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有事情不对劲,”海多克小姐直率地说,“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你问她越多问题,她告诉你的就越少——所以我也没怎么问。”
她无助地用一块湿手帕擤了擤鼻涕。
“这个女孩没有朋友吗?”哈莉雅特问道。
“我不明白,”肖小姐叫道,“她为什么不来找我谈谈?我总是鼓励我的学生们完全信任我的。我问过她许多次了,我本来还以为她真的挺喜欢我的呢。”
“我以为她把我当朋友呢,”肖小姐抱怨道。
“没错,”学监说,“你不认识她,我一点也不奇怪。她非常安静,非常害羞,很少来大厅用餐,也很少在任何其他地方出现。我想她几乎整天都在拉德克利夫屋图书馆里学习。当然,当你告诉我五月节那件事以后,我觉得还是得有人留意她一下。我通知了巴林博士和肖小姐,并且询问了米尔班克斯小姐,三年级学生中有没有人注意到她有任何麻烦。”
“她没交什么朋友,”海多克小姐说。
“对不起,”她最后补充道,“当时我没有问她的名字;但我也没认出来她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事实上,我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直到昨天马丁小姐把她指给我看。”
“她是个非常内向的孩子,”学监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人能完全了解她。我知道我不能。”
哈莉雅特把她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哈莉雅特问道。
“范小姐,”院长说,“学监告诉我,五月节的时候你曾在莫德林塔上目睹了纽兰小姐的奇怪举动。你能再多告诉我们一些细节吗?”
“当马丁小姐和米尔班克斯小姐谈起她时,”海多克小姐不顾礼貌地插话进来,不顾有人还在等着院长的回答,“米尔班克斯小姐向我提起了那件事,并且说她觉得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她带着哈莉雅特走进院长的客厅。巴林博士正坐在她的桌前,她硬朗的脸严肃而庄重。海多克小姐站在她面前,两只手放在晨袍口袋里;她看上去十分激动和愤怒。肖小姐无精打采地蜷缩在一个大沙发的角落里,正在哭泣;而那个高年级的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半是惊慌半是不服气,正在后方不安地徘徊着。哈莉雅特和学监一起进来时,大家都满怀希望地望向门口,然后又失望地转回头去。
“但我都不怎么认识她……”米尔班克斯小姐开口道。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没有许可就外出,这不像是纽兰会做的。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一些东西。”
“我也是,”海多克小姐说,“但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做点什么。今天下午我带她去了河边。她说她应该去学习了,但我告诉她说别傻了,再这样下去她要崩溃的。我们去罗勒斯水域划了一会儿船,又在靠公园的河边喝了茶。那个时候她看上去还好好的。我带她回来,还劝她好好来大厅吃顿饭。之后,她说她想去图书馆学习,我当时也跟人有约,所以不能跟她一起去——另外,我想如果一整天都跟着她,她会觉得我很奇怪的。所以我对米尔班克斯小姐说,最好有人接替我看着她。”
“没有——我一直在萨默维尔附近。现在刚过十二点。她可能一会儿就出现了吧。你们不会是在想——?”
“对,我就自己接替了,”米尔班克斯小姐极不情愿地说,“我把我自己的功课带过去,坐在一张可以看见她的桌子上,直到九点半她还在那儿。但我十点钟离开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走了。”
“纽兰还没有回来。你有没有在哪儿看见她?”
“你没看见她走吗?”
学监挽起了哈莉雅特的胳膊。
“没有。我当时在埋头读书,我猜她是溜出去的。对不起;但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这学期也有学位考试。我不应该让她离开我的视线,这说起来很容易,但我又不是护士——”
“怎么了,学监?”
哈莉雅特注意到,米尔班克斯小姐的自信已经瓦解了。她气愤而笨拙地为自己辩解,就像个中学生一样。
“范小姐,是你吗?院长想见见你。”
“回来之后,”院长接着说,“米尔班克斯小姐——”
在这种邪恶的想法中,她到达学院,打开小门走了进去。院长小屋里还亮着灯,有人站在门口,正往外看。听见了哈莉雅特的脚步声,那个人叫了出来,是学监的声音:
“可是后来你们怎么找她的?”哈莉雅特对这种按部就班的学究式讲述实在不耐烦了,打断她们道,“我猜你们问过她是否去了拉德克利夫顶楼的外走廊了。”
她惊讶地发现,庞弗雷特先生头脑简单的求婚竟让她心花怒放。她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才对。她应该责备自己没有提前意识到庞弗雷特先生的想法,并采取措施阻止——为什么她没有?简单地说,她想是因为这种可能性在她身上从未存在过。她本来十分确信,她不可能再吸引任何男人喜欢她了,除了古怪的彼得·温西。当然,对他来说,她也只是他创造出来的一个幻象,是他伟岸形象的一面镜子。雷吉·庞弗雷特的表白虽然可笑,至少是一心一意的;他不是科菲多亚国王;她也不用谦卑地感激他对她的眷顾(11)。而这种表白,毕竟是让人愉快的。不管我们多么大声地强调自己不配得到某些事,当这种断言被他人反驳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真的觉得被冒犯了。
“后来我也想到了,”院长回答,“并且建议在那里搜索一番。最后我了解到,搜索没有什么结果——然而,接下来——”
哈莉雅特接着走上圣井街。现在,她可以想笑就笑了;她也确实笑了。她不用担心给庞弗雷特先生的心灵造成任何永久性的损伤;他太生气了,除了虚荣心,反而不会被任何事情折磨。这件事充满了滑稽色彩,同情或善意都无法赶走这种滑稽。不幸的是,出于教养,她不能把这件事和任何人分享;只能一个人享受这种欢乐了。詹金先生会怎么想她,她也想象不出来。他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无原则吃嫩草的?或是个淫乱的性变态?或是一个急切想要抓住青春尾巴的绝望的女人?还是别的什么?她越是考虑自己在这个故事中的角色,越是觉得好笑——她在想,要是下次有机会再见詹金先生,她该对他说什么。
“那河边呢?”
庞弗雷特先生一路小跑着奔向女王学院的方向,身后响起一串报时的钟声。
“我正要说到那里。或许我最好还是按顺序说吧。我保证这么说不会浪费时间。”
“晚安。”
“好的,院长。”
“好的,不用管我。晚安……再次谢谢你。”
“回来以后,”院长拾起话头,接着说道,“米尔班克斯小姐告诉了海多克小姐,她们确认了纽兰小姐不在学院里。之后,她们恰当地把这件事通知了学监,而学监指示帕吉特,一旦看到纽兰进来就打电话给她。直到十一点十五分,她还没有回来,帕吉特也就如实汇报了。他还提到,他很为纽兰小姐感到不安。他注意到她常常一个人出入,而且看上去非常紧张不安。”
“好了,”庞弗雷特先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最好就从这里抄近路走了。快到十二点了。”
“帕吉特很敏锐,”学监说,“我常常觉得他对学生的了解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多。”
他们要一起走一段路。在充满怨恨气氛的寂静中,他们走在石板路上,经过贝利奥尔学院丑陋的前门以及三一学院的高大铁门,经过那十四个冷笑着的恺撒像(9),和克拉伦登楼(10)厚重的拱顶,直到他们站在了凯特街和圣井街的路口。
“直到今晚,”肖小姐哭诉道,“我还以为我对我所有的学生都很了解呢。”
很明显,唯一能够多少抚慰庞弗雷特先生受伤的虚荣心的,是承认她的确有别人。但哈莉雅特还没准备好承认这件事;此外,不管有没有别人,和庞弗雷特先生结婚都显得很荒谬。她央求他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但他只是继续生闷气;而事实上,说什么都无法缓解这个境况的荒谬可笑。本来是要向一个女人提供保护,像骑士一样地帮她对抗世界的,可到头来,却只能被迫接受她作为长辈对自己的保护,对抗愤怒的督察,真是场闹剧。
“帕吉特还说,他曾在门房看到过许多封匿名信,都是寄给纽兰小姐的。”
“当然没有,”庞弗雷特先生像是受到了侮辱,说道,“我没有权利问你任何事。请你原谅我向你求婚,请你原谅我把这个场景展示在了督察们的面前——事实上,请你原谅我的存在。我非常非常抱歉。”
“这件事他应该汇报的,”哈莉雅特说。
“我想你没有权利问这个吧。”
“不是,”学监说,“你上个学期来学院以后,我们才要求他向我们汇报的。而那些信是在那之前就寄来的。”
“我猜,”他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语调说,“你心里有别人吧。”
“我明白了。”
庞弗雷特先生闷哼一声,接受了这个老套的说辞。
“直到那时,”院长说,“我们才开始感到警觉,马丁小姐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同时,海多克小姐搜查了纽兰小姐的房间,想找到一些能够帮助我们了解她想法的东西;她找到了——这些。”
“听着,庞弗雷特先生。我不认为我会嫁给任何人。请你相信,我的人生追求不在我的个人生活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能不能——?”
她从桌上拿起了一小札纸张,把它们递给了哈莉雅特,后者说,“老天啊。”
太糟糕了,哈莉雅特想。这样践踏一个年轻人的感情,这已经足够屈辱了;而它还成为了被人公然调侃的对象,这几乎让人无法忍受。她必须做些什么来恢复这个年轻人的自尊。
这一次,匿名信作者找到了一个撞到枪口上的受害者。那是些信件,超过三十封(“而且我也不觉得这就是全部,”学监评论道)——气势汹汹、污言秽语、含沙射影——全都无情地砸向同一个主题。“你不要以为你能逃脱”——“学位考试失败以后你能怎么办?”——“你活该失败,而且我会看着你失败的”——还有更多更可怕的诅咒:“你不觉得你的脑子已经不见了吗?”——“如果她们知道你疯了,她们会把你开除的”——而最终,是一系列最邪恶的:“你最好现在就把自己了结了”——“死了总比在疯人院里强”——“如果我是你,我就把自己从窗户里扔出去”——“试试跳河吧”——还有许多;这连续不断的、致命的打击拍在全世界最脆弱的神经上,让人难以抵抗。
“哦,好吧,算了,”庞弗雷特先生气呼呼地说。
“要是她把它们给我看过就好了!”肖小姐叫道。
“我真的没有。我非常感激——你能对我说那些,我很荣幸。但诚心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她当然不会给你看,”哈莉雅特说,“你的心理必须非常强大,才会承认别人认为你疯了。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
“你当然不介意,”庞弗雷特先生说,“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把我就当个小孩子看待。”
“实在太邪恶了——”学监说,“想想看那个可怜的孩子,收集着这些可怕的信件,让这些话在脑海里反复出现!不管是谁干的,我真想杀了她!”
“拜托,”哈莉雅特说,“不用担心了,这事不重要,我一点也不介意。”
“这绝对是有谋杀企图的,”哈莉雅特说,“但问题在于,谋杀成功了吗?”
她又想起一个不礼貌的语句,心里不合时宜地咯咯笑了起来:“泡到一个高级姑娘”。“泡男生”大概是跟“泡妞”相当的动词;她不知道詹金先生明天是否会在活动室里用上这个词。她不介意变成他的娱乐;因为她已经足够年长,知道即便是最有杀伤力的流言蜚语,在时间的海洋里,也只会像一块砖投出的小小涟漪,很快就平息了。然而,对庞弗雷特先生来说,这个涟漪必定像一个漩涡那么大。他不高兴地嘟囔着笑柄什么的。
有一瞬间没有人说话。然后院长用一种无表情的声音说:
“是挺不走运的,”哈莉雅特说,“但我看上去肯定更傻。我几乎都要拔腿逃跑了。不过,好在没出什么事,结果也挺好。他是个很正直的人,我估计对这件事他不会多想的。”
“船坞的钥匙丢了一把。”
“我看上去真像个傻子,”庞弗雷特先生无奈地说。
“斯蒂文斯小姐和爱德华兹小姐已经划快船去河流上游了,”学监说,“伯罗斯小姐和巴顿小姐另外划了艘小艇上了伊希斯河。警察也在四处搜寻。他们已经去了大概四十五分钟了。我们刚刚才发现钥匙丢了。”
他大步走上博物馆路,长长的飘带形状的袖子上下飘动翻飞着。哈莉雅特和庞弗雷特先生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这让说出的第一个字就会像落下的锣声一样突兀。不管是评论刚才的插曲,还是继续被中断的对话,似乎都不太可能。他们心照不宣地,转身背向督察,走回了圣吉尔斯路。庞弗雷特先生再次开口时,他们正左转走过已经变得空无一人的芬德。
“那我们就没什么能做的了。”哈莉雅特说,同时强压怒气,没有开口批评说,一发现纽兰小姐失踪,就应该去检查船坞钥匙的。“海多克小姐——你们外出的时候,纽兰小姐对你说过什么——任何内容——可能暗示如果她想要投河的话,会去哪里吗?”
“晚安,”詹金先生说,礼貌性地抬了抬他的方帽。他突然转身面向庞弗雷特先生,“晚安,先生。”
这样直接的语句,第一次公开说了出来,震撼了每一个人。海多克小姐双手抱头。
“晚安,”哈莉雅特说。
“等一下,”她说,“我确实记起什么来了。当时我们正涉水穿过公园——是的——喝完茶之后,转回来之前我们又往里划了一会儿。我遇到一处复杂的河道,几乎掉了手里的撑竿。我记得当时说这个地方都是水草,太危险,不应该进来的。河床也是——全是烂泥,还有很多深洞。纽兰小姐问,去年是不是有一个男生在这儿淹死了。我说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是在这附近。她没再说什么,所以直到现在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当然没有,”詹金先生说。他紧张地拨弄着衣服上的带子,把长袍上的天鹅绒兜帽拉紧肩头。“我现在最好赶快去追那些真正爬树的人。”
哈莉雅特看了看表。
她那奇怪的爱引用典籍的习惯让她几乎就要加上一句“除非是在赫斯珀里得斯的花园里(8)”了;但是为了照顾庞弗雷特先生的感受,她还是忍住了。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九点半。她必须先去船坞,她有自行车吗?没有?那大概要花差不多半个小时,就是十点。要去罗勒斯水域大概又要花掉四十分钟,除非她的速度非常快——”
“除了我们俩以外没有别人,”哈莉雅特说,“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们没有爬树。”
“她划平底船不怎么快。她应该会用独木舟。”
“两个捣蛋分子明天就要被带到他们的学监面前去了,”副督察喜笑颜开地说道,“我猜这里没人经过吧?”
“她要去的方向应该是逆风和逆水的,就算十点四十五分吧。然后她要自己划独木舟穿过罗勒斯,那也要花一些时间。但就算这样她也还有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有可能太迟了,不过还是值得试一试。”
“没关系,”哈莉雅特说,“今晚天气很好。你们在圣吉尔斯路上狩猎还愉快吗?”
“但她哪儿都有可能去。”
“仔细想想,”詹金先生回答道,“估计我确实不该处罚他。你是高级成员,对吧?”他挥手让他的助理们走到几步以外。“对不起,”他有点局促地加了一句。
“那当然。但还是有这个可能的,人们想到一个主意,就会抱住不放。而且他们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能决定怎么做的。”
“你不会处罚他吧,”哈莉雅特劝说他道,“你会吗?”
“要是我对这个姑娘的心理稍微有点了解,”肖小姐开口道。
“我说,”庞弗雷特先生笨拙地插话进来,他有一种绅士的责任,觉得应该由他做出解释;“这完全是我的错。我是说,恐怕是我在打扰范小姐。她——我——”
“光争论有什么用呢?”哈莉雅特说,“她不是死了,就是还活着,我们只好冒险猜一猜了。谁跟我一起来?我开车——我们走陆路应该比走水路快。到了公园我们再去找一条小船——如果我们需要强闯一个船坞的话。学监——”
的确是那位随和的副督察。他望着哈莉雅特,尴尬得哑口无言。
“我跟你去,”马丁小姐说。
“请等一下,督察先生,”哈莉雅特开口道,为了庞弗雷特先生着想,努力忍着不要突然笑出来。“这位先生是和我一起的,你不能——哦!晚上好,詹金先生。”
“我们需要手电筒和毛毯,还有热咖啡、白兰地。最好请警方派一名警员和我们在蒂姆斯那里碰面。海多克小姐,你划桨比我厉害——”
哈莉雅特正在天人交战,现在离开,让庞弗雷特先生单独面对惩罚,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但督察就跟在他的助理后面;现在他站在几码远的地方,已经开始盘问罪犯的姓名和学院了。看来除了面对,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我也去,”海多克小姐说,“谢天谢地还有些事情可以做。”
“督察想跟你谈谈,先生,”督察助理冷冰冰地说。
河上灯火通明,船桨拍打着水面,稳稳地架在桨架上。
“哦,该死!”庞弗雷特先生说,“哎呀,你——”
小船慢慢地向下游划去。一名警员蹲在船头,手里拿着大功率的手电筒,光线在两岸之间来回扫射。哈莉雅特负责掌舵,把注意力分散在黑暗的水流和前方移动的光线之间。学监,缓慢而稳定地划着桨,眼睛盯着前方,把心思都集中在手中的任务上。
庞弗雷特先生有些惊愕,打起精神,准备转身逃跑。但督察助理一路小跑从门廊那里过来了。他们刚刚和圣吉尔斯路上的爬树者追逐了一番,现在正在气头上,又看见一个年轻人不仅不穿长袍深夜外出,身边还有一位女性(基督徒禁止与女人或妓女为伍(7)),于是欢快地向他扑了过来,就像扑向他们的合法猎物一样。
警察说了一句什么,哈莉雅特检查了小船,让它漂下去,冲向一块阴森恐怖、黑漆漆而泥泞的水域。警员探出身子时,小船蹒跚地打了个转。在寂静中,远远的弯道处传来气喘吁吁的应答声、水花声和拍桨声。
“小心,督察!督察来了。”
“没事,”警察说道,“只是一些麻布袋。”
“请不要这样,”哈莉雅特说,感觉就好像自己正有气无力地对一个不守规矩的逃犯说“恺撒,把它放下”一样。“不,我是认真的。我不能让你——”然后换了一种声调说:
“准备好了吗?划!”
庞弗雷特先生有六英尺三英寸那么高,而且很强壮。
小船再次划起水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庞弗雷特先生做了个大而笨拙的动作,似乎要抹去年龄上的差距,他的演说像洪水一般,哈莉雅特也没法让他停下来,他们两个都有点激动。他爱她,他喜欢她,他是多么多么的悲惨,他老是想着她,根本不能学习或者打球,如果她拒绝了他,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肯定知道了,她肯定意识到了——他想要站在她和整个世界之间——
“那是总务长的船上来了吗?”学监说。
“非常抱歉,庞弗雷特先生。我从来没想过——不,真的,这太不可能了。我至少比你大十岁,而且——”
“很有可能,”哈莉雅特说。
但庞弗雷特先生不打算停下了。他对她的倾慕不受约束地倾泻出来,而哈莉雅特站在羔羊和旗帜酒吧旁边那棵巨大的七叶树影下,听着一番急切的表白,那是任何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那个年纪对一位无论是年龄还是经历都比他年长许多的女士都可能吐露的。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另一艘船上有人喊了一声。前方传来水声和叫喊声,警员大声回答道:
“庞弗雷特先生,拜托——”
“她在那儿!”
“聊什么?等等,别这么不亲切啊。我说,哈莉雅特——不,停下来,你听我说。亲爱的,可爱的哈莉雅特——”
“快冲过去,”哈莉雅特说。她把舵线的方向拉向前方那个转弯处,她越过划桨人的肩膀,在手电筒的光束中,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一只独木舟光亮的龙骨漂浮在水中,它的桨浮在旁边;在它的周围,水流环绕着,中央有跳水者惊起的涟漪。
“聊什么?”哈莉雅特说着,忽然一阵可怕的疑虑袭来。
“小心,女士们。别使劲搅水了,不远了。”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拜托,我必须得见你,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你,和你聊聊呢?”
“停!”哈莉雅特说,之后,“往后退!撑住!”
“别胡说了,庞弗雷特先生。我当然不讨厌你。我相当喜欢你,但是——”
水声哗哗,冲击着桨面。警员对赶上来的那艘船上的划桨手叫道,然后指向左岸。
“但你确实在躲着我,”庞弗雷特先生说,“我知道的。我猜想,要指望你对我有任何特别的兴趣,是很荒谬的。我不指望你能想到我,你可能还很讨厌我呢。”
“在柳树那边。”
“哦,没有啊,”哈莉雅特说,“只是我一直都很忙。”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如银色的雨滴般落在河面上的柳树叶。树下有什么东西在打转,苍白而虚弱。
“基本上是吧,”庞弗雷特先生一边说,一边在她旁边慢慢走着,“真好笑,这种时刻总是被你撞见。太走运了,不是吗?……我说,这学期你一直在躲着我。为什么?”
“停。划桨。一下,再一下,再一下。停、划桨。一、二、三、停。划尾桨、划头桨。一、二、停。注意你的头桨。”
“又是我,”哈莉雅特说,“你晚上这个时候经常不穿长袍出来乱跑吗?”
小船摇晃着穿过水流,跟着警察的信号转了个弯。他跪在船舷,望向水中。一块白色的东西闪着微光浮上水面,又沉了下去。
“喂,是你啊!”庞弗雷特先生喊道,声调非常激动。
“小姐,再转过去一点。”
然而,在正式认识了纽兰小姐之后的一天晚上,哈莉雅特意外遇到了庞弗雷特先生。她去拜访了一位什鲁斯伯里的老成员,那位成员现在属于萨默维尔学院的高级活动室。哈莉雅特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了,穿过圣吉尔斯路时,她看见一群穿着晚礼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棵树的周围,在这条著名的道路上十分显眼。哈莉雅特自然感到好奇,于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街上几乎空无一人,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这棵树上面的枝条正在剧烈晃动,哈莉雅特站在那群人的外围,从他们的交谈中了解到,有位某某先生由于晚餐后的一场打赌,承诺要爬上圣吉尔斯路上的每一棵树而不被督察抓住。由于树木的数量很多,而这个地方又太公开,哈莉雅特觉得他敢打这个赌真是个乐观主义者。她正要转身朝着羔羊和旗帜酒吧的方向过马路,另一个明显是负责放风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宣布说朗宽街角刚刚出现了一群督察。爬树的人赶紧下来,而这一群人也迅速向各个方向分散逃开——有一些从她身边跑过,有一些往旁边的小街巷跑去了,还有几个胆子大的逃向了那个名叫芬德的围墙,在那里面(因为它不属于牛津市,而是属于圣约翰学院)他们可以大胆地继续和督察玩捉迷藏。其中一个跟着大多数人从哈莉雅特身边跑过的年轻绅士,忽然惊叫着停了下来,走近她的身边。
“准备?尾桨划一下,再划一下。停,抓住她。”他探出身子,向水草中间伸出两只手。“往后退一点,小心。把那些船桨从水里提出来。把船停稳,坐到船尾去。抓到她了吗?”
庞弗雷特先生一直格外有礼貌。他和罗杰斯先生曾经带她一起去河上划船,也邀请了卡特莫尔小姐来参加派对。他们都表现得极为得体,让派对上的每个人都享受了一段愉快的时光,而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过去的那件事。哈莉雅特对卡特莫尔小姐很满意;她似乎已经努力甩掉了之前身上的颓废之气,而希利亚德小姐对她的评价也令人鼓舞。庞弗雷特先生还邀请了哈莉雅特一起吃午餐和打网球;对前一项邀请,她表示自己已经有约了,这也是实话;而对第二项的推脱则不全是真相,她说自己已经多年没有打网球了,现在打得很差,所以不太想去。毕竟,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拉·法努、《风与水之中的死亡》以及《音韵学历史》已经把她的时间差不多占满了),不可能把所有的时间拿来跟本科生鬼混。
“我抓住她了——但这些水草太结实了。”
至于圣乔治勋爵,开学两周哈莉雅特都没怎么见过他。他的手臂上已经没有绷带了;但它还没有完全恢复,导致他不能参加太多体育活动,当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告诉她说他正在工作。电话线杆和保险的问题都安全地解决了,也没有惊动他的父母。“彼得舅舅”对此肯定有话要说,但彼得舅舅虽然严厉,却是像房子一样可靠的。哈莉雅特鼓励这位年轻绅士继续工作,并且拒绝了一起晚餐、见见“他的人”的邀请。她并不是特别想见丹佛公爵一家,也因此成功地避免了这件事。
“小心别翻下去,要不你也要掉下去了。海多克小姐——准备,拖!看看你能不能帮帮警员。学监——轻轻划一下,然后坐好了。”
“什么?”学监说,“老天啊!”
因为她们在拉扯刀一般锋利而强壮的水草,小船危险地摇晃起来。快船驶了上来,拉动了整片水流。哈莉雅特对着斯蒂文斯小姐大喊,叫她把桨拿出来,不要捣乱。两艘船碰在一起。女孩的头露出了水面,死一样惨白,毫无生气,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煤泥和暗色条纹状的杂草。警员支撑着她的身体。海多克小姐的双手都在水里,正用小刀削断那些邪恶地裹在她腿上的条纹状的水草。另一艘船因为太轻,当她的乘客触到船舷时,船身整个朝向船尾倾斜,一边的船舷几乎与水面平行了。
“不太看好,”哈莉雅特说,“但我认识她。我是说,我之前见过她的。上次见到她是在莫德林塔上。”
“稳住你的船,该死的!”哈莉雅特说,生怕又要多两具新的尸体,而忘记了她是在对谁说话。斯蒂文斯小姐根本没注意到;而爱德华兹小姐把身体压了过去;船身翘起的时候,水里的人也被提起来了。哈莉雅特稳稳地举着她的手电筒,这样营救者就能看清楚手里在做的事,看着顽强的水草松开了最后一圈,又滑回了水里。
“我不想看到她们搞成这个样子。对你的这匹小马,你怎么看?”
“最好把她放到这艘船上来,”警员说道。她们的船剩余的空间较少,但有较为强壮的手臂,平衡得也更好。她肿胀沉重的身体从一侧被拖上来,滴着水滚到海多克小姐的脚下时,小船晃了几下。
“这样才是个好姑娘。”学监接着往前走出了图书馆,并且对哈莉雅特说:
那名警员是个强壮有力的年轻人。他的动作惊人地迅速,立刻开始急救。女人们聚集在河岸上,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其他人也从船坞赶来帮忙了。哈莉雅特于是自告奋勇地应付起了人们不住的提问。
“我会的,真的,马丁小姐。我只想把这篇论文写完。要是写不完我会觉得不舒服的。写完我就会去吃点东西,然后上床睡觉。我保证我会的。”
“是的。是我们的一个学生。水性不好。知道她一个人划船出来我们就赶来了。太莽撞了。是的,我们担心她可能会出事。风太强,水流太强。是的。没有。确实违反规定。”(要是有听证会,可能还需要些别的解释。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很不明智。太冒险了。哦,是的。很不幸,这么冒险……”
“好吧,”学监说,“祝你好运,我也不想大惊小怪。但一定要理智一点。”
“她现在应该没事了,”警员说。
“请不用麻烦了,马丁小姐。我宁愿继续在这儿学习。我不想吃东西,对网球也不感兴趣——我宁愿你别来烦我了!”说到最后,她几乎有点歇斯底里了。
他坐起来,擦掉了眼睛上的汗滴。
“你当然会这样了,”学监直率地说道,“这就是你辛苦过头的信号,赶快停下来吧。现在就站起来,去给你自己找点吃的,然后拿本好小说看看,要不就找个人来和你打打网球。”
白兰地、毛毯。一小队郁闷的人群走在去船坞的路上,但总不如预想的郁闷。然后猛打了一堆电话,然后医生到了,然后哈莉雅特发现自己发着抖,有好心人正在给自己灌威士忌。病人好多了。病人没有大碍。那位能干的警察、海多克小姐和斯蒂文斯小姐的手被锋利的杂草几乎勒到了骨头,现在都包扎好了。人们不住地说啊说啊,哈莉雅特只希望他们没说什么蠢话。
“我好像没法思考了,”她坦承,“我会忘事,脑袋里一片空白。”
“好了,”学监在她耳边说道,“这一晚上折腾的。”
纽兰小姐看上去比刚才更紧张了。
“谁和纽兰小姐在一起?”
“拜托,”学监说,“把那该死的杜·康热还是迈尔-吕布克(6)还是随便谁扔到一边去吧,出去玩玩。每次都要我把那些要考试的学生赶到河边上和野外去,”她转向哈莉雅特,接着说,“我希望她们都能像坎伯当小姐一样——她比你晚几届。考试那学期她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了划船和网球场上,把派克小姐都吓到了,但她最后在古典人文科考试上拿了优等。”
“爱德华兹小姐。我已经警告过她,如果她能控制住自己的话,不要逼那孩子说话。我也跟那个好心的警员打了招呼。是事故,亲爱的,事故。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们用了你交代的说辞。你的头脑还是很清楚,不过斯蒂文斯小姐就有点不清醒了。开始大哭,然后说是自杀什么的。我会让她闭嘴的。”
“不是很疼,马丁小姐。”
“该死!”哈莉雅特说,“她干吗要这样做?”
“别这么傻了,”学监说,“在考试的这学期,只学习而不娱乐是很蠢的。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只能把你送走一周左右,强制休息,禁止你学习了。你头疼吗?看上去好像有点啊。”
“真是啊?你觉得她是故意想制造丑闻吗?”
那个女孩儿看上去吓了一跳,非常紧张。她把额头上的湿发拨到后面,而她的眼白显示出这是一匹坐立不安的小马。
“很明显有人想这么干。”
“我晚点再吃,马丁小姐。太热了,而且我想先把这篇语言学论文写完。”
“你不会认为斯蒂文斯小姐——?她救援的时候可是出了力的,你知道。”
“你还在这儿啊,纽兰小姐?你吃晚餐了吗?”
“是的,我知道。没关系,学监。我不这么认为,我努力不这么想。我本来以为她和爱德华兹小姐的船会早点到呢。”
她推开图书馆的大门,在书架的尽头停下来,拿出一本书确认里面的一条引语,然后带头在细长的图书馆房间里穿行。在靠近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苗条、苍白的女孩儿正在一大堆参考书中间用功。学监停了下来。
“我们现在先别讨论这个了。感谢上天,最坏的没有发生。那个女孩儿安全了,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掩盖这件事。”
“有时候我觉得,”马丁小姐说,“要是肖小姐没有成天去挖掘她的学生们的内心世界的话,说不定她还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些真正的信任。她很需要别人喜欢她,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对别人好,但别去烦他们,这是我的信条。那些羞怯的人,一旦被打扰,就会缩进他们自己的壳里去,而那些自大的人大谈特谈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而已。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法。”
当身心疲惫、缠了绷带的营救者们再次坐在院长的房子里时,已经接近早上五点了。每个人都在赞扬别人。
哈莉雅特笑着站起来,和学监一起走了。
“范小姐,你真是太聪明了,”学监说,“竟然能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会去那个特别的地方。我们能及时赶到真是幸运。”
“她现在正在图书馆里呢,我猜,”学监说,“晚餐之前我还看见她在那儿拼命用功——跟往常一样不去大厅吃饭,我差点就跟她说上话了。来散散步吧,范小姐。如果她在那儿,我们就把她赶出来,也是为了她的心理健康着想。不管怎么说,我自己也想去找本资料。”
“这我可不怎么确定,”哈莉雅特说,“我们可能没做什么好事,反而帮了倒忙。你有没有意识到,她是看见我们来了,才下定决心跳下去的吗?”
“嗯,”哈莉雅特说,“决定怎么处置我的摇摆票之前,我得先好好观察一下我的这匹马。你们谁得把她指给我看看。”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没有追赶她,她可能根本不会跳吗?”
“如果家里有事的话,她应该会告诉我的,”肖小姐说,“我一直很鼓励学生们和我谈心。当然,她是个很内向的女孩儿,但我已经尽全力让她变得开朗些了,我非常确定如果她心里有事,我是会知道的。”
“很难说。她在拖延。真正促使她跳的,是另外一艘船上的那声大喊。对了,是谁喊的?”
“或许她是在担心家里的事情吧,”古德温太太说。她在五月九日回到了学院,她儿子的病情幸运地好转了,虽然还没有痊愈。她的样子很焦虑,令人同情。
“我喊的,”斯蒂文斯小姐说,“我转过头看见了她,所以我就喊了。”
“她的功课没有任何问题,”肖小姐说,“她看上去确实有些苍白,但我猜那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你看见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我想她似乎有些困扰,有些紧张不安,”总务长说,“她太过用功和一丝不苟了。她的学业还没有什么问题吧?”
“站在独木舟上。”
“这么说真不厚道,”肖小姐愤慨地说,“没人有权利说这种话。”
“不,不是的,”爱德华兹小姐说,“你喊的时候我张望了一圈,她当时刚要站起来。”
“有人说她最近精神萎靡不振,有可能参加不了考试了。”
“你才搞错了,”斯蒂文斯小姐反驳道,“我说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刚要跳,所以我才喊出来阻止她。你不可能越过我看见她的。”
“是的,”肖小姐说,“但你们刚才在说纽兰小姐什么?范小姐,你不会要把这么好的机会给卖掉吧?因为,相信我,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她拿的是拉蒂莫奖学金,而且她功课做得好极了。”
“我看得很清楚,”爱德华兹小姐说,“范小姐说得很对。她就是听见喊声才站起来的。”
“男人,”希利亚德小姐说,“对室内的闷浊空气有种偏爱。”
“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总务长固执地说。
“天气热的时候,”哈莉雅特说,一边把她的椅子重新拉回树荫下,“男人比较有常识,知道要待在室内,那里更凉快。”
“真遗憾你们没带掌舵的去,”学监说,“在她后面,没有人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么好的天气,能在户外坐坐也挺好的,”希尔佩里克小姐建议道,语气几乎有些抱歉(因为她的学生时代刚过去不久),“而且她们也不觉得这看起来有多糟糕。”
“没什么必要争论这个了,”院长有些尖刻地说道,“悲剧总算被避免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对每个人都十分感谢。”
“我不知道,”爱德华兹小姐说,“我觉得女人天生就没有什么条理,她们的脑筋就跟野餐盘一样,比较凌乱。”
“我反对这个暗示,”斯蒂文斯小姐说,“说是我促使那个不幸的女孩自我毁灭的。至于说我们不应该跑去搜寻她——”
“他们更传统,更有纪律,就这些了,”希利亚德小姐说。
“我从没有那样说过,”哈莉雅特疲惫地说,“我只是说,如果我们没去,那就有可能不会发生。但我们当然要赶去。”
“即便是你也承认男人也是有一些美德的啊,”肖小姐说。
“纽兰小姐自己是怎么说的?”学监询问道。
“她们总是很想表现得像男人一样,”希利亚德小姐讽刺地说,“但我发现这种相似并不包括对学院的场地表示尊重。”
“说,我们为什么要烦她?”爱德华兹小姐回答,“我对她说。别做个不体谅人的小混蛋。”
“当然不行。她们自己很清楚这是不允许的。为什么这些读本科的女孩子都这么邋遢?”
“可怜的孩子!”肖小姐说。
“纽兰怎么了?”肖小姐加入她们,问道。她们正在学者花园里喝咖啡。“对了,学监,你能不能出个告示,让她们不要坐在新方庭的草地上?我已经赶走两批人了。我们总不能让她们把这个地方搞得就像马格特海滩一样吧。”
“如果我是你,”爱德华兹小姐说,“我就不会对这些人这么心软。一点束缚才对她们有好处。你让她们谈论自己谈得太多了——”
“那很让人担心,”哈莉雅特说,“或许我应该趁着现在赔率还不错,先把一半的赌票卖掉。我同意埃德加·华莱士(5)说的,‘给我一匹把他的燕麦全部吃掉的笨马。’有人想买纽兰吗?”
“但她根本没对我说什么,”肖小姐说,“我已经很努力让她开口了。”
“那更糟糕,”总务长说,“我不信任那些在最后一学期发奋的学生。范小姐,要是你这匹小马最后被淘汰,我一点也不会吃惊。我觉得她太紧张了。”
“要是你别去烦她们,她们会说得更多的。”
“纽兰的问题倒不是成天跑到河上去玩,”学监说,“这个孩子很用功。”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都上床睡觉吧,”马丁小姐说。
“而且把房间弄得乱糟糟的,还得校工去打扫,”总务长抱怨道,“要是房间里塞得都是脏兮兮的碗盆,几乎不可能在十一点以前打扫完毕。”
“这一夜啊,”哈莉雅特像条狗一样筋疲力尽地蜷在床上时说,“真是俗丽之夜!”她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跳来跳去,就像麻袋里的猫咪,带来庞弗雷特先生和那个副督察的影像。现在看起来,他们似乎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了。
“她们应该要来吃饭的,”学监说,“她们的确可以说刚从河边回来,不想换长袍,宁愿穿着睡衣在房间里吃个鸡蛋就算了;但一个煮鸡蛋加一罐沙丁鱼的营养肯定没法帮她们撑过学位考试的。”
(1) 这两段均引自《忧郁的解剖》。
“不过她这学期的状态似乎不大好,”总务长说,“我希望她不会把身体搞垮什么的。那天我还跟她说,她不应该总不来大厅吃饭。”
(2) C·P·斯诺(C. P. Snow,1905—1980),英国小说家,科学家。小说《搜索》(The Search)是他1934年的作品。
“你应该不认识她,”学监说,“她是个很害羞的孩子。但肖小姐觉得她拿一等应该不成问题。”
(3) 考试楼(Examination School),牛津高街上的一栋建筑,专门用于学生考试。
于是夏季学期开始了,在美妙的斑驳的阳光下,四月随着风旋转着脚步离开,灿烂的五月随之到来。郁金香在学者花园里跳着舞;山毛榉绿叶的边缘被镀上金光,又扑向朴素的大树;谢尔河上小船们行驶在长出新芽的河岸之间,而连接伊希斯的宽阔河道已经被训练的八人划艇队占满了。黑色的长袍和夏天的连衣裙飘过城市的街道,穿过学院的大门,和绿色光滑的草坪与银褐色古老的石墙一起,无心地构成了一幅隽永的图画;机动车和自行车危险地并排行驶着,通过狭窄的转弯路口,留声机发出的爵士乐曲调在莫德林桥下的水路到远处新建的旁道之间大声播放着。日光浴者和凌乱的茶会在什鲁斯伯里旧方庭四周又不雅地出现了,护墙板和窗台上晾着新擦亮的网球鞋,就像突然开放的奇怪、苍白的花朵一样,日光浴的服装在学院里四处飘扬,俨然成为时尚的标志,为了学院着想,学监只好被迫针对它们颁发特别规定。热情的老师们开始像母鸡孵小鸡一样温柔地孵化那些带着奖学金的成熟鸡蛋,并且等着三年之后,在考试楼(3)里看看能抚育出什么样的小鸡来;学位候选人们忽然意识到她们只剩不到八周的时间(4)来弥补错过的讲座和浪费掉的学习时间了,她们飞一般地在博德利图书馆和教室之间,拉德克利夫屋图书馆和辅导课之间跑来跑去;至于匿名信那一点恶意的水滴,相比于从考生嘴里源源不断流出的对考官一贯的咒骂,这些就被淹没和遗忘了。在热火朝天的学习气氛中,疯狂的日常事务也丝毫没有减少。有一天高级活动室在以赌马的形式预测学位考试的结果排名,哈莉雅特分到了她的“两匹赛马”,其中一位纽兰小姐,据说很受欢迎。哈莉雅特问她是谁,印象中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她。
(4) 在牛津大学,一学年分为三个学期,每学期只有八周,很多院系会把新课都安排在前两个学期教完,第三学期即夏季学期仅仅用来复习备考。
另一件琐碎但很奇怪的小插曲,发生在这学期的第三个星期一,一个勤奋的一年级学生激动地投诉说,她在小说图书室的桌子上留了一本打开的普通现代小说,下午她去了趟河边,之后想把它拿回来时,却发现这本书中间有好几页——就是她正在读的那几页——被撕了下来,扔得满屋子都是。那个一年级学生拿的是一个郡政会的奖学金,就像只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穷,急得都要哭出来了;那真不是她的错;她需要赔那本书吗?问题汇报到学监那里后,她说不用赔;这肯定不是那个学生的错。她把这桩恶行记了下来:“C·P·斯诺的《搜索》(2),第327至340页被撕掉,5月13日”,然后把这条信息告诉了哈莉雅特,后者也把它写进了她为这次事件所作的日记,里面类似的条目还有:“3月7日——德·范恩小姐收到辱骂信件”,“3月11日,希利亚德小姐和莱顿小姐收到类似信件”,“4月29日——弗拉克斯曼小姐收到哈培鸟图画”,现在她的列表已经很长了。
(5) 埃德加·华莱士(Edgar Wallace,1875—1932),英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
得益于这样的安排,匿名信作者停下了她的暴力示威。的确还是有几封匿名信陆续寄来,里面包含了对不同人的下流影射和扬言要报复的威胁。哈莉雅特尽可能多地仔细检查了她听说的或者能够拿到的信件——她注意到,到目前为止,高级活动室的每一个成员都曾被匿名信骚扰,除了古德温太太和希尔佩里克小姐;此外,三年级学生开始收到关于她们前途的恶毒诅咒,而弗拉克斯曼小姐收到的,则是一幅画得很难看的图画,上面是一只哈培鸟正在撕裂砧板上一位男士身上的肉。哈莉雅特曾试图以此排除派克小姐和伯罗斯小姐的嫌疑,因为她们铅笔画都画得相当娴熟,因此不可能炮制出如此拙劣的图画,哪怕是故意的都不可能;然而她发现,虽然她们俩的手都很巧,却不是左右手都巧,如果她们用左手,画出来的效果应该就和匿名信作者画出来的差不多糟糕,甚至更糟糕。派克小姐在看到哈培鸟的图片时,确实指出这张图在好几个方面和那个经典的怪物形象都不符合;但同样的,由专家去假装无知是很容易的;也或许她急于引起别人的注意,才把图画中的错误指出来,那这样一来,这个举动既可以作为对她有利的证据,也同样可以反过来理解。
(6) 杜·康热(Du Cange,1610—1688)和迈尔-吕布克(Meyer-Lübke,1861—1936)分别是法国和瑞士的文字学家。
由于新图书馆楼的建成,学院进行了住宿楼的重新分配,再加上爱德华兹小姐的到来,夏季学期一开学,学院管理层的人手大大增加了。巴顿小姐、伯罗斯小姐和德·范恩小姐搬进了图书馆一楼的三个新套间;希尔佩里克小姐被转移到新方庭,其他人的住宿也多多少少进行了调整;这样都铎楼和伯利楼里就完全没有老师居住了。马丁小姐、哈莉雅特、爱德华兹小姐和利德盖特小姐组成了一个巡逻小组,以保证新方庭、伊丽莎白女王楼和图书馆大楼在夜间都有人不定期地查访,而学院所有的可疑动向也随时能有人留意到。
(7) 括号内原文为拉丁文。
——同上(1)
(8) 这句话引自莎士比亚戏剧《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第四场第三幕,当剧中人物波罗温(Berowne)争辩说男人们应该为了追求爱情而放弃学业时,他说:“勇气之爱难道不是赫拉克利斯,仍在赫斯珀里得斯花园之树上攀爬吗?”此处莎士比亚引用的典故是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利斯十二项任务中的第十一个,即摘取由巨龙把守的赫斯珀里得斯花园里种植的苹果树上的金苹果。
头脑在身体上的运行才最有效,产生于人的热情和不可思议的烦恼,比如忧郁、绝望、残酷的疾病,有时还有死亡本身……那些生活在恐惧中的人永远找不到自由、决心、安全感,永远不会快乐,取而代之的是持续不断的疼痛……它通常会导致疯癫。
(9) 在牛津朗宽街(Broad Street)上,三一学院对面的谢尔德尼剧院(Sheldonian Theatre)外墙竖立着一些石刻雕像,最早的一批十四个是1669年完成的。当初这些雕像代表的是哪些人已经不可考,在漫长的岁月中,人们习惯了叫它们“皇帝像”(the Emperors)。1868年这些雕像被替换,遗憾的是,替换它们的石雕所用的石头质量欠佳,很容易被腐蚀,于是在当时(也就是本书作者塞耶斯身在牛津的年代)它们又被称作“无面的恺撒”。这一批1970年被再次替换,如今我们在牛津看到的石雕和二十世纪初作者小说里写到的,也不是同一批了。
——罗伯特·伯顿
(10) 克拉伦登楼(Clarendon Building)是1711至1715年间在牛津朗宽街上修建的一栋地标式的建筑,紧邻博德利图书馆和谢尔德尼剧院,归牛津大学所有。十九世纪初是牛津大学出版社所在地,也有一部分作为大学行政机构的办公室使用。1975年它被移交给博德利图书馆,为大学高级成员提供会议室和办公室。
白天里的郁金香(就是我们的草药学家称之为水仙花的东西),是一种美丽的花朵,在阳光下舒展着自己;但当太阳落下,或风雨来临,它便隐藏、憔悴,不复欢乐……爱人们亦是如此。
(11) 科菲多亚国王(King Cophetua)是一位非洲国王,传说他一直对女性没有兴趣,直到他遇到了一位行乞的女人,决定娶她为王后。上文提到的《爱的徒劳》的同一幕,莎士比亚也提到了这个故事。另外它还出现在塞耶斯的另一部小说《烈性毒药》(Strong Poison)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