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加热器搬到低洼地带去。”毕格比对着扩音器喊道:“我的老天爷哟,我都跟你们说了,低洼地带的树最容易被冻住。”
正当她思考这一问题时,一辆敞篷吉普牧马人急停在他们跟前。司机穿着一件印有鳄梨标志的毕格比农场夹克,载着他的老板布鲁斯·毕格比。布鲁斯笔直地站在车上,手扶防滚架,一头金发随风飘扬。他身穿一件浅米黄色连体滑雪服,一手拿着扩音器,腰带上夹着对讲机,袖子上別着一个数字温度计,屁股上挂着一个装有左轮手枪的枪套。布鲁斯这身打扮看起来像是宇航员、将军和呆瓜的合体,虽然维多利亚不想这么说他,但确实挺呆的。
维多利亚向他打了个招呼:“亲爱的。”
他在隐藏什么?
“甜心。”他简短回应了一下,然后跳下车。他那身连体衣松垂的裤腿盖住了脚上军靴的靴口。农场内的喇叭里正放着赛丽亚·克鲁兹那首歌颂反叛精神的《反叛之心》。
明明自己的姐姐要威胁他,他还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津克维奇手里已经有了柯兰奇克和西格彭两张牌,现在又加了一个贾妮思。按理说史蒂夫早就应该咆哮骂娘、捶胸顿足、酝酿反击了,但他对这一切却显得毫不在意。
“嘿,布鲁斯。”史蒂夫说道。
维多利亚看着史蒂夫跪在泥地里给博比系鞋带,心里暗暗想,他肯定对我有所隐瞒。
毕格比一下睁大了眼睛:“天啊,史蒂夫,你刮胡子又失手了?”
***
“这次是家庭聚会。”
“津克维奇让你出庭作证的时候,你别照着他的话说,得照我说的办。”
“这些明明是划伤,你吃抗生素了吗?”
“这怎么可能对你有好处?”
“杰克丹尼威士忌算吗?”
史蒂夫心里认为这招没用。柯兰奇克的证词还是会置他于死地。“你远走高飞并不是上策。如果我给你钱,你必须留下来作证。”
毕格比腰间的对讲机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毕格比先生,北区气温0.5摄氏度。”
“我和鲁夫从人间消失,永不作证。”
毕格比按下对讲机按钮命令道:“福约,带几台加热器过去。”
史蒂夫可以找谁借?他自己都不知道。“我给了钱有什么好处?”
“是,老板。”另一头用西语答道。
“肯定还有人,有人会借给你。”
“今晚谁都别睡觉,通宵供应热咖啡,早餐供应自由古巴1。”
“老妈的医疗费都把他榨干了,他没钱了,只能靠养老金度日。”
“是,老板。”
“你可以去找老爹要啊。”
“还有,你非得放这种乱七八糟的古巴音乐吗?”
这倒是实话。卡特里娜同意支付他们二十五万美元,但前提是她无罪释放。很不幸,法律中有一条细则,谋杀老公的妻子不得继承老公的遗产。
“工人们就爱听这个。”
“我当事人的钱被冻结了,官司没赢,我一个钢镚都拿不到。”
“随他们便吧。”毕格比说完关掉对讲机,问博比:“想不想跟我去溜一圈?”
“你的那桩杀人大案呢?”
博比抓住史蒂夫的手,摇了摇头。
“我才没那么多钱。实话跟你说吧,我一分钱都没有。”
“他有点害怕,”史蒂夫说:“我们过会儿来找你。”
“你要给我们十万美元。”
“好吧。”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史蒂夫又问:“我能帮上忙吗?”
“他们只要在我们的皮卡里找到一根大麻烟,我们就会重新入狱,还是和认识的重刑犯混在一起。所谓的保释都是扯淡,所以我和鲁夫必须远走天涯。”
“今晚要大干一场了。”毕格比说:“你愿意帮我照顾我的甜心吗?”
“只要你不干傻事就不会。”
“定当尽绵薄之力。”
“他把我和鲁夫弄出了监狱,但只是保释,他还是可以背叛我们,把我们抓回去。”
“亲爱的,你带着枪干嘛?”维多利亚问道。
“继续说。”
毕格比压低了嗓门耳语道:“是工人们要求的。老板就得随身带枪。这是加勒比地区的传统。”
“所以我想,与其整你,我不如收拾他。”
她不依不饶地问:“那老板用枪打什么?”
“可以想象。”
“有害动物啦,非法入侵者啦……”
“我不想帮该死的津克维奇,”她说:“他把我当成低人一等的犯人一样对待。”
她心里嘀咕,难不成是打那些觊觎老板未婚妻的人?
时钟往前回拨。史蒂夫和姐姐站在被撞坏的卡车旁,他开口问道:“你就说你想要什么吧。”
一阵激烈的警笛声打断了他们。博比吓了一跳,踉踉跄跄地躲进史蒂夫怀里,眼镜都摔到了地上。他嘴里不断重复着:“不要噪音,不要噪音,不要噪音。”
不过,这件事远不止践踏法律条文这么简单。他还从没有贿赂过证人,但也从没这般绝望过。赢得博比的监护权不是法庭斗争,而是他生活的全部。
史蒂夫把博比紧紧抱住,安慰道:“没事,孩子,没事。”
他的计划就算不会让他蹲大牢,也会让他丢掉律师执照。他可不愿随随便便为哪个人承担这种风险。
“情况其实不妙。”毕格比严肃地说,“警报表示气温已经到了0℃。如果降到零下1.6℃,用我蹩脚的法语来说,我就‘屎定了’。”
如果他告诉维多利亚,贾妮思抛出了一个非法的提议,而他也用了一个非法手段回应,那她八成会退出博比的官司,甚至有可能向佛罗里达州律师协会举报他。刚才她是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吗?抑或是他良心有愧使然?
维多利亚暗想:“他刚才说的真是‘屎定了’?”
但她能接受真相吗?
史蒂夫捡起博比的眼镜,说:“我带他去室内待一会。”
史蒂夫本想向她吐露实情。
“厨房里有热巧克力,”毕格比说道:“书房旁边还有一间空闲的卧室,别客气。”
***
博比紧紧地拽着史蒂夫的手臂,两人一起向房子走去。毕格比看着他们走到听不见自己的位置,才说:“感谢上帝,我们再也不用面对这破事儿了。”
维多利亚暗忖,他竟然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真是奇怪。感觉他说的不全是实话。她瞄了一眼博比,但博比把头转向了一边。这是怎么回事?史蒂夫对她隐瞒了什么?
“面对什么?”
“她想说我的坏话,还能有什么?”
“你懂的……那个。”
“你没问问她想说什么?”
她惊讶地说:“如果你是指博比的话,其实他是个很棒的孩子。”
“她还想告诉我,她是津克维奇的反驳证人。”
“甜心,我知道,我知道。你看到折翼的鸟也会心生怜悯。”
“也许是吧。”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史蒂夫追击贾妮思和西格彭的过程,“你姐姐只是想看一看博比?”
“我对那孩子不只是怜悯,我很爱他。”
“‘这个女人得到完美打磨’,”史蒂夫说:“答案肯定就在这句话里。”
“是是是,但你希望我们的儿子成为达特茅斯学院的橄榄球队长呢,还是一个满脑子只会拼字组词的怪胎?”
她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法律条文了?风烛残年的有钱老公被勒颈致死时,通奸的妻子正和他共处一室,就凭这点,取证的压力也要转到我们肩上。”
“哪得看谁的心胸更宽广。”
“我上一次查证的时候,发现取证的压力在公诉方。”
“随你便吧。”他从袖子上取下温度计,核对了一下读数,不禁皱起了眉头:“甜心,替我照顾好那个孩子。要是他掉到井里去,史蒂夫肯定会马上起诉我,比他用犹太语说‘祝您平安’还利索。”
“但我们还是没证据啊。”
“我好像从来没听他用犹太语说过这个。”
“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就打个比方啦。”
“也就是说,卡特里娜和曼科是无辜的,你的判断也许一直都是对的。”
“我懂,布鲁斯,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模仿犹太人说话呢。”
“没错。”史蒂夫答道。
“嘿,你还不了解我?我骨子里可不会搞歧视啊。我的医生和律师都是犹太人。嗨,你还记得吗,我还想让你和所罗门合作一阵子呢。跟他学点技巧,他们律师在这方面比我们狡猾。”
听完了他俩的故事,维多利亚说:“原来是西格彭闯进了你家,跟巴克斯代尔被杀或者监控录像无关。”
“是吗?”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变得和史蒂夫舅舅一样。”
“哎哟,别这么敏感嘛。”
“哇!”维多利亚惊叹道。
她不由得眨了眨眼,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一下子把他撞倒在地,然后砰的一声,史帝夫舅舅对着他的蛋蛋就是一脚。”
别这么敏感?
史蒂夫接着说:“博比很勇敢,如果他没有擒抱拦截西格彭的话……”
“你这话很有控制欲。”她说道。
博比说:“谁都跑不过史蒂夫舅舅,他快得可以破世界纪录。”
“什么?为什么?”
于是,爷俩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向她简短讲述了整个抢、追、撞、打的过程。
“得了吧,布鲁斯,你不是不懂。你不能命令别人心里该怎么想。”
“我猜你被咬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把博比眼前的头发拨开,问道:“现在说说,你们和什么大人物打架了?”
毕格比的对讲机又叫了起来:“老板,洼地的气温到零下2.2℃了。”
史蒂夫开口了:“我呢?我屁股上还有牙印呢。”
“妈的!灯都挂起来了吗?”
她吻了吻自己的指尖,轻轻抚摸博比的眼睛下方:“好点儿了吗?”
“差不多了,就快搞定了,老板。”
“有一点儿。”他答道,但随即又满不在乎地补充道,“没有什么是我扛不了的。”
“甜心,我得走了。”毕格比整理了一下屁股上的枪套,跳进吉普车内,活像置身鳄梨树间的约翰·韦恩2。
维多利亚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下巴,检查他的黑眼圈,问:“疼吗?”
维多利亚提议说:“我可以一起去。”
“我们跟别人狠狠干了一架。”博比说道。
“那样会给工人们传达错误信息。我可不想让他们觉得老板是个妻管严。”
“博比!”
“你当然不是。”
史蒂夫试图用肿胀的双唇挤出一个笑容。他的脸上挂着血淋淋的擦伤,仿佛一位生气的恋人用手指从他的额头一直刮到嘴巴。维多利亚又看了看博比,只见他右眼下面一片红肿,仿佛熟透的李子。她一下忘了史蒂夫,把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了。
她仔细端详着他:头上香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柴油的黑烟。
“我的天啊,史蒂夫,出什么事儿了?”
“怎么了?”毕格比问道。
杆子上的大喇叭里放着一首欢快的古巴黑人歌曲。她花了一秒钟才想起歌名叫《东方的马拉开波》。正当她随着音乐摆动保持体温时,她看到史蒂夫和博比从黑色的烟雾中朝自己走来。
“我从没见过你这模样。”
他们是否可以从他对卡特里娜的评价中提炼出什么?
毕格比像诗朗诵一般说道:“危急时刻才是全面衡量一个男人的标准。”
查尔斯·巴克斯代尔这话什么意思?
“说得太对了。”
布鲁斯估计整晚都会很忙碌,而她期待着和所罗门爷俩待在一起。也许博比可以在那首诗的源体上协助他们:“这个女人得到完美打磨。”
他一边单手抓着防滚架站在车上,示意司机赶紧出发,一边用另一只手向维多利亚挥别:“回头见,甜心。”
他们在哪儿?
“回头见,老板。”维多利亚回道。吉普车沿着小路颠簸前行,消失在黑暗的迷雾里。
她站在两排鳄梨果林之间一块占地两公顷的空地上,这里是农场的设备集结区域。一台台拖拉机轰鸣而过,卷起阵阵尘土。载满稻草的卡车穿行在一排排树林之间,说西语的工人们手握铁铲和干草叉尾随其后,一路谈笑风生。发电机咆哮着为新安装好的便携式电灯和加热器供电。在旁边的树林里,臂展十五米的洒水器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滚滚黑烟从烟熏炉中盘旋升天,呼呼作响的巨大风扇将热空气吹进了果林间。太阳一小时前便已爬上天空,而烟熏炉的火光将低空掠过的云朵照得橙黄,如诗如梦。
1自由古巴(Cuba Libre)是一种由可乐、柠檬、朗姆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又叫Rum and Coke。
他在哪儿呢?
2约翰·韦恩(1907.5.26—1979.6.11),美国男演员,以演出西部片和战争片中的硬汉而闻名。
冷风呼啸着吹过鳄梨果林,维多利亚感到一阵寒意。她穿了羊绒衫和牛仔裤,外面还披了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皮衣,但依旧瑟瑟发抖。她希望布鲁斯不会就这件皮衣发表意见。况且维多利亚还没把她母亲的狐皮围巾和貂皮帽子拿出来,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