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然后在家里,不再有暴风雨的痛苦,
中心、海中央,迷宫的心脏位置……
停下我们的脚步——奔跑——飞翔——合上双手,收起羽翼。
这里,然后在家里……
这里,然后在家里,不再有暴风雨的痛苦,
接着,在好几次不尽如人意的开头和空白韵脚,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反复涂写又擦去之后,她重新开始写了,内心深处笃定地明白,在长久而苦涩的徘徊之后,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坐下合上辛劳的手掌,收起羽翼;
她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把这句话写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就像《猛击》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可爱的小浴室,丽莎——我们该用它来做些什么呢?”无韵诗?……不……它是十四行诗前八行的一部分……它有十四行诗的感觉。但这是押的什么韵啊!卷起?收起……她考虑了一下韵律和韵脚,就像一个久未练习的音乐家笨拙地为她长久不用的乐器调音。
这里切近的香气中,卷起玫瑰花叶,
这是她创作出来的,还是回忆起来的?听上去很熟悉,但在她内心里,她确定地知道这是她自己的。之所以熟悉,只是因为它是不可取代和理所当然的。
这里日上中天,不辨东西,
沉睡在它的轴心——
这里没有涌动的潮汐;我们来过,长久而灿烂,
去到那旋转的世界静止的中心
远远的,令人目眩的圆圈,
在那悠扬的沉默中,她体内的某些东西回来了,那些东西是自从她古老、纯真的本科时代就已经沉默或死去了的。那歌唱的声音,很久以前被生存斗争的压力扼杀,被身体的激情和那些古怪的、不愉快的人际交往扼得失去了声响,如今才开始结结巴巴地唱出几个不确定的音符。伟大而美妙的语句,从一无所有中出现,又向虚无中去,在她梦游的脑海里游来游去,就像墨丘里的冷水中那条巨大的、无精打采的鲤鱼一样。有一天她爬上肖特欧弗的坡顶,坐在那里看着城市里的尖顶,它深邃而难以捉摸,从碗状的河谷盆地中升起,遥远得不可思议,又像绿色海浪下童话乐园中的可爱高塔。她把活页笔记本放在膝盖上,那里面都是她为什鲁斯伯里丑闻做的笔记;但她的心已经不在那个肮脏事件的调查上了。一首超然的五音步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正打在她的耳朵里——七步长——一句半的五音步诗:——
去到那旋转的世界静止的中心
早上她待在博德利图书馆里,在磨损了的棕色书脊和失去了光泽的烫金汉弗莱公爵胸像中间昏昏欲睡,鼻子里吸着慢慢老化的皮革淡淡的霉味,只能听见软垫地板上亚甲的脚步(2)小心翼翼的踏踏声;漫长的下午,划只船上谢尔河,感觉到双桨对尚不习惯的手掌粗糙的吻,听着桨架发出充满节奏感的咔咔声,看着总务长划桨时强壮的肩膀,而锐利的春风把她薄薄的丝绸衬衫吹得紧贴在肌肉上;或者,如果天气暖和些了,就乘着独木舟在莫德林墙下快速穿行,沿着弯曲的河道从美索不达米亚边的国王磨坊划到帕森的喜悦(3);然后带着轻松的心情和运动过后充满活力的身体回来,在壁炉边彼此敬酒;到了晚上,把灯点亮、拉上窗帘,在三刻与三刻的报时乐曲中间,翻动纸张的噼啪声和铅笔在纸上温柔的摩擦是打破寂静仅有的声音。时不时的,哈莉雅特再次拿出那些匿名信档案,翻来覆去地看;然而,在这盏孤灯下,即便这些丑陋而潦草的涂鸦,看上去都变得无害和不带偏见了,这整个悲惨的问题,已经不如确定某本书的首版日期或为某个有争议的问题得出结论更加重要了。
沉睡在它的轴心,面向他方。
四月到了尾声,阴冷而多变,但眼看着好日子就快到来了;这个城市呈现出僻静和隐秘的美,把仍在假期中的她包裹在其中。没有喧嚣的年轻人的声音回荡在她古老的石墙之间;飞驰的自行车可以安安静静地穿过特尔街上的狭窄小道;拉德克利夫广场中央的图书馆就像一只猫在阳光下睡着了,只有偶尔来访的一两个脚步缓慢的老师才会打扰它;即便是在高街,汽车和游览巴士的轰鸣声似乎都减少了,因为旅游季节尚未来临;平底船和独木舟,已经为夏季学期修葺一新,它们被放在谢尔河上,就像七叶树上清亮的树芽,只是闪亮的水道上还没有一点交通压力;柔美的钟声在高塔和教堂尖顶上高高地敲响,诉说着永恒的宁静中时光的飞逝;而大汤姆(1),每晚鸣响一百〇一次,却只能把基督教堂学院草场上盘旋的乌鸦叫回家。
好了;还算有点意思,虽然韵律有些单调,缺乏自由的重音变换,还有“令人目眩”和“旋转”的音调和谐也不太令人满意。这些字句在她笨拙的手中不受控制地摇晃蹒跚着。然而,不管怎样,她已经写了八句诗了。
学院里空荡荡的,除了她自己、总务长和财务主管,以及每天消失在拉德克利夫屋图书馆里的巴顿小姐,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她。院长也回来了,但大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似乎就差不多了。她抵达了终点,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她不知道最后六句诗要用什么转折,没有隽语,没有情绪变化。她试着写下一两行,又把它们划掉了。如果恰当的转折没有自己出现,硬要写也没有用。她有了自己的意象——世界仿佛沉睡在永恒旋转的陀螺尖端——再添上任何东西都只会是胡编乱造。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从中生发出来的。与此同时,她把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到了纸张上——这是所有的作家,即便是那些不入流的,所追求的释放,就像男人追求情人;而一旦找到了,它们就会欢乐地沉入梦中,不再打扰他们的心灵。
学期开始之前十天,哈莉雅特再也忍受不了伦敦了。最后驱使她离开的是,她看到了《风与水之中的死亡》的预先发布的通告,还包括一段非常令人生厌的内容简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恶心。她对牛津尖锐的乡愁变得越来越强烈,也想念着《拉·法努研究》——这本永远不会有任何广告价值的书,但或许有一天,会有些学者能够公正地评价这本书说,“范小姐颇有洞察力和准确性地处理好了她的研究课题。”她给总务长打了个电话,发现她可以在什鲁斯伯里继续住下去,于是逃回了她的学术生活中。
她合上笔记本,同时也合上了丑闻和十四行诗,开始慢慢地走下斜坡。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看见一小队人正在往上爬:一个女人带着两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女孩,这个女人的脸乍一看有些面熟。当她们走近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那是安妮,没穿围裙没戴软帽,样子有点陌生,她正带着孩子们出来散散步。
哈莉雅特想,把一个人的无知暴露在外,是多么屈辱的事情。
出于责任心,哈莉雅特向她们打了招呼,还问她们现在住在哪里。
他有些突然地站起来,说了晚安。
“我们在黑丁顿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小地方,女士,谢谢你。我放假的时候也会去那里小住。这是我的小女儿们。这是比阿特丽丝,这是卡罗拉。向范小姐问好。”
“哦,大家都知道啊;这不是什么秘密。他可能觉得你不会感兴趣吧。”阿巴思诺特先生心不在焉地把勺子在咖啡杯上沿放平。“我特别喜欢老彼得,”他的下一句话就这么跟上一句毫无关系,“他真是个好家伙。上一次我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他的心情有点不太好……好了,我看我该走了。”
哈莉雅特严肃地和孩子们握了握手,问了她们的年纪,以及她们的近况。
“我明白了。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她们能和你住得这么近真是太好了。”
“不是;但他们需要他的时候就会把他派过去。他懂得怎么和人打交道。”
“是啊,女士。要是没有她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脸上一闪而过骄傲和欢乐的表情,几乎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在她身上,哈莉雅特瞥见了人类固有的激情,是她刚才写诗时暂时忘却了的;这种激情就像一颗流星,不祥地划破了十四行诗带给她的宁静。
“在外交部。”
“我只有她们了——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们的父亲。”
“你是说,在罗马?”
“哦,天啊,是的,”哈莉雅特说,觉得有点不舒服,“他是怎么——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安妮?”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不是在那儿永久任职了吧,是吗?”
“三年前,女士。他是被逼迫的。他们说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而这件事一直让他心神不安。但我不在乎。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对任何人,而且一个男人首先要对他的妻子和家庭负责,不是吗?我很愿意和他一起挨饿,然后辛苦工作来养活我们的孩子。但他就是过不去那一关。对任何一个要在世上谋条出路的人来说,这都是个残酷的世界,竞争太激烈了。”
“外交部。你不知道吗?”
“是啊,确实,”哈莉雅特说。比阿特丽丝,那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着她的母亲,她的眼神对于一个八岁孩子来说,显得太聪明了一点。不过不管怎样,最好还是不要再谈论她丈夫的错误或罪恶了。她嘟哝着,孩子一定是个巨大的安慰。
“这对我来说很难理解。彼得在那儿做什么呢?”
“是的,女士。没有什么事比得上拥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们让生命有了价值。比阿特丽丝和她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是不是啊,小宝贝?我本来很遗憾没有儿子;不过现在我很开心。没有父亲,只靠我自己把男孩子抚养长大是很困难的。”
“没有关系。但如果有任何事出了问题,都会反映在汇率上。”
“那比阿特丽丝和卡罗拉长大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汇率跟彼得有什么关系呢?”
“我希望她们能长成好女孩儿,女士,然后成为好妻子和好母亲——我会努力把她们培养成那样的。”
此刻阿巴思诺特先生看上去几乎有点睿智了。
“我长大以后要骑摩托车,”比阿特丽丝坚定地摇晃着她的鬈发说。
“不,我猜他是为了国家好,才离开国家的。这种事经常发生。我希望他们能把这件事压下来,现在的汇率有点不正常。”
“哦,不,小宝贝。女士,你看她们说什么胡话呢,是不是?”
“我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他现在在罗马。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但我估计他是在办什么案子吧。”
“不,不是胡话,”比阿特丽丝说,“我就要骑摩托车,我还要开家修车行。”
“有一天还发生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阿巴思诺特先生接着说,“非常神秘。我完全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这种事或许能让老彼得高兴高兴。对了,他怎么样?”
“胡说,”她母亲有些严厉地说,“你绝不可以这样说。那是男孩子们做的事。”
哈莉雅特模模糊糊记起了温西曾经说过的某些事,照亮了她心中的迷宫。金钱,就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联系。阿巴思诺特先生在其他方面可能是个白痴,对钱却很有天赋。他知道那些神秘的商品是用来做什么的;这是他懂得的事情,而且他凭着直觉就能懂。一旦货物价格将要走高或走低,弗雷迪·阿巴思诺特的脑海里就会有个小小的警铃被拉响,而他会照着警铃的指示行事,却无法解释原因。彼得有钱,而弗雷迪懂钱;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友谊,只能用这种共同利益和相互信任的关系来解释了。她很羡慕男性之间这种奇怪的关系,它似乎能把人类的这一半团结成一个紧密的蜂窝,每一个人只能接触到另一个人的一面,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种坚固紧密的结构。
“不过如今许多女孩子都在做男孩子做的工作呢,”哈莉雅特说。
“能够写作感觉一定很好,”阿巴思诺特先生说,“我总觉得要是我也有那个脑子,一定能编出一个不错的故事来。就是那些怪异的事情,你知道,奇特的交易,那一类的事情。”
“但她们不应该这么做,女士。这不公平。男孩子们为了找到他们的工作,已经够辛苦了。请不要把这些想法灌输到她的脑袋里,女士。如果你成天在修车行转悠,把自己弄得又丑又脏,比阿特丽丝,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丈夫了。”
每个职业作家面对这个问题总会被唤起一股怒气,哈莉雅特强压怒气回答说,她确实在写新书。
“我不想要丈夫,”比阿特丽丝坚定地说,“我宁愿要一辆摩托车。”
“嗯,那儿的气氛肯定不会像世界杯决赛那样;但温和的老绅士们有的时候也会变得很兴奋的。来杯白兰地怎么样?服务生,两杯白兰地。你还在写什么新书吗?”
安妮看上去真的恼火了;但当哈莉雅特笑起来时,她也笑了。
“我不觉得有人会在罗兹变得很激动吧。我还以为那样是不庄重的呢。”
“有一天她会想明白的,不是吗,女士?”
哈莉雅特帮他要了一杯咖啡。
“很有可能,”哈莉雅特说。如果这个女人认定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丈夫,有一定比没有好,那也就没有什么争辩的必要了。而且她早就养成习惯,在讨论中回避所有与男人或婚姻有关的话题了。她愉快地道了午安,就大步离开了,虽然心情有点受影响,但并不过分。一个人要不然就喜欢讨论这些问题,要不然就不喜欢。可当有些丑陋的想法潜伏在一个人的心灵一角时,那想法是不能展现给任何人看的,甚至彼得都不行——
“真的吗?我还以为那只是礼貌呢。如果问我的话,那比赛的节奏有点太慢了。但我板球打得从来就不好,老彼得打得还不错。他总是看得很激动,觉得自己下去打一定比他们打得更好。”
嗯,当然不能展示给彼得;最不能展示给他。而他,无论如何,在牛津的灰墙之间都没有置身的位置了。他属于伦敦,属于那个快速、活跃、热闹、令人激动而精力旺盛的,充满压力和骚动的世界。在这里,在静止的中心(是的,这一句绝对是好句子),没有他容身的地方。整整一个星期,她几乎没有想起他来。
哈莉雅特稳重地说,她总是很享受一场好看的板球比赛的。
老师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们结束了充实的假期活动,并准备担起责任,开始一个学年里最严苛的,也最可爱的学期。哈莉雅特看着她们回来,心里好奇那些开朗、坚毅的面孔后面是否也隐藏了秘密。德·范恩小姐假期在一个古老的佛兰芒(4)小镇的图书馆里查询了不少资料,那里保存了数量惊人的信件,都是关于伊丽莎白时期英格兰与弗兰德斯地区的贸易往来的。现在她的脑袋里装的全是羊毛和胡椒的统计数据,很难让她回想起春季学期的最后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她肯定烧毁了一些废纸——里面可能有报纸——她无疑是从来不读《每日公告》的——至于她的壁炉中发现的那张残缺不全的报纸,她就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不好不坏吧,谢谢你。你的记性真好!是啊,那真是个炎热的下午啊。简直不敢想象为什么无辜的女性要被拉来看这么无聊的比赛,只不过是一大堆小男孩聚集在一起,为他们自己过去的学校打一场比赛而已。(开个玩笑。)你当时表现得格外得体,我记得。”
利德盖特小姐——就像哈莉雅特料到的一样——在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就把她的样张又弄得一团混乱了。她感到非常抱歉。她和一个某某教授一起度过了一个最有趣的长周末,他是希腊文长短步韵诗方面的权威;他发现了几个不准确的段落,并且为第七章的讨论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哈莉雅特只好无力地抱怨了两句。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阿巴思诺特先生——弗雷德里克·阿巴思诺特阁下——你是彼得·温西的朋友,我是在两年前伊顿公学和哈罗公学的比赛上见到你的,你已婚,而且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好吗?”
肖小姐在假期找了五个学生组成了阅读俱乐部,并且看了四场新戏,还兴奋地买了一套夏季服装。派克小姐则开心地花了一段时间,协助一家本地博物馆的馆长把在埃塞克斯出土的三个刻字的陶罐以及相当数量的骨灰瓮碎片拼到了一块儿。希利亚德小姐十分高兴能回到牛津;她不得不在她怀孕生产的姐姐家度过了一个月;而照顾她姐夫这个任务似乎让她的脾气变得更糟了。另一方面,学监帮助一个侄女办了婚礼,并且发现整件事充满了笑料。“伴娘之一走错了教堂,直到仪式结束的时候才出现,有至少两百个人挤在一个只能容纳五十人的房间里,我只喝到了半杯香槟,一口结婚蛋糕也没吃到,害得我饿得肚皮都要贴上脊梁骨了;然后新郎在最后一刻还把帽子给丢了,而且,我的天!你相信吗?他们还在用镀金的饼干桶当礼物!”希尔佩里克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以及他的妹妹去一些有趣的地方研究了中世纪的英国雕塑。伯罗斯小姐大部分时间都在打高尔夫球。一位爱德华兹小姐也回来增援了,她是科学辅导老师,整个上学期都在休假。她是一位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女性,有一张方脸和方形的肩膀,头发剪得短短的,姿态利落干练。高级活动室成员里唯一没有出现的是古德温太太,她的小儿子(真是个最不幸的孩子)一回到学校就立刻出了麻疹,只好再次由他母亲来照顾了。
“那太好了。本来我已经准备溜出去,随便消磨掉今天,或今晚的时光了。因为我怕你已经不记得我,把我当成某个讨厌鬼了。”
“她当然也没办法,”学监说,“但这还是很烦人,特别是现在夏季学期刚刚开始。要是我知道的话,我就会早点回来了。”
“我很好,谢谢。”
“我也不知道,”希利亚德小姐严厉地评论道,“你还能指望什么,毕竟你雇的是个有孩子的寡妇,你就得准备好不断被打扰。而且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人总是把家务事放在工作之前。”
“哈啰——哈啰!希望我没有打扰你。最近怎么样?”
“嗯,”学监说,“要是遇上严重的病,也确实要把工作放在一边了。”
但上面的这段插曲哈莉雅特当然一点也不知道。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她正一个人,稍稍有些郁闷地在罗马诺餐厅吃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正要离开餐厅的男人,表现出依稀认得她的样子。他四十多岁,有点秃顶,有张光滑、空洞的脸,还留着黑色的胡子。最开始她想不起来他是谁;然后他无精打采走路的样子和那身剪裁得无可挑剔的衣服把她带回了在罗兹板球场的那个下午。她对他笑了笑,他便走到了她的桌前。
“但孩子们都会得麻疹的。”
“那么,我必须得抓住这个好机会了。”伯爵把手肘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大拇指碰大拇指,小指尖碰小指尖,让人无法抗拒地微笑着。四十分钟以后,他离开了,依旧微笑着,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让出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而他说出的十个字里给出的信息,也比听到的一千个字里获得的信息还要多。
“是的;但他确实不是个很强壮的孩子,你知道。他父亲就得过肺结核,可怜的人——事实上,他是得肺结核死的——而且要是麻疹转成肺病,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后果就很严重了。”
“伯爵,伯爵,我希望你不是过来说服我做什么事的。如果真是,我会很难拒绝你。”温西把信折叠起来,夹在他的小笔记本中。“阳光这么好,我很愿意因为过分自信犯点错误。”
“但它转成肺病了吗?”
“你一向是最好脾气的。所以我才想要单独跟你谈谈——我们都是理智的人。”
“他们害怕会变成这样。他的麻疹很严重。而且,他是个紧张的小孩子,自然希望妈妈能陪着他。不管怎么样,她也要被隔离的。”
“说那么多话,还谈到那么晚,是很愚蠢的,成年男人表现得就像终于被允许熬夜的困倦孩子一样。我承认我们火气都有点大,我更是如此。”
“她陪着他的时间越长,需要被隔离的时间也就越长。”
“千万别道歉。是我不该打扰你。但我害怕昨晚的对话会让局势变得更复杂——”
“真是让人烦恼,”利德盖特小姐温和地插话道,“但假如古德温太太自我隔离一阵子,然后尽可能早地赶回来——她就是这么勇敢地提议的——那她可就有的紧张了。”
“我亲爱的伯爵!请你原谅。我真是太无礼了!我的脑子刚才不太清醒。请你坐下来陪陪我吧。服务生!”
“我们中的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也会被紧张所折磨,”希利亚德小姐尖刻地说,“跟我姐姐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很紧张。三十五岁才生第一个孩子,是很危险的。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学期进行中,我也不会去帮忙的。”
彼得·温西勋爵坐在一个酒店的阳台上读这封信,酒店俯瞰罗马品奇欧花园,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让他惊奇的是,当他意识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不是侍者时,他已经是第四遍读这封信了。
“要把哪样责任放在首位,总是很难说的,”派克小姐说,“每件事都得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我猜,一旦把孩子带到这世上,就相当于承认对他们负有某种责任。”
哈莉雅特
“这我并没有否认,”希利亚德小姐说,“但如果家务事被放在了比工作更优先的位置上,那这份工作就应该交给别人来做。”
花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很困难的事。
“但孩子总要有东西吃有衣服穿吧,”爱德华兹小姐说。
我希望你的案子,或你正在做的不管什么事,都一切顺利。
“没错。那做母亲的就不应该做那种不能住在家里的工作。”
不。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但还是谢谢你。关于牛津那件事——我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只是那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本来也不应该告诉你侄子的,只是他自己偶然了解到这件事的一部分,我不得不把剩下的也告诉他,以防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很希望能告诉你;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会非常高兴的;要是能得到许可,我一定会给你说说的。这件事确实很让人不愉快,但并不危险,我希望。谢谢你没有让我跑掉不管——这是你给过我的最好的夸奖。
“古德温太太是个很优秀的秘书,”学监说,“要是没有她,我会觉得很遗憾的。而且一想到在她这么困难的时期能够帮帮她,还是很让人高兴的。”
亲爱的彼得,
希利亚德小姐失去耐性了。
读完这封信后,哈莉雅特知道,在写完回信之前她是不能休息了。它开头那两段苦涩不快的陈述很容易在最后两段里找到解释。他大概以为——他不可能不那样想——她已经认识了他这么多年,可到了最后,她选择倾诉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一个不到他一半年龄的男孩,还是他自己的侄子,这个男孩她才认识了几个星期,没有什么理由值得相信。他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也没有问任何问题——这让情况变得更糟了。更慷慨的是,他不仅忍住没有提供任何她可能会厌恶的帮助和意见;还故意表示,她有权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中。“你千万要小心”;“我不愿让你接触到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要是我能在那里保护你就好了”;这样的字眼才会是男性的正常反应。一万个男人里也没有一个会对他心爱的女人,或任何女人说:“不愉快和危险是不能让你放弃的,而老天也不会让你放弃。”这是对平等的承认,而她从没预料到他会这样承认。如果他设想中的婚姻是建立在这样的原则上,那么整个问题就可以从新的角度重新审视了;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建立这样的原则,并且坚持下去,他不仅要是一个人,还得是一个奇迹。但关于圣乔治的事情必须立即澄清。她很快写了回信,中间也没有停下来胡思乱想。
“实际情况就是,虽然你们都不愿意承认,这里的每个人面对已婚妇女和孩子时都有种自卑情绪。当你们谈起你们的事业和独立生活时,你们的内心深处还是相信,在任何一个已经履行了生物的本能职责的女人面前,你们是低人一等的。”
彼得·温西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总务长说。
属于你,胜过属于我自己的,
“我想,认为已婚妇女的生活更加充实也是很自然的吧,”利德盖特小姐开口说道。
此刻我的行动并不由我自己决定,所以不知道下一步我会被派到哪里去,或者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应该很快了,我想。与此同时,我希望能不时听到你的消息,确认你一切都好。
“而且更有意义,”希利亚德小姐反驳道,“看看关于‘什鲁斯伯里外孙’的那番热闹吧!看看过去的学生结婚时你们都有多高兴!你们就像在说,‘啊哈!教育总算没有把我们排除到现实生活之外!’而当一个真正杰出的学者抛下她的前程,去嫁给一个博物馆馆长时,你们只会敷衍地说,‘多可惜啊!不过当然她的个人生活还是应该排在第一位。’”
我的侄子(对了,你似乎已经把他最用功的那一面激发出来了)给我的流浪生活带来了很多娱乐,特别是他暗示我说你被卷入了牛津某些令人不愉快又危险的工作中,而对工作内容他则奉命一点也不能透露。我希望他是搞错了。但我也知道,如果你已经着手做了什么事,不愉快和危险是不能让你放弃的,而老天也不会让你放弃。不管怎样,我衷心祝愿你能成功。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学监愤愤不平地叫道,“我总是说,她们都是傻子才会跑去结婚。”
嗯,就这么多。不用担心了。
“我不介意,”希利亚德小姐无视了学监的话,说道,“你们坦率地说学术追求只能放在第二位;但你们口头上假惺惺地把它们放在第一位,实际上却以它们为耻。”
我很想写一点热烈得能让信纸都燃烧起来的话语——但那样的话语有时候不但难忘,也让人无法原谅。你无论如何都会烧掉信纸的;我还宁愿那上面没有什么你无法忘记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想要忘记的话。
“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吵成这样吧,”巴顿小姐打断了正要怒气冲冲开口抗议的派克小姐。“毕竟,我们中的某些人是刻意选择单身的。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
你愿意嫁给我吗?——这句话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像一出滑稽剧里的台词了——直到被说了太多次之前,它只会变得越来越乏味;而在那之后,每当这句话出现的时候,你会一次比一次笑得更大声。
这句不祥的引语后面,接着的一般都是某些让人无法原谅的话,哈莉雅特和学监赶紧加入了讨论。
我寄信给你的频率,已经和个人所得税税务官相当了;或许当你看到信封的时候就会说,“哦,老天!我知道它要说什么。”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时候,你还是需要注意一下个人所得税的。
“考虑到我们把整个人生都献给——”
亲爱的哈莉雅特,
“即便对男人来说,也不是很容易决定——”
哈莉雅特拿起那封信,现在她可以自由地打开它,而她却不想打开了。它已经毁掉了她的这个晚上。
她们的不约而同反而阻碍了她们的好意。两个人互相打断,又请求对方的原谅,正好让巴顿小姐不受影响地接着说:
哈莉雅特打起精神。她忽然对庞弗雷特先生感到厌烦了,希望他能快点走;但她要是不对他表现得礼貌点,就太不像话了。她强迫自己用高昂的兴致谈论他好心带她去看的那场戏,效果很好,差不多十五分钟以后庞弗雷特先生才想起等着他的那辆出租车,于是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对已婚妇女抱着这么大的敌意——这根本就不明智——也不令人信服。这跟当初你执意要把那名校工赶出你住的那栋楼是一样的,充满了一样无理的偏见——”
“好了,朱克斯先生有挺长的刑期要服了。今晚的戏挺不错的,你觉得呢?”
“我反对,”希利亚德小姐涨红了脸说,“你这种区别对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仆人或秘书的消极怠工,就因为她们碰巧是有孩子的寡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校工侧翼楼专门给安妮安排一个房间,还让她负责整个走道,而其他那些资格比她更老的校工们却只能满足于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我不明白——”
“他一直是这样的。”
“嗯,”斯蒂文斯小姐说,“我想她有权享受一点额外的照顾吧。她本来自己有一个可爱的小家的——”
“对啊,真是个讨厌的人。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
“很有可能,”希利亚德小姐说,“但无论如何,可不是我欠考虑地把她的宝贝女儿们寄养在一个窃贼家里的。”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觉得奇怪。”
“这件事我一直反对的,”学监说。
“是真的,非常仰慕。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教训朱克斯那个家伙的办法。你知道大概一周以后他就惹上麻烦了吗?”
“那你为什么放弃劝说呢?因为可怜的朱克斯太太是一个那么好的女人,而且还要养家。她必须被列出来单独考虑甚至奖励,因为她傻到嫁了个无赖。你们假装把学院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却花了整整两个学期来解雇一个不诚实的门房,仅仅因为同情他的家庭,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你们真是太好了,”哈莉雅特心不在焉地说。
“这个,”阿利森小姐说,“我完全同意你。在这样的情况下,学院的利益必须被优先考虑。”
“嗯,你对我也相当严厉。但我和卡特莫尔小姐一样,绝对的。我是说,我们都很仰慕你。”
“什么时候都应该优先考虑学院。古德温太太应该明白这一点,如果她不能好好地继续行使她的职责,就应该主动辞职。”她站了起来。“然而或许,她也的确应该离开,不要回来了。你们应该还记得,上次她不在学院里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匿名信或恶作剧的麻烦。”
“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我上次狠狠地责骂了她。”
希利亚德小姐放下咖啡杯,大步走出了房间。每个人看上去都很不舒服。
“哦,可怜的姑娘!她非常仰慕你。”
“我的天啊!”学监说。
“哦,是的。我相信她确实很努力。下学期她要参加学位考试。”
“有点不对劲,”爱德华兹小姐直言不讳地说。
“呃——对了,”庞弗雷特先生说,“卡特莫尔小姐还好吗?最近我都很少见到她,自从——自从认识你的那天晚上以后,你知道。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正在努力学习。”
“她太傲慢了,”利德盖特小姐说,“我总觉得她一直不结婚是个很大的遗憾。”利德盖特小姐能够把其他人未曾说出的弦外之音,用孩童都能懂的语言表达出来。
庞弗雷特先生观察了一下她所提供的饮料,然后询问说他能不能帮她调点什么。饮料的问题解决后,有一瞬间的停顿。
“那样的话,我必须说我就要为那个男人感到遗憾了,”肖小姐评论道,“但或许此刻我又为男性群体考虑得太多了。这样搞得我都不敢张嘴了。”
“没关系,”哈莉雅特把信扔到桌子上,说,“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你要喝什么?要自己倒吗?”
“可怜的古德温太太!”总务长大声说道,“她是最不可能作案的人!”
“请——”庞弗雷特先生做了个相应的动作,同时说,“不用管我,你看信吧。”
她气呼呼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利德盖特小姐跟在她后面也出去了。希尔佩里克小姐什么也没说,但看上去非常紧张,嘟哝着她必须要回去工作了。活动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只剩下哈莉雅特和学监。
“不好意思。请坐。”
“利德盖特小姐真是一针见血得可怕,”马丁小姐说,“因为很明显,更有可能的是——”
她领着他走进客厅,并让他帮她脱下斗篷。一两分钟以后,她忽然意识到,她手里仍然拿着那封信,而她和她的客人还都站着。
“非常有可能,”哈莉雅特说。
“哦,谢谢你,”哈莉雅特说。
詹金先生是一位年轻而随和的教师,上学期哈莉雅特在北牛津的一个派对上见过他——其实也是在同一个派对后,她才结识了雷吉纳尔德·庞弗雷特先生。他住在莫德林学院,也正好是学院的副督察之一。哈莉雅特跟他聊起过莫德林的五月节庆典,他也许诺寄给她一张上莫德林塔的票。身为一位科学家,以及有着一丝不苟的精确思维的男人,他没有忘记他的许诺;那张票如期到达了。
他叫出租车等一会儿,然后快乐地跑了上来。哈莉雅特打开公寓的门,然后开了灯。庞弗雷特先生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捡起一封躺在地毯上的信。
什鲁斯伯里的高级成员里没有人要去。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前都参加过五月节早上的活动。德·范恩小姐没有参加过;虽然她能拿到免费的票,但她的心脏承受不了爬那么高的楼梯。也有学生收到了邀请;但不是哈莉雅特认识的那几个。她只好在日出之前独自出发,和爱德华兹小姐约好,等她过来的时候,就一起划艘小船上伊希斯河热热身,然后在河上吃顿早餐。
“太感谢了,”庞弗雷特先生说,“如果不是太晚的话。”
唱诗班唱完了赞美诗。火红而热烈的太阳升起来了,在刚刚醒来的城市屋顶和尖塔上投下了淡淡的红晕。哈莉雅特靠在栏杆上向下俯瞰,弯弯曲曲的高街还没有被汽车喇叭的轰鸣声打扰,美得令人心碎。在她的脚下,塔楼里开始回荡起摇摆的钟声。一小群骑自行车的人和行人在下面远远地,散开并且移动起来了。詹金先生上来,说了几句问候的话,然后说他得赶紧跟一个朋友去“帕森的喜悦”裸浴了;她一点也不用着急——她自己一个人下这么多级台阶没问题吧?
“你要上来小坐一会儿,喝点什么吗?”哈莉雅特站在她门前的台阶上,问道。
哈莉雅特笑着感谢他,并和他在楼梯口道了别。她走到塔的东侧,那个方向可以看到河流和莫德林桥,下面停着许多平底船和独木舟。在它们当中,她认出了爱德华兹小姐结实的身影,穿着一件明亮的橙色毛衣。能够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感觉真是美妙,下面的声浪汇成海洋,上面则是空气的海洋,所有的人类按比例缩成蚂蚁一样的大小。诚然,一小撮人仍在塔上徘徊——这高空的隐居之地里她的同伴们。他们也一样,看这美景入了迷——
然而,让她惊讶的是,无论是晚餐还是戏剧,她都很享受。雷吉·庞弗雷特的单纯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文学界的互相嫉妒他一无所知;个人生活和职业发展哪个比较重要,他也没什么看法;那些太过明显的笑话他都衷心地笑了;他不会暴露你神经最敏感的中心或是他自己的;他不使用有双重含义的字眼;他不会挑衅你去攻击他,然后再像犰狳一样突然滚成球状,引用些讽刺性的经典语句来组成他平滑的防护盔甲;他不说任何带有弦外之音的话;他是个脾气很好的年轻人,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渴望把快乐带给那些善待他的人。哈莉雅特发现他格外能够让人平静。
老天啊!那个姑娘要干什么?
“该死!”哈莉雅特说。一个信封躺在门内,里面是媒体的简报。其中一篇称她为范内斯小姐,还说她是剑桥毕业的;第二篇说她的作品还不如一位美国惊悚小说家的;第三篇是她上一本书迟来的书评,还泄底了;第四篇把别人的惊悚小说归到了她的名下,还评价说她“给生活注入了体育精神”(管他是什么意思呢)。“这,”哈莉雅特恼怒地说,“就是那些日子中的一天!四月一日,真是的!而我现在还要去跟那个该死的本科生吃饭,再感受一下我这一把年纪。”
哈莉雅特一个箭步冲到那个年轻女人面前,她已经把一只膝盖放到石雕上,爬到了挡墙的两个墙垛中间。
哈莉雅特带着一肚子火气回到了梅克伦堡广场。她进大门的时候,听到她的电话铃正在二楼大声地响着。她急忙跑上楼——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就在她把钥匙插进自己公寓的锁孔时,电话又不响了。
“喂!”她说,“你不能这样。这很危险。”
哈莉雅特开始感到,甚至《风与水之中的死亡》的情节都可以拿出来说说。至少,它没在哪方面特别意味深长。
那是个苗条的姑娘,金发,有一种惊恐的神色,立刻收回了身子。
在这个问题上,大部分的作家都只能含糊其辞;只有一个为幽默杂志写短篇小说的年轻男人,他对小说反而抱着较为开放的态度,说他读了它,而且觉得相当有趣,就是有一点长。它说的是在一个海滨浴场有一个游泳教练,因为看了太多身着泳装的美女,导致他的自然情感被完全抑制,不幸患上了某种厌恶裸体的病症。后来,他在一艘捕鲸船上找到了工作,并且和一个爱斯基摩人一见钟情,因为她穿着那么多衣服还是那么漂亮。他和她结婚了,并把她带回去,住在郊区,而在那里她爱上了一个素食的裸体主义者。所以丈夫有点发疯了,转而迷上了巨型乌龟,他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花在水族馆里,整天盯着装乌龟的水缸,看着那陌生的、动作迟缓的怪物,背着它们的大壳游来游去。但是,当然了,这个故事有很多寓意——它是那种反映作者对一般事物看法的小说。总之,他想用意味深长这个词来形容它。
“我只想从那儿看一眼。”
“但《人造龟》讲的是什么呢?”哈莉雅特问道。
“嗯,这么做是很愚蠢的。你可能会头晕。你最好下来。要是有人从这儿掉下去,莫德林学院的高层就要头疼了。他们可能会因此不再让人上来。”
到了下午茶时间,威尔弗里德的表现是如此令人疲倦,哈莉雅特愤怒地把他放到一边,启程去参加一个文学界的鸡尾酒会。举办酒会的房间格外闷热拥挤,所有聚集而来的作者们讨论的不外乎是(a)出版商,(b)经纪人,(c)他们自己作品的销量,(d)其他人作品的销量,以及(e)“此刻图书”奖把今年的奖项颁给塔斯克·赫普尔沃特的《人造龟》是个出人意料的举动。“我看完这本书了,”一个出名的评论家说,“看得眼泪直流。”《蛇之毒牙》的作者手里拿着小香肠和雪莉酒走近哈莉雅特,小声说肯定是那本书的沉闷把他们弄哭的;但《黄昏与颤动》的作者说,不——那可能是欢乐的眼泪,是被那本书无意间的幽默逗出来的;她见过赫普尔沃特吗?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女人因为她的书不在候选名单里,所以宣称这整件事都是出滑稽的闹剧。“此刻图书”奖是从出版社的书单里轮流选出的,仅仅因为她的出版社去年一月就赢了这个奖,所以她的《阿里亚德妮·亚当斯》就自动从候选名单里去掉了。但她被私下告知说,《晨星》的书评人看《阿里亚德妮·亚当斯》的最后一百页时,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或许会把它选为这两周的最佳图书,只要出版社愿意在报纸上买下一个广告空间。《挤干的柠檬》的作者表示同意,说广告才是一切的基础:他们有没有听说《每日闪光》试图敲诈汉弗莱·昆特给他们投广告?当他拒绝的时候,他们阴暗地说,“好吧,你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对吧,昆特先生?”而自此《每日闪光》上就没有登过一篇关于昆特先生作品的书评了!后来昆特在《晨星》上把这件事说了出来,结果他的净销量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也许不是百分之五十,反正,增加得很多。但《寻欢月见草》的作者说,“此刻图书”奖的那批人考虑的是个人影响力——他们当然记得赫普尔沃特娶了沃尔顿·斯特罗伯里最近一任太太的妹妹。《欢乐的一天》的作者附和了影响力的观点,但还认为在这件事情里,政治也起了作用,因为在《人造龟》里有一些非常强硬的反法西斯论点,每个人都知道你总能用打击法西斯主义来赢得老斯尼普·福蒂斯丘的欢心。
“实在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这倒是真的。好吧——好吧,把手帕写得小一点,不过不要用蕾丝的,要朴素但是质量很好的那种。回到描述手帕的那一段……哦,天啊——不,我得接这个电话。喂?喂?是的!……不,恐怕不行。不,真的——哦!嗯,你最好去问问我的经纪人。是的,没错。再见……有个俱乐部想要展开一场关于‘天才是否应该结婚?’的辩论。天才的问题跟这个俱乐部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干吗费事讨论这个呢?……是的,布雷西小姐?哦,是的,威尔弗里德。该死的威尔弗里德!我现在真不喜欢这个人。”
“嗯,你最好想一想。有人和你一起吗?”
“可是艾达会用蕾丝手帕吗,范小姐?因为她是个很外向、男孩子气的人。而且当时你还不能让她穿晚礼服,因为她需要穿着粗花呢的衣服出现。”
“没有。”
“哦,布雷西小姐!好吧——我们最好说那是一条蕾丝手帕。温彻斯特不可能把一条蕾丝手帕当成是他自己的,不管洗衣房给他送的是什么。”
“我要下去了;你最好和我一起。”
“我会认为是洗衣房搞错了,我猜。”
“好的。”
“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哦,是的,威尔弗里德。威尔弗里德痛心地在被谋杀的男人的卧室里发现了他女朋友的手帕。真折磨人。一种好奇的感觉——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想,布雷西小姐?”
哈莉雅特带着这个姑娘在黑暗中走下螺旋楼梯。除了一点草率的好奇,她没有什么证据,不过她对她很感兴趣。这个女孩说话带一点口音,因此哈莉雅特倾向于把她看作一个商店的店员,但莫德林塔的票一般只会给大学里的人或是他们的朋友。她可能是个本科生,带着小镇的奖学金来牛津的。不管怎样,在这桩偶然事件上,她可能想得太多了。
她本来应该能想到的。雷吉·庞弗雷特有种温柔而坚决的特质。范小姐能不能,范小姐能不能忍受他的陪伴,和他共进晚餐,并且到帕拉迪姆一起看一场新戏?今晚?明晚?哪天晚上都行?就今晚?庞弗雷特先生高兴得都有点口齿不清了。谢谢你。电话挂掉了。我们进行到哪儿了,布雷西小姐?
她们现在正通过钟厅,黄铜钟声响亮而持久。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彼得·温西告诉过她的一个故事,那天,他们的郊游很不顺利,他只有下定决心一直说故事,才避免了郊游在争吵中结束。故事是关于钟楼里的一具尸体的,还有一场洪水,故事里响亮而绵延的钟声,惊动了三个郡(5)。
电话铃。请稍等一下。(这个不太可能是的;打这么贵的国际长途就太荒谬了。)哈啰!是的。请讲。哦?
走过去的时候,钟声在她的身后停止,连同它引起的回忆也平息了;但在略显尴尬地下楼梯的过程中,她确实停顿了一下,让那个不知姓名的姑娘在她前面走远了。当她到达楼梯底端,走到清朗的户外时,她看见那个苗条的姑娘匆匆经过走廊,进了方庭。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追上去,后来还是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她转弯上了高街。这时,她忽然冷不防撞上了庞弗雷特先生,他从女王学院的方向走过来,穿着一件很不整洁的灰色法兰绒西装,胳膊上还挂着条毛巾。
“威尔弗里德盯着手帕。它怎么会出现在温彻斯特的卧室里?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
“哈啰!”庞弗雷特先生说,“你去参加迎接日出的仪式了吗?”
铃声。第二批邮件到了。粘着意大利邮票的信。(肯定是分拣的时候稍稍耽搁了。)哦,谢谢你,布雷西小姐。真愚蠢,英语写得这么差劲,却急着要把范小姐的作品翻译成意大利文。能请范小姐通知来信者她都创作了哪些书吗?翻译都是那样的——英语不好、没有品位、没有版权许可。哈莉雅特简略地说了说她的想法,让布雷西小姐把这件事转给她的经纪人处理,然后继续她的口述了。
“是啊。今天的日出不怎么样,不过仪式很不错。”
铃声。秘书拿进来一封电报(可能是这个)。是美国杂志社代表发来的啰唆也毫无必要的电报,她说她不久将抵达英格兰,并且急于和哈莉雅特·范小姐谈谈,他们想要出版她的一篇小说,是很有诚意的。这些人到底想谈什么?不是说你谈着谈着,就能写出故事来了。
“我认为要下雨了,”庞弗雷特先生说,“但我打算去裸浴的,而且我正在去裸浴的路上。”
无论如何,一个人怎么能够在连自己的动机和感受都搞不太清楚的时候,理解他人的动机和感受呢?为什么会有人为四月一日将要收到的一封信而烦恼,但当它没有随着第一班邮件到达时,又感到震惊和屈辱呢?很可能,这封信被送到牛津去了。它一点也不紧急,因为她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以及她将如何回答;但坐着等它,还是件恼人的事。
“我也差不多,”哈莉雅特说,“我打算去划船的,正在去划船的路上。”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事情让她分心,却无法让她开心。更糟的是,她新的侦探小说莫名其妙地卡住了。她有五名犯罪嫌疑人,巧妙地都被困在一个古老的水磨坊里,除了通过独木桥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进出,所有人的动机和不在场证明都想好了,足以构成一个漂亮的原创谋杀故事,似乎没有什么根本上的问题。但这五人关系的排列组合开始给人一种刻意安排的、令人难以相信的感觉。真正的人类不是这样的;人类的问题也不是这样的;在生活中你真正看到的是,大约二百个人像兔子一样从学院里跑进跑出,做她们的工作,过她们的生活,而且自始至终被难以揣测的动机驱使,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然后在一片迷雾当中——发生的不是一桩平常的、可以理解的谋杀,而是无意义的、莫名其妙的神经错乱。
“我们真是一对英雄啊,不是吗?”庞弗雷特先生说。他陪着她走到莫德林桥上,和一艘独木舟上一个焦急的朋友打了招呼,那个朋友说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他向河的上游划去,喃喃自语着没有人爱他,而且他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
伦敦似乎格外空旷沉闷,虽然很多事情都在进行中。哈莉雅特见了她的经纪人和出版商,签署了系列作品的版权合同,听到了关于报业老板戈巴斯莱勋爵和评论家阿德里安·克鲁特之间争吵的内情,她热情地参与了加尔甘塔彩色有声电影公司、演员加里克·德鲁里先生和《西番莲花派》的作者斯内尔-维尔明顿太太之间的三角纠纷,了解了苏格·图宾小姐对《每日头条》荒谬的诽谤的细节,另外当然也饶有兴趣地听说了杰奎琳·斯奎尔在她的最新小说《充气灯泡》中对她第二任前夫品行和习惯的恶意曝光。
哈莉雅特找到了爱德华兹小姐,后者听说了关于那个姑娘的事情后,说: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嗯,你或许可以查出她叫什么名字,我猜。但我不觉得我们对此能做些什么。她应该不是我们学院的人吧?”
光芒闪耀,将我们的视野照亮。
“我不认识她。她看上去好像也不认识我。”
它拨开乌云,让光线透过
“那应该就不是了。真可惜你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不过都一样。人们不应该做那种事的,非常欠考虑。你是想划船头还是船尾?”
永恒的自由中有甜蜜的枷锁;
(1) 大汤姆(the Great Tom),牛津基督教堂学院汤姆钟楼(Tom Tower)内的大钟,这个钟楼位于学院在圣奥尔代兹路(St. Aldate’s Road)上的汤姆门(Tom Gate)上,俯瞰汤姆方庭(Tom Quad),前文提到的墨丘里池塘就在汤姆方庭的中央。大汤姆拥有整个牛津最响亮的钟声。
在笑容中描画,收敛所有的力量
(2) 亚甲的脚步(Agag-feet)是引用了《旧约·撒母耳记上》中的“撒母耳说,要把亚玛力王亚甲带到我这里来。亚甲就欢欢喜喜地来到他面前,心里说,死亡的苦难必定过去了”。
或有消逝,但消逝带来欢愉。
(3) 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是牛津大学公园里,河中央的一个小岛,美索不达米亚小道从马斯顿路(Marston Road)通往国王磨坊(King’s Mill)。帕森的喜悦(Parson’s Pleasure)也是谢尔河在牛津大学公园中的一小段,在塞耶斯的年代是大学男生在五月节裸浴的地方。
思想永不生锈,愈发蓬勃,
(4) 此处提到的佛兰芒小镇(Flemish town)和下文的弗兰德斯地区(Flanders)都是西欧比利时、荷兰一带的地名。
而我的思想,有更高尚的追求;
(5) 这里提到的故事是塞耶斯的另一部作品《丧钟九鸣》(The Nine Tailors)中彼得·温西解决的命案。
我的爱已离开我,化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