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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如果你真是这样感觉的,那我也没有权利拒绝。让它把过去一笔勾销吧,哈莉雅特。你给我的已经比你意识到的要多了。我想,现在你自由了,永远自由了。昨天你也看到,个人情感的表达可能导致什么——虽然我本不想让你们用那么残酷的方式看到事情的真相。但如果说当时的环境让我不得不表现得比我的原意更加诚实,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本来就有坦诚相告的打算。”

“但我现在想要给你,你就不能接受吗?”

“是的,”哈莉雅特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你不会为了支持一个观点而歪曲事实。”

“我不想要你的感激——”

“怎么做最好呢?让你想象一场谎言,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做出贵族的姿态,要送给你天堂和大地。可我发现我需要给你的,其实只有牛津——而它已经是你的了。看!绕着城市转转,分辨其中的尖塔。把你的所有好好清洗和打磨,放在银托盘上留待你的检阅将是我卑微的特权。到你的财富中去吧,不要像上次说的那样,因为惊讶而害怕。”

“彼得,我很感激。难道我还不能为此而感激你吗?”

“彼得亲爱的,”哈莉雅特说。她转过身,背对着闪亮亮的城市,后仰着靠在栏杆上,看着他。“哦,该死!”

“啊!”他微笑着说,“但在允许你拿生命冒险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扯平了。就是那一招最终把我的虚荣踢出了门。”

“别担心,”彼得说,“没关系的。对了,好像下个星期罗马又需要我了。但周一之前我应该不会离开牛津。周日贝利奥尔有一场音乐会。你会去吗?我们还会有一场返校日晚宴,用两把小提琴演奏的巴赫协奏曲安慰我们的心灵。如果你能忍受我到那个时候的话,在那之后,我就会走开,把你留给——”

“彼得——让你谈论这件事是不公平的。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如果我不欠你别的,我还欠你我的自尊。而且我的确欠你一条命——”

“留给威尔弗里德和其他人,”哈莉雅特略微有点恼怒地说。

“谢谢你。这远远超出了我所期待或我应得的。”

“威尔弗里德?”彼得说,在他的头脑跟着兔子蹦蹦跳跳了一阵以后,他一时有点想不起来。

“这倒没有。但我似乎可以带着愉快的心情想起它了。”

“是的,我在重写威尔弗里德。”

“如果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说,“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好事。……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到这一课,哈莉雅特。我必须一块砖一块砖地拆掉竖在我的自私和愚蠢面前的那堵墙。在所有这些年里,如果我还能够回到我本该开始的那个起点,你会这样告诉我并且允许我重新开始吗?这几天里,有那么一两次,我还幻想着你或许觉得那个不快乐的插曲已经一扫而空,并且可以忘记了。”

“老天,是的。那个有许多病态的顾虑的家伙。他怎么样了?”

“绝对不会。现在不会,以后的任何时候也都不会。不仅仅是因为我找到了我自己的价值,而是因为当我那样承诺你的时候,它对我毫无意义——现在它对我有意义了。”

“好多了,我想。几乎像个人了。我觉得我必须把这本书题词献给你。‘献给彼得,是你创造了如今的威尔弗里德’——这一类的话……别笑成那样。我真的在改进威尔弗里德。”

“至少我还懂得我不能用它来还债。但我从来都不敢告诉你那种指责对我意味着什么,即使最终我看清了这种指责……哈莉雅特,我不是一个很看重宗教的人,我甚至不那么看重道德,但我的确认得出某些行为的迹象。我知道热情能够犯下的最严重的罪——或许是唯一的罪——就是失去欢乐。它要不然就笑到最后,要不就在地狱里终结——没有中间的选择。……别误解了我。我花钱买过,常常——但从来没有强买强卖过,或以‘了不起的牺牲’来交换。……别,千万别认为你欠我什么。如果我不能拥有真实的,我可以去寻找替代品。但我不会让人屈服于我或痛苦地忍受我。……如果你最终对我有了一点善意,告诉我你永远不会对我作出那样的承诺。”

不知为什么,她焦急的保证比别的事情都更有效地打动了他。

“彼得,那不是真的。我受不了的是我自己。我怎么能够把伪币给你当作嫁妆呢?”

“我亲爱的——如果我说过什么……如果你能让我进入你的工作和你的生活……这样吧!我想我还是在做蠢事之前先自己消失吧……能够对威尔弗里德裤脚的翻边儿有所贡献,我感到很荣幸……你星期天会来的吧?我将会和院长一起用晚餐,然后我在楼梯口和你碰面?……到时见。”

“你不会比我的愧疚感更重,如果你知道我是如何试着忘记它的。我对自己说,你只是害怕婚姻带来的社交上的后果。我一直在安慰自己,假装有迹象显示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数月来,我强撑着我的自负,直到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不光彩的从一开始就摆在我面前的真相——就是你受够了我的纠缠,你宁愿把自己扔到我面前,就像把骨头扔给一只狗,只为了让那个畜生停止叫唤。”

他顺着外走廊走出去,不见了。哈莉雅特一个人留在那里,审视着这思想的王国,从默顿到博德利,从卡尔法克斯到莫德林塔,处处光彩夺目。但她的目光还是放在了走过石子路广场的那个细瘦的身影上,在圣玛丽教堂的阴影下,他轻盈地走上了高街。世上所有的王国和它们的荣耀。

“别,对此我感到很羞愧。”

学者,本科生,来访者;他们坐在没有靠背的橡木长凳上,挤成一团,胳膊肘放在长桌上,把手指放在眼睛上遮光,或把智慧的眼光转向平台上两位著名的小提琴手,他们正一起演奏着D小调协奏曲精致而强烈的旋律。大厅坐满了;哈莉雅特长袍的肩膀处碰到了她的邻座,而他长袖的边缘也落到了她的膝盖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动不动的冷酷氛围,就像所有天才的音乐家聆听天才的音乐时那样。哈莉雅特的音乐才华足以让她尊重这种冷酷;她也知道,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脸上狂喜的表情说明,他只是想要显得懂音乐,还有那边那位年长的女士,跟着节奏挥动着手指,根本就是个音乐上的白痴。她自己的知识足够让她知道,要用一点脑筋聆听那些声音,努力一环一环地解开纠缠的旋律线。她很确定彼得能够听出整个乐曲错综复杂的格局,同时听出每个单独的部分,它们独立、地位相当,相互分隔又不可分割,游移其上、其下,或是其中,令听者身心陶醉。

“我亲爱的——当你对我说,你能够和我住在一起,但不会嫁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对我的看法了。”

她一直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拥挤的大厅在掌声中放松了下来。

“不,彼得,别这么说。”

“彼得——你说任何人都能获得和谐,只要他们能教会我们对位法,那是什么意思?”

“发现你,”他放低了声音,接着说,“是我意料之外的惊喜,那个时候我以为,除了能够买到或交换到的一点轻松的愉悦之外,没有女人会对我有任何意义。在能抓住你之前,我又是那么害怕失去你,害怕到我把自己所有的贪婪和恐惧都唠叨了出来,老天啊,除了我和我浮夸的自尊,你大概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那很重要似的;好像爱这个字眼不是一个男人能够给你的最傲慢的表示一样。”

“怎么了,”他摇着头说道,“音乐上我喜欢对位法。如果你认为我另有所指,那你也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对位法音乐需要很多练习。仅仅做个小提琴手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的是音乐家。”

“恰恰在那个我本该只为你考虑的时候,我选择了把自己硬塞给你,向你索取,就像个该死的傲慢的笨蛋——似乎我只懂得予取予求。哈莉雅特,我请求你相信,不管看上去是怎么样,我的笨拙无非是因为虚荣,还有盲目而孩子气的急切,我太急于得到我想要的了。”

“这样的话,两个小提琴手——两个都是音乐家。”

“彼得,别去回想那段可怕的经历。当时我根本受不了我自己,受不了我的肉体和灵魂。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彼得,我没那么懂音乐。”

“我不这么想。当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他们说的:‘所有的姑娘都该学一点音乐——能弹一点简单的伴奏就行。’我承认巴赫不是一个主导的演奏大师再加上一个顺从的伴奏就能解决的。但你想成为这两个当中的一个吗?这位先生要开始唱民谣了。为独唱者保持安静吧。但让他早点唱完,这样我们就能再次听到伟大而流畅的赋格曲了。”

“我想,”哈莉雅特说,“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

最后一段赞美诗歌唱完了,听众们开始鱼贯而出。哈莉雅特正走向学院在朗宽街上的大门;彼得跟着她走过方庭。

“哈莉雅特,”彼得说,“为了过去的那五年,我想请求你的原谅。”

“今晚夜色很美——太美了,不该浪费。先别回去。去莫德林桥上走走吧,向伦敦的河水表达一下爱意。”

花瓣上布满斑点的百合就在下方。(2)

他们在沉默中拐上朗宽街,走路时,长袍在微风中飘动。

杜鹃啼鸣,钟声此起彼伏,云雀欢叫,白嘴鸦振翅,小河环流,

“这个地方有点特别,”过了一会儿彼得说,“它改变了一个人全部的价值观。”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有些鲁莽地加了一句:“最近,我来来去去对你说了许多;但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自从我们来到牛津,我还没有请你嫁给我过。”

布满高塔的城市,树枝在塔间耸立,

“是的,”哈莉雅特说,她的目光锁定在博德利图书馆屋顶朴素而精致的轮廓上,就在谢尔德尼剧院和克拉伦登楼之间。“我注意到了。”

在那里,东边不远处,就是万灵学院的双塔,像纸牌屋一样美妙而不真实,在阳光里轮廓分明,下面方庭里椭圆形的草坪湿漉漉的,亮眼得仿佛镶嵌在戒指上的绿宝石。它们后面,是新学院堡垒一般黑灰色的院墙,暗色的楼翼在透出钟声的窗户周围伸展开去;女王学院的圆顶是青铜做的;接着把目光转向南边,莫德林学院,黄色的塔楼如百合花般纤细;还有考试楼和大学学院刻满装饰纹章的前门;默顿学院方形的塔顶半掩在圣玛丽教堂尖塔北面的阴影里。再往西看,基督教堂学院,大教堂尖顶和大汤姆塔之间有一大片空间;布雷斯诺斯学院近在咫尺;后面就是圣奥尔代兹路和卡尔法克斯塔;尖顶、塔楼、方庭,脚下的整个牛津在生机勃勃的绿叶和长久不变的石墙中跳跃,遥远的钟声回荡在蓝色群山形成的堡垒之间。

“我一直在害怕,”他坦率地说,“因为我知道在这里你对我说的任何话,都不可能收回了……但现在我想问问你,如果你说了不,我保证这一次我会接受你的回答。哈莉雅特,你知道我爱你:你会嫁给我吗?”

“天啊!”哈莉雅特看着他们消失在塔楼里。但彼得对庞弗雷特先生和他的恋情已经失去兴趣了。他用胳膊肘支在矮墙上,向下看着凯特街。哈莉雅特站到了他的身边。

圣井街角的交通灯闪烁着:通行;停止;等待。与之相交的是凯特街,新学院石墙的阴影似乎要把他们吞没,此时她开口道:

“没关系的,先生,”庞弗雷特先生说,“我们正好要走了。真的。我十二点还要上课。”

“彼得,告诉我一件事。如果我说不,这会让你伤心欲绝吗?”

“别动,”温西亲切地说,“这个空间足够装下我们所有人了。”

“伤心欲绝?……我亲爱的,我不会用那样一个词冒犯你或我自己的。我只能说,如果你能嫁给我,那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快乐。”

他们在沉默中往上爬,最后终于穿过小小的塔楼,到达图书馆的外走廊。前一天的雨已经停了,只剩下阳光照耀着闪亮的城市。他们小心踏过板条铺就的地面,走向圆顶的东南面,看到卡特莫尔小姐和庞弗雷特先生正肩并肩地坐在一个石块上,他们都有点惊讶。他们走近的时候,那两个人立刻站起来,就像被钟声惊起的寒鸦。

他们走过叹息桥的拱顶下,再次走进苍白的月光里。

“哦,是的。那些搞学术的脑袋一旦抓住一个假设——这可能要花一点时间——她们一定会周到而高效地贯彻下去。没有什么会被遗漏的。”

“彼得!”

“我想,”他一边推开通向旋转楼梯的弹簧门,一边说,“那个问题最后用药物治疗解决了吧。”

她站定了;他也跟着停下来,面对着她。她把双手都放在他长袍的胸前,凝视着他的脸庞,脑海中搜寻着合适的词汇,能够带着她攻克过去最难克服的那个坎。

哈莉雅特放下手中的笔,跟着他穿过圆形的房间,周围的桌旁坐满了静静读书的人。

是他帮她找到了那个词。就像在毕业典礼上一样,他脱下方帽拿在手上,严肃地站着。

“她们告诉我你在这里,”彼得说,“你有空吗?我们可以到楼顶去转一转。”

“你同意吗,女硕士?”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

“同意。”(3)

哈莉雅特把利德盖特小姐的校样抛在了脑后,可是觉得她还没有办法好好处理威尔弗里德的问题,于是拿起关于拉·法努的笔记,打算到拉德克利夫屋图书馆里去做点扎实的功课。

正在巡逻的督察移开了目光,寻思着牛津已经丢失了所有庄重的传统了。但他能做什么呢?如果连大学的高级成员都选择站在那里——还穿着他们的长袍呢!——靠得那么近,拥抱得那么热烈,就在新学院小径,院长的窗户底下,那他也无权干涉了。他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衣服上的白色飘带,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并没有人伸手拉扯他的天鹅绒衣袖。

早晨彼得没有捎来任何话。院长对学院发表了一个简短而慎重的声明,表示那个违法者已经被找到,麻烦结束了。高级活动室从震惊中恢复了一点,安静地为了学期中的事物再次运转起来。她们又都显得很正常了。她们从来没有不正常过。现在,那烦人的互相怀疑已经不在,她们重新变成了善良、智慧的人——或许,把注意力重新局限在她们的兴趣上,就像寻常的男人把注意力局限在他们的工作,以及寻常的女人把注意力局限在她们的家务事上一样——就像日常的面包一样简单愉快。

(1) 这段话仍然引自《忧郁的解剖》。阿斯克勒庇厄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罗伯特·伯顿(1)

(2) 这几句诗选自英国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于1918年创作的诗歌《邓斯·司各脱的牛津》(Duns Scotus’s Oxford)。邓斯·司各脱是一位苏格兰中世纪的哲学家和神学家,曾居住于牛津。

在极端情况下最后的避难所和最让人安心的解药,是让他们走在一起,享受彼此,此时其他手段都没有效果;最有力的治疗方法是让英雄抱得美人归……对于这种病,阿斯克勒庇厄斯也找不出更好的解药,除了让被爱者接受她的爱人……而非屈服于爱人的意志。

(3) 这两句原文为拉丁文,是牛津大学毕业典礼上由副校长向毕业生授予学位时的对话,此处彼得引用这两句话向哈莉雅特求婚,表示作为牛津毕业生,两人完全平等的身份,也呼应了全书关于女性在学术地位上与男性平等的主题。下文中督察走过,“没有人伸手拉扯他的天鹅绒衣袖”也取自牛津大学毕业典礼上的传统,在典礼上,当毕业生的名字被念出时,督察会在教职员当中走过,如果有人反对某个学生取得学位,就会拉扯督察长袍的袖子。全书最后这个场景也象征着,女性在学术地位上的被认可是大势所趋,无人能够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