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俗丽之夜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该死的我坐在什么东西上了?”

他严肃地扶她坐上船尾的座位,自己再蜷坐在她身边。

“托马斯·布朗尼爵士吧,我想。恐怕我已经翻过你的口袋了。”

“随你喜欢。”

“既然我是个这么差劲的游伴,我很高兴还能给你提供点好东西代替我的陪伴。”

“那种食物是为心思放在别处的年轻小伙子准备的,那些有热情而没有才华的人们。我很高兴能吃到杏子馅饼和人造柠檬水做晚餐;它会拓宽我的人生经验。是我撑船,还是你撑,还是我们一起撑?还是我们抛弃这座超然的孤岛,在美景中肩并肩地划船?”他嘲弄地看着她。“我很温顺的;非常温顺。”

“他一直在陪伴你吗?”

“总的来说,”一段时间以后当他们再次登船的时候,哈莉雅特说道,“还是蓟草更好。”

“我的口味是很宽泛的。我也可以带本《开龙》(8)或《爱丽丝漫游奇境》或马基亚维利(9)——”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意识到贝利奥尔的温西挑剔的眼神正看着她处理那沉重的船竿。你要不就表现得很优雅,要不就表现得很惊恐;在划船这件事上没有中间状态。他们把船头对准了伊夫利的方向。

“或薄伽丘或《圣经》?”

“我绝对能做到。”

“或许吧,也可能是阿普列尤斯(10)。”

“我还能看着你数到三就把船竿拔出来。”

“或者约翰·多恩(11)?”

“好了,把船竿给我吧。我就在船头这里划,你负责掌握方向。”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声调说道:

“我亲爱的,考虑到我之前像猪一样的表现,我很高兴吃些麸皮当晚餐。或者蓟草吧,我更倾向于吃蓟草。你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

“这是在随便开弓(12)吗?”

“那我们能不能在河边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完整地度过这一天呢?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是说你必须好好吃一顿正餐?”

“射中了吗?”

“不是;我已经搬到米特酒店了。我不能把院长的小屋当成酒店啊;另外,他们还有客人要来。”

“正中靶心。射进我的甲胄里……如果你能在你那一侧稍微划几下,这条船的方向就更容易操控了。”

“我很愿意撑船。但是,彼得!”她忽然极度喜欢他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呢?我是说,是院长在等你,还是有别的事呢?”

“对不起……你很容易对词句产生醉酒一样的感觉吗?”

“那不是借口。”他现在站起来了,正把船竿从泥里拔出来。“我们俩一起撑船可能会快一点——如果你能够原谅我胆大放肆地要求你和我一起劳作,以弥补我这令人沮丧的懒散行为。”

“告诉你实话吧,太容易了,所以我几乎没什么时候是绝对清醒的。这就解释了我为什么成天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一点也没有关系。你累坏了。”

“而且,如果有人问我,我应该会说你对平衡和秩序有种热诚的追求——没有精确就没有美。”

“老天啊,这是多么令人讨厌的行为啊!实在抱歉。你为什么不把我喊醒啊?现在几点了?我可怜的姑娘,如果我们不赶快的话,你今天就没有晚饭吃了。你看,我无比绝望地向你道歉。”

“人总是会对无法得到的东西怀有热忱的。”

“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吧,”哈莉雅特开心地笑了。

“但你确实得到了它。至少看上去是得到了。”

“我刚才睡着了吗?”

“完美的奥古斯都时代吗?不;恐怕这至多是两种敌对力量的平衡……河上的人又多起来了。”

太阳在天空中下移,投在水上的影子也拉长了。现在河上已经没有多少船只了;那些开茶会的人都匆匆赶回家吃晚餐,而夜间派对都还没有开始。恩迪米翁就要睡在夜的空气中;是时候硬起心肠,拔出船竿了。她一再推迟行动,直到一声响亮的尖叫,和她那端平底船被撞的一下,才让她从麻烦中解脱出来。是那个不称职的新手和她的船员们回来了,他们的船竿掉在了河中央,只好让她的船顺着水流漂下来,正好撞上了他们的船尾。哈莉雅特充满活力地把入侵的船只推开,却也没有那么同情她,她回过头发现她的茶会主人坐了起来,不大好意思地嘻笑着。

“许多人吃完晚饭就会跑出来。”

他旅行的时候为什么会带着这本书?在侦探和外交之余的闲暇时刻,是在思考这“奇怪和神秘的”丝蚕轮回和“手法多变的骗术”吗?或是考虑我们如何“徒劳地指控枪支带来的暴行和导致死亡的新发明”?“当然在这肉体的轮回里没有幸福可言;在这些人的眼光里也看不见幸福。我们禧年的第一天迎来的便是死亡。”她不希望他需要在这里寻找个人生活上的共鸣;她宁愿他有安全感,活得开心,这样她就能够因为他幸福的安全感而怨恨他了。她急匆匆地翻阅着书页。“当我从他那里出发,除非我与他重逢,我都如行尸走肉。拥抱无法让相通的心灵满意,它们渴望真正成为彼此;但这是不可能的,渴望是无限的,无法依靠追求满足来达成。”这是最让人难受的一段,不管你怎么看待它。她翻回第一页,开始一步一步往下读,并且给它的语法和风格挑刺,让这些东西占据她头脑的表层,而不需太深入地挖掘表面之下的东西。

“是的——好了,祝他们开心,为什么不呢?你不觉得冷吗?”

要拿到那件外套是很棘手的,因为每动一下就会让平底船摇晃起来,而她还不得不提起他膝盖上的衣服;但他的身体太疲劳了,睡得很沉,她如愿拿到了衣服而没有吵醒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罪恶感,她翻遍了他的口袋,发现了三盒火柴、一本书和一把螺丝起子。有了烟草和文学,就可以面对任何情况了,当然,这本书并不是一个无名之辈写的。书脊上没有标题,她把磨损了的小牛书皮翻到背面,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刻了字的藏书票,上面有纹章的图样:一只紫貂上有三只银鼠,而这只“家养大猫”则危险地卧在头盔的花环上。两个身穿铠甲的撒拉逊人支撑着盾牌,下方列出了那句嘲弄和傲慢的题词:“让我的奇思妙想(6)带领我。”她打开标题页。《医生的宗教》(7)。哦!……唉?很让人意外吗?

“一点也不。”

哈莉雅特假扮菲比,看着睡梦中的恩迪米翁(5),因而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审视自己。经过慎重考虑,她决定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盒火柴。彼得曾经用火柴点燃过烟斗:它们在哪里?他穿得整整齐齐的就睡着了,该死的!但他的西装外套就在他身边的靠垫上;这世界上有人是在他的口袋里只放一盒火柴的吗?

这是五分钟之内他第二次警告她不要踏足他的私人领域了。他的情绪变得和下午早些时候有些不同了,而他所有的防卫又再次树立了起来。她不能再不理会这块“禁止通行”的牌子了;所以她等着由他来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多美妙啊,”诗人说,“死亡,死亡和它的兄弟睡眠!(4)”在问了艾安蒂是否会再次醒来,并且放心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继续为艾安蒂的睡眠编织起了美丽的幻象。从这里,我们或许可以推断,他(就像静静跪在她的沙发一侧的亨利一样)对艾安蒂怀有柔情。因为另一个人的睡眠是对我们自己情感的严苛考验。除非我们是野蛮人,否则我们面对死亡总是心存善意,不论是对朋友还是对敌人。它不会激怒我们;它不会引诱我们朝它扔东西;我们也不会觉得这很有趣。死亡是人性终极的弱点,我们不敢侮辱它。但是,睡眠只是这弱点的一个假象,并且,除非它引起了我们的保护本能,否则它在我们心中唤起的,很可能是一种肮脏、残忍的本性。站在高度自觉的优越感上,我们俯视睡着了的人,他把自己所有的脆弱都暴露在外,我们会沉浸在对他外表、举止以及(如果是在公共场合)他将他的同伴所置于的荒谬处境的嘲笑中,如果他有同伴,尤其是如果我们就是那个同伴的话。

他确实这样做了,非常礼貌地问她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他睡得安安静静的;那姿势或许可以被描述为就像半只刺猬,不管是嘴巴还是肚子都没有暴露在外,变成流弹攻击的目标。但他毫无疑问是睡着了。而哈莉雅特·范小姐突然触景生情,因为害怕吵醒他,动也不敢动,甚至怨恨起了那一艘正在驶近的船,船上的一群白痴正用留声机播放着(换个曲目)《盛开的爱》。

“快写不下去了。”

他把最后一点面包屑丢入水中,在靠垫中间翻了个身,躺在那儿,半闭着眼睛看着水面上的涟漪……一艘平底船划了过去,上面载满了静悄悄的,被太阳晒得恍恍惚惚的人,船竿进出水面的时候,扑通和叮当的声音交替响起;然后是一帮吵吵闹闹开派对的人,留声机里放着《盛开的爱》的曲调;然后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一个人划着独木舟,仿佛在为着亲爱的生活划桨;然后又是一艘缓慢划过的平底船,上面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正在窃窃私语;然后是一帮活泼而充满热情的女孩子划着小艇经过;然后是另一只独木舟,被两个跪着划桨的加拿大本科生划得虎虎生风;然后是一只极小的独木舟,被一个穿着浴袍的女孩划得东倒西歪,还有一个全副装扮好的年轻男子蹲在船头,正嘲笑着她,显然为不可避免的危险做好了准备;然后是一艘颇为平稳的平底船,上面的人衣服倒是都穿得好好的——男男女女的本科生,都彬彬有礼地围在一位女性老师身边;然后是一艘小艇,上面一堆男女老少也在听留声机里放出的《盛开的爱》——全城的人都在听;然后是一连串的尖叫声,宣示一帮惊慌失措的人正在教一个新手撑船;然后是形成滑稽对比的两艘船,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身穿蓝色西服戴着亚麻帽子,正独自一人沉重地划着一艘双桨练习用赛艇,而另一个也落了单的瘦削的青年划着一艘对桨小艇,轻蔑地超过了他;然后三艘平底船并排着经过,除了那些负责船竿和船桨的之外,似乎上面每个人都睡着了。经过的这些船中,有一艘距离哈莉雅特只有一桨之遥:一个有着一头乱发,却又大腹便便的年轻男子仰面躺在船上,蜷起膝盖,他的嘴微微张开,因为暑热,他的脸还有些发红;一个女孩趴在他的肩膀上,而对面的男人,帽子盖在脸上,双手紧握在胸前,大拇指勾住裤子的背带,似乎放弃了对外部世界的一切兴趣。船上的第四名乘客是一个女人,正在吃巧克力。撑船的人穿着皱巴巴的棉布裙子,一双腿裸露在外,上面有许多被蚊子咬过的痕迹。这景象让哈莉雅特想起炎热的日子里游览列车的三等舱;睡在公共场合是很危险的;而此情此景也让人很想往那个大腹便便的年轻人身上砸点东西。就在那时,吃巧克力的人把她吃剩下的棒棒糖牢牢地包在袋子里,还真的把它扔到了那个大腹便便的年轻人身上。它正好砸到了他的上腹部,他打着响亮的呼噜醒来了。哈莉雅特从她的盒子里拿出了一支烟,转身想问她的同伴要火柴。他睡着了。

“怎么了?”

“十年、二十年以后,同样的鸭子和同样的本科生又会分享同样仪式般的盛宴,而鸭子们也会咬那些本科生的手指,就像它们曾经咬我的一样。和生生不息的鸭子相比,人类的情感消逝得多么快啊……走吧,伙计们,就这么多了。”

要把这说清楚,她得从头说一遍《风与水之中的死亡》的情节设计。这是个复杂的故事,在她说到谜题解答之前,平底船已经划过了好长的一段水路。

“十年前,我也曾经把它们喂得饱饱的。”

“没有什么根本性的错误,”他说;并且进一步提供了几条关于细节的建议。

“谢谢你,哈莉雅特。我们现在可以继续我们被打断的假日了吗?……哦,我失去的青春。有鸭子为了我们剩下的三明治游过来了。二十三年前我用同样的三明治喂过同样的一群鸭子。”

“你好聪明啊,彼得。你说得很对。当然那是解决时钟难题最好的办法了。但为什么这整个故事听起来那么死气沉沉却又奄奄一息呢?”

“比起别人来,我还是更信任你。”

“如果你问我的话,”温西说,“是因为威尔弗里德。我知道他和那个姑娘结婚了——但他为什么非要表现得那么笨呢?他为什么要跑去把证据藏起来,还说那么多毫无必要的谎呢?”

“意思是: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步骤呢?你能不能给我一晚上的时间,让我思考一下?如果你信任我来处理这件事,我想我大概能找到一两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因为他以为是那个姑娘干的。”

“该死的,彼得。你能说重点吗!”

“是的——但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呢?他沉浸在对她的爱意里——他认为她绝对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然而,仅仅因为他在卧室里发现了她的手帕,这个微不足道的证据就让他确信她不仅仅是温彻斯特的情妇,而且还以极端残忍的方法谋杀了他。那或许也是爱的一种,但是——”

“我想,正是你的恐惧扭曲了你的判断。如果每一个遭受挫折的人都直接去寻求避难,对于这种一言不发的社会团体,我了解到的危害就不止一种。”

“但是,你想要指出,那不是你的方式——也确实,本来就不是你的方式。”

“不;但我开始觉得她们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了。”

又来了——旧日的怨恨,以及野蛮的反击,就为了愉快地看到他的退缩。

“我知道,”他更加温柔地说道,“这次要是连它都背叛了你,那你一定非常难过。但你为什么要那么想呢?即便一个人学得越多,就越疯狂,它却不会让每一个人都疯狂。所有这些女人在你眼里,都开始变得不正常了,因为你不知道要去怀疑哪一个,但事实上,你不怀疑的也不止一个。”

“不,”他说,“我是不掺杂个人感情地在考虑这个问题的。”

“彼得,我似乎一直表现得非常愚蠢。但我想要——排除人为和感觉的因素,纯粹回到智力的层面,也是因为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没有背叛或搞砸的那一面。”

“事实上,是纯学术探讨。”

“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靠一点点直接而客观的推理来解决。”

“是的——拜托……从纯粹结构的角度来看,我不觉得威尔弗里德的行为足够说得通。”

“那么你认为我们可以靠直接的侦探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而不用找精神科的专家来了吗?”

“嗯,”哈莉雅特恢复了姿态,说道,“从学术的角度来说,我承认威尔弗里德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但如果他不把手帕藏起来,我的情节构思该怎么办呢?”

她就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感到智力上被比下去了。她把这个讨论的主题又拉了回来:

“你不能把威尔弗里德塑造成那种谨慎到神经过敏的人吗,从小到大都认为任何让人愉快的东西一定是错误的——这样的话,如果他想要相信那个姑娘是光之天使,也恰恰由于这个原因,她更有可能是有罪的。给他一个清教徒般的父亲和一种坚信地狱存在的宗教。”

“我是这么认为。我们在考虑的是你的需要,你知道;不是其他任何人的。作为一个诚实的学者,从学术的角度审视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的观点。”

“彼得,这个主意不错。”

“你这么认为?”

“你看,他有种绝望的信仰,认为爱本身是有罪的,而他只有把她的罪恶加诸自己身上,沉溺在同样的痛苦中,才能净化自身……他依然会是个笨蛋,并且是个病态的笨蛋,但这样一来他的言行至少能保持前后一致。”

“你的表现应该比这个厉害啊。我希望你能把这种个人偏见放在一边。我亲爱的,你在怕什么呢?在独身生活中会遇到两大危险,就是被动的选择和空洞的头脑。能量会在真空孕育出的幻想里嗡嗡作响。但你是没有危险的。如果你想要一劳永逸,你更有可能在头脑而非心灵上获得平静。”

“是的——他也会变得比较有意思。但如果我给威尔弗里德加上所有这些剧烈而逼真的感受,他就会让整本书失去平衡的。”

“它们分别提示了很多东西,但合起来,我就想不到什么了。”

“你需要抛弃那种拼图式的故事,该写本关于人性的书来换换口味了。”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那些明显的事实吧。那些该死的心理学家犯的最大的罪就是模糊那些明显的事实。他们就像一个为了周末旅行收拾行李的人,把抽屉和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翻出来,直到他连自己的睡衣和牙刷都找不到了。先来看几个明显的重点吧。你和德·范恩小姐在什鲁斯伯里的第一次见面是返校日那天,你的第一封匿名信也是那时被放进袖子里的;被攻击的人几乎都是老师和学者;就在你和年轻的庞弗雷特喝茶之后的几天,朱克斯就进了监狱;所有邮寄而来的信件都是周一或周四到达的;除了对哈培鸟的引用,所有的信件都是用英文写的;假人身上的裙子从来没有在学院里被看见过:所有这些事实加起来,除了性压抑之外,难道没有提示你些别的什么吗?”

“我不敢试这个,彼得。这太逼近内心了。”

“这很明显。”

“这可能是你能做的最聪明的事。”

“但在这个案子里,你不可能剥离自己的感受。没有必要再含糊地说,性别因素是所有这些现象最底层的根源了——这就跟说人性是最底层的根源是一个效果。性别因素并不能够被分离开来,单独行使功能。它通常附着在某一类人的身上。”

“把它写出来,然后忘掉?”

“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我或者我的感受。我们是在讨论学院里这桩野蛮的案子。”

“是的。”

“你不懂吗?你多多少少已经给这个有些禁欲的地方定了性,内心深处认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妖魔鬼怪,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如果你想不受私人关系的干扰,就别受干扰。不要觉得自己必须和她们熟识起来、了解她们的心理,强迫自己和她们打成一片。”

“我会考虑一下的。那一定让人痛苦之极。”

“多么迷人的老先生啊!你把我和他相提并论,我很荣幸,但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

“如果它能成就一本好书,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让我想起了一位很迷人的老助教,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的研究课题是某个时期罗马教皇与英格兰教堂之间的关系,具体的时期我记不清了。有一次,历史专业开了一门关于这个课题的课程,理所当然地,选了这门课的本科生们就被送到了那个老家伙那里辅导,效果非常好。但有人注意到,他自己的学院里没有一个人选那门特别的课——原因在于,那位助教太过诚实,他真诚地请自己的学生不要选这门课,以免他的鼓励影响了他们的选择。”

她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说这话的是他。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他如此严肃地看待她的作品,而她当然也没想到他的态度是如此不留情面。怜香惜玉的男人?他刚才就跟个开罐器一样怜香惜玉。

他忧虑地看着她,接着说道:

“你还没有写过那种,”他接着说,“你尝试过后才知道自己可以写得出的作品呢。或许,是因为你和某些东西靠得太近,所以你才写不出来。但你现在是可以的,如果你有——你有——”

“动机难道还不明显吗?虽然是很令人难过的动机。”

“胆子?”

“我同意,另一个办法我觉得更好,那就是,我们先吓住这个疯子,让她不敢有所行动,与此同时挖掘出这件事背后的动机。我确定这不仅仅是盲目的恶意;它背后有一整套的谋划。”

“没错。”

“但你是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难监控。而且等待出事的过程也太可怕了。而且万一我们抓不住她,反而又发生了什么坏事呢。”

“我觉得我还不能面对它。”

“嗯——有两个可能的办法。你可以在学院里所有的地方都安排人手盯着,等待下一次出事的时候,把她一把抓住。”

“不,你可以的。而且除非面对它,否则你是无法平静下来的。二十年来,我都在逃避自我,这根本没有用。如果不能吸取教训的话,犯错误又有什么用呢?试试吧。从威尔弗里德开始。”

再一次地,她不再注意他这个人了,除了活动在那奇怪而有趣的样貌后面,她所熟悉的聪明头脑。

“该死的威尔弗里德!……好吧,我会试试。无论如何,我会从威尔弗里德的身上挖出些东西来的。”

“彼得,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把右手从桨上拿开,充满歉意地伸向她。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

“‘总是仗着有理就对别人表现出精致的傲慢。’对不起。”

“没错。而且它绝对不能再继续了,彼得。我们不能再让更多人被吓得跳河了。不管公开不公开,总之必须要停下来。否则,即便没有人再受伤害,我们也都要疯了。”

她接过那只手,也接受了他的道歉,然后两人在和睦中继续划桨。但那是真的,她想,她需要接受的,远比那更多。她讶异于自己竟不怨恨他了。

“嗯,哈莉雅特,这问题让人很不愉快啊。”

他们在学院小门处分了手。

她坚定地注视着微波荡漾的水面,但也同时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翻过的每一页,他呼出的每一口气。她似乎对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分别留意着。最终他开口了,此时她才觉得奇怪,此前她怎么会把他的声音和另一个人的搞混呢?

“晚安,哈莉雅特。我明天就把你的手稿带回来。下午的某个时候你有空吗?我必须要跟小杰拉德一起吃午饭,我猜,去扮演严肃的叔叔。”

所以,哈莉雅特想,它确实发生了。它其实很久以前就发生了。唯一新的进展,就是我现在终于对自己承认了。我知道已经有一些时候了。但他知道吗?在这之后,他就没有借口说不知道了。明显他拒绝正视它,这或许反倒是新鲜事。如果是这样,做我本来要做的事情反而更容易些。

“那就六点左右来吧。晚安——非常感谢你。”

他抬起头;而她立刻脸红了,就像被人投进了滚水里。她黑色的眼睛前面出现了一团混乱,耳朵里也打着鼓,似乎有一大团东西向她压迫而来。然后迷雾被清除了。他的眼光再次牢牢回到手稿上,但他的呼吸粗重得好像他刚刚跑了一大圈一样。

“是我欠你的。”

接受了这番指责后,他又陷入了沉默,而她则端详起他的侧脸来。一般看来,作为一个人的门面,这张脸她应该已经相当熟悉了,可是现在她看到了更多细节,并在脑海中放大,就像是透过了放大镜一样。她看到他平平的耳垂和细涡旋状的耳廓,还有它上面高高的头骨。剪得很短的头发闪着光,颈部肌肉在发根处连接头部。左边的太阳穴处有一条短短的镰刀形疤痕。眼角和眼睑下方有淡淡的笑纹。单片眼镜的金边垂在颧骨上。鼻翼宽宽的。上唇上有一串几乎不可察觉的细小汗珠,敏感的嘴角肌肉微微抽搐,太阳把他白皙的皮肤晒得稍微有些发红,喉咙下方又突然变白了。两块锁骨之间有一个小洞。

他礼貌地等着她关上沉重的铁门,并且在他面前把门锁好。

“请你原谅;我犯了致命的错误,在得到证据之前就下结论了。(3)

“所——以,”(甜腻的嗓音响起)“女修道院的大门在索尼娅身后关上了!”

“我也没有那么头脑简单。等你看到小教堂那一段,就会知道我排除她们所有人是出于别的原因。”

他用戏剧性的动作重重打了一下额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然后几乎踉跄着离开,却和学监撞了个满怀,后者正踏着她惯有的轻快步伐从大路上走过来。

“我发现,就因为一道紧锁的门,你就把校工侧翼楼里所有的仆人都排除了。”

“对他好一点,”哈莉雅特说道,她没等看看发生了什么,就消失在小道上。

他的下一句评论是:

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记起了一个好心但语无伦次的牧师的一次即兴祷告,她听过一次,之后从未忘记:

他接着读了下去。

“主啊,教我们捧起自己的心,仔细看看它,不管那有多艰难。”

“谢谢你,”哈莉雅特干巴巴地说,“来自休伯特爵士的赞扬是真正的赞扬。(2)

(1) 托马斯·德克尔(Thomas Dekker,1572—1632),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这段话引自他的散文《海鸥的角帖书》(The Gull’s Hornbook)。

“对于侦探小说的写作我有一句话要说:你知道怎么把你的故事说连贯;知道怎么安排线索。”

(2) 这句话引自托马斯·莫顿(Thomas Morton,1764—1838)的戏剧《心痛的治疗法》(A Cure for the Heartache)第五场第二幕。

哈莉雅特把活页笔记本递给他,连同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各种匿名信档案,如果可能的话,上面还注明了日期和公布的方式。他首先分别检查了那些档案,小心思考着,没有流露出惊讶、恶心,说实在话,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然后他把它们都放回信封里,塞满并点起一只烟斗,在垫子中间蜷起身子,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她的笔记中去。他读得很慢,不时往回翻,以确认某个日期或某个细节。读完头几页之后他抬起头,评论道:

(3) 这句话是向福尔摩斯致敬,引自《波希米亚丑闻》(A Scandal in Bohemia)。

“我想,”勋爵大人伤心地说,“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当什么完美的英国贵族,该当个伟大的侦探了。命运似乎把我这一天的浪漫变成了一出吵闹的滑稽剧。这应该就是那件事的档案了,给我吧。让我们来看看,”他轻轻笑了起来,“你独自一人的时候,做的是什么样的侦探。”

(4) 这句话引自英国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于1813年创作的诗歌《麦布女王》(Queen Mab)。这首诗歌描述了少女艾安蒂(Ianthe)的美丽、善良、真诚,她感动了法力无边的天仙——麦布女王,在她的帮助下,得以在睡梦中窥视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亨利对艾安蒂心存爱意,一直等着睡梦中的艾安蒂醒来。

“彼得,”当他像只公鸡一样大吼大叫了一番以后,哈莉雅特说,“你让人无法战胜的礼貌天性真是衬托得我很丢人啊。我几乎要对那个没有恶意的女人发火了。再喝点茶吧。”

(5) 此处引用自英国诗人迈克尔·德雷顿的史诗《恩迪米翁与菲比》(Endimion and Pheobe),恩迪米翁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巨人之一的菲比为了留住他的年轻美貌,让他永远沉睡。

到了此刻,经受过考验的温西才在茶杯之间躺下,歇斯底里了起来。

(6) 此处奇思妙想的原文是whimsey,与温西是同一个词。

“好了,姑娘们!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他就是完美的英国贵族吗?”

(7) 《医生的宗教》(Religio Medici)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布朗尼爵士(Sir Thomas Browne,1605—1682)的作品。下一段引号中的引文均出自这本书。

船竿正牢牢地固定在船的两端;现在逃跑是不可能的。不可避免的,美国人的队伍来到了他们面前。她们的船停在旁边。舒斯特-斯莱特小姐激动地叫了起来。现在轮到哈莉雅特为她的朋友们脸红了。舒斯特-斯莱特小姐令人难以置信地羞怯了起来,她为自己的闯入道歉,作了自我介绍,说她们肯定打扰他们了,提醒了彼得他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意识到他现在和别人相处得太愉快所以不希望被她打扰,洪水一般地倾倒出惊人的热情言语来宣传她的智慧人群生育理论,再次明确地让人注意到她缺乏谈话技巧,告诉彼得说哈莉雅特是一个可爱的人,就是太有同情心了,最后给了他们每人一份她新修改过的调查问卷,请他们帮忙填写。温西冷静而优雅地听着并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哈莉雅特则希望伊希斯河突然发大水,淹了河岸,把她们都淹死,因此很羡慕他的自控能力。当舒斯特-斯莱特小姐最终带着她的伙伴们离开时,变幻莫测的流水还从远方带来她兴奋的声音:

(8) 《开龙》是英国作家欧内斯特·布拉马(Ernest Bramah,1868—1942)创作的系列小说,共七本,以一位名为开龙的中国说书人为主角。

“舒斯特-斯莱特小姐和她的伙伴们。哦,天啊,而且她还说她认识你。”

(9) 尼可罗·马基亚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1469—1527),是意大利的政治哲学家,主要作品有《君主论》和《论李维》等。

在伊希斯河左岸下游一点的地方,他们在阳光斑驳的垂柳树荫下泊了船。在这里没有那么拥挤的人群,就算有人,也是在远远的地方经过。在这里,他们或许可以得到相对的平静,如果世上有这种平静的话。因此,当哈莉雅特手里拿着保温杯,看见一艘载满了人的平底船向自己驶来时,她已经不是普通的愤怒了。

(10) 鲁齐乌斯·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古罗马作家、哲学家,著有小说《变形记》。

“茶点篮子,”温西说,“就在你身后那一侧的船头上。”

(11) 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国詹姆斯一世时期的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诗歌因为晦涩难懂,并不流行,然而彼得却在精神和智力上对他颇为推崇。因此在这里,哈莉雅特以戏谑的口气提到约翰·多恩,引起了温西的不快,并引发了下面关于中箭的讨论。

——托马斯·德克尔(1)

(12) 这里的“随便开弓”和下文的“射进甲胄”引自《圣经·历代志下》。

想一想睡眠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它是件无价之宝,某个君主可以为了一个小时的美梦放弃他的王冠,但它是买不来的:它的样子是如此美丽,就连躺在王后身边的男人在离开她的怀抱,转身休息之前,他的心脏也不能安静的跳动:是的,我们如此感激死亡的这个近亲,我们欠了他人生更好的那一半:而我们有很好的理由这样做:因为睡眠是把健康和我们的身体连接在一起的金链子。睡眠当中谁会抱怨贫困呢?抱怨伤害?抱怨担忧?抱怨压迫?抱怨束缚呢?在床上,乞丐就像国王一样愉快:这样的美味珍馐吃多少都不算多。这美酒我们会不会喝得太多,会不会让我们跌入教堂墓地,或公正地把我们扔进混乱中?不,不,看看恩迪米翁,月神的奴仆,整整沉睡了七十五年,却没有被伤害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