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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老天啊!”是他的下一句话,“看看都几点了!你还让我一直唠叨,我们一句都还没聊到你的问题呢。”

哈莉雅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她已经和他搏斗了五年,除了他的力量感受不到别的;而现在,就在半个小时之内,一个接一个的,他暴露出了他所有的弱点。而她却不能诚实地问出:“以前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因为她很清楚答案是什么。幸运的是,他并不期望得到她的任何回应。

“我只会感激自己暂时忘记了那件事。”

“真的吗?那我们去吧,找一天。我不会把我的家庭强塞给你的,不过我觉得你会喜欢我母亲的。但我们会选一个他们都不在的时间去——除了家族墓室里一大堆无害的公爵。都用香料做过防腐处理了,可怜的老恶魔们,只能满身尘土地徘徊在那里,直到审判日的到来。这种家族传统真是典型不是吗,甚至不让你腐烂。”

“我敢说你确实是的,”他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听着,哈莉雅特,我们就不能把今天当成假日吗?你已经受够了这桩可恶的丑闻了。让我来叨扰你一下,换个心情吧。对你来说会是种解脱的——就像用风湿病来交换牙疼,也会是种新鲜的体验。都很讨厌,但感受是不同的。我得去参加那个午餐会了,但那不会花太长时间。三点钟从莫德林桥出发,去划个船怎么样?”

“彼得,我真不知道你有这种感觉。我愿意跟你回去看看。”

“河上会有很多人的。谢尔河和过去不一样了,特别是在星期天。现在它更像是公共假日里的马格特海滩,满目都是留声机和泳装,每个人的船都在和别人的船碰来碰去。”

“对我来说,在乎是很容易的,因为在这样的事务上我并不是做决定的那个。我是寻常的中年道学先生,我惊人的天赋就是扛起沉重的责任,然后把它们放在别人的肩膀上。不要以为我嫉妒我外甥的工作,我宁愿平静地生活,然后平静地被埋葬。只是我对某种陈腐的老式价值观有种可耻的渴望,我一直羞于承认,就像我来自《福音书》的名字。如果可以,我都会尽量避免回家,也尽量避免回来这里;这里的鸡啼声太悠长太响亮了。”

“没关系的。我们也去和欢乐的人群撞一撞吧。除非你更愿意坐车和我一起飞奔到世界尽头。但公路比河流还糟。而且就算我们真能找到一个安静的所在,要不然我就会变成一个讨厌的家伙,要不然我们就又会开始争吵。还是待在人群里比较安全。”

“你在乎的,不是吗,彼得?”

“很好,彼得,就按你说的做吧。”

“我不知道,哈莉雅特。他为什么不会卖?我们的时代已经死了,彻底过去了。如今这样的建筑对谁有什么好处呢?但或许他比他以为的更在乎。”

“那我们就三点钟在莫德林桥见。相信我,我没有在逃避问题。如果我们俩不能一起把这个问题解决的话,我们会找到合适的人的。这世上没有无法航行的海,也没有无法栖息的陆地。”

“圣乔治勋爵不会把它卖掉的,不是吗?”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讨厌啊,哈莉雅特!这是我最大的弱点,我最小心守护的自负,你却无情地把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我几乎是愚蠢地为我继承了温西家的大手而骄傲的,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没有,而它们在我们的家族肖像画里已经存在了三百年了。”他的脸上闪过了片刻的阴云。“我怀疑到今天还没有新的优点培育出来;我们家族的优势流失得太快了。哈莉雅特,你愿不愿意找一天跟我一起去丹佛,在现代文明蚕食那个地方之前看一看它?我不想说高尔斯华绥的那一套。他们会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这套东西,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是在乎的。我毕竟在那里出生,如果在我的有生之年看见那块土地因为带状发展(5)而被卖掉,我们的府第被交给一个好莱坞电影大亨,我会感到很遗憾的。”

“彼得,你真是可靠!像大磐石的影子在这片疲乏之地(6)。我的老天,你在想什么呢?我们在牛津是不握手的。”

“我还没有看见他的时候,就认出了他的声音。而且他的手和你的很像;我不觉得任何人会拿这个开玩笑。”

“大象从不忘事。”他温柔地亲吻了她的手指,“我随身带着大都市正式的社交礼仪。我的天,说到礼仪——午餐我要迟到了。”

他孩子气的虚荣心让她发笑也打动了她。但她知道一旦她说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话来迎合他,他立刻就能看穿她。

他抓起方帽和长袍,甚至在她想到要把他送到门房之前,就消失了。

“是啊,人们一直很喜欢拿我的相貌开玩笑。恭喜你拥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巅峰时期敏锐的洞察力。”

“就这样吧,”她想,看着他像个本科生一样跑过方庭,“他快来不及了。老天保佑,要是他没有错拿了我的长袍该多好!哦,好了,没关系的。我们差不多高,我的那件肩膀的地方也挺宽松,所以应该是完全一样的。”

“那个——如果他是那么说的,你知道最好别这么相信他。但我真的没法忽略你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接着,她忽然呆住了,真奇怪竟然是完全一样的。

“似乎是,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猜他几乎把你撞倒了,损坏了你的东西,然后表现得很失礼,所以你立刻得出结论他一定是我的亲戚。”

哈莉雅特笑着为划船去换装。如果彼得热衷于紧跟腐朽的传统,他会找到许多机会来保持战前的划船技术、举止和着装标准。尤其是着装。现在谢尔河上流行的男装潮流是一条脏兮兮的短裤,或一件随随便便卷到腰际的褪了色的普通西装;而女装则是,一件日光浴的泳装(对新手来说)加一双色彩明快的沙滩凉鞋。哈莉雅特摇摇头,现在的日光已经又炎热又刺眼了。即便是为了让彼得吃惊,她也不准备把晒伤了的背部和被蚊子咬过的腿展示出来。她会穿得舒适得体的。

“是我认出他来的,你知道,彼得。”

学监在山毛榉树下见到她,看见她耀眼的白亚麻布衣服和用陶土刷白的鞋子时,露出了夸张的惊讶表情。

“他是个早熟的小猴子,”他的舅舅冷淡地说,“虽然我不能为此责备他;那是与生俱来的。不过在你坚定地拒绝认识我的任何家人之后,他竟然在大门口撞到你,然后就这么认识了你,这正是他放肆的表现。”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我会说,你这是要去划船了。”

“好了,彼得,你也管不了。他长得太好看了。”

“我是要去。和庄严的过去手牵手。”

“没有;我已经威胁说星期一要去突袭他,还要让他见见我这副没有继承权的样子。今天他和一帮朋友出去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真是被宠坏了。”

学监轻轻叹了一口气。“恐怕你这样看上去会非常惹人注目。现在的风气不一样了,你好好的穿着衣服,干净而清凉,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我希望,至少,你胳膊下面那个包裹里的是低吟歌手的唱片吧。”

“你见过他了吗?”

“连那也不是,”哈莉雅特说。

“那是因为海滨浴场的气氛,”温西说,“在海滨浴场里,人总是容易变得粗鲁起来。我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有个最令人难以抗拒的案子发生在布莱顿或是黑潭镇(4),而我又意志不坚定地跑去掺和了。”笑意又重新回到他的声音里,他的双眼也恢复了平静。“谢天谢地,在牛津是很难胡作非为的,特别是过了二年级以后。这倒提醒我了,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对圣乔治的好意呢。”

事实上,里面是她关于什鲁斯伯里丑闻的日记。她本来想,最好让彼得把它带走,自己回去研究。然后他就可以决定最好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彼得,真奇怪我们竟然能坐在这里像这样聊天。你还记得威尔沃科姆案那段可怕的时间吗?我们没法往对方身上扔东西,只好用廉价的花哨话和充满恶意的评价来打击对方。至少,我是恶意的:你大概从来不会。”

她到达莫德林桥的时候刚好三点,但发现彼得已经在她之前到了。他这种守旧的礼貌被弗拉克斯曼小姐和另一位什鲁斯伯里成员的遭遇一衬托,让人更加印象深刻了,她们正坐在木筏上,明显在等待她们的游伴,看上去又热又不耐烦。温西接过她的包裹,郑重地把她扶上船,还帮她把坐垫摆好,这让哈莉雅特很高兴,并且,从他讽刺的眼神里,她知道他完全了解她为什么这么出人意料地温顺。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温西把香烟盒递给她,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两人手中的烟。

“你是喜欢去上游还是下游?”

“我也是。”

“嗯,上游更嘈杂,但河床的状况好些;下游的话,到分汊之前还好,之后你就要在厚重的泥浆和市政垃圾堆之间做选择了。”

“是的,”他苦涩地说道,“下面的是:‘他们却说,我们不行在其间。’安息?我早就忘记还有这么个词语了。”

“看上去选哪边都不太好啊,但你只能下令了。我的耳朵就像贪吃的鲨鱼一样张开着,准备接受神祇的声音。(7)

“‘你们当站在路上察看,访问古道,哪是善道,便行在其间。这样,你们心里必得安息。’(3)

“老天!你从哪里学到的这种话?”

“不能,做不到的。尽管确实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回来,以为就可以这样回到过去了。”

“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这是济慈的一段十四行诗惊人的结尾。的确,那是年轻人的尝试;但有些东西,即便是年轻也不能作为借口。”

“可是,彼得,你刚才说的正是这段时间我所感受到的。但这能做到吗?”

“我们去下游吧。我需要安静点的环境,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听到他这么富有激情的表达,她惊呆了。

他调转船头,划向水面,准确地在桥上戳了一下。然后说:

“是的。它让我恐惧。能够回来,并且在这里找到你,是一种解脱——而这里的一切仍在运转,和过去一样。这里才是真实事件发生的地方,哈莉雅特——只要外面的那些笨蛋能安静下来,不要再干预那些事情了。天啊!我是多么厌恶那些草率和暴力的行为,还有所有那些可怕、狡猾的小聪明。不正常、不严谨、不真诚——只有政治游说、特殊请求和自问‘我们怎么才能摆脱这些’。没有时间,没有和平,没有安稳;只有会议、报纸、公共演讲,直到你再也听不见自己内心的想法……要是能在这里扎根,置身在青草石墙中间,做点值得做的事情,哪怕得到的只是找回久已失去的对工作的热爱,也是很好的。”

“可敬的女人!你允许我在那两个被遗弃的阿里阿德涅(8)面前展开了我虚荣的孔雀尾巴。你现在想要独立起来,开始撑船了吗?我承认撑船比闲待着要更有趣,而骑士精神里十分之九都是对快乐的渴望。”

“这是我们内心深处都在害怕的。”

“你有可能拥有一个公正和慷慨的头脑吗?在慷慨上,我是不会被你超过的。我会像一个完美的淑女一样坐在这里,看着你出力。看到别人把事情都做好了,真是不错。”

“不知道。没人知道。从来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辆古老的巴士朝一个方向摇晃着前进,你想‘这下完了’,接着它又摇晃着开往反方向,你想‘这下好了’;接着,有一天,它开得太远了,而你却无能为力,甚至记不得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的。”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就要自大一回,做点蠢事了。”

“那是谁拯救了帝国呢?”

事实上,看他撑船是很享受的,他动作轻巧,又极端迅速。他们飞快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和迂回的水流,直到码头前的窄道里,他们被另一艘船挡住了,那艘船笨拙地在河中央打着转,还把好几艘独木舟危险地挤到了河岸边。

“哦,不是的。老天,不是的。我那件事是很微不足道的,只是前线的一点小冲突。可千万别以为我是拯救了帝国的人。”

“你来这条水道之前,”温西叫道,一边用手里的撑竿把那条讨厌的船推开,一边凶巴巴地瞪着那个撑船的年轻人(一个筋骨结实的年轻人,上半身什么都没穿,被太阳晒成了虾红色),“应该学学河道上的规则。右边的河道是那些独木舟的。而你如果不能撑好那只竿,我建议你退到一边,停在那里直到你明白上帝赐予你这双脚是为了什么。”

“得益于你充满喜剧色彩的游说?”

随即,一个中年男人迅速转过头来,他的平底船就泊在前方不远处,他高声叫道:

“被你这么一说,可能还真没睡多少。我以为——有一刻我们都以为——可能会发生什么坏事了,那种老套、肮脏的骚乱。有一天晚上我甚至跟邦特说:‘它就要来了;就在这儿;回到军队里去吧,中士。’……可到了最后,你知道,它打了个响就滚开了——暂时滚开了。”

“老天爷!贝利奥尔的温西!”

“你只是看上去好像几个星期没有睡觉了。”

“好了,好了,好了,”勋爵大人不再理会那个虾红色的年轻人,慢慢划到与那艘船并排的位置。“布雷斯诺斯的皮克,圣灵在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拜托,哈莉雅特。千万别说我看上去像是我这个年纪的人了。这样可不行。和人打交道,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永远孩子气。”

“该死,”皮克先生说,“我住在这里。该问的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还没见过我太太——彼得·温西勋爵,亲爱的——板球校队成员,你知道。这些都是我的家人。”

“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彼得。我刚刚发现我真是太自私了,甚至不曾试着去了解任何事。但表现得这么泄气,这不像你啊。你看上去——”

他模模糊糊地挥手划过一大群年纪不一的子女。

“谈话,”他不满地说道,“说啊,说啊,说啊。这几周来没完没了地说。我是外交部专门负责提供娱乐的。你不知道吗?嗯,我是的。不经常出马,但总得待命。要是有事情出了岔子——比如某个副部长的秘书不够谨慎,法语也说得不好,在一个晚宴后的演讲里使用了一个欠妥当的词语,他们就会把我这个专业说笑话的送去,试图用幽默把问题解决了。我带人们出去吃午餐,给他们讲好笑的故事,努力让他们高兴起来。天啊!这是什么差事啊!”

“哦,我就是想着该回来看看老地方了,”一圈相互介绍结束之后,彼得说道,“我在这儿有个侄子,有些事情。你现在在做什么?助教?研究学者?讲师?”

“彼得!你看上去疲倦得不得了。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哦,我在做教练。混日子而已,混日子。天啊!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又有多少流水从愚人桥下流过了。但我在哪儿都能认出你的声音,只要我听到你这傲慢、轻蔑的该死的口气,就会脱口而出‘贝利奥尔的温西’。是不是啊?”

她拉出一把安乐椅,而他重重地跌了进去。带着一点奇怪的忧虑,她注意到,在明亮的日光下,他的下巴和鬓角都显得特别瘦削。

温西收起船竿,坐了下来。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坐。”

“有点同情心吧,老家伙,有点同情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是的,很遗憾你碰到了这样麻烦的事情。我当时就觉得,只要我有机会来牛津,最好能来看看你。本来昨天晚上我就想来的,但我被别人缠住了——而且我想或许我还是先通知你一下比较好。”

“你知道,”皮克先生对着四周的人说道,“当年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唉,不管他了!那时候如果有人带了个乡下表亲或美国游客过来,他们要是问起,就像他们总是会问的,‘所谓的牛津礼仪是什么?’我们就会带他们转一转,再让他们见见贝利奥尔的温西。反正他住的地方就在圣约翰学院的花园和殉道纪念塔之间,顺路得很。”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的信了。所以你确实收到我的信了?”

“那万一他不在那儿,或者不愿意展示礼仪呢?”

“哈啰啊!”他说,仪态里稍微有一点老式的、轻浮的味道。接着他脱下长袍,把它扔到她旁边的沙发上,把他的方帽放在桌子上。

“这种惨剧从未发生过。我们总是能在贝利奥尔方庭的中央找到温西,把他优雅而傲慢的行事法则展示在人们面前。”

可是当他进来时,她就知道这幅想象的图景不是真的。他走进这宁静的房间,就好像他从来就属于这里,从未属于过任何别的地方一样。

温西用双手抱住了头。

于是,她在学监的房间里等待,懒懒地看着新方庭里,夏日的阳光在悬铃木的树枝间玩耍,在石头基座上投下跳舞般的图案,直到她听见了他的敲门声。当她说“请进”时,这司空见惯的语句似乎被赋予了惊人的意义。不管是善是恶,她已经把某种爆炸性的东西从外面的世界召唤了进来,将要打破这个地方井然有序的宁静;她已经把缺口交给了一股外来的力量;她已经和伦敦站在了一起,来对抗牛津,和世界站在一起来对抗这个世外桃源。

“我们经常打赌,”皮克先生接着说,他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本科生的幽默,毫无疑问,是得益于和一年级学生不间断的接触,“他们之后会怎么评价他。大多数美国人会说,‘天啊,这不正是典型的英国贵族吗!’但他们中也有人说,‘他的眼睛上真的需要那片眼镜吗,还是那只是他服装的一部分?’”

当她们到达学院的时候,哈莉雅特在她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彼得留下的短信,由此解开了一些小小的困惑。那上面解释说,他是在周六下午早些时候到达伦敦的,同时发现哈莉雅特的信正在外交部等着他。“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没有留下名字,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是否想让我以个人名义出面。”那天下午他在伦敦一直很忙,之后他开车来牛津吃了晚餐,被一些贝利奥尔的朋友们抓住,还被院长盛情邀请,要在学院里住一夜,会在“明天的某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希望能够找到她。

哈莉雅特想到舒斯特-斯莱特小姐,笑了起来。

“这就是他危险的地方。不过如果他读过了我的信,他就会知道不是你干的。”

“我的天——”皮克太太说,她看上去天性非常善良。

“你可以用我的客厅。比任何一间公共的房间都好,如果你们打算讨论这桩肮脏的丑闻的话。我猜他有可能的确收到了你的信。或许那双有穿透力的眼神透露出的对我急切的兴趣只是他在怀疑我。而我却会把它归咎于我的个人魅力!这个男人很危险,虽然他看上去不像。”

“至于乡下来的表亲,”皮克先生不带感情地说,“无一例外地变得无话可说,只有布奥尔餐厅的咖啡和冰块才能让他们恢复过来。”

“他来学院的时候我们要在哪里见他呢?我想如果我们把他带去我自己的房间,那会给学生树立不好的榜样的。而且那里也太狭小了些。”

“别提醒我了,”彼得说,他的脸还埋在手里,除了通红的耳朵根还露在外面。

所以学监去打听过他了,她自然会去打听的。如今或许整个高级活动室都能一五一十地说出一些温西大学生涯的事情了。那也很好理解:她们热衷于这些。但要她自己去调查学校花名册一类的东西,她大概只能保持两分钟的热情。

“但你保持得很好啊,温西,”皮克先生接着善意地说道,“腰部一点儿都没胖起来,就算是要在板球门柱间再发起一次冲刺,你都还能行啊。我现在就没什么用了,除了打打家长们的比赛,是吧,吉姆?这就是婚姻带给男人的——把他变得又胖又懒。但你一点儿都没变,一丝一毫都没有,毫无疑问的。而且关于河上的那些笨蛋,你说得很对。他们老是撞上我的船,要不然就用他们野蛮的平底船压上我的桨,我真是受够了。他们甚至不懂得道歉。想想看,真是好笑,一群笨蛋,还有留声机发出的声音灌满我们的耳朵,再看看他们!就看看他们!足够让人恶心的了。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山一样!”

“的确,”哈莉雅特说。

“高贵、裸露,又古老(9)?”哈莉雅特说。

“我听说在他那一届,他被视为最有竞争力的奖学金获得者,”学监接着说道,“A·L·史密斯对他的评价很高。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没有坚持研究历史是很可惜的——但自然,他的主要兴趣不在学术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在竿子上爬来爬去的。看看那个姑娘——双手握着竿,一下接一下的,就爬过去了!还转过来乱推,好像她在清理下水道一样。她要是不小心的话就要掉下去了。”

她不知道。她甚至都没有费劲想过。她的脑海里从来没有刻意将温西和牛津联系起来。想来想去都是外交部的那一套。要是他知道她这样无心,肯定会很受伤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无情的、不知感恩的怪物。

“她穿成那样就是准备掉下去的,”温西说。

“嗯,他拿了头等呢,反正……你不知道吗?”

“我告诉你吧,”皮克先生小声说道,“这就是她们穿这服装真正的原因,她们就是想要掉下去的。你穿着这身法兰绒西装出来,上面还有漂亮的皱褶,这当然没问题,但你要是就这么掉下去,就会显得更可笑了。”

“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个历史学家。”

“多么正确啊。好了,我们把河道都堵住了,最好还是继续划船吧。我哪天再去找你,如果皮克太太允许的话。再见。”

“我想这是你做过的最聪明的决定了,”马丁小姐说,“我不会在学院里说太多。如果他来学院的话,带他来见我,让他彻底检查一下我们所有人。一个像他那样有教养的男人动根小指头,就能让整个高桌折服。幸好他是个历史学家——这样希利亚德小姐会和他站在一边的。”

两条平底船分开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并且已经知道了详情,如果他还不知道的话,我想要告诉他。我知道他是绝对可靠的。至于院长和高级活动室——我没想到他会像这样出现。”

“老天啊,”当他们远得听不见这边的说话声了,彼得才说,“看见老朋友是很愉快的事,对自己也很有好处。”

她感到这件事她越努力解释,就越说不清楚。最后,她把整件事向学监和盘托出。

“是的;但你不觉得,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起一百年前就开过的那些玩笑,也挺烦人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他还在华沙呢。我知道他这个学期应该会来看他的侄子,但我根本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了。事实上,我本想问问他的——只是我觉得他应该还没有收到我的信——”

“是烦死了。住在这里最大的缺点就是这个了,它让你保持年轻,有点太年轻了。”

“我亲爱的,他真是好迷人啊。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他要来牛津啊。”

“挺可悲的,不是吗?”

“是的,”哈莉雅特无力地说,“就是他。”

在这里河道变宽了,作为回答,他把膝盖弯向船尾,好像在船上行屈膝礼一样,流水在船下轻轻涌过。

“哦!”学监说,“所以他就是那个人啊。”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要回到年轻的时候吗,哈莉雅特?”

于是这群人解散了。院长抬了抬他的方帽,慢慢走开了,并且提醒温西和另一位历史学家,午餐会在一点十五分开始;彼得对哈莉雅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二十分钟以后过来”,然后和那两位学者消失在万灵学院里,而哈莉雅特和学监又走在一起了。

“无论如何也不要。”

看来他要和院长吃午餐了,万灵学院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也要参加。事实上,这是一个小小的午餐会,她猜跟某些历史学课题有关,到时会讨论某个会议公报上的一篇论文,而温西则要“到万灵学院里转一转——一共也花不了十分钟”,并且谈谈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辩论手册的印刷和发放情况——要参考温西的专业知识——以及其他人的专业知识——还有其他大学的历史学家们的华而不实的非专业知识。

“我也不要。你给我什么我也不要。或许有点夸张了,如果你能给我一样东西,那我可能愿意再回到二十年前。但不能是那同样的二十年了,如果让我回到二十几岁,我想要的,绝对不会是同样的东西。”

“是的,请过来吧,”哈莉雅特迟疑地说道,“我会很高兴的。”她打起精神,“我猜午餐你已经有安排了吧?”

“是什么让你这么确定的?”哈莉雅特说,忽然想起了庞弗雷特先生和那位副督察。

“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如果你有空,而且在学院里的话,我能过去看看你吗?”

“关于我过去做过的蠢事的鲜活记忆……哈莉雅特!你是要告诉我说不是所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都是傻子吗?”他站起来,拖起撑竿,目光向下看着她;他扬起的眉毛让他的脸上多了一抹滑稽的神情。

“我昨天从伦敦打了电话,”温西说着,“但你不在。”之后是更多的解释——怎么从华沙飞来的啦,还有“我在基督教堂学院的侄子”,还有“院长善意的邀请”,以及给学院带条消息过去。接着,在一大堆礼貌性的没有实质内容的絮叨之后,她清晰地抓住了这么一句话。

“好了,好了,好了……但愿你指的不是圣乔治。那样就要引起一场最不幸的家庭内部纷争了。”

她发现自己正困惑地接受指示,把彼得勋爵介绍给学监认识。

“不,不是圣乔治。”

“为什么不呢?”哈莉雅特在经过了头几秒的震惊之后,想道,“他是艺术硕士啊,是从贝利奥尔毕业的。如果他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能和院长谈话呢?可是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为什么来呢?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

“我觉得也不是;他做的蠢事可没那么天真无邪。是别的人。好吧,我不想为这件事担心,既然你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

久久的,哈莉雅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得·温西。彼得,竟然是彼得,应该还在华沙的彼得,正心平气和地站在高街上,仿佛从一开头,他就生长在那里似的。彼得穿着长袍戴着方帽,和任何传统的艺术硕士一样,表现出刚刚虔诚地参加完大学布道的样子,现在正和万灵学院的两位院士以及贝利奥尔的院长温和地谈论着学术上的话题。

“我喜欢你的快速推理。”

在凯特街的街角,一群穿长袍的人正生气勃勃地谈着天——他们中,有两个万灵学院的院士,还有一个端庄的身影,哈莉雅特认出他是贝利奥尔学院的院长。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艺术硕士长袍的人,正背对着她们和人交谈。哈莉雅特和学监经过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抬起了他的学位帽。

“你真是无可救药的诚实。如果你做了任何可怕的事,你肯定已经在信里告诉我了。你会写道:‘亲爱的彼得,我有一个案子要向你咨询;但在此之前我想我必须通知你,我已经和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订婚了。’你是不是会这样?”

祷告完成了;志愿者们高声唱起歌来——是巴赫以前的赋格曲;行列重新形成,又分散开,按南北两列走了出去;观礼的人们站起来,不再紧密排队,却也自动形成了某种秩序,鱼贯而出。学监非常喜欢早期赋格曲,仍然安静地待在原位,哈莉雅特也迷迷糊糊地坐在她身旁,眼睛盯着圣坛屏上浅色的圣徒画像。最后她们一块儿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经过欧文博士门廊外的旋纹柱时,一阵温柔清爽的风扑面而来,学监紧紧抓住她将要飞起的方帽顶端,她们的长袍迎风鼓起,被吹成宽弧形,打着转。在大片大片的云朵之间,天空呈现浅浅的海水般透明的蓝色。

“或许吧。如果是这样,你还会照常调查我的案子吗?”

是的;学监说得没错;这里是伟大的英国国教会最抚慰人心最庄严的仪式。穿着披风和法衣的博士们列队庄严;副校长向布道者一鞠躬,执事在他们前面轻盈地走过;一大群穿着黑色长袍的学者和穿着端庄而喜庆的夏裙的教师妻子们;赞美诗和特殊的求告祷告;穿长袍和连帽衫的布道者肃穆的法衣和饰带;轻柔、纯净、学者般的声音陈述着安静的讲演,温柔地讨论着基督教哲学与原子物理学之间的关系。在这里,大学和英格兰教会客观而平静地彼此亲吻,就像波提切利《神秘的基督降生图》(2)里的天使:裹在精美的袍子里,非常喜悦又很严肃,略有些矫揉造作,对他们相互刻意的礼貌都有所意识。在这里,不需争吵,他们可以讨论共同的问题,愉快地表示同意或愉快地同意分歧。对于图画角落里爬行的怪物和丑陋的魔鬼般的形体,天使们没有话要说。如果被问到,他们中的任意一方能够为什鲁斯伯里的问题提供什么样的解决方案?其他教派可能会更大胆:狡猾、有能力、经验丰富的罗马教会会提供一个答案;新心理学派里那些古怪、不和谐的教派会提供另一个丑陋、笨拙、犹豫的回答,但必须依靠充满激情的实验主义才能实现。想象弗洛伊德的追随者们与罗马教派的结合一定很有趣:他们肯定不会像英国国教会教堂和学校里的经典人文学科一样和谐共处。但这样的念头还是令人愉快的,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相信人类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在这种超然而亲切的精神中迎刃而解。“大学是一个天堂”——没错,但——“之后我看见,甚至从天堂之门也能通向地狱之路”……

“为什么不呢?案子就是案子。老河道的河床上都是些什么啊?”

“大学布道?”哈莉雅特笑了,“嗯,我自己绝对想不到这件事。不过是个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去吧。”

“笨蛋。你现在每向前划一步就往后退了两步。”

“我来告诉你我们该做什么,”学监明快地说道,“我们要像两个听话的小人儿一样溜达着去听大学布道。我想不出别的什么事情会比阿姆斯特朗博士的布道更能抚慰人心、更有牛津味了。他总是很风趣的。”

“那我们就会卡在新支流上了。好吧,我要向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致以我最真诚的同情。我希望他的麻烦没有影响到他的课业。”

“它让我的头不疼了,感谢老天!我想做些让人平静愉悦的事情,而且最好是很有牛津味儿的。每样东西都换上了可爱的颜色,不是吗?就像插图版弥撒书上的那些蓝色、红色和绿色!”

“他才上二年级。”

哈莉雅特点了点头。阳光明亮地照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凉风习习,十分清爽。

“那他还有时间恢复过来。我想见见他。他应该是我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吧。”

“不管怎样,”学监重复道,“这场暴风雨来得很好,净化了空气。你们看看,还能有比这更好更明亮的周日清晨吗?”

哈莉雅特什么也没说。彼得的智慧总是能够压倒她转得更慢的脑筋。毫无疑问,他对雷吉·庞弗雷特强烈的反应,在某种意义上,让人更确信彼得自己的感受可能比艺术家对作品的感觉更敏感。但彼得那么快就得出这个结论,还是不礼貌。她讨厌他就这样在自己的脑海里进进出出,就像在自家公寓里一样。

“我的天花板漏水很严重,总务长,”古德温太太说,“雨水就像水柱一样流下来——就在我的床的上方。我只好把所有的家具都移开,可是地毯——”

“老天!”彼得突然说道。他警觉地瞥向了暗绿色的水域。一串油乎乎的气泡缓缓浮上了水面,表示撑竿已经戳到了一团淤泥;与此同时,他们的鼻子被一股恶心的腐臭气味袭击了。

“我怕山毛榉树要被雷击穿了,”伯罗斯小姐说,“有时候我都怀疑,把它们种在离建筑物那么近的地方安全不安全。如果它们倒了——”

“怎么回事?”

“那四个穿着泳装在方庭里跳舞的学生是谁啊?”派克小姐问道,“她们就像在表演什么仪式似的,让我想起那种典礼上的舞蹈——”

“我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你闻不到吗?我就是这么一直被尸体追着不放的。说实在的,哈莉雅特……”

“可怜的纽兰又开始不高兴了,”学监说,“护理员被她吓坏了。据说医务室的女仆吓得躲在放床单的柜子里不肯出来,她说她不愿意和纽兰单独待在一起!不过,肖小姐很热心地去处理这件事了。”

“我亲爱的笨蛋啊,这只是市政垃圾堆而已。”

“我也特别害怕打雷,”希尔佩里克小姐说。

他的目光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远处的河岸,那里一大群苍蝇正绕着一个腐臭的土堆打转。

“——还有一个厨房女仆忽然宗教情结大爆发,”斯蒂文斯小姐接着说道,“周而复始地忏悔她的罪恶。我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一点自我控制能力都没有。”

“唉,真是——!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啊?”他用湿漉漉的手掌抹了抹额头。“有一个瞬间我还真以为我迎面撞见了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呢。刚才对那个可怜的家伙说了那么轻浮的话,我开始感到抱歉了。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真奇怪你竟然没有立刻安排最好的汽车把她送过去,”希利亚德小姐语带讽刺地插嘴道。

他用力地把船往前撑去了。

“对那些喜欢它的人来说,”总务长干巴巴地说,“是一等一的,至于那些不喜欢的,就没办法了。校工宿舍那里乱成一团了;我刚才不得不过去看了一下。凯莉歇斯底里发作,库克以为她的末日就要来了,安妮对着天空尖叫,觉得她的孩子们肯定吓死了,这就要奔到黑丁顿去安慰她们——”

“去伊希斯河吧。对我来说,这条河上已经没有浪漫了。”

“这场暴风雨来得真好,”学监说。

(1) 这段诗引自迈克尔·德雷顿的《十四行诗第55首》。

——迈克尔·德雷顿(1)

(2)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画派的画家。《神秘的基督降生图》(Natività mistica)是他1501年的作品,描述了耶稣降生时的场景,画面上方和下方中央有许多衣饰精美的天使,角落里却有几个怪物。这幅画现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

为了我的誓言,请再许我一个誓言。

(3) 这句话和彼得下文接的那一句引自《圣经·耶利米书》。

就在这里解散部队吧,让恶意终止,

(4) 布莱顿(Brighton)和黑潭镇(Blackpool)均为英格兰的海滨胜地。

我的心被抵押,不再返回,

(5) 带状发展(Ribbon Building/Development),特指英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都市沿干线向郊外不断延伸的住房建设发展。

我愿献上无条件的和平

(6) 这句话引自《圣经·以赛亚书》。

遗憾的是,没有赢家。

(7) 这句话引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1795—1821)的十四行诗《女人,当我看到你》(Womanwhen I behold thee flippantvain)。

你和我,都不会更好了:

(8) 阿里阿德涅(Ariadne),古希腊神话人物。文中温西以两个被遗弃的阿里阿德涅比喻那两个等待男伴的女学生。

我想,距离第一场战争已经这么久,

(9) 这句诗引自英国诗人斯温伯恩(Swinburne,1837—1909)的诗歌《德洛丽丝》(Dolores)。

停战吧温柔的爱,现在我想要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