过了,”史蒂夫说,“你位高权重了不得。”
“谢谢您的美言。”赫伯特慢吞吞地答了话,微微鞠了个躬。“很荣幸到这儿来,法官大人。”
“啊,我记得奥尔西娅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片子时,”赫伯特追忆道,“那两个保险律师总欺负她,然后我——”
“法官,您究竟去哪儿隐居了?”
“这点罗尔法官早就知道了。你昨天没听到吗?她十分崇拜你爸。”
津克维奇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听着像阵低沉的犬吠。“法官大人,我反对您称证人为‘法官’”。
“是吗?那蒙羞辞去法官一职的事呢?”
“哦?”罗尔法官说。
“你需要,”维多利亚插嘴道,“你爸不像你,他没什么可供人指摘质询的地方。”
“这么称呼一位被法院除名的法律工作者并不合适。而且,我怀疑洛德小姐请所罗门先生出庭作证的做法就不得宜。”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了,但我不需要你帮忙。”
“是吗?”
“拜托,儿子,仓库里的玉米还没空呢,我们还有时间。”
“这很明显是想巴结法官大人您。律师分两种,一种深谙法理,一种了解法官。”
“恐怕已经太迟了。”
“不,津,还有第三种。就是那些即使身在其中,也搞不清楚状况的。所罗门法官是第十一司巡回法院有史以来最正派的法官,我愿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他要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好吧,反正我来帮忙了。”
“是,夫人。”津克维奇胆怯地说。
史蒂夫的惊讶变成了愤怒。真够胆大妄为的,都不和他说一声,就叫他老爸来作证。“她一定是想给我个惊喜。”史蒂夫忍着没把话说全。
“要是我走下法官席,给他一个拥抱、亲吻,你也得把你嘴上的垃圾盖盖严实了。明白了吗?”
“维多利亚没跟你说吗?”赫伯特·所罗门说,“我就是你们的主要证人。”
“十分清楚,夫人。”津克维奇说。
“爸?”史蒂夫震惊不已,一时竟有些恍惚。他父亲正大步流星地穿过法院的走廊?他那样子仿佛还身为法官,正准备去断案。“你来这儿做什么?”
罗尔法官面带亲切的微笑望向证人。“那么,所罗门法官,您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乐意替你效劳。”一位晒得黝黑的老人边说边朝他们走来。他身着米黄色亚麻西服,一头白发长至后颈。他一手拿着顶巴拿马草帽,另一只手夹着支没点燃的雪茄。“最近还好吗,儿子?”赫伯特·所罗门说。
“钓钓鱼、读读书,多数时候都在沉思。”赫伯特说。
“要是我不出庭,那谁来?”
“哇,还真像您的作风。现在,我非常荣幸地请您为您的证言宣誓。”
“法官会对此有看法。”
赫伯特·所罗门当庭宣誓之际,维多利亚暗自琢磨着他的出现究竟让谁更烦心一些,是津克维奇呢,还是她那噘着嘴的搭档。所罗门故意转过脸背着她,拧出一颗螺丝钉的坐姿,生着闷气,真是个大宝宝。
“我有权保持沉默。”
她对于自己请赫伯特·所罗门来作证的决定充满信心。严格来说,这位前法官其实也没太多能说的东西。但她和他通话时,他对史蒂夫及其养育博比的事都表示出了深深的敬意。这一点值得转呈法官。
“这么一来,你就只会招认一堆重罪。”
嘿,所罗门,我这可是谨遵你的教诲。“了解你的听众。”
“我能应付。”
她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强迫自己公私分明。布鲁斯的座次表和配乐单,她连看都没看……当然还有他的婚前协议。真是个不错的婚前小惊喜啊。仔细想了一通,她宁愿只要一枚心形的钻石吊坠。
“我不能让他质问你那晚抢走博比的事。”
“洛德小姐。”法官说。
“什么!”
“是,法官大人?”
她皱起了眉头。“我不会让你出庭作证的。”
“通常到了这一环节,召证人上庭的律师都会问证人一两个问题了。”
感谢上帝,他暗想道,好歹终于设法让她安静下来了。“很好。那我们现在来温习一下我的证词。”
“抱歉,法官。”维多利亚站了起来。“先生,请报上你的姓名和职业,以备庭记。”
她听完呆愣了片刻。“好吧。说定了。”
“赫伯特·所罗门,离职律师1。”
“够了,别说了,”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全权负责。我不妨碍你了。”
此言一出,引来法官的一声轻笑、史蒂夫的一个蹙眉和津克维奇的一声轻哼。
她怎么就不能放轻松呢?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条马林鱼,遭到了鲨鱼的袭击。先是一记猛烈的冲撞,然后从鱼骨上撕下淋漓血肉,一口吞食干净。接着周而复始,又是一次冲撞、撕咬、下肚。
维多利亚需要这位父亲描述一下他的儿子。“这个男人是谁?”她抛出了她的问题,赫伯特讲起了史蒂夫的故事,他那慢声慢气的萨凡纳口音悦耳动听,如同潺潺溪流。
“感觉你才是需要监护人的那位。”
赫伯特说史蒂夫和小贾妮思从小在迈阿密海滩的松树大道附近长大,彼时他们住在一栋老旧而凌乱的房子里。他念起了史蒂夫母亲艾莉诺的好,“愿上帝保佑她安息”。当年一直都是她在顾家,而他作为律师汲汲营营,义务接了不少案子,渐渐声名鹊起当上了法官,最终成了巡回法院的首席法官。州长拟定的佛罗里达州最高法院任命单上他位列第一。
“我承认。我搞砸了。”
“我也由此惹了一堆麻烦,”赫伯特说,“但今天不谈我的事,只说说和史蒂芬有关的部分。”
“幼稚。”
他说他后悔错失了在童年时期陪伴两个孩子的机会。贾妮思年纪轻轻便行差踏错,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染上了毒瘾,而那时史蒂芬是海滩高中的体育特长生。
“你说得是。”
“我太痴迷于自己的人生抱负了,几乎很少考虑到我的孩子,”赫伯特说,“艾莉诺抱病多年,她力所能及的就那么多。这俩孩子几乎是自己长大的。记得有一次,我从法院赶去热带公园看州田径运动会。结果迟到了,刚好错过史蒂芬摘得百米冠军的那场比赛。我着急忙慌地往看台上挤,市中区法院的一名法警拦住我说:‘法官,您一定有以色列黑人的血统吧,白人可没法跑出那样的成绩。’后来,我跟史蒂芬说我见证了他的胜利,但他知道我撒了谎。”
“散漫。”
“法官大人。”津克维奇起身了。“这故事着实感人,但我认为证言与本案无关,反对采信。”
“好吧。”
“你坐下。”法官命令道。
“不管博比多么爱你,他那些话都显得你为人轻浮。”
“等史蒂芬上大学后,他开始问我一些关于律师这行的问题,”赫伯特接着说,“就零零散散地问两句,也不说问来干嘛。艾莉诺病重得快不行了,我也面临着作伪证的控诉。我无心争辩,索性辞职归隐,让他们放弃调查。史蒂芬气急败坏,没准比我还心烦意乱。虽然他从没直言过,但我知道他进法学院,是想为我正名。他想大张旗鼓地进入法院,为我昭雪。我不同意他这么做,于是他也一并生起了我的气。”
“好吧。”
史蒂夫局促不安地在椅子里扭动着身子,维多利亚偷瞄了他一眼,只见那些痛苦的回忆都刻在他脸上了。
“我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该受你的影响。”她说。
“史蒂芬深怨不公。也许他不会循规蹈矩地遵守那些特权阶层设定的每条小规则,但凡是举足轻重的要事,我家小子都刚正不阿。于他而言,原则比金钱更重要。他是我孙子的好榜样。”
正值吃晚餐的三十分钟休息时间,他们身处法官的办公室外。附近一家餐厅送来了油炸甜芭蕉、很有嚼劲的帕洛米拉牛排、黑豆饭,还有大量的意式浓缩咖啡,足够让每位用餐者一周都不用合眼。博比还待在法官的办公室里,和罗尔法官一道用餐。津克维奇埋头在等候室里大吃特吃,而史蒂夫和维多利亚虽都饥肠辘辘,却又因千头万绪而食不下咽,就站在走廊里说话。
他有些哽咽地接着往下说:“男人总忍不住要拿自己和儿子比一比吧。至于我嘛,一味地沉溺在我那膨胀不已的自尊自负中。年度优秀律师?和褒奖奥克弗诺基沼泽中最优秀的响尾蛇没什么两样。”
“眼泪也不能让我们胜诉。”
“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罗尔法官说,“我身边的人大多都仍对你赞誉有加。”
“刚才是谁在那里偷偷流泪来着?”
“我迷失了方向,奥尔西娅,”赫伯特不再拘礼,坦言道,“我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律师大会或是律师午餐会,司法部举办的接待会我总要待到肴核既尽方才离去。上帝啊,我那时多么迷恋那些掌声和同行间的拍背致意,就连他们颁发的那些愚蠢的奖章和小木槌都视若珍宝。史蒂芬对这些都不屑一顾。他宁愿多花时间陪陪那个真正需要他的小男孩。”
“别说了,史蒂夫。你给我发誓,绝不再提了。别再把私事牵扯进来了。”
赫伯特·所罗门在座椅上转了转身,直视着史蒂夫。“我想说的很简单。我十分欣赏史蒂芬今天的样子。他把博比放在第一位,比他的社会地位、职业生涯,乃至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更重要。我或许是个优秀的律师,但史蒂芬是个优秀的男人。”
“你还漏了一点,他也爱你。”
维多利亚接下来的举动完全不由自主。她覆住了史蒂芬的手,五指渐渐滑入他的指缝中。他握起拳头,与维多利亚十指紧扣。他们好长时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他的手在她的包裹下显得温暖而坚实。两人的手缠绕得如此紧密,几欲合二为一。
她摇摇头。“博比爱你,你也爱他。但想胜诉,这还不够。”
1离职律师(recovering lawyer),指那些因为对律师这一行感到厌倦而转行的律师,往往受到社会的嘲笑。
“我觉得咱们最后挽救得不错。”史蒂夫说。他知道维多利亚在生他的气,想试着拿出点信心给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