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有一只。
除非有只红头美洲鹫挡住他的视线。
史蒂夫把目光从那只红脸曲喙的美洲鹫身上移开,转而盯着那位戴窄框阅读眼镜的秃顶律师。那只美洲鹫就栖在室外的窗沿上,置身一地鸟粪之中,而律师则倚着柚木桌的一角,置身一桌文件之中。
十五分钟后,史蒂夫坐进了一把垫着软垫的奢华座椅里,他小心地端着那杯古巴咖啡,谨防洒出来。他正位于“布卢斯坦、多明格斯、格林伯格与瓦兹奎兹联合事务所”里。这里便是查尔斯·巴克斯代尔生前委托的律师事务所,地处弗拉格勒街与比斯坎大道交界处,高居在一栋银行大厦的五十三层。极目远眺,史蒂夫能一眼望见比米尼群岛。
“查理·巴克斯代尔可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浪漫派了。”山姆·格林伯格律师说。
***
“嘎——”,红头美洲鹫一声长嘶。
要是史蒂夫的计划奏效了,届时他可以在去法院的路上向维多利亚和盘托出。如若不然,他就自己担着,不关她的事。
“浪漫派,怎么讲?”史蒂夫说。
史蒂夫知道卡迪拉克以前在一些龙蛇混杂的地方演奏过吉他,有时不但拿不到报酬,还会挨上一刀。他曾挨家挨户地兜售过百科全书,还在轮船上的黑赌场里做过21点的发牌人。这个活儿非他莫属。
“那家伙真他妈可怜,他相信真爱。”
“听不清啦。”他说着,挂断了电话。他正在酝酿一个计划,无须什么内分泌学家,只要一个懂交际、有胆识的人就行了,溜门撬锁之技大概也会派上用场。
格林伯格在事务所里专司婚姻家庭类的法律纠纷,说白了就是处理玉石俱焚的离婚案和鱼死网破的抚养权争夺战。他年近五十,脸色发白、体型发胖,穿着一身守旧的灰西装。史蒂夫觉得他看着像那种一小时收费五百美元,一年工作两千五百小时的人——形容疲惫但腰缠万贯的样子。
“我们有过约定,还记得吗?一切都要照章行事。”
“这么说,查理爱卡特里娜?”史蒂夫说。
“我这儿信号不好了。”他实则听得很清楚。
“他爱得要死。”格林伯格说。
“话说回来,你打算让卡迪拉克做什么?”
红头美洲鹫没再怪叫。
“这是我们的秘密。”
“另外,他就是喜欢花瓶似的娇妻,”格林伯格继续说,“以此实现他的自我价值。”
“好吧。就半块,多加酱。但你要是敢告诉布鲁斯,小心我揍你。”
“他的净资产还不足以证明他的自我价值?”
“骗子,骗子,内裤着火。”
“有些人就是需要在胳膊上挂些漂亮的小玩意儿。而像我这种人,就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了二十二年。如今她比我还胖,骂人都不打草稿,但我不会以旧换新。哼,我反正是做不出那种事。”
“我不吃肉了。”
史蒂夫打量着书柜上的照片——一位笑靥如花的丰满太太与三个孩子的合影。其中一个孩子约莫念大学的年纪,另两个看着显小,都带着一嘴闪闪发亮的牙套。
“买两大块嫩里脊。”
格林伯格越过眼镜望了过来,随即压低音量说:“还要有火辣的性生活。”
“干嘛?”
“恭喜恭喜。”
“相信我。回家的时候我会顺路去趟红薯派餐厅。”
“不是说我,是查理。自他遇见卡特里娜起,就摇身一变成了行走的播种机。说什么‘从没人叫我如此雄风大振过’之类的话。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让他签了婚前协议。他说那有悖他的原则,有辱浪漫。”
“除非他是内分泌学家,不然我真想不出他还能帮上什么忙。”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他想离婚的?”
“卡迪拉克还有别的本事。”
“去世前几日。他就坐在你正坐着的这把椅子里,抱怨说‘那婊子和我的船长搅上了。我要和她离婚,让她滚蛋。’”稀松平常的事,但确实有够受的。我向他口述诉状的时候,他突发不适,去厕所吐了。我就让他改天再来,届时我会准备好所有需他签署的文件。”
“你觉得手撕猪肉三明治能收买柯兰奇克?”
“但他再没出现过?”
“我可以拜托卡迪拉克·约翰逊。”
“没。”格林伯格从桌角走开,转而落座于他那张高背皮椅里。窗沿上的那只红头美洲鹫猛地跃了一步,扑腾两下翅膀,又再度合了起来。它们无疑是聪明的鸟类,冬季在温暖的迈阿密食腐,享用人类丢弃的汉堡、午夜三明治,偶尔还能尝尝被塞进垃圾袋里的毒贩尸体。它们不分昼夜地绕着市中心的法院打转,栖在高层法律事务所的窗沿上,为人们打趣律师提供了永恒的素材。
“不好说。要是我们既有时间又有闲钱的话,倒可以雇个咨询专家,好好查下他们的记录。”
“查理没来赴约,我给他打了电话,”格林伯格说,“他说他不舒服,过两天再来。结果他还是没现身,我就找了个快递员把离婚申请书送去他办公室了。他没签字,而是在索赔条款那里写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送回来了。”
“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猫腻?”
“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没错。”
“一首诗还是俳句什么的。”
“没有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时时刻刻监视你。”
“能让我看看吗?”平彻提供的离婚申请书影印件上并无任何笔迹。
“大概也没什么。柯兰奇克致力于研究和测试新药,所以找上了国外的医院。那边管控得松些。”
格林伯格走到一个柚木文件柜前。“查理总幻想自己是个艺术家,并非仅是个建造零红线1公寓的家伙。他每次付我律师费时,通常都要在支票上写首诗。”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楼外的劲风吹得窗玻璃哐啷作响,美洲鹫纵身跃下了窗沿,翱翔于弗拉格勒街上空。它那与姚明的臂长不相上下的翼展,让这只黑色的鸟儿在空中显得似有飞机大小。
“我也在数据库里搜索了这几家医院。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院内都有制药公司在试用新药。”
格林伯格从抽屉里抽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递给史蒂夫。他三两下就找到了那份离婚申请书的原件,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那套正式的法律用语:“因此,上诉人请求法院判决解除婚姻关系。”
“这么说,她喜欢四处周游。”
在这条打印条款的上面潦草地记着几行手写字: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佩德罗马洛医院,布达佩斯的库特沃尔季医院,保加利亚的州立大学医院。”
困窘丑态,深自匿藏
“我记得提过阿根廷的什么什么。”
念兹在兹,天不假年
“你注意过柯兰奇克的履历里提到的那些海外医院吗?”维多利亚说。
当世金莲,瘗玉埋香
“你想找什么?”
“这什么意思?”史蒂夫一头雾水地说。
“昨晚,我搜了所有能找到的医疗数据库,基本没什么收获,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初期论文。”
“不知道。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查理——”
“所以呢?”
“是个真正的浪漫派,我知道。”
“她在上呈法院的报告里称之为试点研究。”
史蒂夫又读了一遍那首诗。到底是个什么鬼意思?为什么要写在离婚申请书上?他真希望维多利亚在这儿,没准她能破解一二。
“不多,”史蒂夫说,“她提到过一些行为疗法和药物治疗。什么摄取大量的维生素和镁之类的。”
“你问过巴克斯代尔这是什么意思吗?”他问。
“柯兰奇克的自闭症研究,你知道多少?”电话里她的声音时大时小。
“第二天我给他打了电话,”格林伯格说,“但查理再也不会接电话了。他去世了。”
正合他意。
***
“我们一起想办法。”
维多利亚坐在巴克斯代尔的客厅里,看着卡特里娜浏览她和切特·曼科那些“摔跤比赛”的艳照。
“庭辩策略全都你说了算。我真黔驴技穷了,不知该如何让陪审团不信任柯兰奇克,更别提对付西格彭了。”
“早知道他们会拍照,我就去做个比基尼蜜蜡脱毛了。”卡特里娜说着,扮了个鬼脸。
“十二遍。”
维多利亚将一盒磁带放进便携式录音机里。“说实在的,我们更担心的是这带子。”
“谢谢你,”史蒂夫说,“博比的案子我们没准还有机会。”
录音里,莎黛唱起了《调情圣手》,但卡特里娜还在欣赏那些照片。“我看起来都好憔悴啊。那天海湾上的太阳太毒了。”
《迈阿密先驱报》的办公大楼就在前方了。史蒂夫要在那儿驶离堤道,随后沿比斯坎大道下行至弗拉格勒街——精英律师事务所一条街。维多利亚要向南行,经快速通道上迪克西高速,然后取道青年路行至老卡特勒路,抵达卡特里娜那面海的居所。
维多利亚想说在戴德劳教所蹲个几年会让她看起来更惨,但她硬是咽下了这话。“卡特,我真的很需要你来听听这个。”
“你想起拉夫尔斯先生了吧?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还没付我干洗费呢。”她补充道。
卡特里娜耸耸肩,将头发甩到了一侧的肩膀上。她身着一件黑白两色的十字露背迷你裙,维多利亚曾在塞克斯百货见过同款。巴黎世家的裙子,价值一千六百五十美元。脚上是缀着黄铜吊坠的黑色系带凉鞋。朱塞佩·萨诺第的鞋子,起码六百美元。待萨德唱完了那个目如天使、心似铁石的男人的故事,曼科也说完了那段鼓动行凶的劝言后,卡特里娜再度耸耸肩。“多大点事啊?你也听到了。我叫切特少瞎想。”
这个早晨清爽怡人,海湾平静祥和。在他们的左手边,一艘挪威邮轮驶出了政府海渠,一大家子海鸥跟在船尾上方盘旋。他们驱车经过鹦鹉丛林岛时,史蒂夫脱口而出:“对不起,刚遇见你时,我挺混蛋的。”
“平彻会拿这带子做文章,说你在考虑曼科的提议,随后独自一人谋杀了你丈夫。”
“十一遍。”
“胡说八道。”
“没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除了这次,你还和曼科谈论过谋杀查尔斯的事吗?”
“你都谢了我十遍了。”
“当然。切特一直不死心。他做了个完整的计划。下次我们行经墨西哥湾流时,他准备把查理扔下船,然后声称是场意外。”她打了个哆嗦。“光是想象一下查理被鲨鱼吃掉的场景,我就快吓死了。我叫切特闭嘴,以后也不许再提了。”
“博比的事,谢谢你愿意站出来。”史蒂夫说。
维多利亚不禁暗自揣度着她的当事人。卡特里娜说实话了吗?关键时刻,那台人肉测谎仪哪儿去了?
道远日暮,他们今天得分头行动。史蒂夫去见查尔斯·巴克斯代尔的离婚律师,而维多利亚则要拿平彻发现的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去质问卡特里娜。
她的电话响了,是史蒂夫,说没时间去买里脊肉了,但他返程时会去趟意大利熟食店。她说别管什么吃的了,先说和离婚律师谈得怎么样了?
帮布鲁斯打理售房合同,也就是如此。
“‘当世金莲,瘗玉埋香。’”他答道。
要是惨淡收场,史蒂夫随时都可以回去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司。但她能怎么办?
“麻烦你再说一遍。”
他似是从没想过败诉的情况,抑或更进一步地考虑输了官司又丢了颜面的惨景。刺头史蒂夫与菜鸟维多利亚如今就已被一位自以为是的《迈阿密先驱报》专栏记者奚落过一番了:“这两位来自南海滩的辩护律师,可能鞋子里积沙太多、内裤里藏弹太少,根本无力代理一桩备受瞩目的谋杀案。”
他一边念诗,她一边草草记下了。但她也完全不明就里。
仿佛这场官司结束后,她自会跟他合营一家法律事务所。
“查尔斯·巴克斯代尔想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史蒂夫说,“我们最好抢在平彻前头弄明白。”
仿佛巴克斯代尔的官司已经胜诉,丰厚的报酬已经到手。
***
他要为“所罗门与洛德律师事务所”寻个办公地。
“‘困窘丑态’指什么?”维多利亚念完诗后,卡特里娜问。
维多利亚花了一早上梳理相关的证据资料,史蒂夫则在电话里四处打听合适的市中心办公楼。他要换一间真正的办公室,居高临下,不再蜗居于一家二流模特公司那发了霉的二层。
“差池,令人尴尬、无颜的不幸。”
这是他们与平彻、津克维奇见面后的第二天,两人正各开各车,排在相邻车道上,经麦克阿瑟堤道驶向大陆。
“比如被控谋杀亲夫?”
“不如说,是平彻无法证明她这么干了。”史蒂夫说。
“在约会时洒了汤更贴合。你完全不知道查尔斯的意思吗?‘困窘丑态’?‘念兹在兹’?‘当世金莲’?”
“这么说,卡特里娜并没示意谁进卧室。”
“最好别是在说我。”
“他都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个人影。”
“好好想想,卡特。查尔斯说过类似的话吗?”
“所以身高和体重都不知道?”
卡特里娜又一个耸肩,又甩了甩头发。“查理总是寻章摘句,炫耀他那点墨水,还写些他所谓的诗歌,但他从不解释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三角点,没法解三角方程。”
“这正是诗歌的意义所在。”
“意思是?”
“也是我从不喜欢诗的原因。我只会脑子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昨天就打电话问过了,”史蒂夫对着他的电话说道,“跟我说那暗影模糊不清,跨了两个平面。“
1零红线建筑是指在修建房屋时把规划红线内的土地完全用尽的建筑。
“你从摄影专家那儿把报告取回来了吗?”维多利亚冲着手机听筒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