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俗丽之夜 >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好嘞!”勋爵说,“这真是个好主意。要是我能帮彼得舅舅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绝对能从他那儿拿到个好生日礼物。再见,你自己小心。”

“不如这样吧,”哈莉雅特说,“明天你来学院吃个晚餐,看看能不能认出那位女士。今晚不行了,因为星期天很多人都不会在学院里吃晚餐。”

“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的,”哈莉雅特很快把这个消息兜售给了学监,“但我根本没想到,那么一个女人,他只见过一面,竟然还能认出来。”

“请务必这样做,”圣乔治勋爵说,“我是说,彼得舅舅紧张得要死,连胃口都不好了。当然,我知道他是个容易烦躁的老混蛋,我也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安抚他,但我开始觉得,他也有些道理了。老天啊,哈莉雅特婶婶,做点儿什么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宝贵的叔叔就这么毁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伯利勋爵(4)了,你知道——只会来来回回地踱步——而且责任感是很累人的。”

对学监来说,圣乔治勋爵遇见幽灵这整件事都有点天方夜谭,所以她倾向于保持怀疑。“如果是我,在黑暗之中只瞥了一个人一眼,过后我是不敢保证能认出来的——而且我肯定也不能完全信赖那样一个年轻的纨绔子弟。学院里我唯一知道有枝状花纹的深蓝裙子的是利德盖特小姐,但是我拒绝相信那是她!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请那个年轻人来吃饭吧。我可兴奋了,他比另外那个还要漂亮。”

“你真是太好了,还提醒我这些,”哈莉雅特又说了一次,“我会试着把她找出来,看看她到底是谁。而且我会采取预防措施的。”

哈莉雅特意识到,这个事件就要演变为危机了。“做好预防措施。”要是真戴着个狗项圈走来走去的,她看上去肯定就像个傻瓜。而且要对付拨火棍什么的,那也没有用……现在刮的一定是西南风,在她穿过旧方庭的时候,大汤姆沉重的一百零一下钟声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哦——就是一件那种深蓝色的连衣裙,上面有小树枝的图案,还戴着一顶有帽檐的帽子。就是你们这些老师们下午常穿的那种衣服。很整洁,但不俗艳,不是正装,就是很普通的装束。我认出来的是那双眼睛,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的。那个女人很危险,我发誓她很危险。”

“不晚于九点半,”沃德小姐是这么说的。如果危险不再在深夜出现,那么晚间的这个时候,它还是可能出来活动的。

“你真是太好了,”哈莉雅特说,“那个幽灵穿着什么衣服?”

她走上楼,打开抽屉之前先锁上了门,然后拿出了那个重重的黄铜皮革项圈。那个走在莫德林桥上,眼神愤怒“双手紧握”的女人,想到她的样子就让人浑身不舒服。她似乎可以感觉到彼得钳在她脖子上的手,就像一块铁圈,还能听见他严肃的话,就像教科书一般:

“大约两点半的时候——大白天的走在莫德林桥上。我当时刚刚跟几个家伙在伊夫利路那边吃完中午饭,正要把车停在莫德林学院让其中一个下车,就是那时候我看见她了。她在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看上去古怪极了。她的双手紧握,眼睛还在乱转。她也看见我了。我绝对不可能弄错。开车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本想让他注意,但他正在一辆公共汽车后面试着转向,所以我没法让他理解我的意图。无论如何,当我们在莫德林学院大门口停下的时候,我跳出去,往回跑,但在哪儿也找不到她了,就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我敢打赌她肯定是知道我要去抓她,所以跑掉了。我也吓坏了,还以为她又要干什么坏事呢。所以我给你的房间打了电话,结果发现你出去了,然后我又给米特打电话,也没有找到人,所以我整个晚上都万分煎熬地坐在这儿。开始我觉得应该留封信,后来又觉得还是亲口告诉你比较好。我很忠心耿耿吧,你不觉得吗?为了不错过你的电话,我还取消了一个晚餐派对。”

“危险的部位就在那里。压住那里的大动脉几乎会立即导致休克。然后,你知道,你就差不多了——”

“你在哪里看见她的?什么时候?”

他的拇指瞬间一压,疼痛就已经传到了她的眼睛。

“哦,听着!我找不到彼得舅舅了——他又消失了,该死的!我跟你说,今天下午我看见你们学院那个幽灵了,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为好。”

她忽然转过身,似乎听见门把手那里有些动静。或许是靠走廊的窗户开了,让风吹了进来。她真是神经质到可笑的地步了。

下午,哈莉雅特把车开出来,载上利德盖特小姐和学监一起到附近的欣克西去野餐。她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晚餐,在门房,她发现了一封紧急留言,请她一回来就打电话到基督教堂学院找圣乔治勋爵。他接电话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激动。

对她的手指来说,项圈非常僵硬。(你仆人不过是一条狗,焉能行这大事呢(5)?)当她看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时,笑了。“马蹄莲的特质,本身就是对暴力行为的邀请。”她自己的脸,淹没在夜晚的灯光里,让她吓了一跳——那张脸看上去柔弱、惊恐、面无血色,粗黑的眉毛下,眼睛大得不自然,嘴唇微微张着。这就像是断头台上的某个脑袋;黑色的带子把它与身体分隔开,就像刽子手刀上的一击。

“哭泣的赫拉克利特还是大笑的德谟克利特(3)?要说明这些症状,我是应该和德谟克利特一起笑还是和赫拉克利特一起哭呢?一方面它们是如此荒谬可笑,另一方面,又是如此悲惨可怜。”

她想知道她的爱人是否见过她这个模样,就在那个炎热而不开心的年头里,她曾试图相信放弃也能带来幸福的时候。可怜的菲利普——被他自己的虚荣折磨着,直到她对他的感觉都耗尽了,才开始爱上她,却在自己落入死亡的泥沼时还危险地抓着她。与其说她是向菲利普投降,还不如说是向某种生活理论投降。年轻人总有许多理论;只有人到中年,才能了解那些理论的致命之处。为了自己的目的压抑自我可能是危险的,但为了他人的目的压抑自我则更容易灰飞烟灭。然而,还是有些更加不快乐的人,甚至还羡慕那些死海苹果带咸味的灰尘(6)呢。

就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她也突然就走开了。哈莉雅特扫了一眼膝盖上的那本书,发现她正在读的,是《忧郁的解剖》。

在灵魂与肉体之间,能有什么联盟吗?是提出问题和勤于分析的习惯,消磨和愚弄了一个人所有的激情。或许经验能帮助她克服这个困难:把矛盾放在一边,在墙的这一边折磨大脑,把无精打采的美好身体放在另一边,让它们永不相见。如果你这样做,就可以在任意一个牛津大学的活动室里争论有关荣誉的问题,然后在别的地方换换口味——比方说——维也纳歌手,让自己的两面都能表现得悠然自得。对一个男人来说很容易,甚至对女人来说也可以很容易,如果她能避免某些愚蠢的事故,比如因谋杀罪而受审的话。但硬要在不和谐中寻求妥协就是疯狂了;一个人既不该做这样的事,也不该参与其中。即便彼得想做个实验,也不该需要哈莉雅特的合谋。六个世纪的血缘世袭,不会被区区四十五年过分敏感的心智支配。让雄性动物挑选异性,并因此而满足;那忙碌的大脑就能像《人与超人》(7)里的英雄一样,“光剩下说话”了。当然,那会是一段长长的独白;雌性动物只有听的份,却不能开口。否则就会成为《私人生活》(8)里的那种夫妇,在地板上打滚,不做爱的时候就用锤子敲打彼此,因为他们(明显)没有话聊。无论哪种前景,都够无聊的。

“很有可能。我注意到人们在面对机会的时候常常选择错误的那个。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早安。”

门那里又响了,仿佛在提醒她,受了惊吓以后,一点无聊反而可能会受到欢迎。壁炉台上,那个孤独的红色棋子嘲笑着所有的防卫措施……安妮安安静静地接受了彼得的提醒。她当真了吗?她会好好照顾自己吗?晚上把咖啡送进活动室的时候,她还是原先那个教养良好、老成持重的样子——或许比平常气色更好了一些。当然,她那半天休息,已经和贝蒂以及卡罗拉一起度过了一个下午……奇怪,哈莉雅特想,人们想要有孩子并且支配他们的爱好,就好像他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碎片,而非独立的个体。即便他们喜欢的是摩托车……安妮不会有事的。那一无所知地从伦敦开心返回的德·范恩小姐呢?——想到这里,哈莉雅特猛然一惊,发现已经将近九点四十五分了。火车肯定已经到了。院长还记得也要提醒德·范恩小姐吗?她不应该没有任何武装就被留在一楼的房间里睡觉。不过院长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情。

“你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哈莉雅特说,“请你相信,我对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满意。”

然而,哈莉雅特还是觉得不安。从她的窗口,她看不见图书馆侧翼楼里还有没有灯光亮着。她打开门,走了出去(是的——靠走廊的窗户确实开着;是风,而不是什么人在拍打门把手)。她走过网球场的时候,几个模糊的人影还在方庭的远端移动。在图书馆侧翼楼,所有一楼的窗户都黑着,只有走廊的灯光还昏暗地亮着。不过,巴顿小姐不在她的房间里;德·范恩小姐也还没有回来。或者——是的,应该回来了;因为她起居室的窗帘拉上了,虽然窗帘背后并没有灯光闪烁。

“我会尽力的,”希利亚德小姐回答,“或许是我太急着对我经验以外的事情下判断了。”

哈莉雅特走进大楼。伯罗斯小姐套间的门开着,但门厅没开灯。德·范恩小姐的房门也关着。她敲了敲门,可没人应门——这时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窗帘拉着,却没有开灯。她推开门,按下了门厅墙上的开关。灯没有亮。她的不安越发强烈了,她走到起居室门口,打开了门。然后,就在她的手指伸出去摸开关的时候,一只凶狠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喉咙。

“好了,”哈莉雅特最后说,“我希望我们都能忘记这件事。”说这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至少有一件她们说过的事情是不可能被忘记的:付出多少代价她都会试着想起来。

她有两个优势:她做好了一部分的准备,而且袭击者没想到她戴着狗项圈。当那些残忍的手指划过僵硬的皮革时,她能感觉到、也能听到她脸上有喘气声。她们变换了一下位置,这让她有时间记起她曾经被教导的——猛地抓住,再把手腕掰开。但当她的双脚碰到了对方的脚,她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滑了一下——她就要跌倒了——她们一起摔了下去,她在下面;似乎过了好久,她们才落到地面;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的耳朵里充满了沙哑、污秽的咒骂。接着,这个世界在火焰与雷电中暗了下来。

谈话停顿了一下。

面孔——在疼痛的浪潮中让人困惑地游过——紧张地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然后又合成了希利亚德小姐的脸,那么大,那么靠近她自己的脸。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响亮得让人难受,像雾中号角一样发出晦涩难懂的嘟嘟声。接着,房间里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楚了,就像戏院里被点亮的舞台,德·范恩小姐脸色白得像大理石,躺在沙发上,院长弯腰看着她,在她们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一只白碗里装着鲜红色的布,学监还跪在旁边。接着那号角又响了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令人难以置信地又远又薄:“告诉彼得——”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表象是有可能误导人的,”希利亚德小姐说。

有人犯头疼了——疼得很厉害,让人难以忍受。医务室里白色明亮的房间本来应该是很赏心悦目的,如果没有那个头疼的人发出那些令人不快的呻吟声,让周围的气氛那么压抑的话。要打起精神,找出那个讨厌的人到底想要什么,花了她好一番工夫。经过像河马爬出沼泽那样一番努力之后,哈莉雅特振作起来,发现头痛和呻吟原来都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而护士也已经意识到她醒来了,并走过来伸出了援助之手。

“绝对的。我竟然没有核查我的分析,这也是不可原谅的。”

“怎么回事——”哈莉雅特说。

“的确是这样的,”希利亚德小姐的声音变得自然多了,“我们都过分紧张了。我真希望我们能知道真相。我想,你现在已经接受我对自己昨晚行动的叙述了吧。”

“啊!”护士说,“现在好多了。别——不要坐起来。你的头上被人恶心地敲了一下,你现在最好保持安静,这样对你比较好。”

“没关系,”哈莉雅特用这种惯用的礼貌用语化解了尴尬,“我也很抱歉。昨晚我很难过,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这个讨厌的案子把每件事都搞得这么让人不舒服。”

“哦,我明白了,”哈莉雅特说,“我的头疼得要死。”她想了一下,发现头疼最剧烈的地方是在右耳的后面。她伸出手去摸索,结果碰到了绷带,“发生什么了?”

希利亚德小姐坚定地继续说道:“昨天晚上跟你谈话的时候,我误解了整件事。我没有完全意识到处在你的位置上,会遇到怎样的困难。恐怕我在不知不觉中让你的处境更加困难了,我向你道歉。”

“我们也都想知道,”护士说。

哈莉雅特接过那张纸,说,“谢谢你。”

“这个,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哈莉雅特说。

“彼得勋爵,”希利亚德小姐没有开场白,直接说道,“他请我把这个地址给你。他不得不赶快离开,以便能准时赴约。”

“没关系的,把这个喝了。”

她读了一页书,但完全没有看进去,她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于是抬起头,看见了希利亚德小姐的脸。

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哈莉雅特想。在书里他们总是这样说,“把这个喝了。”无论如何,这个房间也没有那么亮;百叶窗都合上了。是她自己的眼睛对光太敏感了。最好还是把眼睛闭上。

哈莉雅特点了点头,从书架上随便取了一本书,走到凉廊的台阶上,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她对自己说,早晨还在继续。如果彼得必须在十一点半之前赶到他的目的地,现在他也该出发了。一幕场景忽然生动地浮现在她眼前,那是一个朋友在进行手术时,她在医院里等待着的情景;那里有一股乙醚的气味,而在等候室里,有一个大大的黑色的威治伍德牌瓷罐,里面长满了飞燕草。

“把这个喝了”这句话一定有什么强大的功效,因为当她再次醒来时,头疼好多了,而且她觉得饿极了。此外,她开始想起一些事情了——狗项圈,不亮的灯——还有黑暗中伸出的那双手。但在那里,记忆顽固地戛然而止了。到底头痛是怎么出现的,她完全不知道。然后她再看见的,就是德·范恩小姐平躺在沙发上的那幅画面了。她询问了她的情况。

“我想她会在九点三十九分到达,小姐。”

“她在隔壁房间里,”护士说,“她犯了很严重的心脏病,但现在好多了。她想做的事情是她不能承受的,还有当然了,发现你时,你的那个样子对她也是个打击。”

“今晚德·范恩小姐几点回来?奈丽,你知道吗?”

直到那天晚上,学监进来发现病人因为好奇而变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哈莉雅特才了解到完整的午夜冒险故事。

无所事事是不能容忍的,而被高级活动室的任何一位成员叫去谈话则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她在旧方庭里绕着圈子,她对新方庭周围的环境太敏感了,就像一个刚刚接种过疫苗的人对身体酸痛那一边的任何部位都很敏感一样。她漫无目的地绕着网球场打转,然后拐到了图书馆门口。她本来打算到楼上去,但看见德·范恩小姐的房门打开着,就改变了主意;她可以从那里借一本书。小门厅是空着的,但在起居室里,一名校工正在给写字台进行星期天早晨的例行掸灰。哈莉雅特想起德·范恩小姐还在伦敦,她一回来,她们就会提醒她小心不要被攻击的。

“现在,要是你能保持安静,”学监说,“我就告诉你。如果不能,我就不说了。还有,你那个漂亮的年轻朋友已经送了一大捧新鲜的花束过来,明早他还会来拜访的。好了,现在!可怜的德·范恩小姐大概十点钟回到了学院——火车有一些晚点——马林斯找到她,带口信说,请她立刻去见院长。不过,她觉得最好还是先把帽子摘下来,所以她回到了她的房间——一切都很匆忙,为了不让巴林博士等得太久。好了,当然,第一件事是那盏灯不亮;然后她听见了你的声音,这把她吓坏了,我亲爱的,你正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呻吟。于是她试着打开桌上的台灯,灯亮了——就看见你在那儿,等着这位可敬的女老师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发现这一片狼藉的景象。对了,你被漂亮地缝了两针;那个是被角落里的书橱弄的……所以,德·范恩小姐冲出去求助,但整栋楼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这样,我亲爱的,她疯了一样地冲到伯利楼,有几个学生跑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又有几个去找了院长,有几个找到了护士,还有人找到了斯蒂文斯小姐、希利亚德小姐和我自己,我们当时正在我的房间里安静地喝茶,我们给医生打了电话,让德·范恩小姐因为震惊和四处奔跑而变得虚弱的心脏又恢复了正常运转,她让我们都很担心——总之我们度过了一段妙不可言的时光。”

哈莉雅特感谢了她,然后走了出去。她的骨头都因为焦虑而痛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昨晚心神不宁地睡在一张不熟悉的床上,因而没有睡好的缘故。太阳在方庭湿润的草地上投下菱形的斑点,微风吹动着山毛榉树,让树梢的水滴甩落下来。学生们来来去去的。有人昨晚把大红色的坐垫落在外面淋了一整夜的雨;它的样子湿漉漉的,挺凄惨;它的主人跑来取走了它,样子半是好笑半是厌恶;她把它扔到了一张长椅上,让它在阳光下晾干。

“一定是这样的。又一个俗丽之夜!我猜你们还没发现是谁干的吧?”

然而,沃德小姐除了把时间定得精确到“绝对不超过九点半”,也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了。

“刚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还没有机会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当我们都安顿下来以后,安妮那边的骚乱又发生了。”

“恐怕是的,”哈莉雅特说,“谢谢你;这信息非常有用。我得见见沃德小姐。”

“安妮?她怎么了?”

“我没有,范小姐。整个晚上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等一下,沃德小姐九点半左右曾经过来和我一起做形态学的功课,而且——”女孩儿脸上的浅笑渐渐变成了大笑——“她问我你是不是在偷吃太妃糖,因为听上去就好像你在用拨火棍把太妃糖敲碎。学院里的那个幽灵来拜访你的房间了吗?”

“哦,你不知道吗?我们在煤洞里发现了她,我亲爱的,她当时的状况真是,一身煤灰,还在用拳头捶门;我怀疑她那时候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可怜的家伙,一直被锁在里面。而且,要不是彼得勋爵,我们甚至可能到第二天早上都还没有开始找她呢,当时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乱糟糟的。”

“对了,斯威夫特小姐,”哈莉雅特说,“你昨晚有没有碰巧听见我的房间里有玻璃被砸碎的声音?就是在晚餐进行之中或之后的时候?”

“是的——他提醒过她,说她可能会被攻击……他怎么——你们给他打电话了吗,还是怎么样?”

哈莉雅特被落在后面,盯着那些破碎的棋子。接着,她出去到走廊里,在校工的储藏室里找到了簸箕和扫把,带着它们回来扫掉了那些碎片。当她把簸箕和扫把还回去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从侧翼楼过来的学生。

“哦,是的。嗯,把你和德·范恩小姐送上床之后,我们觉得你们俩暂时都还没有性命之忧,这个时候有人机灵地想到,我们找到你之后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彼得’。所以我们给米特打了电话,但他不在那儿;然后希利亚德小姐说她知道他在哪儿,并且打了电话过去。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好在他还没有上床睡觉。他说他立刻就会过来,接着他问安妮·威尔逊有没有出什么事。我估计,希利亚德小姐以为是他太过震惊,脑子都不太清楚了。不过,他坚持说对她也应该留心,于是我们都开始寻找她。好了,你也知道在这么一个地方搜寻一个人的踪迹有多么难,我们找啊找啊,可是没有人看见她的一点儿影子。将近两点的时候,彼得勋爵到了,看上去死气沉沉的,说要是我们不想发现一具尸体的话,最好是把这个地方整个儿翻过来。多好多安慰人心的话啊!”

“不,”他说,“我不会的。相信我。”

“我真希望我没有错过所有这些,”哈莉雅特说,“他肯定觉得我糟糕透顶,竟然那样就被打倒了。”

“但是,彼得——你不能——”

“他可没这么说,”学监干巴巴地说,“他进来看过你,但你当然还昏着呢。当然他也解释了狗项圈的事,要不然真是太让我们困惑了。”

“不,不要。如果需要有人去面对这种难堪的局面,这次也不应该是你。”

“是的,她攻击的就是我的喉咙。我还记得。我猜她原本的目标其实是德·范恩小姐。”

“给我吧,应该由我送回去。”

“显然。加上她的心脏那么弱——又没有狗项圈——她肯定没有什么机会了,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是你碰巧走了进去,这对她来说真是幸运。还是你本来就知道?”

“看!现在太阳全出来了,你能看见了吧。古巴式鞋跟在离开之前就是在这里擦鞋底的,这些就是从鞋底蹭下来的。好了,这样我们也不用满学院搜索王和后的碎片了。”他从法式鞋跟上捡起那片银白色的象牙碎片,把鞋子放进口袋,然后站了起来。“这个最好还是还给她的主人,同时颁给她一个无罪证明。”

“我想,”哈莉雅特说,她的记忆仍然相当混乱,“我是想去告诉她彼得的那个警告,然后——哦,是的!是窗帘好像哪里不对劲。而且灯全关着。”

“是的。你不是个刻薄的人,不是吗?”他把眼光又转向了地毯,这次是靠近角落的一个地方。

“灯泡都被取下来了。反正,大概四点钟,帕吉特发现了安妮。她被锁在大厅楼下的煤窖里,就在锅炉间那头。钥匙被人拿走了,所以帕吉特不得不把门撞开。她正在捶门尖叫——但是当然了,如果我们不是正在搜寻她的话,她可能叫到世界末日都没人听见,特别是暖气都停了,我们也没在用炉子。她正处在人们所谓的崩溃状态,到现在都没法连贯地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除了震惊和撞到煤堆上造成的瘀青之外,其实她也没什么事。当然,她的手掌和手臂都擦破了不少皮,因为她一直在撞门,还试图从通风口爬出去。”

“哦,我很高兴,”哈莉雅特充满热情地说,“我很高兴。”

“她说是怎么回事了吗?”

“即便诗人们曾经用过的笔都能拥有它们主人的思想,它们所掌握的事实也比不上一支卡尺里所能包括的。”他把便鞋鞋跟的长和宽都量了一下,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了地毯上的那一堆碎片。“她当时站在这里,两脚并拢,在看。”他的卡尺在被太阳照亮的长方形区域里闪着光。“而把美丽的棋子踩踏碾碎成粉末的鞋跟,就站在这里。一种是法式鞋跟,另一种是古巴式(2)鞋跟——鞋子专家是这么叫它们的吧?”他坐起来,用卡尺轻轻敲着便鞋的鞋跟。“走到那儿的是哪个?法式——通过了,法式,一切都没问题。”

“嗯,她大约九点半的时候在凉廊里把折叠躺椅收起来,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用胳膊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押到了煤窖里。她说那是个女人,而且非常强壮——”

她带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早晨的阳光正照着地板上的废墟,投下长长的、长方形的影子。从靠近门的柜子里,她拿出便鞋,递给他。他趴下来,侧着头眯着眼顺着地毯看着一片昨天他们俩都没有踩过的区域。他把手伸进口袋,微笑的侧脸对着她担忧的脸。

“的确,”哈莉雅特说,“我可以作证。双手像铁钳一样。而且说的话真不像一个女人能说出口的。”

“好在,”他说,“事实就是事实,而你的想法不会改变它一丝一毫。我们走吧,任何风险都不能阻止我们知道真相。”

“安妮说她根本没看见是谁,但她记得环绕着她的脸的那只胳膊上,袖子是深色的。安妮自己的印象是,可能是希利亚德小姐;但她当时正和总务长还有我在一起。但我们中有好几个最强壮的都没有不在场证明——特别是派克小姐,她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有巴顿小姐,她声称自己在小说图书室,正在找‘一本好书来读’。此外古德温太太以及伯罗斯小姐也都没有证人。根据她们自己的说法,她们在同一个时刻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要出去逛逛。伯罗斯小姐去学者花园里对话大自然了,而古德温太太则去了小教堂与神明对话。今天我们看彼此的眼神都有点不以为然。”

“我觉得我不是出于恶意那么做的,我希望不是。但我对她太刻薄、太不友善了。”

“我真希望,”哈莉雅特说,“我要是再有效率一点就好了。”她思索了一会儿,“我在想,她为什么不留下来把我给解决掉。”

“你会害怕面对事实吗?”他说,“你是个学者吗?”

“彼得勋爵也是这里想不通。他说他觉得,她要不然就是以为你已经死了,要不然就是被那些血警醒,发现自己弄错了人。当你倒下去的时候,她可能感觉到了,并且意识到你不是德·范恩小姐——短头发,没戴眼镜,你看——然后她匆忙跑出去,打算在有人进来之前先把身上的血迹去掉。至少,他是这么推测的。不过他看上去还是很怪。”

“我把那只鞋也拿走了。我宁愿当时我没拿。”

“他现在在这里吗?”

她抬起头,第一次看见那张脸像冬日一样黯淡,她结结巴巴地说:

“不在;他不得不赶回去……好像要从克洛伊登赶早班飞机。他打电话过去,交代了一大堆事情,但很显然事情都安排好了,而他必须得去。要是天上诸神在听着的话,我觉得今天早晨政府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我用热咖啡安抚了他,然后他就走了,只留下指令说,不管是你还是德·范恩小姐还是安妮,任何时刻都不能让你们单独待着。后来他又从伦敦打了一次电话,从巴黎打了三次电话过来。”

“我明白。好的,你不需要告诉我。”

“可怜的老彼得!”哈莉雅特说,“他真是没有一个晚上能好好休息的。”

“我本来可能相信的……如果……如果她没有把她的动机展示给我的话。”

“与此同时,院长正在积极发布一个让人完全无法信服的声明,说是有人对安妮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你则是不小心滑倒然后撞到了头,而德·范恩小姐被现场的血吓坏了。现在学院每个角落的大门都紧闭着,害怕有记者乔装溜进来。但你没法不让校工嚼舌根啊——天知道会有什么消息从货物通道入口那里传出去。不过,好事就是没有人被杀。现在我得走了,不然护士该要我的命了,那样的话就真的会有一场命案听证会了。”

“你相信她说的吗?”

第二天,圣乔治勋爵来了。“轮到我来探望病人了,”他说,“不过我可不认为,你能从一个学者变成一个安静的好婶婶。你有没有意识到,你还欠我一顿晚餐呢?”

“恐怕我说了。地板上还有一片。我指控她进过我的房间,而她一直在否认,直到我把证据亮给了她。然后她就承认了;但她说,当她进去的时候,破坏已经完成了。”

“是的,”哈莉雅特说,“真可惜——我最好还是去告诉学监吧。你或许能够指认出——”

“那是可以纠正的,也应该纠正。关于便鞋你说什么了吗?”

“你现在不要开始罗列线索,”他说,“不然你的体温会升高的。你把这个留给我叔叔去做。对了,他说他明天就回来了,而且线索正在大量涌来,你现在就应该保持安静,不要担心。以荣誉保证。我今天早上和他通过电话,他很兴奋,说他在巴黎的差事其实任何人都能做,只不过在他们的脑海里,只有他能搞定某些烦人的老顽固,或是安抚还是安慰另外一些人什么的。就我能推测出的,某个不知名的记者被暗杀了,有人想借此引发一起国际纷争,然后就像金字塔一样越堆越高。我跟你说,彼得舅舅有很强烈的公共责任感;现在你看到行动了。”

“昨晚你离开的时候,我在新方庭遇见了希利亚德小姐。她让我去她的房间,因为她想要和我说句话。上楼的途中,我看见她便鞋的鞋跟上卡了一小片白色的象牙。她——很不客气地指责了我;她对整个情况有一些误解——”

“是的,他做得很对。”

虽然那语调是半开玩笑的,但没有什么能比这个庄严的学术头衔更能安慰她的了。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在背诵一篇课文:

“你真是个不合常理的女人!他现在就应该在这里,对着床单大哭,让什么国际局势都自生自灭去吧。”圣乔治勋爵咯咯笑着,“我真希望星期一上午我是和他一起在路上的。他从华威郡到牛津到伦敦再回去这一路上收到了五次传讯。我妈妈会很高兴的。你的头怎么样了?”

“嗯?”他轻快地说,“我的女士怎么样了?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的?……是的,有事情发生了;我能看出来。怎么了,女学士?”

“恢复得还不错。我觉得割伤的地方比撞伤的地方还疼。”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他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

“头皮受伤确实会流血的,不是吗?就像猪一样。好在你还不是‘箱子里的一具尸体,肿着一张悲伤的脸’(9)。她们把缝线拆了之后你就会好的。只是脑袋的那一边会留点案底。你要是把头发都剃了就更明显了,反正彼得舅舅可以在心里把你剪下来的头发再戴上去。”

她第一次见到彼得,是身体的感觉被残酷的环境重创了的时刻;在这次事故中,她从一开始就把他当作了一个寄存思想和精神的躯体。她从来没有——甚至后来在河上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时刻也没有——把他当作一个雄性动物,或是仔细琢磨那双含蓄的眼睛,长长的、机智的嘴,灵活得出奇的手中隐含的诺言。她从未感到他对她有任何除了智力之外的掌控,因为虽然他总是问,却从不要求。可是现在,就在他沿着花朵镶边的小路走上前来时,她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那是女人们在了解他以前看他的眼光——重新看他,就像她们一样。希利亚德小姐、爱德华兹小姐、德·范恩小姐,甚至是学监,每个人都用她们自己的方式发现了同一件事:六个世纪的世袭,在文雅的框架下更加巩固了。她自己,在他的侄子身上看到了它带来的放肆和不可控制,并且立刻就意识到了;让她震惊的是,在老的那个身上,她却对它熟视无睹了这么久,并且仍然在强硬地抗拒。她想知道是不是偶然导致她蒙蔽了双眼,直到灾难来临时才意识到为时已晚。

“好了,好了,”哈莉雅特说,“他又不是七十岁。”

哈莉雅特在门房留了话,说她会在学者花园里等着彼得·温西勋爵。她早早就吃了早餐,因此避免了遇见希利亚德小姐,当她在和帕吉特说话的时候,希利亚德小姐就像一阵愤怒的阴影一样正从新方庭经过。

“他老得很快。我觉得他现在差不多该六十岁了。不过还留着漂亮的金色络腮胡。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在他的骨头咔咔作响、眼里布满蛛网之前解救他。”

——埃德蒙·斯宾塞(1)

“你和你舅舅,”哈莉雅特说,“就应该靠你们这张巧嘴谋生。”

让她磨好的武器远离她的裙子。

(1) 这几句诗引自埃德蒙·斯宾塞的长诗《仙后》(The Faerie Queene)。

但让她远离病痛吧,

(2) 法式鞋跟一般是指细跟,古巴式的是粗跟。

合不上沉重的双眼,

(3) 这句原文为拉丁文。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利特都是古希腊的著名哲学家。他们常因为对人性的态度而被放在一起比较。德谟克利特的态度是嘲笑人性的弱点,而赫拉克利特则较悲观,被称为哭泣的哲学家。

隐秘的危险,夜不能寐

(4) 伯利勋爵是爱尔兰剧作家理查德·布林斯莱·谢立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的讽刺喜剧《批评家》中的一个角色,他总是心事重重,所以不能说话,只会摇头。

而她垂下疲惫的双臂,因为恐惧

(5) 这句话引自《圣经·列王纪下》。

在凡人的眼里,卷入黑暗;

(6) 这里取自南欧的一个传说,死海附近生长的苹果极为诱人,但人一旦把它摘下来,就即刻在手中化为灰烬,不能看也不能吃。

现在,悲伤的阴影占领了世界,供人躲藏

(7) 《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是萧伯纳1903年发表的戏剧。

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个鲜活的生灵。

(8) 《私人生活》(Private Life)是英国剧作家诺埃尔·科沃德(Sir Noel Coward)1933年发表的戏剧。

这样她在那里等到晚上,

(9) 这句话引自英国作家、诗人理查德·哈里斯·巴哈姆(Richard Harris Barham,1788—1845)使用笔名托马斯·英戈尔兹比(Thomas Ingoldsby)发表的诗歌A Lay of St. Gengulph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