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怜的安妮真的做了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情,她又是怎么被关进煤窖里的呢?”
几分钟以前,煤窖里的声响停止了。那阵安静仿佛在希尔佩里克小姐的脑海里激起了一连串的联想,她转向彼得,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彼得说,“那个煤窖几乎动摇了我对自己理论的信心;特别是昨天以前,我还没有从我的研究人员那里拿到报告的时候。但如果你仔细想想,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布置好了陷阱,趁德·范恩小姐从伦敦回来的时候袭击她——校工们估计都知道她会坐哪班火车回来。”
“为什么就该想到呢?”希利亚德小姐质问。
“奈丽知道,”哈莉雅特说。
“恐怕没有。”
“那她就可能告诉安妮。这次实在太幸运了,袭击虽然发生了——但袭击的不是德·范恩小姐,如果是心脏孱弱的她,这突然一击应该就达到目的了,袭击落到了一个更年轻也更强壮的女人头上,而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准备着面对这一击。即便是这样,伤害也很严重,很有可能致命。我实在很难原谅我自己,没有早一点告诉你们——不管有没有证据——并且把嫌疑人监控起来。”
“哦,天啊!”利德盖特小姐说,“可怜的家伙,一直用这么不健康的方式沉迷在仇恨里!如果我们早点知道,我们肯定能做点什么,让她更理性地看待这件事。德·范恩小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去询问一下,那位不快乐的罗宾逊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吗?”
“哦,胡说!”哈莉雅特立刻说道,“如果你告诉了我们,她就会把整件事都吞回去,剩下的这个学期都不会再有动作了,而我们依然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我的伤没那么严重。”
“我怎么说的来着?”希利亚德小姐叫道,“我总是说这种关于已婚妇女的可笑的感情用事会毁了学院里所有的规矩。她们的精力没有,也不可能放在工作上。”
“是的,但有可能受伤的不是你。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准备;但我没有权利把德·范恩小姐置于风险当中。”
“毫无疑问;为什么不呢?她肯定用某种方法追踪着德·范恩小姐的动态;上个圣诞节当她的职位被任命的时候,她也申请了这里的工作。她或许知道,作为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不幸的寡妇,她会受到善意的对待的——”
“在我看来,”德·范恩小姐说,“这个风险由我来承担是正确并且合适的。”
“关于她我收到了很好的推荐信,”总务长说。
“最大的责任在我,”院长说,“我应该在你离开伦敦之前打电话告诉你的。”
“是的。你看,最终还是一个男人写下了这段话;所以希利亚德小姐的直觉是正确的。安妮·威尔逊被迫要开始工作,来养活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于是成为了一名女仆。”
“不管是谁的错,”彼得说,“是范小姐遭受了攻击。那不是安安静静、好好地勒住你的脖子,你还重重地摔倒了,流了那么多血,其中有一些,毫无疑问,沾到了凶手的手上和裙子上。她的状况很棘手。她抓错了人,身上沾了血,衣衫不整,而德·范恩小姐或其他什么人随时都有可能进来。即使她能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间,还是有可能被人看见——她的制服脏了——而当受害者被发现(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她都是重点怀疑对象。她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伪装一个对自己的袭击。她从凉廊的后面走出去,把自己扔进煤窖里,锁上门,然后开始一个人动手掩盖范小姐的血迹。对了,范小姐,如果你还记得任何我教给你的东西,你一定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印记。”
“我的天啊!”派克小姐说,“天怒的谴责——?”
“我发誓我这么做了,”哈莉雅特说。
“是的。如果你读了关于听证会的那则报道,你会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说他是被逼死的——一封非常不连贯的信,里面包含了一句拉丁文的引语,验尸官也很尽责地翻译了。”
“但不管是严重还是轻微的瘀伤,都有可能是因为试图从通风口爬出来而造成的。好吧,你看证据还是间接的——即便我的侄子已经可以指认出那个星期三被他看见走在莫德林桥上的女人了,你可以从莫德林桥的那一头搭上去黑丁顿的公共汽车。现在,你们听见地窖里那个人的声音了吗?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有人要带着直接证据上来了。”
“没错,”院长说,“是安妮·威尔逊。”
走廊上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敲门声;几乎还没有被招呼进来,帕吉特就打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衣服上有煤灰的痕迹,虽然明显能看出他草草地洗过他的手和脸。
“他和女房东的女儿结了婚,她的名字叫夏洛特·安·克拉克。他的第一个孩子八年前出生,叫做比阿特丽丝。约克的麻烦事以后,他把姓改成威尔逊,在一个小型预科学校找了一份初级教师的工作,在那个学校,他们不介意雇用一个被剥夺了硕士学位的人,只要他便宜就行。他的第二个女儿在那之后不久出生,名叫卡罗拉。恐怕威尔逊发现生活还是不太容易。他丢掉了第一份工作——估计酗酒是主要原因——又找了一份——再次陷入了麻烦,三年后他开枪自尽了。当地报纸登了一些照片,就是这些,你们看。一个金发、英俊的男人,大约三十八岁——优柔但很迷人,有点像我侄子那种类型。这里有一张他的寡妇的照片。”
“请原谅,院长女士,小姐,”帕吉特说,“给你,少校。就在煤堆的下面,我们不得不把整堆都搬开了。”
“可是,”爱德华兹小姐不耐烦地说,“亚瑟·罗宾逊后来怎么样了?”
他把一把大大的钥匙放在桌上。
“——你肯定会被归类为女性化的小女人了。不过,这也不是非常重要。恐怕,当你在公开场合告诉我个人情感必须放在公共责任之后,这个幻象就被戳破了。”
“你用它试过煤窖的门了吗?”
“我的天啊!”派克小姐惊呼。
“试过了,长官。但根本没必要,我的标签还在上面呢。‘煤窖’,看见没?”
“如果你这么说是违心的话,那还算是很有技巧。还有耶稣学院那位贴心的琼斯先生呢?如果你会在夜里把年轻男人带进学院,还把他们藏在小教堂里——”
“很容易把你自己锁进去,再把钥匙藏起来。谢谢你,帕吉特。”
“我不知道,”哈莉雅特困惑地说,“我很友善地问过她孩子的情况,和贝蒂说过话——老天,是的,贝蒂!——当我遇见她们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礼貌地表示同意安妮的观点,说如果遇见了合适的人,结婚也是件挺好的事。”
“等一下,帕吉特,”院长说,“我想见见安妮·威尔逊。请你找到她并且把她带过来。”
“虽然这次尝试没有得手,我非常确信下一个很快就会到来,可能发生在范小姐、德·范恩小姐,或是那个起了疑心的校工——或者全部这三个人身上。我也为此提醒了她们。接下来发生的,就是范小姐的棋子被打碎了,那是非常出乎意料的,看上去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针对个人的仇恨。在那以前,范小姐受到的对待是很轻柔的,几乎好像她是那些传统小女人中的一员。你能想到有什么事情给了X那样的印象吗,范小姐?”
“最好不要,”温西说,声音很低沉。
“没有,所以我出去找了。与此同时,X——如果你们认为我怀疑错人了,我们还是叫她X——认为范小姐是个威胁,便设了一个陷阱想抓住她。这没有得逞,因为范小姐非常警惕地打电话回学院确认了她在萨默维尔学院收到的那通神秘留言。电话是星期三晚上十点四十分从外面的一个电话亭打出的。快十一点的时候,安妮结束了她当天的休假,返回学院,听见帕吉特和范小姐正在通话。她没有听见对话内容,但有可能听见了她的名字。
“我必须这样做,”院长尖锐地说,“你已经公开指控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只有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这才公平。立刻把她带来,帕吉特。”
“都很好,”爱德华兹小姐说,“但你还是没有证据。”
帕吉特走出去的时候,彼得最后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悉听尊便的手势。
“相当聪明。她第一次是从那里出来的,她从里面把门锁上,往四周撒了一些德·范恩小姐的发夹来嫁祸。然后她从食品储藏室溜进了校工侧翼楼,叫起凯莉,把她带来看了这一场闹剧。……想想看,校工中肯定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了。或许她发现安妮卧室的门好几次都神秘地锁着,或者在奇怪的时间在走廊里遇见过她。无论如何,那时她很明显需要建立一个不在场证明了。我曾冒险提出,这些夜间的骚乱在那之后将会停止;而它们确实停止了。我猜,我们也不可能再找到食品储藏室的另外一把钥匙了。”
“我认为这非常必要,”总务长说,“这件事必须立即彻底弄清楚。”
“可是暗房窗台上的脚印——”学监说。
“你认为这真的明智吗,院长?”学监问道。
“哦,是的,”温西微笑着说,“凯莉被支开去叫你的同时,安妮取走了从屋外打开灯的吊绳,并且打翻了门那头的黑板。你知道,我曾经向你指出,门顶的灰尘被彻底清扫过了,所以绳子的痕迹看不出来。”
“在这个学院里,”院长说,“没有人应该在未经听讯的情况下被指控。彼得勋爵,你的论断看上去很令人信服;但证据也可能有其他的解读方式。安妮·威尔逊毫无疑问就是夏洛特·安·罗宾逊;但这并不能推导出她就是那些动乱的始作俑者。我承认事情看上去对她不利,但或许会有伪造和巧合存在。比如说那把钥匙,过去的三天里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放进煤窖。”
“但凯莉听见了屋里有X的动静,”学监说。
“我去见了朱克斯,”彼得开口道;可是安妮的到来打断了他。她就像往常一样外表整洁、举止温和,她走近院长:
“那么,我来到这个学院以后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X在科学教室的现身。说X以那样公开而危险的方式准备信件,等着被人发现,这个想法显然是荒谬的。整件事很清楚是个幌子,目的在于误导,或许还有制造不在场证明。信件是在别处准备好,然后刻意放在那里的——事实上,盒子里根本没有足够的字母来完成那封以范小姐的名字开头的信。被选中的房间能够被校工侧翼楼里的人看见,巨大的天花板灯引人注目地大开着,虽然房间里就有阅读灯,也没有坏;是安妮让凯莉注意到了窗户里的灯光;安妮是唯一一个声称亲眼见过X的人;即使这两个校工都拥有了不在场证明,安妮仍然是最符合X条件的人。”
“帕吉特说你想见我,女士。”接着她的眼光落在了摊在桌上的报纸上,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尖细的嘶嘶声,她的眼光扫过整个房间,眼神就像被捕获的猎物一样。
“第二天,”彼得说,“我问德·范恩小姐那个有问题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我们已经知道他长得很英俊,并且结婚了。他的名字是亚瑟·罗宾逊;根据这个信息,我差人去调查他后来怎么样了。我的理论是,X或者是罗宾逊的妻子,或者是他的亲戚:她在德·范恩小姐的新工作被任命时来到这里,目的就是把他的不幸报复在德·范恩小姐、这个学院和所有身在学术界的女性身上;而有很大的可能性,X和朱克斯一家的关系也很密切。当我发现朱克斯是被一封与学院诸位收到的类似的匿名信告发时,这个理论又得到了强化。
“罗宾逊太太,”彼得迅速而沉静地说,“我们非常理解你为何会怨恨——或许这种怨恨是情有可原的——那个对你丈夫的惨死负有责任的人。但你怎么能够允许自己让你的孩子们帮你准备那些可怕的信件呢?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会被带上法庭作证吗?”
“是的,”她说,“我认为确认这一点非常明智。”
“不,她们不会的,”她立刻说道,“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只是帮我把字母剪下来而已。你以为我会让她们受罪吗?……老天!你不能那么做……我说你不能那么做……你这个野兽,我会先自杀的。”
院长从希利亚德小姐看向古德温太太,最后眼光又落回彼得身上。
“安妮,”巴林博士说,“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承认为所有这些可恶的骚乱负责?我把你叫来,是为了让你洗清某些嫌疑——”
“当然,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这个故事出现;但如果它没有自动出现的话,我是会开口询问的。此外,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后来也得到了确认,就是在这个活动室里,不管已婚还是单身,都不会有一个女人把对个人的忠诚放在职业操守之上。这一点应该格外加以澄清——不仅仅是对我,也对你们自己。”
“洗清嫌疑!我才不会费心去洗清什么嫌疑呢。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我倒想让你们把我送上法庭呢。我会当着你们的面嘲笑你们的。想想看,等你们坐在那里,我就会告诉法官那个女人是怎样杀了我的丈夫,到时候你们会是什么表情?”
“你是说,”学监叫道,“所有那些讨论都只是为了引出这个故事?”
“听到这些,”德·范恩小姐说,“我感到极端不安。在此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但当时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没有别的选择。我无法预料后果——即便我能够预见——”
“的确;而我很荣幸地被你们请来,采取这些措施。从一开始我就对X的身份没有多少疑问;但嫌疑不等于证据,我非常害怕没有办法把这些嫌疑坐实。我的第一个任务,显然就是调查出德·范恩小姐是否真的曾经谋杀或者伤害过什么人。恰好在一场非常有趣的晚餐后的谈话中,她让我得知,六年前,她曾经参与剥夺了一个男人的名誉和生计——而我们也认为,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这正是会让所有传统的大男人和小女人产生憎恨的行为。”
“你也不在乎。你杀了他而你根本不在乎。我说是你谋杀了他。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又伤害了谁?他只是想快乐地活着。你从他的嘴里把面包抢走,把他的孩子还有我扔出去挨饿。那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没有孩子。你没有一个需要关心的男人。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你曾经有过一个男人,但你把他甩了,因为照顾他太麻烦了。但你就不能别管我的男人吗?他是说了个谎,但那是关于一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的。没有人会因此受害。难道一小篇脏兮兮的论文比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和幸福还重要吗?你毁了他,杀了他——换来了什么。你认为那是个女人该干的工作吗?”
“我告知了副校长,”院长说,“说我们正在采取措施。”
“很遗憾,”德·范恩小姐说,“那确实是我的工作。”
“无论如何,”温西说,“范小姐的行为足够让X感到她的处境变得危险了。这学期开始的时候,我们发现X比以往更加孤注一掷,目的也更为险恶了。晚间的天色越来越亮,也就越来越难在夜里搞鬼。接着出现了意图毁灭纽兰小姐性命和学业的心理战术,而当那件事失败,她又给副校长寄了信,想要在大学里制造恶劣的影响。然而,事实证明大学就像这个学院一样可靠;既然允许女性入学,就不会让她们失望的。毫无疑问,这更惹恼了X。思里普博士成为了副校长和你们之间沟通的桥梁,这件事大概也已经解决了。”
“你那算哪门子的工作?女人的工作应该是照看丈夫和孩子。我真希望那次我能杀了你。我希望我能把你们都杀了。我希望我能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掉,把所有这样的地方都烧掉——这些教会女人如何做男人的工作,先是抢劫然后杀了他们的地方。”
“我有很多时间,”哈莉雅特说,“只不过是我太笨了而已。”
她转向院长。
“范小姐一直非常慷慨地在帮我完成这本书,”利德盖特小姐带着悔意地喃喃自语,“而且她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们真的不应该要求她再把多余的时间花在我们的问题上了。”
“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听到过你坐在那里哭诉失业的问题——但就是你,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女人夺走了男人的工作,伤了他们的心,毁了他们的生活。难怪你们自己找不到男人,还要恨那些能找到男人的女人。要我说,上帝保佑男人们都不要落在你们的手上。就算你们有丈夫,你们也会毁了他,为了一本旧书或是一小段文章……我爱我的丈夫,而你们伤了他的心。哪怕他是个小偷或杀人犯,我还是会爱他,站在他那一边。他不想偷那篇老论文的——他只是把它藏起来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改变什么。它不能帮助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或孩子——它甚至不能帮助一只猫活下来;可是你们却为此杀了他。”
“我认为,”彼得说,“你没有用不带偏见的眼光和公正的态度——请原谅我这么说——来看待这个问题。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你和事实中间。”
彼得站了起来,站在德·范恩小姐身后,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她摇了摇头。坚定不移、不为所动,哈莉雅特想;这不会让她的脉搏错失一次跳动。活动室里的其他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我确实想到这一点了——最终。但上个星期发生的事情似乎又让它变得不可能了。”
“哦,不!”安妮说的话正反映了哈莉雅特的想法。“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她们里面没有人有感觉。你们这群厚颜无耻的魔鬼——你们都站在一起。你们只会担心你们的地位和你们可悲的名声。我把你们都吓坏了,不是吗?老天!你们看对方的那种眼神,真是笑死我了!你们甚至都不信任彼此。除了仇恨那些好女人和她们的男人之外,你们根本没法达成一致。我真希望能把你们的喉咙统统撕碎。连那都算便宜你们了。我想要看着你们挨饿,就像我们一样。我想要看着你们被拉进贫民窟。我想要看见你——还有你——被人耻笑、被人践踏、被人看不起,就像我们一样。这会对你们有好处的,让你们学学用擦地板来谋生,像我一样,靠你们的双手干点活,对着一群人渣叫‘女士’。……可是不管怎样,我让你们吓得发抖了。你们甚至找不出来是谁干的——你们那些神奇的大脑就这点用处。你们的书本里根本没有关于生活、关于婚姻、关于孩子的内容,不是吗?也没有绝望的人——没有爱情——没有憎恨,没有人的感情。你们自大、愚蠢、无可救药,你们就是一群笨蛋。你们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哪怕是你,你这个愚蠢的老妖婆——你还得找一个男人来帮你干活。”
哈莉雅特抬起头来。
“是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她弯下腰,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哈莉雅特,仿佛要扑到她身上,把她撕成碎片。“而你是这群人里最肮脏的伪君子。我知道你是谁。你以前有过一个情人,然后他死了。你把他赶走因为你太骄傲了,不能嫁给他。你做他的情妇,把他榨干,你根本看不起他,不让他把你变成一个诚实的女人。他死了,是因为你没有在那儿照顾他。我猜你会说你爱过他。你根本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不论贫富都守着你的男人,忍受所有的事情。但你征服了男人,利用他们,用完以后就把他们扔掉。他们追逐你就像马蜂围绕着果酱罐子,然后他们就掉进去死掉了。你打算拿那边的那个怎么办?当你需要他来帮你干活的时候你就把他找来,完了以后你就会摆脱他的。你不想像个体面的女人那样帮他做饭、缝补他的衣服、为他生孩子。你会利用他,就像利用其他的工具一样,用他来毁了我。你想看着我进监狱,孩子们被送进收容所。因为你没有胆子做好你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做的工作。你们这群人,没有血肉,你们活该没有男人。至于你——”
“那或许也是一个合理的直觉,”温西说,“我想肯定有男人写下过这些句子……好了,我不需要浪费时间指出,晚间在学院里四处游荡并且对别人实施恶作剧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多么容易的事了。在一个两百人的集体里,有些人很少和别人打照面,找到一个人比丢失她更难。但朱克斯在此时的闯入对X来说却是个麻烦事。范小姐出现并且宣称,很快就会有一场针对朱克斯家庭生活的调查。这导致某个十分了解朱克斯小恶习的人抛出了一些信息,让他被送进了监狱。朱克斯太太被她的亲戚们收留,而安妮的孩子们则被送去了黑丁顿。为了让我们感觉朱克斯家的住所和这个案子毫无关系,很快就有一份被剪过的报纸出现在了德·范恩小姐的房间里。”
彼得已经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把头埋在双手里坐着。她走过去,抓住他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而当他抬起头来,把一口吐沫吐在他的脸上。“你!你这个肮脏的叛徒!你这个恶心的白脸老鼠!就是你这样的男人才把女人变成了那个样子。除了夸夸其谈你什么都不懂。你懂什么生活,还不就是你的头衔、你的钱、你的衣服和汽车?你从来就没有动手做过什么老实的工作。你愿意的话,所有的女人你都能买下来。妻子们和母亲们都堕落了、死了,也不关你的事,而你还坐在那里大谈责任和荣誉。没有人会真的为你牺牲什么的——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那个女人把你当笨蛋呢,你却看不出来。如果她为了你的钱和你结婚,那她就把你变成了一个更愚蠢的笨蛋,而且是你活该。你活该把手洗干净然后帮别的男人养孩子,别的你都不配干。……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呢,你们所有人?跑去向法官告状说我把你们所有人都耍了?你们不敢。你们害怕曝光。你们担心你们宝贵的学院和你们宝贵的自我。我不怕,我什么都没干,只不过是为我自己有血有肉的灵魂站了出来。去你们的!我可以嘲笑你们所有人!你们根本不敢碰我。你们害怕我。我有过一个丈夫而且我爱他——你们嫉妒我,所以你们杀了他。哦,天啊!他就在你们中间而你们杀了他,我们不会再有一刻幸福了。”
“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希利亚德小姐插嘴进来说,“就觉得躲在这背后的一定是一个男人。”
她突然大哭了起来——样子有些可怕也有些荒谬,她的帽子歪在一边,而她的双手把围裙拧成了一个结。
“这个反对意见对我来说有一些分量,但不重。它是唯一一封没有用英文写成的信件,而且任何一个上过学的孩子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这段引语。另一方面,在所有的文稿当中,它确实很独特,这让我确信它是有些特别重要的意义的。我的意思是,并不是X习惯于用拉丁文的六韵步诗表达感情。除了它广义上也表达了不正常女性从男人嘴里抢肉吃的意思之外,这段话一定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更坏的恶魔了(3)。”
“老天,”学监绝望地嘟囔着,“就没人能让她停下来吗?”
“那件事以后,你们更加注意给食品储藏室的小门上锁了,而我也了解到,那把原本插在小门锁孔里的钥匙被拿走,放在了凯莉的钥匙环上。但一把钥匙一天之内肯定能打好。事实上,下一次夜间事故就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后,这让我们推断出,接下来的星期三,当有一把钥匙从凯莉的钥匙环上被拿走时,它一定是被拿去复制了,完毕以后又被放回了原位。(我知道的事实就是,那个星期三在下城区的一个五金店里,确实有人打了这么一把钥匙,虽然我还无法确认买主是谁。但这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范小姐倾向于排除所有的校工是基于一个考虑,就是处于那样地位的女人里,没有谁会用《埃涅阿斯纪》里的拉丁文来表达憎恨,就像挂在假人身上的那样。
此时巴顿小姐站了起来。
“这是我上个星期对这件事的看法,”温西说,“但某些强有力的反对证据立刻就浮现了。校工侧翼楼是关闭的,大门和小门都锁上了。但图书馆出事那一次非常清楚地表明,食品储藏室的小门偶尔会在深夜为学生留着,以方便她们在那时候去取食物。事实上,那晚赫德森小姐就以为它会是开着的。而当范小姐试着打开的时候,才发现它被锁上了。那是在X离开图书馆以后,你们都记得X似乎是被困在了大厅那栋楼里,范小姐和赫德森小姐在一头,巴顿小姐在另一头。那时候我们做出的假设是,她藏在了大厅里。
“来吧,安妮,”她轻快地说,“我们都为你感到抱歉,但你不可以表现得这么愚蠢,这么歇斯底里。如果让你的孩子们看见你现在这样,她们会怎么想?你最好过来,安静地躺下,吃点阿司匹林。总务长!你能帮我一起把她带出去吗?”
“可是——”总务长愤愤不平地开口道。
斯蒂文斯小姐打了个激灵,然后站起来抓住了安妮的另一只胳膊,她们三个一起走了出去。院长转向彼得,后者站在那里,毫无知觉地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眼神空洞。
“然而,大部分的校工似乎都被排除了。那些晚间没有被限制在校工侧翼楼的,都是长期在这里服务、值得信赖的女人——也都不太可能符合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条件。住在校工侧翼楼的大多数是两人一间,也因此(除非两人合谋)不可能夜复一夜地溜到学院里而不被怀疑。剩下的就只有那些有单独房间的了:凯莉,校工长;安妮,最开始服务于利德盖特小姐那栋楼,后来调到了高级活动室;还有埃塞尔,一个较年长并且名望极好的女人。在这三个人当中,安妮最接近X体现出的心理特质;她曾经结过婚,在周日下午以及周三的下午和晚上休息;她的孩子们都住在城里,因此她确实有一个藏衣服和信件的地方。”
“我很抱歉让这一幕发生,我本应该仔细考虑一下的。你是对的。”
斯蒂文斯小姐和巴顿小姐都震惊了。
“他当然是对的!”哈莉雅特叫道。她的头痛得就像有马达在里面嗡嗡作响。“他一直都是对的。他说在乎一个人是危险的。他说爱是野兽,是魔鬼。你是诚实的,彼得,不是吗?诚实得令人讨厌——哦,天啊!让我出去。我要吐出来了。”
“接下来,”彼得说,“我会讲到物证方面的线索。首先,打印出来的信件。在我看来,如此大量,极不可能是在学院之内被制造出来的,因为生产地一定会留下痕迹。我倾向于到外面寻找来源。与此相似的还有假人身上的那条裙子;以前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它,这似乎非常奇怪,即使它已经是好几季以前的款式了。第三,有一个状况很古怪,就是邮寄来的信件总是在周一或周四到达,就好像只有周日或周三才方便把这些信件放进外面的邮局或邮筒一样。这三条证据指向的,似乎是某个住在一段距离以外,每个星期只来牛津两次的人。但晚间的那些骚乱又清楚地表明,这个人实际上就住在学院里,她有固定的外出时间,在外面有住所可以存放衣服和准备好的信件。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应该是校工中的一员。”
就在他为她打开门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差点撞到他,他只好用一只坚定的手把她扶进了洗手间。当他回来的时候,院长已经站起来,老师们围绕着她。看见这么多赤裸的情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全都因为震惊而变得精神恍惚。
哈莉雅特把目光从彼得的手上移开,那只手已经停止打鼓点了,现在正平整地放在桌上,她转而面向那些听众,评估着彼得的话在她们当中引起的反应。德·范恩小姐皱着眉头,好像她的思绪正在过往的年月里搜寻,冷静地思考着自己犯下谋杀案的可能性;希尔佩里克小姐的脸上因为担忧而笼罩了一层红晕,古德温太太则表现出抗议的姿态;在希利亚德小姐的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胜利与尴尬的混合;巴顿小姐安静地点头表示赞同,阿利森小姐微笑着,肖小姐略微有些被冒犯了;爱德华兹小姐直盯着彼得,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正是我能够对付的那种人。”院长严肃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学监的侧脸也没有透露一丁点儿她的感受,但她快速、小声地舒了一口气,听上去像是宽慰了一些。
“当然,德·范恩小姐,”院长正在对她说,“正常人里不会有谁想到要去责怪你的。”
“这就是范小姐向我陈述的简要的事件梗概,当时,院长,在你的同意之下,她把文件档案交给了我。我猜想”——此时那只右手开始活动,在桌面上小声地敲击起来——“她和你们中的另外一些人倾向于把这种暴行看作是长期压抑的后果,有时来自于禁欲生活,并由此导致了淫荡和无端的恶意,一部分针对的是那种生活状况,一部分则针对那些正在享受、曾经享受过或将要享受更加广泛的生活经验的人群。毫无疑问,这种恶意是确实存在的。但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在我看来,展示的是完全不同种类的心理状态。这个活动室的成员里,有一个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订婚了;这两个人,本应该被列为第一号受害者,(在我看来)却完全没有受到迫害。最早那幅画里,裸体女性的支配地位也格外明显。同样还有巴顿小姐被毁坏的书。此外,X所展现出来的偏见似乎是强烈反学者的,并且她的动机多多少少有点逻辑,因为它基于X脑海中形成的这么一个谋杀案,也就是一个男性受到了一个女性学者的处置。在我的印象里,这种仇恨似乎主要针对德·范恩小姐,然后从她身上延伸到了整个学院,甚至是整个受教育的女性群体。因此,我觉得我们要找的女人,应该是结过婚,或者是有过性经验的,教育程度有限,但对学者和某些学术课题有一定的了解,她的过去跟德·范恩小姐有某种联系,并且(虽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是在去年十二月之后才在这里定居的。”
“谢谢你,院长,”德·范恩小姐说,“没有人,或许,除了我自己。”
“那么,”院长表示,“恐怕我们只能忍受了,总务长。”她把头倾向温西的方向,后者接着说道:
“彼得勋爵,”院长说,“过一会儿,等到我们都清醒一点了,我觉得我们都想要对你说——”
“很抱歉,”温西说,“恐怕对此我有责任。我建议帕吉特对煤窖作一番搜查,或许会有收获。”
“请不要,”他说,“这根本没什么。”
“我简直不能想象她们为什么要在这栋楼的下面弄出那么多噪音来。院长,你介意我找个人去让她们停下来吗?”
院长走了出去,其他人跟在她身后,就像葬礼上静默的人群,只剩下德·范恩小姐独自一人坐在窗下。彼得在她们身后关上门,走到她面前。他仍在用手帕擦着嘴巴,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他把那块布扔进了废纸篓。
此时,已经强忍怒气一阵子的总务长插话进来:
“我的确要责怪我自己,”德·范恩小姐开口,与其说是对他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狠狠地责怪。不是为了我最开始的行为,那原本就是不可避免的,而是为了后续的事情。不管你们说什么,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更自责的了。”
“是的,”温西说,“我的顺序是逻辑上的,并非按照时间顺序划分。……这样,春季学期结束了。整个假期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夏季学期,我们见证了对一个脾气敏感的学者长期不动声色的迫害造成的累积性的后果。这是X的行动最危险的一面。我们知道除了纽兰小姐之外,其他学生也都收到过希望给她们的考试带来坏运气的信件;幸运的是,莱顿小姐和剩下的那些人都有更强悍的神经。但我特别想请你们注意到一个事实,就是除了一些不太重要的特例,仇恨主要还是针对老师和学者们的。”
“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他说,“就像你和这个活动室里的每一个成员一样,我承认原则和它带来的后果是我们必须承受的。”
“是在那件事以后,”德·范恩小姐说,“那些报纸才在我的房间里被发现的。”
“那不一样,”这位学者直率地说,“一个人应该为其他人考虑。我最开始做的,换了利德盖特小姐她也会那么做;但她会担起责任,关心一下那个不幸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
“完美,的确就是这样。X退居幕后,什么效果都没有达成,除了一个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犯罪小说故事。”
“利德盖特小姐是一个少有的了不起的人。但她无法阻止其他人为了她们的原则而遭受痛苦。不过,似乎原则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并不是说,”他用他惯有的谦虚语气接着说,“我是基督徒什么的。但《圣经》里有一件事,在我看来是最冷酷的事实——就是,原则带来的并非和平,而是纷争。”
那双含蓄的眼睛瞬间抬了起来,笑纹在眼角堆叠。
德·范恩小姐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他。
“多好的犯罪小说标题啊!”
“为此你会有多痛苦?”
此时学监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
“谁知道呢,”他说,“我也想知道。或许根本不痛苦。无论如何,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每次都是。”
“下一个重要的事故,就是保险丝失窃事件。”
当哈莉雅特从洗手间出来时,她发现只有德·范恩小姐还在那里了。
震动再一次传遍了整张桌子。
“谢天谢地,她们都走了,”哈莉雅特说,“恐怕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那真是——让人震惊,不是吗?彼得去哪儿了?”
“在这里‘谋杀者的信条’被强调了,同时还有关于受害者的一点细节描述。他是个男人,金发、英俊,相对比较年轻。我的侄子接着说他无法再认出那个女人了;但后来又有一个机会,他又看见了她,并且的确认出了她。”
“他走了,”德·范恩小姐说。
这个信息对高级活动室的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新的,它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范小姐结识了我的侄子圣乔治,在某种场合下,至于是什么场合或许我们不需要再问了,他向她提起,有一天晚上他曾在你们的学者花园里遇见了一个神秘的女人,而她告诉了他两件事。第一,在什鲁斯伯里学院,她们谋杀像他那样漂亮的男孩,然后把他们的心脏挖出来吃掉;第二,‘另一个也有金色的头发’。”
“范小姐——我没有想要无礼地打探你的私生活的意思。如果我说得太多了,请你打断我。但是关于面对现实,我们已经谈得够多的了。现在难道不是你该面对关于那个男人的现实的时候了吗?”
“接下来,”温西的眼神重新落到了金盏花上,继续说道,“就是小教堂里的假人事件了。这完全重复了早期那些涂鸦的主题,只不过引发了更强烈的戏剧效果。从证据的角度来说,它的重要性在于,一则关于‘哈培鸟’的引语别在了假人的身上;假人穿着的那件黑色连衣裙神秘地亮相,但没有人能认得出;接下来是对前门房朱克斯偷窃的定罪;然后在德·范恩小姐的房间里发现了被剪过的报纸,它是一系列事件的最后一环。这一点我等会儿再回过头来说。
“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在面对一个事实,”哈莉雅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方庭,说,“那就是,一旦我对彼得让步,我就会像飘起来的稻草一样失去自我的。”
“谢谢你,”院长说,“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感激你的这番话。”
“相对来说,”德·范恩小姐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这还挺明显的。他经常用这个武器来对付你吗?”
“请允许我这样说,此时此地,只有一件事从头到尾挫败了整个攻击行动,那就是你们学院作为一个整体所展现出来的团结和斗志,令人刮目相看。我想这是X在一个女性团体中可能遇到的最后一个阻碍。不是别的,正是高级活动室对学院了不起的忠诚和学生对高级成员的尊敬,挡在了你们和一桩最让人不愉快的丑闻中间。这是我最微不足道的推论,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但我这么说,不仅仅是出于自我满足的目的,而是因为这种特别形式的忠诚正是造成攻击的心理原因,同时也是唯一可能与之对抗的东西。”
“从来没有,”哈莉雅特说,同时想起了那些他可能使用它们的时刻。“从来没有。”
到这里,说话者第一次从金盏花盆上抬起了他的视线,并让它缓慢地沿着桌边移动,最后停留在院长聚精会神的脸上。
“那你还在怕什么呢?怕你自己吗?”
“除了这些针对个人的攻击之外,我们还有篝火事件,以及墙上偶尔集中出现的下流词汇。当事情发展到对图书馆的破坏,我们所遭受的攻击规模更大、形式更广泛了。示威的目的也开始渐渐变得明确。X发出的怨恨,始于某一个人,后来扩展到了整个学院,意图在于引发公共丑闻,而这会让整个团体名誉扫地。”
“这个下午给的警告还不够多吗?”
“接下来我们遭遇了(先不管方庭里篝火烧长袍的那个部分)更严重的事件,就是利德盖特小姐的手稿,被涂抹和毁坏最严重的部分是利德盖特小姐驳斥其他学者结论的那些段落,而那些学者还是男性,我不认为这仅仅是个巧合。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知道X是一个有阅读能力的人,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看懂学术著作。和这个事故同时发生的,还有《搜索》这本小说被毁,被撕毁的部分恰恰就在作者维护,或者看上去暂时要维护,对抽象真理的忠诚必须压倒所有的个人因素;另外巴顿小姐的书也被烧毁了,在那本书里,她攻击了纳粹党人的学说,它们认定女性在国家里的地位应当局限在‘女性化’的职业中,即孩子、教堂和厨房(2)。
“或许吧。你的运气这么好,遇见了一个非常无私、非常诚实的男人。你让他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从不考虑他要付出多少,从不逃避问题。他从没试着隐藏事实或扭曲你的判断。这一点,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承认。”
“第二封信,很凑巧地被范小姐在方庭捡到,并且像第一封一样被销毁了;但根据描述,我能猜到它是类似这样的一幅涂鸦。”他从回形针下面抽出一张纸,把它递给了院长。“它表现了一个裸体的女性剪影正在向另一个人施加惩罚的场景,而被惩罚者穿着学术服装,性别不明。这似乎就是整个状况符号化的象征。在秋季学期,类似的图画再次出现,同样反映了吊死某些学术人物的主题——这个主题在小教堂里悬吊的假人那件事上又一次重复出现。此外,还有许多意义含糊的骚扰和威胁性质的信件,这里就不需要特别加以考虑了。或许,最有趣也最重要的一封是寄给(我认为是)希利亚德小姐的。‘在你这样的女人身边,没有男人是安全的’;还有一封,寄给弗拉克斯曼小姐,要求她离另一位学生的未婚夫远一点。这些都在暗示,X怨恨的基础是对普通类型的男女关系的妒忌——但我相信,这个暗示是完全错误的,并且再一次漂亮地干扰了主题。
“我猜他意识到了我对他是什么感觉?”
重新提起过去那桩丑闻的时候,他平板的声调没有变化,仿佛它在下一次呼吸中就会跟着被遗忘,但曾紧握她手的那只手瞬间收紧了一下,然后又放松了。她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那只手看,而它现在正在那叠纸的中间移动。
“意识到?”德·范恩小姐略带恼怒地说,“我亲爱的姑娘,给他的头脑应得的赞扬吧,那真是优秀。他敏感得让人心疼,太过聪明,聪明到伤害了自己。但我真的认为你不应该继续这样下去了。你不会打破他的耐心、他的自制力或他的精神;但你可能损害他的健康。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逼到了耐力边缘的人。”
“最初的两封信寄到了范小姐的手中。其中一封,主要是指控谋杀罪,信被塞进了她的长袍袖子里,并且由于一个误导性的巧合,这样的指控确实有可能被放在她的身上。但或许马丁小姐还记得,她把范小姐的长袍放在高级活动室里,就在德·范恩小姐的长袍旁边。我相信,那位X错把‘H·D·范’看成了‘H·德·范恩’,因此把纸条放在了错误的长袍里。这个假设,当然是没有证据支持的;但可能性依然存在。这个错误,如果它确实是个错误的话,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从事件的中心转移开了。”
“他一直到处跑来跑去的,工作非常辛苦,”哈莉雅特防御性地说,“我根本不是他应该一起生活的人,跟我一起不会舒服的。我的脾气太坏了。”
第一阵骚动在桌旁出现了,就像刮过玉米田的风。
“好吧,那是他的风险,看他愿不愿意承担了。反正看上去他是不缺勇气的。”
“似乎不太可能是任何一个返校的学生激起了X的仇恨,因为那些示威在接下来的学期中继续进行了。但在长假里,它们并没有发生。这样,我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了那些在返校日第一次进入学院,并在接下来的学期中留下来的人。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条件,那就是德·范恩小姐。”
“我只会让他的生活更糟糕的。”
“作为一个外人,我想到的第一个可疑之处,”彼得接着说,“是这些行动都是从返校日开始的。我认为这是那个恶作剧者所犯的第一个错误。对了,按照古老的传统,接下来我会把这个恶作剧者叫做X,这样可以省掉不少时间以及麻烦。如果X能够等到学期开始再作案,我们怀疑的范围会大得多。因此我问自己,返校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X如此兴奋,竟然不能等到更合适的时间再动手。
“很好。如果你下定决心你不适合他,那就这么告诉他,让他走吧。”
(哈莉雅特想,这还真有你的风格,让你的同伴来吸引仇恨。她环顾四周,活动室里安静极了,仿佛坐定了聆听布道的人群,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听见什么。)
“过去五年里我都在试着让彼得走。但这在他身上不奏效。”
“我不需要浪费你们的时间,把这个令人迷惑的案子的所有细节再过一遍了。我会先指出上个星期当我来到牛津时,我所意识到的案子的重点,这样我可以把我工作理论的基础展现给你们。然后我会系统地陈述我的理论,并且举出相关证据,我认为也希望你们会同意这些证据是有说服力的。我想说,实际上,组成这个理论的所有相关信息都包含在范小姐所准备的这个珍贵的事件摘要里,我一到达她就交给了我。剩下的证据只不过是警察口中的例行公事而已。”
“如果你真的尝试了,你能在五分钟之内就让他走。……请原谅,我猜你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并不轻松。但那对他同样不轻松——看着这一切,却无力干涉。”
他微笑着坐到了院长身边。哈莉雅特就在桌子的对面,溜进了学监旁边的座位上。他身上所有生机勃勃的东西现在都握在她的手掌里,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巴林博士请他开始,而他也照做了,语调平板,仿佛秘书正在朗读公司会议记录。他面前有一札纸张,包括(哈莉雅特注意到)她的文件,他肯定是周一早晨带走的。但他没怎么参考笔记,就对着面前桌上的一盆金盏花接着讲了下去。
“是的。我几乎希望他能干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聪明得可怕。要是能换换口味,被粗暴地支配一下,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那很好。”
“他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那是他的弱点。他永远不会替你做决定,你不得不自己拿主意。你不需要担心失去独立性;他会一直把它塞回给你的。在他身边,如果你能找到任何形式的平静,那只能是那种微妙的平衡带来的。”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还不赖。”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想要嫁给一个这样的人吗?”
“嗯,你怎么样?”
“坦白说,”德·范恩小姐说,“我不会。怎么想我都不会的。两个独立并且同样是急性子的聪明人结了婚,在我看来,就是朝着疯狂的终点不顾危险地一路狂奔了。你们能够把对方伤得很深。”
整个早晨她都在期待见到他;但他最后一刻才到达,这样她们的会议在活动室如期举行,所有的教师都到场了。他是从伦敦直接开车过来的,连西装都没有换,在深色的衣服上面,他的脸色白得就像一幅褪色的水彩画。他先向院长和所有资深教师礼貌地表达了敬意,然后走到她面前,握起她的手。
“我知道。而且我觉得我无法忍受再受伤了。”
她已经开始想念那个项圈了。而且从希利亚德小姐的口中,她开始想象一幅关于彼得的奇怪但生动的画面,他站在她的床边,从深夜到日出,沉默不语,在手中一再地扭动那根厚厚的带子。
“那么,”德·范恩小姐说,“我建议你先停止伤害别人。面对现实,得出一个结论。用你学者的头脑来处理这个问题,把它解决。”
“恭喜你还没死。我把你的项圈拿走了,好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我相信你是对的,”哈莉雅特说,“我会的。这倒提醒了我。利德盖特小姐今天早晨亲自在她的《音韵学历史》上注明了‘付印’。我拿着它飞奔出去,抓住了一个学生,让她把它送去印刷厂。我非常肯定我听见了窗户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叫,是关于97页的一个脚注的——但我假装没有听见。”
彼得·温西勋爵将会参加高级活动室的会议,这是很好理解的,他需要在学院成员面前陈述一些信息。哈莉雅特已经从他那里收到一张简短并且很有他的风格的字条了,上面写着:
“嗯,”德·范恩小姐大笑着说,“谢天谢地,那些学问终于有结果了!”
星期四。一个沉重、阴郁、令人沮丧的星期四,无趣的雨水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倾盆而下。院长召集高级活动室的成员在两点半钟开一个会——一个不太方便的时间。三个伤员都能起来走动了。哈莉雅特把绷带换成了某种既不美观又不浪漫的橡皮膏,虽然头不疼了,但还是感觉好像头疼随时都会再次发作。德·范恩小姐看上去就像个行尸走肉。安妮,虽然肉体上她受的折磨比另外两个人要少一些,但似乎神经上仍然受到恐惧的困扰,并且对于工作时总是受到活动室其他女仆的密切照顾而感到不快。
(1) 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和演员。这一段引自他的《西班牙悲剧》(The Spanish Tragedy)。赫克特(Hector)是特洛伊王子,他是古希腊文学和传说中的英雄。
——本·琼森(1)
(2) 孩子、教堂和厨房原文为德语Kinder,Kirche,Küche,这是一句德国谚语,后被纳粹党人借用。
哦不,这不是尽头:尽头是死亡和疯癫!我疯了的时候才是最好的:那时我是个勇敢的家伙;那时我能创造奇迹:但理智辜负了我,它折磨着我,让我面对地狱。最后,先生,把我带到一位谋杀犯的面前吧:希望他像赫克特一样强壮,这样我就可以和他厮杀到底。
(3) 这句话原文为拉丁文,也引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第三卷描述哈培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