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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古德温太太推开门之前停了下来。

“请别走。”

“在一场就事论事的讨论中针对个人,这是很遗憾的事,”院长说,“我觉得希利亚德小姐肯定没有这个意思。自然,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有机会看见问题的两面。彼得勋爵,在你自己的工作中,这一类关于忠诚的冲突一定常常发生。”

彼得说出了三个字,像坚冰一样打破了随之而来的可怕的沉默。

“哦,是的。曾有一次,我以为只有吊死我哥哥或吊死我姐姐这两个选择了。还好,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你是针对我的,”秘书站起来,面对那位教师说道,“那么到目前为止,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已经请求巴林博士接受我的辞呈了。不是因为任何针对我的可怕的流言,而是因为我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法像我本来应该的那样很好地完成工作。但如果你们认为是我造成了学院里的那些麻烦,你们就大错特错了。我现在要走了,你们爱说我什么都可以——但容我说一句,任何热衷于事实的人都应该不带偏见地收集它们。巴顿小姐至少愿意承认精神疾病也是一种事实。”

“但万一这种事真的发生呢?”巴顿小姐发问道,她饶有兴味地继续挖掘着这个话题。

出现了令人极不愉快的停顿。

“哦,这样——理想的侦探应该怎么做呢,范小姐?”

“我很同意,”希利亚德小姐说,“不过,我没有什么私人的义务,所以我可能也没什么发言权。你是怎么看的呢,古德温太太?”

“职业规范,”哈莉雅特说,“会让他诱导出一份自白,随后在藏书室里准备两人份的毒药。”

“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因为私人的原因而放弃对工作的忠诚,”利德盖特小姐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你有一份私人的义务,对此你也该有一份责任。如果工作干扰了它们,或许你就应该放弃工作。”

“你看这多容易,如果你严守规则的话,”温西说,“范小姐不觉得内疚。她没有损害我的名誉,她只是用一只手坚定地把我扫开了。但问题并不总是这么简单的。还有那个艺术天才会面临的问题,他应该怎样在让全家挨饿和为了混饭吃而粗制滥造一些画作之间做出选择呢?”

(“卧着,似乎就要轻轻跃起。”)那正是他一直等待着的。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只猫起皱的丝滑皮毛了。

“他不应该娶妻并组建家庭,”希利亚德小姐说。

“当然,”希利亚德小姐用强硬、带刺的语气说,“如果你认为对某个人的忠诚比对工作的忠诚更重要的话……”

“可怜的家伙!那他又会面临禁欲和放纵之间的有趣抉择了。我猜,古德温太太可能会反对禁欲,而有些人则会反对放纵。”

有那么几分钟,哈莉雅特没有跟上讨论,现在话题已经变得很宽泛了。她明白,它是被刻意推到这个方向上来的;但彼得想从中发现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显然他很感兴趣。在他半闭的眼睑下,那双眼睛警醒着,他就像等在老鼠洞口的一只猫。还是她不自觉地把他和他们家族徽章的形象联系起来了?“黑色背景上:三只奔跑着的银鼠;区别支脉的一弯新月。顶部是一头家猫……”

“那都没关系,”派克小姐说,“你假设了一个妻子和一个家庭。嗯——他可以不画。如果他真是个天才的话,那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大损失。但他绝不能画些差劲的东西——那会是极不道德的。”

“不会有任何科学家对此表示同意的,”爱德华兹小姐插话道,“掩盖事实等于宣扬谬误。”

“为什么?”爱德华兹小姐问道,“几幅差劲的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发现本身可以不加以反对,”希利亚德小姐说,“但发表它们是否总是恰当的呢?以伽利略的事情为例,教会——”

“它们当然有关系,”肖小姐说。她对绘画相当了解。“出自好画家的一幅差劲的画是对真理的背叛——他自己的真理。”

“这个,”学监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停止发现某些东西,比如毒气。”

“那只是一种相对的真理,”爱德华兹小姐表示反对。

“这的确是不容争辩的,”派克小姐说,“但极少有人能要求侦探再去做些职责以外的工作。如果由于害怕会被某些人不当地利用,因此就不下任何结论的话,我们等于回到了伽利略的年代,将不会再有发现了。”

学监和伯罗斯小姐觉得这个结论有些草率了,而哈莉雅特发现这场争论变得越来越危险,就快要不受控制了,她想该是时候把球收回来并且归还了。她现在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虽然还不清楚他为什么需要这个。

“但A杀了B这件事或许并不代表全部的真相,”巴顿小姐坚持说道,“A的被激怒,以及他的健康状况也是事实的一部分。”

“如果你无法同意画家的例子,那试试别人。比如科学家。”

“在那个出发点上,彼得勋爵,”院长说,“你的好奇心变成了一种原则,而且非常危险。”

“我不反对为了混饭吃而作的科学研究,”爱德华兹小姐说,“我是说,受欢迎的书不一定就不科学。”

“握个手吧,”温西说,“现在我们找到共同的出发点了,建立事实,不管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只要,”温西说,“它不扭曲事实。但那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吧——有人写了一本小说叫做《搜索》——”

“为了帮助建立科学的事实,”爱德华兹小姐更加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

“C·P·斯诺,”伯罗斯小姐说,“你会提起它真是太巧了。就是那本书——”

“为了帮助其他格格不入的样本更好地生存?”温西不带感情色彩地问道。

“我知道,”彼得说,“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想起这本书。”

“胡说!”爱德华兹小姐说,“你不可能在不对任何人实施任何暴力的情况下贯彻任何原则,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每一次打破自然平衡都需要使用暴力,而假如完全顺其自然,就容易引起暴力。我很同意,谋杀犯不应该被吊死——那是种浪费,也不仁慈。但我不同意他们应该被舒服地养起来,有吃有住,而让其他体面的人们穷困潦倒。从经济的角度来说,他们应该被放进实验室里,用来做实验。”

“我从来没读过,”院长说。

巴顿小姐大声抗议了几句话,然后重申了她的主张,她的社会原则在于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

“哦,我读过,”学监说,“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开始的时候是个科学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将要被任命一个重要的领导工作了,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在一篇科学论文里犯了个无心的错误。他没有检查他助理的结论什么的。有人发现了这个错误,因此他失去了那份工作。由此他发现,他其实还是没有那么在乎科学本身的。”

“但他们也处决了很多人,”温西说,“所以巴顿小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照搬他们的体系。”

“很明显,”爱德华兹小姐说,“他只在乎那个职位。”

“与此同时,”希利亚德小姐说,“女性的地位也降低了,她们被禁锢在家庭中履行应有的责任。”

“但是,”希尔佩里克小姐说,“如果那只是一个错误——”

“我相信德国人正在尝试这个,”爱德华兹小姐说。

“重点在于,”温西说,“一位年长的科学家对他说的话。他告诉他:‘唯一合乎道德,也就是使得科学之所以存在的原则,就是从始至终都应该说真话。如果我们不去处罚那些因为错误而造成的虚假陈述,我们就为那些有意为之的虚假陈述打开了通途。而那些蓄意的,关于事实的虚假陈述,是一个科学家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可能没有一字不差地引述。”

“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就会说服他们绝育的,”学监说。

“嗯,这话没错,当然了。蓄意造假不可能有任何借口。”

“我猜他们应该被关在医院里,花费大量的金钱,和其他格格不入的样本一起,”爱德华兹小姐说,“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必须说我认为用于公共事务的钱应该有更好的去处。我们允许这么多弱智和生理残疾之人存在并且繁衍后代,整个民族会因此而衰弱毁灭的。”

“无论如何,蓄意造假也没有意义啊,”总务长说,“谁能从中获得什么吗?”

“我承认,这是一定的,”巴顿小姐相当生气地说,“必须阻止谋杀,也应该防止谋杀犯继续作恶。但他们不应该被惩罚,绝对不应该被处死。”

“这是有先例的,”希利亚德小姐说,“常常发生。为了更好地证明一个论点。或者是出于野心。”

“社会原则似乎就是,”派克小姐说,“我们只能为了自己的乐趣而死,而非别人的。”

“什么野心?”利德盖特小姐大声说,“如果一个人已经知道他根本配不上他所得到的声望,那还有什么满足可言?那会很可怕的。”

“我知道,”学监说,“真好笑,我们那么严肃地对待谋杀和行刑,却一点也不重视开车、游泳、爬山之类的事情带来的风险。我猜我们确实更愿意为了乐趣而死。”

她天真的怒气让每个人都烦躁不安了起来。

“一个律师、我的一个同事和我自己。但那也不能证明我有什么原则。我也很有可能因为要追求一点乐趣而被杀。谁不会呢?”

“那么伪造的教令……查特顿……《莪相》……亨利·爱尔兰……那些十九世纪的小册子(12)又怎么说呢?”

“另外三个被袭击的人是谁?”哈莉雅特问道。(她一点也不想让巴顿小姐那么容易就得逞。)

“我知道,”利德盖特小姐困惑地说,“我知道有人做这些事。但是为什么?他们肯定是疯了。”

“我可能会这么说的,”巴顿小姐坦率地说,“但你已经提起了你的原则,我们就接着谈原则吧。”

“就在同一本小说里,”学监说,“有人蓄意伪造了实验结果——我是说在那件事之后——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被那个最初犯了错误的人发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另外那个人的生活很困难,而且有妻子和家庭要养。”

“谢谢你。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我过分的好奇心的牺牲品呢。”

“又是妻子和家庭!”彼得说。

“无论如何,是你所谓的社会原则,”巴顿小姐说。

“作者赞同这个做法吗?”院长问道。

“我觉得你是想说,”当巴顿小姐固执地抓住这个问题不放的时候,院长说,“那些无辜的受害者是为大众而死;是社会原则下的牺牲品。”

“这个,”学监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所以我猜他是赞同的。”

“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很好的武器,但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她没有谋杀其他人,我们可能永远也抓不到她,那样她不仅远不可能接受药物治疗,她可能还会活得生龙活虎——顺便腐蚀一两个人的思想,或许你也认为那还是挺严重的。”

“可是这里有人赞同吗?错误的结论被发表了,而那个可能纠正它的人却出于仁慈的考虑而放任不管了。这里会有人这样做吗?这是对你的考验,巴顿小姐,不带个人色彩的。”

“他们被杀,”巴顿小姐说,“是因为她对死刑的恐惧。如果这个不幸的女人面临的是药物治疗,那两个人和她自己直到今天应该都还活着。”

“当然不可以这样做,”巴顿小姐说,“有十个妻子和五十个孩子都不可以。”

“哦,是的。她不是个好女人,而且她对特定的某些人有着致命的影响。但到底是谁谋杀了另外两个无辜的人——是她还是社会?”

“为了所罗门王和他所有的妻妾都不可以吗?那我要恭喜你,巴顿小姐,你做出了如此优秀的、非女性化的宣言。没有人要为女人和孩子们说句话吗?”

“老天啊!”派克小姐说,“但那样的话,那个女人会逍遥法外的。”

(“我就知道他要捣乱的,”哈莉雅特想。)

“举个例子;有一次我碰巧发现,一个年轻女人为了钱谋杀了一个老女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老女人无论如何都快死了,而那个女孩儿(不过她并不知道)无论如何都会继承那笔钱的。直到我开始介入这个案子,这让这个女孩儿重操旧业,为了掩饰她的罪行又杀了两个无辜的人,并且试图谋杀另外三个人。最终她把自己也杀了。如果当时我没有去管她,或许就只会有一桩命案而不是四桩了。”

“你想听听,不是吗?”希利亚德小姐说。

他在派克小姐和巴顿小姐之间坐下,然后以一种愉快的社交语调接着说道:

“你已经把我们置于进退两难的处境中了,”学监说,“如果我们为她们说话,你就会指出女性特质使得我们不适合搞学术;而如果我们不为她们说话,你又会指出学术抹杀了我们的女性特质。”

“不,”彼得说,“我指的是我自己的受害者。”

“既然不管怎样我都冒犯了你们,”温西说,“你们不说实话也没有什么好处了。”

“你指的是凶手的受害者吗?”

“实话就是,”古德温太太说,“没有人能够捍卫那些无法捍卫的东西。”

派克小姐走到希利亚德小姐所在的靠窗座位附近,坐在一张大沙发的角落里,然后她说:

“无论如何,那似乎都是一个编造出来的案例,”阿利森小姐轻松地说道,“几乎不可能发生;而如果真的发生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派克小姐之外,每个人都安静地坐着,于是他简短但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看上去是在表示礼貌,但在哈莉雅特的脑海里,它被归类为“好戏开场”。

“哦,会发生的,”德·范恩小姐说,“发生过,在我身上发生了。我不介意告诉你们——当然在不说出名字的前提下。当我还在弗兰伯勒学院的时候,我也为约克大学审阅教职论文,当时有个男人发来了一篇非常有趣的论文,是关于某个历史课题的。论点相当有说服力;只是我恰好知道整个内容都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存在一封毫无疑问可以反驳它的信件,就在国外某个城市不出名的图书馆里。我在研究别的课题的时候无意中读到过它。当然,那本来也不要紧。但有内部的证据表明,这个男人一定有权去那个图书馆。于是我不得不展开调查,我发现他的确去过,肯定看过那封信,并且刻意隐瞒了这个事实。”

“对罪犯的制裁是让人不愉快的——但对无辜者的屠杀更让人不安。如果你想要我流血,你怎么会不让我送给你一把更实用的武器呢?”

“可是你怎么那么确定他就看过那封信呢?”利德盖特小姐紧张地问道,“他可能因为粗心而忽略了呢。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了。”

院长,则深陷在火炉边的一张大椅子里,谁也不帮。渐渐地,新开始的谈话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男高音飘浮在众人之间,就像逐渐沉寂的交响乐团中负责华彩乐章的独奏乐器一样:

“他不仅看过,”德·范恩小姐回答说,“他还偷去了。我们让他承认了。他是在论文就快完成的时候看见这封信的,已经没有时间重写了。除此以外,这对他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他对自己的理论已经太沉迷了,根本承受不了放弃这个理论的打击。”

正在进行的小范围的谈话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四周渐渐安静,人们都坐了下来。阿利森小姐和斯蒂文斯小姐的声音凸显出来,她们正在讨论某些学院事务,而且她们是故意这样大声讨论的。她们叫来了伯罗斯小姐,让她也出点意见。肖小姐转向希尔佩里克小姐,对“老处女的水花”的洗浴服务发表了一番评论。希尔佩里克小姐详细回答了她——太详细了;她回答得太长,因此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她犹豫了一下,变得很困惑,于是住口了。利德盖特小姐苦着一张脸,古德温太太正在给她讲自己小儿子的一桩趣事;在这中间,希利亚德小姐就坐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忽然毫无来由地起身,把烟头在一个远远的烟灰缸里摁灭,然后就像对自己不满意一样,慢慢移动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巴顿小姐还站在那里。哈莉雅特看出,她压抑着怒火的目光盯住了彼得偏向一边的脑袋,然后猛然移开,越过方庭,但很快又移回来了。爱德华兹小姐就在哈莉雅特附近,坐在她前面的一张矮椅子上,她的双手方正地放在膝盖上,样子有些男子气,倾身向前;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派克小姐站着,点了一支烟,显然正在寻找一个可以引起彼得注意的机会;她表现得急切而好奇,而且比其他大多数人更轻松自在。学监蜷缩在一张软垫矮座椅里,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彼得和巴顿小姐的谈话。她们其实都在听,同时大多数人也都在假装他只是个寻常的客人——而不是敌人——也不是探秘者。她们试着让他看上去不在注意力的中心,因为在意识的层面,他已经是中心了。

“恐怕,这是典型的不健康学者,”利德盖特小姐用一种悲哀的语调说道,就好像在形容一种无法治愈的癌症。

巴顿小姐可能觉得这话很轻浮;哈莉雅特听出了她话里冷酷的意味,“万一它会伤害什么人呢?……”让他们争辩去吧……不吸引人的素质;但如果他是真心那么说的,那就解释了许多事情,这都是些可能在极端潦倒的情形下显现出来的素质……“超脱……一旦你能找到一个人因此而喜欢你,那种喜欢就是很真诚的。”这话是德·范恩小姐说的;而德·范恩小姐现在正坐在不远处,她的双眼,隐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正以一种好奇和算计的眼神牢牢盯住彼得。

“但有趣之处就在这里,”德·范恩小姐接着说,“他的不道德足以让他提出错误的结论;但他又是个太好的历史学家,以致舍不得毁掉那封信。他把它保存了下来。”

“不——我认为这不是个舒服的职业。但你或我或任何人是否舒服有那么重要吗?”

“你会觉得,”派克小姐说,“这就像用酸痛的牙齿去咬东西一样难受。”

“但你对此不会感到不舒服吗,彼得勋爵?”

“或许他还想着某一天‘重新发现’它,”德·范恩小姐说,“然后找回自己的良知。我不知道,而且我觉得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她松开他的胳膊,在他前面走进了房间,忽然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摆出了一副挑衅的表情。咖啡已经摆在桌子上了,高级活动室成员们正聚集在周围,自由取用咖啡。她看见巴顿小姐走向彼得,嘴上礼貌地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眼睛里却有着坚定的神情。此时此刻,哈莉雅特并不关心发生在彼得身上的事,他已经让她有了别的问题要担忧。她拿了一杯咖啡,点了一支烟,然后带着它们以及她的问题退到了角落里。她常常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想,彼得到底看上了她什么,而且显然是从他们遇见的第一天,当她还站在被告席上,讲述她的人生开始的。现在她知道了,她本以为这不是什么吸引人的素质,很难成为让人沉迷的借口。

“后来他怎么样了?”哈莉雅特问道。

“对你来说——确实。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不知道吗?好了,我们现在不能停下来讨论这件事;她们会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的。”

“这个嘛,他就这么完了。他失去了教职,那是当然的,而且他们还剥夺了他的艺术硕士学位。真可惜,因为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他还是很优秀的——而且长得很好看,如果那有任何关系的话。”

“那似乎很容易。”

“可怜的人!”利德盖特小姐说,“他肯定是太需要那个职位了。”

“当球跑出界的时候把它扔回给我。不要做得太明显,就当是练习你紧扣主题和直言真相的惊人天赋吧。”

“它的确能带给他很高的收入。他结婚了,而且过得不好。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那是六年前的事,他也彻底消失了。你可以为他感到可惜,但事实就是这样。”

“你想要我做什么,彼得?”

“你也只能这么做,”爱德华兹小姐说。

“那样也不错。就像施特罗海姆电影里的恋人一样,让我们去坐在下水管道上吧(11)。”她能感受到精致的绒面布下面,他的骨骼和肌肉,有血有肉,让人安心。她想:“他和我属于同一个世界,其他这些人才是闯入者。”然后又想:“管他呢!这是我们自己的斗争——她们为什么要加入?”但那太荒谬了。

“当然。一个像他那样不可靠的男人不仅无用,而且危险。他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不;我们现在已经陷进去了。我们会一起堕落的。”

“你会认为这是给他上了一课,”希利亚德小姐说,“但不会有回报的,不是吗?假如他为了女人和孩子牺牲了他的职业荣誉,我们听到够多这样的例子了——但最终这只会让他变得更糟。”

她把手滑进他的臂弯。

“可是,”彼得说,“这只是因为他犯下了另一桩罪行,那就是被发现了。”

“觉得自己像犹大就是这个工作的一部分。这恐怕不是给绅士做的工作。我们是否应该像彼拉多(10)一样把手洗干净,做个体面的人?”

“在我看来,”希尔佩里克小姐胆怯地开口——然后又停住了。

“彼得——我觉得自己就跟犹大一模一样。”

“怎么?”彼得说。

“你在担心什么?”

“嗯,”希尔佩里克小姐说,“女人和孩子们难道就不该有自己的看法吗?我是说——假设那个妻子知道她丈夫为了她做了那样一件事,她会有什么感觉?”

在这里,彼得和他的同伴赶上了她们,于是学监和肖小姐一起,接着往前走了。温西微笑地看着哈莉雅特,那是一抹奇特、怀疑的微笑。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角度,”哈莉雅特说,“你可能认为她会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或一个可敬的敌人——我不该那么说的。”

“这要看情况,”学监说,“我相信十个女人里有九个都不会在乎的。”

“或许是她认出了一个同类。”

“这么说太可怕了,”希利亚德小姐叫道。

“真奇怪,”哈莉雅特说,“她对彼得·温西的看法恰恰正是多数时候我对她本人的看法。”

“你认为妻子可能会对她丈夫的荣誉很敏感——即便是为了她而做出的牺牲?”斯蒂文斯小姐说,“这个——我可说不准。”

她从另外两人的身边走开,神色黯淡地走进了高级活动室。

“我会认为,”希尔佩里克小姐说,她因为太过真诚而变得有点口吃,“她应该会觉得自己像一个——我是说,难道不会觉得就像是在靠某人不正当的收入而过活的吗?”

“他,”德·范恩小姐开口把这些表面的评论都扫到了一边,“他是一个能够为了达到目的而克制自己的男人。对于任何可能触犯他的原则的人,我为他们感到抱歉——不管他们是谁,当然如果他有原则的话。”

“这个,”彼得说,“请允许我说一句,我认为你有些夸张了。做这件事的那个男人——如果他还没有偏离正轨太远,以致失去了任何感觉的话——是被其他的因素打击的,其中的一些可能跟道德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但你做的这个比较还是非常有趣。”他专注地看着希尔佩里克小姐,看得她都脸红了。

“等你跌进陷阱以后。那倒是很让人安心。”

“或许这么说很愚蠢。”

“如果他是这么打算的话,最后他会用最有礼貌的方式把原理再解释一遍的。”

“不。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那些对精神和肉体的荣誉同等看重的人身上,我们大概就会迎来一场空前的社会变革了——和此刻正在发生的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

有一个瞬间哈莉雅特意识到,这整个的情形是多么怪异。她再一次感受到,温西是个危险的异族人,而她自己是站在女性那一边的,很奇怪的,她们如此慷慨,竟然在欢迎一个入侵者。不过,她还是说:

希尔佩里克小姐看上去被促成一场社会变革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幸好两个负责活动室的校工走进来收咖啡杯,使她免于做出回应,否则她大概就要钻进地板里去了。

“他打算挖一个晚上的陷阱让我们跳吗?”

“嗯,”哈莉雅特说,“我完全赞同希尔佩里克小姐的说法。如果有人做了一件有损名誉的事,然后说他是为了你而做的,那将是更大的侮辱。之后你怎么还能如常地面对他呢?”

“关于音盲的?或许只比胡编乱造要真一点儿。”

“的确,”派克小姐说,“这毫无疑问会毁掉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

“无稽之谈,”学监打断了她,“我们都表现得很得体。丹尼尔还没被吃掉呢——事实上,可以说是他打败了狮子。对了,他说的那个是真的吗?”

“哦,胡说!”学监叫道,“有多少女人会在乎什么学术上的清白?只有读了太多书的女人才会这样,就像我们。只要那个男人没有伪造支票或是抢劫柜台或是做出什么在社会上名誉扫地的事情,大多数女人都会认为他绝对诚实守法。问问屠夫的老婆骨头太太或者裁缝的女儿卷尺小姐,对于在一篇老得发霉的历史论文里隐瞒某个事实,她们会有多不安。”

“为什么这么说?”哈莉雅特满不在乎地问道,“因为我把自己的朋友带来,让他在这里接受拷问吗?”

“不管怎样她们都会向着自己的丈夫的,”阿利森小姐说,“我的男人,不论对错,她们会这么说。即便他真的抢劫了柜台也是一样。”

“你真是个勇敢的女人。”

“她们当然会这么做,”希利亚德小姐说,“那就是男人想要的。他才不会为了来自家庭的一句批评而感谢你呢。”

她用目光扫过高桌,站起来,示范性地退场了。彼得礼貌地靠在镶板上,等着老师们鱼贯先行,然后及时赶到桌角,正好拾起了肖小姐肩上掉落的围巾。哈莉雅特发现自己正身处马丁小姐和德·范恩小姐中间走下楼梯,后者评论道:

“他要的一定是那种典型的小女人,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哈莉雅特说,“怎么了,安妮?我的咖啡杯?给你……有人会说,‘罪恶越大,牺牲越大——并且随之而来的,奉献也更大。(13)’可怜的舒斯特-斯莱特小姐!……我猜,无论一个人做什么他都是被爱着的,这个念头一定很让人安心。”

“很好,”院长笑着说,“就让我们在自己的轨道中死去吧,无所事事地等着完成史诗。”

“啊,是的,”彼得用他如木管乐器一般尖细的嗓音说道:

“但史诗般的行动都是由防守部队奋斗而来的——在龙塞沃(8)和温泉关(9)都是如此。”

“而他们说:‘不再是我的骑士

“大学总是迫切地被要求成为进步的先锋。”

或是上帝的骑士了——你,

“唔——有些未被回复的信件,经过足够长的时间,那些问题会自动获得解答。没有人能阻止特洛伊的陷落,可是一个不聪明却小心的人或许能够把家庭守护神拉尔和纳特斯们偷运出来——即便冒着获得‘庇护’这个别名的风险(7)。”

比他们更洁白,

“有的时候我在想,通过争取时间,我们有没有真的争取到什么。”

更纯真、美好而真实

院长把这个词转回了它的字面意思。

“会永远忠实于我——

“是的。对于那些思维严谨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折磨。你要不就对那些不可避免的事笑脸相迎,然后被叫作嗜血的改革派;要不你可以试着争取一点时间,那你就会被叫作嗜血的保守派。但一旦流血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所有的争论就只会变得——很血腥。”

此时此刻威廉·莫里斯真是个百分之百的大男人。”

“‘真正的悲剧不是善与恶的冲突,而是善与善的’;那意味着一个无解的问题。”

“可怜的莫里斯!”学监说。

“三百年前,它相对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但现在,经过了国民自我觉醒的年代、殖民扩张的年代、野蛮人入侵的年代,以及衰落和萧条的年代,所有人在时空里接踵摩肩,以毒气武装自己,一步步走向更文明的进程,如今道义比热情更加危险。大规模地杀人变得格外容易了,而道义所做的第一件事——如果那真是一种道义的话——就是杀人。”

“那时候他还年轻,”彼得宽容地说,“真古怪,如果你仔细想想,‘大男人’和‘小女人’这两个表达应该比它们的反义词更加不礼貌才对。这容易让人觉得某些粗俗的东西归根结底跟性别有关。”

哈莉雅特好奇地想,是不是匿名信的话题最后终于浮出水面;可是此刻他又说道:

“问题还是出在这里,”就在收走最后一批咖啡杯的校工关上门时,学监明确地发表了意见。“在这里,我们围坐成一圈,把自己和善良的骨头太太和可爱的卷尺小姐区分开来——”

“可能性很小。我敢说几乎一点希望也没有。”

“更不用提,”哈莉雅特补充道,“那些健康的、男性化的研究员,男子汉一般的卷尺们和骨头们——”

与此同时,院长总算抓住了彼得,正在低声和他讨论着什么,看上去非常严肃。他一边削苹果一边专心听着,窄窄的一圈果皮缓缓环绕着他的手指。她最后提了几个问题;而他摇了摇头。

“我们以最不小女人的姿态,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学术清白的问题。”

“你这是为他做了担保了,”希利亚德小姐说,“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而我,”彼得说,“孤独地坐在中间,就像种满了黄瓜的花园中的一栋小屋。”

“如果他这么说了,你应该可以确定他能够而且会这么做的。”

“你看,”哈莉雅特笑着说,“就像一片刺骨寒冷的,让人难以忍受的荒原中仅存的一点点人性。”

“你的朋友告诉我,他能帮我搞到在佛罗伦萨的一些私人所有的历史文档。你觉得他是真心这么说的吗?”

笑声响了起来,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哈莉雅特能感受到房间里紧张的气氛——些微的焦虑和期待接连飘出,碰撞着、交织着、颤抖着。现在,她们都在对自己说,现在,关于它必须要说点什么了。背景已经被打探清楚,咖啡也不再挡在中间,格斗者已经脱下衣服准备战斗了——现在,这个友善的绅士带着他准备就绪的言辞就要露出侦探的本色,而这些都会让人不舒服的。

希利亚德小姐心不在焉地同意了。在一阵短暂的停顿中,晚餐相安无事地继续进行着,之后她说:

彼得勋爵拿出手帕,仔细擦了擦他的单片眼镜,重新戴好,相当严肃地看着院长,然后提高嗓音,用坚决、痛苦、怒气冲冲的声音抱怨起了河里的市政垃圾堆。

“有时男人不得不当个听众,这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她表示。

院长离开了,一边向利德盖特小姐表达礼貌的感谢,谢谢她热情地布置了高级活动室,同时优雅地邀请勋爵阁下在逗留牛津期间于方便时拜访她的小屋。好几位老师也站起来,慢慢走开了,嘴里嘟囔着她们在上床睡觉之前还有论文要看。这场谈话很令人愉快,涉及了相当广泛的话题。彼得没有把控制权牢牢握在手上,而是让它随意发展,哈莉雅特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没有要求自己刻意跟上。最后,只剩下她自己和彼得、学监、爱德华兹小姐(她似乎格外喜爱与彼得的谈话)、希尔佩里克小姐,后者安静地几乎隐藏在一个不易被察觉的位置,出乎哈莉雅特的意料,还有希利亚德小姐。

“派克小姐喜欢有人当她的听众,”希利亚德小姐说,语气里的恶意让哈莉雅特很是震惊。

钟打了十一点。温西站起身,说他觉得该是时候离开了,于是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旧方庭很暗了,除了几扇点了灯的窗口透出的微光;天上堆着云,越刮越猛的风搅动着山毛榉树的大树枝。

“他们那边好像聊得很开心啊,”哈莉雅特说。

“好了,晚安。”爱德华兹小姐说,“我会确保你拿到那篇关于血型的论文。我觉得你会对它有兴趣的。”

此刻,巴顿小姐的一些评论吸引了哈莉雅特的注意力,她没再接着听桌子那头的谈话了。当她再回到这边的谈话中来的时候,派克小姐正向她的邻座讲述古希腊弥诺斯文化的某些有趣的细节,而院长很明显在等着她说完,好再次抓住彼得。哈莉雅特转向右边,看见希利亚德小姐格外聚精会神地正盯着这一群人看。哈莉雅特请她把糖递过来,她这才微微吃惊地回过神来。

“我肯定会的,”温西说,“非常感谢。”

“更加不便的,”温西补充道,“是金属盔甲,它们的剪裁必须十分精良,否则里面的人根本连动都动不了。”

爱德华兹小姐活泼地大步走开了。

“太感谢你了,”派克小姐说,“这真是最让人满意的解释。到了这个时候,提起老式的紧身胸衣作为类比或许也不会不恰当了,它们引起的不便是类似的。”

“晚安,彼得勋爵。”

“那个现象,”他很乐意回答,“用我自己的知识体系就能解决。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人体比衬衫成衣有更多的活动变量。当衬衫前襟对于穿着的人略有些长的时候,就会产生你提到的爆破声。由于身体向前弯曲,硬挺的衬衫边缘被迫轻微地分开,然后又回到原来的接触状态,同时发出尖锐的咔嗒声,类似于某些甲虫的鞘翅会发出的声音。然而,它并不容易和报死窃蠹的声音相混淆,后者的声音是由敲击下颌发出的,是种求爱的信号。衬衫前襟的咔嗒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而且的确让人感到尴尬。要排除这种情况,需要更小心地选择衬衫,或者,在极端情况下,量身定做服装。”

“晚安,希尔佩里克小姐。什么时候社会变革开始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战死沙场的。”

派克小姐,当然还在纠结思里普博士的衬衫前襟,并且决定寻求一点启示。哈莉雅特希望温西能够正确认识她的好奇心:并不是轻佻,而是学者的头脑恰恰会感兴趣的那种信息,虽然这样的品味容易让人觉得尴尬。

“我想你会的,”希尔佩里克小姐说,她令人吃惊地,同时相当违背传统地,把手递给了他。

“有一个问题,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上面寻求指导,”派克小姐说,“希望你不会觉得这个问题很不恰当。”

“晚安,”希利亚德小姐似乎是在对整个世界说着,并且高昂着头迅速超过了他们。

“现在不会了,”学监说,“现在她什么问题都不会问,除了一些指导。”

希尔佩里克小姐像只苍白的蛾一样飞进了黑暗中,而学监说道,“嗯!”然后是疑问句,“嗯?”

“老天啊,”温西说,“别提苏格拉底了。要不这一切又要从头再来一遍了。”

“通过,而且很不错,”彼得平静地说。

“这正表明,”派克小姐越过学监说道,“她们的智慧比不上苏格拉底,后者常常坦承自己所知甚少。”

“有那么一两个时刻不太好,不是吗?”学监说,“不过总的来说——就跟预期的一样顺利。”

“紧张的年轻老师和学生们因为害怕直截了当地说自己不知道,一直都用夸张的情绪反应掩饰过去。”

“我过得非常愉快,”彼得说,声音的背后还带着点调皮的调子。

“嘘!世界上只有一种具有社会价值的智慧,那就是自知之明。”

“我敢打赌你是的,”学监说,“我一点儿都不信任你了,一丁点儿也不。”

“直到他们表现得像个智者一样。你已经通过考验了,而且分数很高。”

“哦,你会信任我的,”他说,“别担心。”

“耙下的蟾蜍知道每一根耙齿的去处(6)。你们总是拿这么难的问题来考验你们的宾客吗?”

学监也走了。

他的脸上混合了忧虑和顽皮的表情。

“你昨天把长袍落在我的房间里了,”哈莉雅特说,“你最好去取一下。”

“很抱歉,”学监说,“我们没什么烈酒能提供给你。”

“我把你的也带来了,放在乔伊特小道的门房里。还有你的文档。我想它们可能已经被人拿走了。”

她转向她的左手边,解放了他。

“你不能把文档随意乱放!”

“所以的确有一位哲学家的书对你而言不是合上的?下一次,我会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聊起。”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了?我把它包好了,而且封了口。”

“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可能一眼看穿它,所以最好还是由自己来暴露,还能获得我本不该得到的坦率的美名。说真话的一个巨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编造谎言的艺术(5)的基础。”

他们慢慢地穿过方庭。

“我明白了,”巴林博士说,“你这么坦率地就把你的技术暴露了。”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彼得。”

“人嗓音的特质里有些东西可以分辨。”他灰色眼睛里的目光很诚实,经得起检验。“但就这样下结论是危险的,而且,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并没有下定论。这就是那些江湖骗子的技巧——引导出你的自白,然后把它当成推理的结果反过来说给你听。”

“哦,是的。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的中间名是什么?以D开头的那个?”

“真有趣。你怎么看出来的?”

“德博拉,不是什么好名字。怎么了?”

“是吗?我刚才就在想你可能是,”他温和地说道。

“德博拉?好吧,我真该死。好吧。我不会叫你这个名字的。那是德·范恩小姐吧,你看,她还在工作。”

“这个类比非常贴切,”院长说,“事实上,我自己就是音盲。”

那位研究员的窗帘现在拉开着,他们能够看见她凌乱的黑发剪影,她正低着头对着一本书。

院长迅速看了他一眼;他显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低着头静静对着他的盘子,就像一只在池塘边低低盘旋的苍鹭。

“我对她很感兴趣,”彼得说。

“我不会下这个定义,定义是危险的。但我知道哲学对我来说,就是一本合上的书,就像音盲之于音乐一样。”

“你知道我很喜欢她的。”

“那你又是怎么定义哲学头脑的呢,彼得勋爵?”

“我也是。”

“那就不是我的领域了。我没有什么哲学头脑。”

“但恐怕那些就是她戴的那种发夹。”

许多人都跌入过院长的哲学陷阱里,陷入不可挽回的灾难。有两种处理方式:两种都是灾难。一种是假装很懂;另一种,则违心地装出一副渴求指导的样子。勋爵大人温柔地微笑着,拒绝跳进棋局:

“我知道,”他说。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伸向她。他们就站在都铎楼的楼下,附近窗口的灯光照亮了一只两脚叉开的发夹,令人伤感地躺在他的手掌里。“晚餐后她把这个落在台子上了。你看见我把它捡起来了。”

鱼的盘子被一个一个撤掉,这让话题稍微转了向,院长趁机问起了欧洲形势。这就是客人自己的领域了。哈莉雅特对上了学监的目光,微笑了一下。但更可怕的挑战就要来了。国际政治引出了历史,而历史——在巴林博士的脑海中——又引出了哲学。柏拉图不祥的名字突然在一团词汇当中凸显出来,巴林博士搬出了一个哲学假设,就像一枚棋子,并且挑逗似的把它放在了死棋的位置上。

“我看见你捡起了肖小姐的围巾。”

“我原以为我已经回到文明社会了呢。”

“我一直是个绅士。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去吗,还是这是违反规定的?”

“我担保,”院长说,“即便是在牛津,我们仍然能遇见相当数量的人,坚持他们不赞成的权利。”

“你可以上来。”

“你不应该暗示说,我还有权利表示赞成或不赞成。”

还有许多学生穿着睡衣急匆匆地跑过走廊,她们看彼得的眼神更多的是好奇,而非恼怒。在哈莉雅特的房间里,他们发现她的长袍就放在桌子上,旁边就是她的文档。彼得拿起笔记本,检查了纸页、捆绳和封蜡,每块封蜡上都盖着卧猫徽章和骄傲的温西家族的座右铭。

“为什么不呢?”

“要是它被打开过,我就用热蜡做一顿饭吃。”

“这仍然成问题吗?不应该了。我希望你不会接下来问我是否赞成女性做这个或做那个吧。”

他走到窗口,向外望着方庭。

“但或许你对所有这些女性教育的问题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吧。”

“这里做个观察点挺不错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谢谢。我就想在这里看看。”

院长给他讲了一点点本学院的历史,然后突然停下来,说:

他不再表现出好奇,只是接过她递给他的长袍,然后再次跟着她走到了楼下。

“这样的话,”他严肃地说,“连表达敬佩似乎都有点不礼貌了。这个大厅非常美——建筑师是谁?”

他们正穿过方庭,走到一半时他忽然说:

“没错。全靠省点小钱才能把它们都建好。”

“哈莉雅特,你真的看重诚实胜过一切吗?”

这里提问的对象似乎也包括学监,她开心地说道:

“我想是的。我希望是。怎么了?”

“是的;你们基本上是没有捐赠的?”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我就是整个世界上最该死的大笨蛋。我太忙于锯掉自己这里的枝桠了。如果我是诚实的,我可能会完全失去你。而如果我不诚实——”

“的确,我们不得不利用很少的资源,尽力建造我们能建造的——而那个,你知道,正概括了我们在这里的处境。”

很奇怪的,他的声音很粗哑,仿佛他在刻意控制什么;她想,不是由于身体上的疼痛或激情,而是某些更根本的东西。

院长在玩笑与认真之间的湿滑地面上困难地保持着平衡,总算找到了立足点:

“如果你不诚实,”哈莉雅特说,“那我就会失去你,因为这样你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不是吗?”

“时不时的提醒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他说,“我们在十九世纪的哥特式建筑里自惭形秽,害怕过于强烈的贝利奥尔风格让我们忘记了上帝。于是我们摧毁了那些好的,来为坏的让路;而你们正相反,无中生有造出了一个世界——这是更神圣的过程。”

“不知道。其实我也有轻率油滑的坏名声。你觉得我是个诚实的人吗?”

他这句话使得院长几乎为自己的言语失当而内疚了,她真诚地一再保证说她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的。我无法想象你是什么别的样子。”

“考虑到,”勋爵大人悲哀地说道,“我自己那个古老学院的建筑是由野心、错误、丑陋和笑话叠加而成的,你的评价听上去真像句讽刺。”

“而此刻我正试着对抗自己的诚实带来的副作用。‘我正试着去实现那个伟大的决定,忠于自我,不去想天堂或地狱。(14)’可似乎无论如何我都只能下地狱;所以我几乎不需要为决定而烦恼。我相信你的那些话是真心的——我也希望,即便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它,我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巴林博士开口问起彼得勋爵是否被人带着参观了整个学院,以及他的看法,并且适度地加了一句,在建筑上,当然了,我们并不指望能和那些更古老的机构相媲美。

“彼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希利亚德小姐和巴顿小姐都没有什么要对哈莉雅特说的,因此她没什么困难就跟上了院长和温西之间的对话。院长下定决心要压倒温西,而温西圆滑含蓄,却也同样固执地要压倒院长;两边互不相让,却也都彬彬有礼。

“那样更好,别担心,下一次我不会再这样表现了。‘公爵喝干了一勺兑水的白兰地,于是又变回了完美的英国绅士。(15)’把你的手给我。”

这样安排下来,哈莉雅特发现自己稍微有些难堪地被放在了希利亚德小姐(她觉得她对她是有些敌意的)和巴顿小姐(她显然还很介意温西的侦探爱好)之间,而对面坐着的那两个人的目光却最容易让她变得不严肃起来。学监的另一边坐着派克小姐;希利亚德小姐那边的是德·范恩小姐,就在温西的眼皮底下。利德盖特小姐就像个坚固的堡垒一样,把守着桌子的远端,拒绝对任何人提供庇护。

她把手给他,让他紧紧握了一会儿,然后他把她的手拉进了他的臂弯。他们走向新方庭,手挽着手,一句话也不说。当他们走过大厅楼梯角下的拱门时,哈莉雅特觉得她听见了有人在黑暗中移动的声音,并且看见了一张警惕的脸上的微光;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彼得,它就消失了。

“好吧;我去和他聊聊。你最好坐在我们对面,万一我说了什么不谨慎的话,你还可以踢我一脚。”

帕吉特为他们打开了大门的锁;温西心不在焉地跨过门槛,随意向他说了句晚安。

“我觉得他不需要我的帮忙。你才是他需要的人。没有嫌疑,却掌握着许多实时的信息。”

“晚安,温西少校,长官!”

“院长来了。我们必须逼迫他们中断讨论了。他得去面对巴林博士,带她走进就餐大厅……一切都很好。她已经和他聊起来了。在对皇室特权下断言!……你想要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吗?”

“哈啰!”彼得收回已经踏上了圣十字路的一只脚,凑近了看着门房那张微笑的脸。

“是的,”哈莉雅特说。温西正在争论僧侣基金的合理性,言辞巧妙,但她毫不怀疑,他脑海里想的全是发夹的事情。

“我的天啊,是的!等一下。别提醒我。科德里——1918(16)——我想起来了!你叫帕吉特。帕吉特下士。”

“那是双向的,我觉得。无论如何,她脑后的头发都散开来了,那绝对是愉快和兴奋的信号。”

“非常正确,长官。”

“而德·范恩小姐正在彻底征服他。”

“哦,哦,哦。太高兴见到你了。你看上去身体很好啊。最近怎么样?”

“好了,”学监说,“他已经彻底征服希利亚德小姐了。”

“很好,谢谢你,长官。”帕吉特大而多毛的手掌温暖地包裹了彼得长长的手指。“我对我老婆说了,当我听说你来这里以后,‘我跟你打赌,你爱赌什么都行,’我说,‘少校不会忘记的。’”

她主动做了介绍,讨论于是继续了下去。

“老天爷,当然不会。真高兴看见你在这儿!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正被担架抬走呢。”

“啊!”希利亚德小姐说,“一旦提到国家财政的问题,德·范恩小姐就是真正的权威了。”

“没错,长官。很高兴我能帮上忙把你挖出来。”

“……和政治不太相关,和经济关系更大。”

“我知道。现在我很高兴看见你,但那个时候看见你我还要更高兴一点。”

“我认为他正许诺提供给她某些不寻常的学术资源。”(毕竟,她想,他是有名头的,虽然大家仿佛总是不记得这一点。)

“是的,长官。竟有那种事,长官——结果怎么样!我们以为那次你就完蛋了。我对哈克特说——还记得小哈克特吗,长官?”

“希利亚德小姐,”学监对哈莉雅特说,“就好像拿到了生日礼物一样开心。”

“那个红头发的小家伙?我当然记得。他怎么样了?”

“……如果任何时候你想看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牵线……官方的渠道……经由个人介绍……没有任何困难……”

“在雷丁开卡车呢,长官,结婚了,有三个孩子。我对哈克特说,‘哎呀,老天!’我说,‘又是那件格纹的袍子’——对不起,长官——然后他说,‘太不走运了!’于是我说,‘别光站在那儿叹气了——说不定他还没死呢。’所以我们——”

“……需要被重新系统地检查和编辑一番。有无数的笔误和至少一个不审慎的遗漏……”

“没有呢,”温西说,“与其说是受伤不如说我是受惊了。很不舒服的体验,被活埋。”

“……因为偏见被歪曲了,但教会法有极大的权威……”

“是啊,长官!当我们在那个老坑底发现你的时候,你上面还横着一根大木桩,我跟哈克特说,‘好了,’我说,‘反正他整个人都躺在这儿了。’然后他说,‘谢天谢地!’他就是那个意思,如果不是去挖了那个坑的话——”

(是的;他的确读懂了那篇文章。)

“是的,”温西说,“我确实挺走运的。可是我们还是失去了可怜的丹伯利先生。”

“……你或许把这个讨论展开得稍微多了一点。你非常正确地指出了,国王……”

“是的,长官。真不幸。他是个年轻的好绅士。现在还有西德维克上尉的消息吗,长官?”

“……咨询了他们原始的电报,是属于……”

“哦,有的。我前两天才在贝罗那俱乐部看见他了。不过很遗憾,他现在身体没有那时候那么好了。他在服药,你知道,肺不太好。”

“……真的非常巧妙。的确,我觉得,真要挑毛病的话,可能你稍微低估了教皇所承受的压力……”

“那真遗憾,长官。还记得他是怎么处理那头猪的——”

(老天!哈莉雅特想,他最好了解他说的那些。)

“嘘,帕吉特。越少提到那头猪,越好。”

“啊,”温西即刻说,微笑地望着这位历史教师愠怒的眼睛,“真愉快能见到你。你在《历史评论》上那篇关于联合会解散的外交意义的论文……”

“是的,长官。那猪真脆啊。呼!”帕吉特咂了咂嘴唇,仿佛回忆起了当年的味道。“你听说图普军士长的事情了吗?”

“喜剧演员!”哈莉雅特想,此时巴顿小姐发现和他谈不出什么,把他交给了希利亚德小姐。

“图普?没有——我完全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希望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他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军士长。”

他的声调愉快而超然,她希望他指的是她的裙子;但她不确定。她高兴地把他交给学监,后者正走过来招呼他,把她从引见的工作中解放了出来。哈莉雅特饶有兴味地看着。利德盖特小姐太缺乏自觉意识了,不可能有任何态度,她问候他的方式就和她应该问候任何其他人的方式一模一样,并且急切地问起了中欧的形势;肖小姐礼貌地微笑着,让斯蒂文斯小姐的那句“你好吗”显得更加生硬了,之后她很快退后,兴致勃勃地去和阿利森小姐讨论学院的事务了;派克小姐抓住机会问了他一个关于最近谋杀案的聪明的问题;巴顿小姐带着确凿的论据想和他讨论死刑,却被他亲切的面部表情弄得缴了械,转而评论说,今天的天气真是格外好。

“啊,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帕吉特咧开嘴笑了,“嗯,长官,他找到他的对象了。一个小个子——也就这么高,但是,天啊!”

“我见过他了。明天他们可能就会宣布我破产的消息了。他让我向你问好,毫无疑问认为我仍然能够慷慨地为他提供便利。这些全都回馈到了你身上,虽然之前是属于我的。这个颜色很衬你。”

“接着说,帕吉特。真的吗!”

“那就过来吧,表现得好一点。你见过你侄子了吗?”

“是的,长官。就是我在动物园骆驼馆里工作的时候——”

看到碰巧在此刻经过的一群学生,哈莉雅特真希望她也能对她们说出同样的话。她们邋里邋遢、蓬头垢面,出乎意料地,她忽然感激起肖小姐对连衣裙的热衷了。他从金发到皮鞋都油光闪闪,她怀疑,作为她的护卫,这是否合适;他早上的情绪已经不见,现在他就像野猴子一样准备好恶作剧了。

“老天啊,帕吉特!”

“是的,妈妈;我还剪了指甲,洗了耳后,带了一条干净的手帕。”

“是的,长官——我在那儿看见他们了,还一起过了一整天。后来我也去找过他们。嗯,对!她配军士长挺好的,还让他吃了点苦头。你知道那首歌谣吧:折磨一个六英尺三英寸的家伙——”

“你清洁牙齿了吗?念了祷词了吗?”

“而她才只有四英尺二英寸高!好啊,好啊!命运多么奇妙啊!对了,让我来告诉你那天我碰到谁了——准会让你大吃一惊——”

让一个男人,在一群女性师生如火的目光下单独穿过宽阔的方庭或许的确很尴尬,但他曾经在板球场上走过从勋爵凉亭到球场另一端的长长的旅程,当时三柱门已经倒了五次,前方还有九十次投球需要拦截。现场有上千人都有可能认出他轻巧且不紧不慢的步伐和自信的面孔,与此相比,方庭这一段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哈莉雅特让他一个人走过四分之三的路程,然后上前迎接了他。

回忆源源不断地涌来,直到温西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失绅士风度,于是向哈莉雅特道歉,然后匆匆走了出去,一边保证哪天再回来叙叙旧。帕吉特依然微笑着,关上沉重的大门,并上了锁。

“你觉得需要吗?”哈莉雅特摇了摇头。“你们又不是喜怒无常的塔玛斯·尤尼(4)。”

“啊!”帕吉特说,“少校,他没怎么变。他那个时候年轻得多,当然了——只在公报上宣布过任命——但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军官——而且狡猾得很,还总在刮胡子——老天!”

“准时,”学监说,她的目光对准了门房,“似乎是绅士的一种美德。你最好去迎接他一下,在接下来的考验到来之前安抚他的神经。”

帕吉特一只手撑着门房的砖墙,看上去仿佛迷失在回忆中。

新学院走调的钟声响起,宣示整点已经到了。

“‘现在,伙计们,’当我们要面临低空扫射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说,‘如果你们就要面对你们的造物主了,拜托,把下巴刮干净再去见他。’啊!格子花纹,我们都这么叫他,还有那个单片眼镜,不过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们都不允许有人说他的坏话。有一次,另一个分队有个家伙跑到我们这儿——蠢货一个,满嘴脏话,没人拿他当回事——哈金斯,就是这个名字,哈金斯。哼,这家伙还以为他很幽默呢,然后——就开始管少校叫小珀西,还用了那么难听的绰号——”

“如果你认为他不会觉得唐突,”派克小姐非常严肃地说,“那我就去问他。”

帕吉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想要选择一个能入得了女士耳朵的绰号,可是失败了,便重复道:

“你最好去问彼得勋爵,”哈莉雅特说。

“难听的绰号,小姐。我就对他说——注意点儿,那时候我还没有军阶呢;我才只是个二等兵,跟哈金斯一样——我对他说,‘好了,我听够了。’而他对我说——好了,反正,最后,我们好好打了一架,绕着营房滚了一圈。”

“我还想问问你呢,”派克小姐说,“那种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不想问思里普博士这么私人的问题,但我的好奇心真的被激发出来了。”

“老天,”哈莉雅特说。

“当然是硬的,”哈莉雅特气愤地说,“而且如果他发出啪的声音,或者他的衬衫鼓起来,我就给你五英镑。”

“是的,小姐。那时候我们正在修整,第二天早上军士长把我们拽进操练的队列的时候——哦,天啊!我们俩的样子难看得就像一家人一样。军士长——就是图普军士长,就像我说的当时他还没结婚——他什么也没说——他是知道的。副官也知道,他也什么都没说。要是我们都没看见少校走过来就好了。于是副官让我们重新站成一列,我立正站在那儿,希望哈金斯的脸不要比我的更惨不忍睹。‘早上好,’少校说;然后副官和图普军士长说,‘早上好,长官。’于是他随意地和军士长聊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在队列里来回打量。‘军士长!’他忽然说。‘长官!’军士长说。‘那个人怎么了?’他指的是我。‘长官?’军士长说,他瞪着我,就好像很吃惊看到我一样。‘似乎他遭遇了很惨的事故,’少校说。‘还有另外那个人?我不愿意看见这种事。不聪明。让他们出列。’于是军士长让我们俩都出列了。‘嗯,’少校说,‘我知道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帕吉特,长官,’军士长说。‘哦,’他说,‘好了,帕吉特,你对自己做了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被水桶绊倒了,长官,’我说,一边用我唯一一只看得见的眼睛盯着他的肩膀,‘水桶?’他说,‘是很麻烦的东西啊,水桶。还有这个人——我猜他是踩在抹布上了,呃,军士长?’‘少校想知道你是不是踩在抹布上了,’图普军士长说。‘是的,长官,’哈金斯说,好像嘴巴很疼的样子。‘好吧,’少校说,‘等你把这一队解散了,给这两个人一个水桶和一块抹布,让他们做点杂役。这样能教会他们处理这些危险的工具。’‘是,长官,’图普军士长说。‘继续,’少校说。于是我们又继续操练了。哈金斯后来跟我说,‘你觉得他知道吗?’‘知道?’我说,‘他当然知道了。没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再后来,哈金斯就再没提过那个绰号了。”

“这倒提醒我了,”学监说,“关于他的衬衫前襟——”

哈莉雅特对这则逸闻表达了它应得的赞叹,毕竟是他用了这么大的热情讲述的。然后她告别了帕吉特。不知为什么,关于水桶和抹布的这个事件让帕吉特一生都变成了彼得的奴隶。男人真是非常奇怪。

“我敢说他绝对是个硬邦邦的人,”哈莉雅特说。

她返回的时候,大厅拱门下没有人,但就在她经过小教堂西侧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见一个黑影进入了学者花园。她跟着它。她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夏天夜晚的昏暗天光,所以她能够看见那个身影上上下下地迅速移动,上上下下,同时听见它的长裙拂过草地的沙沙声。

“我们,”派克小姐刺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像为我们的客人准备了什么可怕的接待仪式。他是个羞怯的人吗?”

那天晚上学院里只有一个人穿着带裙摆的连衣裙,那就是希利亚德小姐。她在学者花园里待了一个半小时。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夏日,高级活动室成员在晚餐之前就聚集在门口,这并不奇怪,但哈莉雅特举目四望,还是得承认今晚的人数的确比平常七点钟之前出现的多了不少。她发现她们看上去都有些忧虑,一些人甚至带着敌意。她们倾向于避开别人的目光;而聚集在一起似乎是在防御某个共同的敌人。她突然觉得,竟然有人会因为彼得·温西的到来而惊慌,这太荒谬了;在她眼里,她们就像牙医等候室里一群无害而紧张的病人。

(1) 这段话引自培根的散文《论辞令》(Of Discourse)。

“嗯,我们不都是这样吗?每个人都早到了,真不是个好兆头。连希利亚德小姐也整齐地穿上了她最好的带裙摆的黑色礼服。我们都觉得,许多人聚在一起才是安全的。”

(2) 《长庚星的沉没》(The Wreck of the Hesperus)是美国浪漫主义诗人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的诗歌。

“亲爱的学监,你顽皮得就像只猫。”

(3) 哈莉雅特和学监引用的诗句均引自美国诗人维切尔·林赛(Vachel Lindsay,1879—1931)的诗歌《丹尼尔的爵士乐》(The Daniel Jazz)。

亲爱的,那才是形容丹尼尔的诗句。”

(4) 这句话引自苏格兰小说家约翰·布臣(John Buchan,1875—1940)的小说《狩猎塔》(Huntingtower)。

愉快地滑行而来,像大海上的一只小船(3)

(5) “编造谎言的艺术”原文为希腊文ψευδή λέγειν ώ δει,引自亚里士多德《诗学》。

在玉米田里,她就像蜜瓜一样美好,

(6) 这句引自英国小说家、诗人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的诗歌《帕吉特,MP》。

“真是的啊!她真时髦啊!

(7) 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是安其塞斯王子和爱神阿佛洛狄忒之子,特洛伊陷落后,他从特洛伊逃出,搬着家庭守护神拉尔和纳特斯的塑像抵达意大利,建立了罗马城,因此被赋予“庇护”的别名。这段故事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主要内容。

“肖小姐又有一条新裙子了,”哈莉雅特说。

(8) 龙塞沃战役(Battle of Roncevaux Pass),发生于公元778年的西班牙的战役,查理曼大帝的侄子在防守中战胜了撒拉逊人。

她们站在高级活动室的门口,正俯视着乔伊特小道上的门房。旧方庭上人来人往的。迟来的人们匆匆忙忙地跑去为晚宴换装;其他已经换好衣服的人,成群结队地慢慢踱着步子,等待着晚餐的钟声响起;有些人还在打网球;德·范恩小姐从图书馆楼里出现,还在心不在焉地别发夹(哈莉雅特已经检查过了那些发夹,也认出了它们的主人);一个优雅的身影从新方庭的方向大步向她们走来。

(9) 温泉关战役(Battle of Thermopylae),发生于公元前480年,是第二次波斯入侵希腊战争中的著名战役。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一世以本国三百精兵以及四百名底比斯人和六千名联军在温泉关抵挡数量上远远超过他们的波斯军队长达三天,虽然波斯军队最后仍成功占领温泉关,但损失惨重。斯巴达三百勇士的故事亦流传至今。

“唉!”学监说道。

(10) 彼拉多,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第五任行政长官,他主持了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在《马太福音》中,彼拉多洗手以示自己对处死耶稣不负责任,并很不情愿将他送上刑架。

咬他。咬他。咬他。”

(11) 施特罗海姆(Stroheim,1885—1957),生于维也纳的美国电影导演、演员,其影片以细节描写和现实主义风格著称,此处所指的电影应该是他执导的《贪婪》,电影中有男女主人公站在火车站台,显示女主人公对白的字幕卡片打出“让我们去坐在下水管道上吧”,并由他们付诸实施了。

去咬丹尼尔。去咬丹尼尔。

(12) 这里提到的均为史上著名的伪造案例:伪造的教令(Forged Decretals),是十九世纪中叶的一批学者为了捍卫大主教的权利而伪造的一批中世纪宗教文书;托马斯·查特顿(Thomas Chatterton,1752—1770),英国诗人,12岁时创作了《罗利诗篇》并声明它们是十五世纪的手稿,这些手稿被鉴定是伪作(虽然艺术成就极高)后,查特顿在17岁服毒自杀;《莪相》(Ossian),一系列古代诗歌伪作,实际的创作者为苏格兰作家詹姆斯·麦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亨利·爱尔兰(Henry Ireland,1777—1835),伪造莎士比亚手稿和相关文档的英国人;十九世纪的小册子,英国藏书家托马斯·詹姆斯·怀斯(Thomas James Wise,1859—1937)私印了一系列英国作家的作品,其中某些为伪作,并在《针对某些十九世纪的小册子本质的调查》(An Enquiry into the Nature of Certain Nineteenth Century Pamphlets,1934)中被曝光。

大流士王对狮子说:——

(13) 这句话和后面彼得引述的诗句均引自威廉·莫里斯的诗歌《上帝的审判》(The Judgement of God)。

“我感觉自己,”哈莉雅特说,“更像丹尼尔的母亲。

(14) 这句话引自托马斯·布朗尼爵士的《医生的宗教》。

“你看上去就像个紧张的母亲,”学监说,“仿佛你的小儿子就要在学校的音乐会上朗诵《长庚星的沉没》(2)了。”

(15) 这句话引自加拿大幽默作家斯蒂芬·里柯克(Stephen Leacock,1869—1944)的作品《女家庭教师格特鲁德》(Gertrude the Governess)。

——弗朗西斯·培根(1)

(16) 科德里(Caudry),法国北部的一个市镇,在一战期间,从1914年至1918年,它是英、法、俄、德国交战的战场。

多问者将学会更多,让更多人满意;尤其是,如果他的问题能使被问者展示他们的一技之长的话;因为这样他就给了他们一个在说话中获得乐趣的机会,而他自己则可以持续获得知识。但是他的问题不能让人厌烦,那样他就成了个装腔作势的人了。他还应当注意,务必留给他人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