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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没错,”哈莉雅特急忙说,害怕她又一次哭出来了。“布里格斯小姐呢?她看上去是个好人。”

“是的——但那并不是教育上的优势。另外,牛津也没有烹饪学校,而我必须得上牛津,你知道,或者剑桥,因为这样才有机会交到正确的朋友。只不过我根本没交到任何朋友。她们都讨厌我。现在可能没那么恨我了,因为这些野蛮的匿名信——”

“她特别善良。但这样我就总要对她心存感激。这也让人郁闷,让我很烦恼。”

“好的厨师可以赚很多钱的,”哈莉雅特说。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哈莉雅特说,这句话给了她正中靶心的一击。“我知道。感激这感觉就是很讨厌。”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最后擤了下鼻子,又拿起一支香烟,说,“我想我可能会想做个厨师,或者是护士,不过我觉得我更擅长的还是烹饪。只是,你看,这正是我母亲一直想让人扭转的观念,女人们不应该局限于这两种职业。”

“而现在,”卡特莫尔小姐犀利坦率地说,“我还要对你心存感激了。”

“那你本来喜欢什么呢?我是说,假设关于你婚约的复杂情况没有发生的话。”

“不需要。我不过是从我的出发点考虑,顺便切合了你的。但我要告诉你,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做。我会停止做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因为那些事很容易让你欠别人的人情。我也会停止追逐其他学生,因为这会烦死他们,也会打扰他们的功课。我会埋首于历史,通过考试。然后我会转过身说,‘我已经完成了你们让我做的,现在我要去做个厨师了。’并且好好做下去。”

哈莉雅特并不吃惊。

“你会吗?”

“哦!但他们说订不订婚没什么区别。每个女人都应该上大学接受教育,即便她已经结婚了。而现在,当然他们会说我至少还有自己的学术生涯,这多好啊。可我就是没法让他们了解我恨它!他们不明白,在一个人人都在谈论教育的环境里长大,会让你连这个词的读音都讨厌的。我讨厌教育。”

“我猜你想要被人好好照顾,就像袋鼠老人(5)一样。嗯,好的厨师也可以。然而,你已经开始在这里学习历史了,你最好还是先花心思在这上面。这对你没有害处的,你知道。一旦你学会了如何处理你的学科——任何一门学科——你就学会了处理一切学科的方法。”

“我很好奇,如果你不愿意来,而且又订婚了,他们为什么非要送你来牛津。”

“好吧,”卡特莫尔小姐以一种相当不确定的口吻说,“我会试试。”

“我不介意来牛津,不是那么介意,”卡特莫尔小姐接着说,“因为我已经跟别人订婚了,而他也要来,所以我想这应该很好玩,那些愚蠢的老气的学科也不成什么问题。但现在我和他不再有婚约了,那我干吗还要在乎所有这些死人的历史啊?”

哈莉雅特带着怒气离开了,并且找到了学监。

哈莉雅特想,卡特莫尔小姐或许就是牺牲的受害者。

“你们为什么把这些人送到这儿来?让她们自己难受还占了其他那些可能真正享受牛津的人的位子?我们没有空间容纳那些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学者的女人。男子学院完全可以有一些热情的普通毕业生,他们可以到处赌博,学习体育比赛,这样他们到私立小学教书的时候就可以继续赌博和打体育比赛了。但这个可怕的小恶魔甚至都不热情,她就是一团糟。”

“我不想来的;我从来就不想。是我的父母一直很热衷。我母亲就是那种致力于为女性争取开放权的人之一——你知道——职业和其他的事情。我父亲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大学的讲师。他们都做了很多牺牲什么的。”

“我知道,”学监不耐烦地说,“但女校老师和父母们都那么糊涂。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我们也不总能把她们的错误剔除出来。这不,我的秘书——被叫走了,就在我们都这么忙的时候,因为她那个烦人的小儿子在他那个要命的学校里被传染了水痘。哦,天啊!我不该这么说话的,毕竟他是个娇弱的孩子,而且孩子当然是放在第一位的,但这太让人受不了了!”

“那么,”哈莉雅特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我准备走了,”哈莉雅特说,“真遗憾你要工作一个下午,而我还在这儿打扰你。对了,我还想告诉你,昨晚那件事,卡特莫尔有不在场证明。”

卡特莫尔小姐断断续续地说着,大意是,她恨学院,也憎恶牛津,对这些机构毫无责任感可言。

“她有吗?很好!这也算进展了。虽然我猜这意味着我们这个可怜的群体更可疑了。不过,事实就是事实。范小姐,昨晚方庭的声音到底是什么?那个陪同你的年轻男士又是谁?今天早晨在活动室我没有问,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希望我问。”

“你可以把这些都忘了,”当受害者的抽泣声弱下去一点时,哈莉雅特说,“但一定不要再干那些蠢事了。牛津不是让你干这个的地方。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追逐小伙子——上帝知道,他们满世界到处都是。但浪费掉这一生中最无与伦比的三年是很可笑的。而且这对学院不公平,对牛津的其他女性也不公平。如果你非要做傻事的话就做吧——在我那个时候我也曾是个傻子,大多数人都是——但天杀的到别处去犯傻吧,不要在这个会让别人失望的地方。”

“我的确不希望,”哈莉雅特说。

哈莉雅特注视了她几分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张干净的手帕,默默地递给她。

“现在你仍不想说吗?”

“哦——哦——哦!”卡特莫尔小姐突然哭了起来。

“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场合说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宽容。’(6)

“是的。”

学监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二加二等于四。好吧,我相信你。”

卡特莫尔小姐抬起头来。

“不过我想建议,重新在学者花园的墙上装上墙头钉。”

“假如,”哈莉雅特说,“这愚蠢的事件没有恰好证明你不是在学院作案的那个疯子,我会向学监报告的。正因为这样,这个插曲有了它自己的用处,我也就倾向于放你一马了。”

“啊!”学监说,“好了,我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大多数都只是讨人厌的事情,他们想把自己变成英雄或女英雄。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也是爬墙最严重的时期。他们用这个打赌。得在学期结束前把它解决了,烦人的小疯子们。都一样,这是不允许的。”

“谢谢你,”卡特莫尔小姐气若游丝地说。

“我希望,它不会再发生了,尤其是这类事件。”

“有什么意思呢?”哈莉雅特说,“你几乎把记录表里所有的罪都犯了一遍,却根本没从里面得到一点乐趣,不是吗?你没有许可却在晚餐时间之后跑到一个男人的房间里开会,而且你本来就不应该有许可,你是擅自闯入的。这是对公共秩序的冒犯,也是违反规定的。不管怎么说,你九点以后外出,却没有在本子上登记。这就要罚你两先令。你没有晚归许可,却在十一点一刻之后才回到学院——这要罚五先令。事实上,你是午夜之后才回来的,就算你有许可,那也要罚十先令。你翻了墙,为这个你应该被禁足;最后,你喝得大醉,为了这个你应该被开除。此外,它同样是对公共秩序的冒犯。作为囚犯,你有什么要说的?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你免于刑罚?来抽根烟。”

“很好。我去跟总务长说说——以泛指的方式——关于墙头钉的事。”

卡特莫尔小姐软弱无力地表示了同意。

哈莉雅特换了条裙子,掂量了一下她将要参加的派对是多么荒唐。显然,庞弗雷特先生视她为对抗弗拉克斯曼小姐的保护伞,而法林登先生视她为对抗庞弗雷特先生的保护伞,至于女主人弗拉克斯曼小姐,根本就不想让她去。遗憾的是她无法下手抢夺法林登先生,不然这就是一个完整的追逐链了。但要她被法林登先生拜伦式的侧脸打动,她还得再年轻点,或是再老点;不过继续站在圈外,起到缓冲作用,可能反而更有趣。然而,她的确很不喜欢弗拉克斯曼小姐,因为她处理卡特莫尔事件的方式。她穿上一套剪裁极好的外套和裙子,戴上一顶漂亮得无懈可击的帽子,然后出发去进行她下午行程的第一项。

“好了,”哈莉雅特说,“你真是个小傻瓜,是不是?”

她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庞弗雷特先生的那栋楼,并且立刻找到了庞弗雷特先生本人。她在黑暗中登上古老的楼梯,经过其中一扇紧闭的门,史密斯先生,一扇引人注目的橡木门,巴奈吉先生,然后是一扇打开的门,霍奇斯先生,他似乎正在招待一大群吵闹的男性友人。她忽然意识到楼上一层有人正在吵架,很快庞弗雷特先生出现在她面前,就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和一个背对着楼梯的男人争论着。

庞弗雷特先生来回一定都跑得非常快,因为解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大束玫瑰花。这剂药效力很强,不仅让卡特莫尔小姐出现在大厅里,还让她吃下了午餐。她离开的时候哈莉雅特追了上去,并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你可以下地狱了,”庞弗雷特先生说。

“非常感谢你,”哈莉雅特说。

“是的,先生,”那个背影说,“但是,我去找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如果我去告诉她我看见你推着她翻墙——”

“如果她没做,我当然很高兴了。很好,我会告诉里奥。”

“去死吧!”庞弗雷特先生大叫,“你能不能闭嘴?”

弗拉克斯曼小姐,又困惑又气愤,而且明显不是很清楚她在哈莉雅特面前是个什么状况,带着怨气说:

此刻,哈莉雅特踏上了最上面一层台阶,对上了庞弗雷特先生的目光。

“大家似乎都很感兴趣,”哈莉雅特尖锐地说,“对你最开始的误会,我不怪你,但既然现在已经澄清了——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我想再把卡特莫尔小姐当作替罪羊就太不公平了。在你们年级你还是很有影响力的。你能尽力做到吗?”

“哦!”庞弗雷特先生吓了一跳,说。然后转向那个男人,“现在滚吧,我正忙着。你最好再来一趟。”

“你似乎对我的私事非常感兴趣啊,范小姐。”

“真受女士们欢迎啊,不是吗,先生?”那个男人很不友好地说。

“你无所谓,但是你先开始传播关于她的谣言的;现在轮到你去把它们停止了。我想应该告诉法林登先生事情的真相了,这样才公平。如果你不去告诉他,那我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让哈莉雅特惊讶的是,她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告诉你,”弗拉克斯曼小姐说,“这件事这样或那样,我根本无所谓。”

“天啊,朱克斯,”她说,“真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不管怎样,”哈莉雅特说,“你或许很高兴知道,这愚蠢的事件还是有点好的效果的。卡特莫尔小姐现在已经完全洗清撰写匿名信和制造其他事件的嫌疑了。所以最好还是对她礼貌些,你不觉得吗?”

“你认识这个家伙?”庞弗雷特先生说。

“我不可能去当瓦奥莱特·卡特莫尔的监护人的。”

“我当然认识,”哈莉雅特说,“他曾经是什鲁斯伯里的门卫,然后因为小偷小摸被开除了。我希望你现在改邪归正了,朱克斯。你太太好吗?”

“没有;但你有做任何事阻止它的发生吗?你本可以阻止的,不是吗?”

“还行,”朱克斯闷闷不乐地说,“我会再来的。”

“这跟我没有关系,”她说,“这件事闹起来了吗?”

他想赶快溜下楼梯,但哈莉雅特的雨伞正放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刚好挡住了下楼的路。

弗拉克斯曼小姐看上去惊呆了。

“嗨!”庞弗雷特先生说,“我们现在就来听听吧,再回来聊一分钟,怎么样?”他伸出强有力的胳膊,一把把不情愿的朱克斯拽了回来。

“是的,我们见过面,”哈莉雅特说,“昨晚你为什么不带卡特莫尔小姐一起回来呢?尤其是你肯定也看到了,她身体不舒服。”

“你不能在我过去那些事情上做文章,”朱克斯轻蔑地笑着说,同时哈莉雅特跟着他们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身后的橡木门。“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它跟我刚才提到的那件小事根本没关系。”

“我不知道你还认识雷吉·庞弗雷特,”弗拉克斯曼小姐说。

“什么事?”哈莉雅特问道。

情况再清楚不过了,弗拉克斯曼小姐不想哈莉雅特去,法林登先生不想庞弗雷特先生去,庞弗雷特先生不想去,而她在这个愚蠢的情境下开始享受小说家那种邪恶的快感了。既然这几个人没办法斯文有礼地把问题解决,邀请最终被接受了。庞弗雷特先生和法林登先生一起踏上了街道;弗拉克斯曼小姐也只得不情愿地陪范小姐走回了方庭。

“这个混蛋,”庞弗雷特先生说,“伸着该死的脖子跑来说,如果我不用钱封住他的嘴,他就会把昨晚发生的事传得到处都是。”

“怎么办呢?”哈莉雅特把问题推给庞弗雷特先生。

“敲诈,”哈莉雅特带着极大的兴趣说,“这是很严重的罪名。”

“我说,”法林登先生突然记起了什么,说,“你就是那位范小姐?小说家……你是!那么,这么说吧,你必须得来。我到时候就是新学院最被嫉妒的人了。我们都是侦探小说迷。”

“我可没提钱,”朱克斯似乎受伤了,“我只是告诉这位绅士,我看见了某件不该发生的事情,而它让我很不安。他说我可以下地狱了,所以我说这样的话我就去找那位女士。我在被我的良知折磨,没看出来吗。”

“这个——”哈莉雅特说。现在换成弗拉克斯曼小姐不高兴了。

“很好,”哈莉雅特说,“我就在这里。说吧。”

“那你们不就可以一起来吗,喝完茶以后?”法林登先生说,“总能再塞下一个人,就像凯瑟琳说的。”他转向哈莉雅特,“我希望你能来,范小姐。我们会很荣幸的。”

朱克斯瞪着她。

“哦,不,”庞弗雷特先生说。

“我知道了,”哈莉雅特说,“昨晚你看见庞弗雷特先生帮助我翻墙进什鲁斯伯里,因为我忘记带钥匙了。说起来,你在那里做什么呢?带着什么目的在闲逛吗?那你或许也看见我又出来了,感谢了庞弗雷特先生,并且邀请他进去,在月光下看看学院里的建筑。如果你等的时间足够长,你还会看见我又送他出来了。怎么样。”

“换个时间也没关系,”哈莉雅特说。

“我不觉得这是很好的行为,”朱克斯窘迫地说。

“对不起;恐怕我有安排了。范小姐要来我这里喝茶。”

“或许吧,”哈莉雅特说,“但假如学院的高级成员选择用一种非常规的方式进入学院,我不认为谁有权阻止她们,你当然更没有。”

庞弗雷特先生似乎认为还有别人的脾气也不太好,所以他的回答比哈莉雅特期待的还更大胆: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朱克斯说。

“那我们肯定可以再塞一个进去了,”弗拉克斯曼小姐说,“别管里奥了,雷吉;他今天早上脾气不好。”

“我也没法证明,”哈莉雅特说,“学监看见了庞弗雷特先生和我,所以她可以。不太可能会有人相信你。庞弗雷特先生,你为什么不立即把完整的故事告诉这个人,来安抚他的良知呢?对了,朱克斯,我已经告诉学监她应该装上墙头钉了。它对我们可能很方便,但却不够高,不能挡住窃贼和其他的不良分子。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在那里闲逛了。最近有些人的房间里丢了一两样东西,”她补充道,里面也有几句实话,“最好那条路也特别监控起来。”

“我想是的,”法林登先生的语气很不客气,“反正肯定会有一大堆人的。”

“那些都不能,”朱克斯说,“不能污蔑我的人品。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确定我最不想给你这样的女士带来麻烦了。”

“我们六点钟要办一个派对,”弗拉克斯曼小姐接着对庞弗雷特先生说。她扯下她的学士长袍,然后随手把它塞进了自行车篓。“打算来吗?在里奥的房间,六点钟。我想我们还有空间装得下雷吉,不是吗,里奥?”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庞弗雷特先生说,“或许你想让我留点什么给你来帮你记住。”

庞弗雷特先生把新学院的法林登先生介绍给哈莉雅特,又嘟囔着说她当然也认识弗拉克斯曼小姐。弗拉克斯曼小姐冷冷地看着哈莉雅特,一边说着她有多么喜欢那天晚上她关于侦探的讲座。

“不要攻击我!”朱克斯叫道,一边退到了门口。“不要攻击我!别打我!”

“哈啰,庞弗雷特!”法林登先生回答,“拜伦式的”这个词形容他恰到好处,哈莉雅特想。他有很高贵的轮廓、浓密的栗色鬈发、热情的褐色眼睛和郁郁寡欢的嘴唇。见到庞弗雷特先生,他并不怎么高兴,至少没有庞弗雷特先生见到他那么高兴。

“如果你那张脏脸再在这里出现,”庞弗雷特先生一边开门,一边说,“我会把你踢下楼,直接踢进方庭里。听到了没?现在滚吧!”

“哦早上好,”庞弗雷特先生说,看上去吓了一跳。之后,看到那个学生的肩膀后面又出现了一张帅气的面孔,他的语气变得镇定多了,“哈啰,法林登!”

他一只手用力打开橡木门,另一只手则用力把朱克斯从门里推了出去。撞击声和一句咒骂显示朱克斯已经快速地退到楼梯口那里了。

“哈啰,雷吉,”那个年轻女人叫道,“在找我吗?”

“呼!”庞弗雷特先生回来的时候大声说道,“啊!那真是太棒了!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庞弗雷特花了很大力气表达了他的兴奋,然后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门口,就在那里,几乎快要跨出去的瞬间,他不得不退回来,给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个子、黑皮肤的学生让路。

“很明显啊,其实就是虚张声势,真的。我不认为他认识卡特莫尔小姐。而且我很奇怪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好吧,”哈莉雅特说,“我会去的。非常感谢你。”

“我出来的时候,他肯定跟踪我回来了。但我不是从这扇窗户进来的——显然——所以他是怎么——?哦!是的,当我敲布朗的窗户把他吵醒的时候,我记得他探出头说了一句,是你吗,庞弗雷特?粗心的家伙。我要跟他谈谈……我说,你好像是所有人的守护天使,不是吗?太厉害了,在哪儿都能保持聪慧。”

哈莉雅特正要开口拒绝,但当她看着庞弗雷特先生,心就软下来了。他有一只年幼的大型犬所拥有的那种吸引力——某种可爱的荒唐。

他用那双小狗一样的眼睛看着她。哈莉雅特笑了,此时罗杰斯先生端着茶进了房间。

“我知道,我知道,”庞弗雷特先生忧郁地说,“你就是不想我再出现在你的视野范围内了,肯定的。但我真的希望你什么时候能来做客,见见老罗杰斯。他现在也后悔死了。来喝杯茶吧,或喝杯酒,什么都行,就今天下午,来吧。就算是表示你没有生我们的气。”

罗杰斯先生在上大三——高个儿、黑皮肤、活泼开朗,满心都是肤浅的悔过。

“不是在牛津。我得说我从来没有机会喝它;最好是很难喝。另外,越快越好。”

“所有这些事情,到处乱逛、狂欢痛饮都很堕落,”罗杰斯先生说,“我们为什么要做呢?因为有人说这很好玩,然后你就相信了。你为什么要相信呢?我简直无法想象。你应该更客观地看待它们。这件事本身是美好的吗?不。那么我们就别做。对了,庞弗雷特,你扒了卡尔佩珀的裤子,有人来找你谈这件事了吗?”

“你是在哪儿学到这个的?”他说。

“我等着呢,”庞弗雷特先生说。

庞弗雷特先生一脸崇敬地看着她。

“是啊,卡尔佩珀就是个毒瘤。他真让人恶心。但扒掉裤子他就会好看些吗?不会,苏格拉底在上,他不会的。他会变得更难看。如果有人的裤子要被扒掉,那个人最好有两条禁得起曝光的腿——比如你的,庞弗雷特。”

“把这个在药剂师那里调好,再拿回来。我真不愿意自己跑去找结节性肝硬化的药方。”

“那你试试,”庞弗雷特先生说。

“你可以的,”哈莉雅特说。她从他的胳膊下面抽出他的课堂笔记本,在上面写了起来。

“不管怎样,”罗杰斯先生接着说,“扒人裤子其实没什么意思,也很过时。我也不鼓励用任何现代的方式曝光那些毫无美感的双腿,我不拥护这个。我要重塑我的性格。从今以后,我会只考虑事物本身的内在价值,别的都不考虑,也不会被任何公众意见的压力所影响。”

“上帝保佑你!”庞弗雷特先生说,“我也很走运。我有个朋友的窗户位置特别好,朝西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就这样!但愿我能帮上点什么忙——”

既然罗杰斯先生已经用这么愉快的方式坦白了他犯的错误,也承诺了改正,他便优雅地转换话题,聊起了大家都感兴趣的事情。大约五点钟的时候,他离开了,同时还抱歉地嘟囔着他的功课和助教之类的事情,好像它们一点都不要紧似的。此时,庞弗雷特先生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就像有些很年轻的男人偶尔和比他们年长的女性单独相处时表现的那样,他和哈莉雅特聊了一大堆自己对人生意义的看法。哈莉雅特一边听,一边尽可能地表达了精神上的理解;但当三个年轻男人闯进来向庞弗雷特借啤酒,并且留下来继续越过主人的头顶争论科米萨耶夫斯基(7)时,她确实有轻微的被解救的感觉。庞弗雷特先生似乎有些介意,最后他终于有机会行使主人的权力,宣布说现在该去新学院参加小法林登的派对了。他的朋友们有点失望地放他走了,可还没等哈莉雅特和她的同伴完全离开房间,他们就霸占了屋里的扶手椅,接着争论起来。

“没有。”

“很能干的家伙,叫马斯顿,”庞弗雷特先生尽量愉悦地说,“在牛津大学戏剧协会很有点名气,假期都会在德国过。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对戏剧那么热衷。我喜欢好的戏剧,但我不理解所有这些理论,什么风格处理和平面视角之类的。不过,我猜你懂吧。”

“哦!……很遗憾……我希望,没有闹起来吧?”

“一点也不懂,”哈莉雅特开心地说,“我敢说他们也不懂。反正,我知道我不喜欢那些所有演员一直在台阶上下翻滚的戏,或者是那种灯光打得特别有艺术气息,导致你什么都看不见的戏,或者那种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舞台中央那个奇形怪状的旋转物到底是干什么用的的戏,如果它真的有用的话。它会让我出戏。与此相比,我宁愿去霍尔本皇家戏院找点通俗的乐子。”

“宿醉很严重,跟预想的差不多。”

“你会吗?”庞弗雷特先生期待地说,“你不会愿意假期和我一起到伦敦看一场戏吧,你愿意吗?”

“哦!……卡特莫尔小姐怎么样了?”

哈莉雅特模模糊糊答应了,这似乎让庞弗雷特先生格外高兴。很快,他们发现自己坐在法林登先生的起居室里,身边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本科生,根本没有空间移动手肘,想喝点雪莉酒吃点饼干都很困难。

“一点也不合适,我也没感觉到温柔。”

人实在太多了,从头到尾哈莉雅特都没找到弗拉克斯曼小姐。然而,法林登先生确实,越过重重困难,带了一大群想要讨论侦探小说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过来。他们好像都读过许多这一类的文学作品,不过其他类型的几乎就没读过。哈莉雅特想,如果侦探小说是一门学科,它有相当大的机会可以招到一批优等生了。可她觉得,心理分析法的潮流,从她的年代开始,已经渐渐过去了:她的直觉告诉她,对行动和有形事物的需求开始成为主流。战前的一本正经和战后巨细靡遗的论述都过时了;现在的渴求是精力充沛地做一些确定的事,虽然这些事情可能各不相同。侦探故事无疑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在故事里有些事情是确定的,那个“什么”在最开始就被作者舒服地定下来了。在哈莉雅特看来,所有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好像是在一块布满石头的土地上艰难地开垦。她为他们感到遗憾。

“然后就看见你穿过方庭往这个方向走来,我就像指南针一样刷地调到这个方向了。黑暗、”庞弗雷特先生生动地说,“真实和温柔,这就是北方(4)。这是引用,差不多是我唯一知道的了,放在这里这么合适真是太好了。”

有些事情已经确定了,是的,的确。第二天早上,哈莉雅特回顾了整个情况,觉得极其不满意。她一点也不喜欢朱克斯这件事。她猜,他几乎不可能跟匿名信有任何关系:他能从哪里找到《埃涅阿斯纪》当中的那一段话呢?但他确实是一个心怀不满、思想龌龊的男人,还是个窃贼;他要是养成了天黑以后在学院的院墙周围四处游荡的习惯,那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算你走运。”

哈莉雅特独自一人待在高级活动室里,其他人都去工作了。高级活动室的校工走进来,带着一堆干净的烟灰缸,此时哈莉雅特忽然想起她的孩子们正和朱克斯一家住在一起。

“我不是访客,”庞弗雷特先生笑着说,“我是来听希利亚德小姐的宪政发展课的。”

“安妮,”她冲动地说,“天黑以后,朱克斯跑到牛津城里来做什么呢?”

“是你?”哈莉雅特说,“我告诉过你,早上不允许访客进来。这会给方庭制造噪音,而且是违反规定的。”

这个女人看上去吓了一跳。“是吗,女士?没做什么好事吧,我想。”

她快步走出去,在外面的门廊里几乎撞到了庞弗雷特先生。

“昨晚我发现他在圣十字路附近游荡,在那个地方他能很容易地翻墙进来。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行为还诚实吗?”

卡特莫尔小姐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把哈莉雅特都逗笑了。“你似乎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事啊。这样吧,我找点东西来帮你恢复,然后我再跟你谈谈。”

“我不确定,女士,但我确实有些疑问。我非常喜欢朱克斯太太,也很抱歉给她找了不少麻烦。但我从来就不相信朱克斯。我曾经想过我应该把我的小女儿们安置在别的地方,他可能会对她们造成不好的影响,你不觉得吗?”

“你活该啊,”哈莉雅特说,“如果你非得像个男人那样喝酒,那至少也像个绅士一样扛过来吧。知道你自己的极限是很重要的。”

“我的确这么认为。”

“糟糕透了,”卡特莫尔小姐说。

“我真不希望给这位值得尊敬的已婚女人再添什么麻烦了,”安妮接着说,同时啪的一声放下一只烟灰缸,“而且,她自然应该支持她的丈夫。但你必须优先考虑你的孩子们,不是吗?”

“感觉不好吗?”哈莉雅特同情地问。

“当然,”哈莉雅特漫不经心地说,“哦,是的。如果是我,我会给她们另找一个地方的。我想你没有听朱克斯或他的妻子提过任何有关他——呃,他曾经在学院里盗窃,或对老师们心怀恶意的事情吧。”

“啊。‘大人他喝了自己的洗澡水然后又睡去了。’(3)大概是这样的吧,我猜。”她大步走到床边,俯视着卡特莫尔小姐,后者呻吟着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大而明亮、栗色的眼睛,嵌在一张圆滚滚的脸上,那张脸本该闪耀着玫瑰粉色的愉快的神色。一缕湿答答的柔软的褐发卷曲着搭在她的额头上,让她看上去更像一只被放生且受惊了的安哥拉兔子。

“我和朱克斯没打过什么交道,女士,而就算朱克斯太太知道什么事,她也不会告诉我。她告诉我的话就不对了,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必须站在他那一边。这点我很理解。但如果朱克斯的行为真的不够诚实,我应该给孩子们另找个住处了。非常感谢你提醒了我,女士。星期三我会过去,我每周三下午休息,到时候我会通知他们的。我能问问,女士,你对朱克斯说过什么了吗?”

“不太好,”布里格斯小姐说。

“我和他谈过,告诉他如果他再在这四周游荡,就会有警察来收拾他。”

“不是,”哈莉雅特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保守着秘密。病人怎么样了?”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女士。他根本不应该像那样随便跑来。要是我之前就知道,肯定就睡不着觉了。我觉得这件事一定要停止。”

“我还害怕可能是学监呢,”布里格斯小姐说。

“是的,应该停止。对了,安妮,你在学院看见过有人穿这样一条裙子吗?”

哈莉雅特敲了敲卡特莫尔小姐的房门,并没有理会她门上贴的大大的告示:头痛——请勿打扰。开门的是布里格斯小姐,她眉头紧锁,但一看见访客是谁,就舒展开了。

哈莉雅特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那件中国绉纱裙。安妮仔细地看了看。

她皱了皱眉。事态对高级活动室很不利。

“没有,女士,就我记得没有。或许哪个比我待得更久的女仆会知道。有位格特鲁德在餐厅服务;你想问问她吗?”

“哈培鸟,”哈莉雅特大声说,“哈培鸟。这好像暗示了一种思路。恐怕我没法再怀疑艾米莉或校工中的任何一人了,她们肯定不会用维吉尔的六韵步诗来表达她们的感受。”

然而,格特鲁德也没能帮上忙。哈莉雅特请她们把这条裙子拿去,问问其他员工。她们问过了,也没有结果。在学生中间的询问也没有任何进展。于是这条裙子又被拿了回来,仍然无人认领、无人认出。又一个谜题。哈莉雅特总结到,它一定是匿名信作者的财产;但如果是这样,自从它被带到学院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被藏着,直到它在教堂里戏剧性亮相的那一刻;因为假如她曾经穿着它出现在学院里,那几乎不可能没人能够认出它。

天怒的谴责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从冥河出来的恶魔没有比这更坏的了。它们鸟身女面,肚腹的排泄物令人作呕。它们的手是利爪,面上总是现出苍白的饥色。(2)

高级活动室成员顺从地提供了不在场证明,但没有哪个是牢固的。这并不奇怪;如果谁有了牢固的不在场证明,那才是怪事。只有哈莉雅特(当然还有庞弗雷特先生)才知道建立不在场证明所需要的确切时间;虽然很多人能够证明直到午夜左右她们不在场,但到了十二点四十五分,她们就都,或至少声称,老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了。门房的记录本和晚归票都被检查过了,所有可能在午夜出现在方庭的学生也都被询问过了,还是没有人看见任何有关长袍、长枕,或面包刀的可疑行为。在这样一个地方犯罪实在太容易了。学院太大,太开放。即使某个身影被人看见带着一个长枕穿过方庭,或者根本带着一整套床具和床垫,也没有人会对此多想什么。她们的结论大概会是:某个身体强壮的家伙想在户外睡觉,好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拿着自己的方帽和长袍,昂首走了出去。哈莉雅特看着她离开,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的内容照例是粘上去的,写着:

哈莉雅特怒气冲冲地跑到博德利,一头扎进了对拉·法努的研究中。在那里,她总算可以调查一些她真正了解的东西了。

“哦,”派克小姐说,“好吧;我得去上课了。我一有空就会尽力给你提供一份我昨晚的行程表。不过,恐怕它没法澄清任何事。晚饭后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十点半就上床了。”

她实在需要一些安慰的力量,所以到了下午,她去了基督教堂学院的大教堂听礼拜式合唱。她还去逛了逛——买了一袋蛋白脆饼,还有些其他东西,因为晚上她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招待几个学生,她叫她们来参加一个小型的派对——等到她的双手都被包装袋占满了,她才有了去大教堂这个主意。那并不太顺路;但反正包装袋也不重。她在卡尔法克斯塔下小心地过马路,一边生气地咒骂那里闹哄哄的现代化的车流与复杂的交通灯,然后和一小队行人一起走上圣奥尔代兹路,穿过沃尔西漂亮的未完成的方庭,发现大家都要走向同一个神圣的目的地。

“当然可以,”哈莉雅特说,“但商标被剪掉了。”

大教堂里很安静,让人心情愉快。教堂中殿的人都走光了之后,她还在自己的座位上逗留了一会儿,直到风琴手结束义务演奏才离开。她慢慢走出来,沿着墙基左转,模模糊糊觉得应该再观赏一下这个学院壮观的阶梯和大厅,此时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苗条身影从一个黑暗的门洞里快速冲出来,直接撞上了她,几乎把她撞倒,还把她的手提包和包装袋撞飞了,在走廊里四散开来。

“当然不是,”派克小姐说,“不是。”她那双锐利、黑色的眼睛,向哈莉雅特投去了怪异、匆忙的一瞥。“但是衣服的主人肯定能提供某些线索来揭露窃贼。难道不能——请原谅,如果我侵占了你的职责范围——难道不能根据衣服的牌子来做一些推断吗?”

“该死!”一个出乎意料的熟悉的声音响起,让她心跳加速,“我撞伤你了吗?我真是——就像瓶子里的大黄蜂一样撞来撞去的。真是笨蛋!拜托,说我没伤到你吧。因为,如果我真撞伤你了,我就直接从这儿跑出去,把我自己淹死在墨丘里池塘(8)里。”

“没有理由认为谁把它放在那里谁就是这条裙子的主人,”哈莉雅特说,“和你的长袍一样。”

他伸展那只没有扶着哈莉雅特的手臂,指向了远处的那个池塘。

“就我记得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裙子,”派克小姐说,“虽然我不是个很有观察力的人,但它应该是做给一个中等个子、身材苗条的人的。”

“一点儿事也没有,谢谢你,”哈莉雅特说着站了起来。

她和哈莉雅特一起走到都铎楼,哈莉雅特交还了她的长袍,也展示了那条中国绉纱的连衣裙。

“感谢老天。今天我真是不走运。我刚刚和初级学监进行了一场很不开心的谈话。你的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摔破了吗?哦,看啊!你的袋子都自己打开了,里面所有这些小东西都滚到台阶上了。别动,你就站在这儿,想起什么了就告诉我,而我就跪在这儿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捡起来,一边对它们说‘对不起我错了(9)’。”

“同时,”派克小姐一边说,一边推开她面前的盘子,卷起餐巾,“今天例行的职责还是要进行。我能拿到我的长袍吗——或是任何一件长袍?”

他照着自己说的做了。

“那会很有帮助。”

“恐怕道歉对蛋白脆饼没什么用。”他抱歉地抬起头,“但如果你说你原谅我,我们就去厨房拿点新鲜的——真正的那种——你知道——招牌菜,那种的。”

“我有名单,”学监说,“门卫也可以告诉你都有谁是九点以后进来的。”

“不用麻烦了,”哈莉雅特说。

“这个——呃——玩笑发生的时间是在晚餐时间,也就是派克小姐丢失她的长袍,和大约差一刻一点,也就是我发现它的时间之间,”哈莉雅特说,“方便起见,最好有人能为那一整段时间提供非常坚实的不在场证明,特别是十一点一刻之后的时间。我猜我应该可以找到午夜前晚归的学生名单。这样不管是谁在那个时间进来,都有可能看见什么。”

当然不是他。这是个最多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一团波浪般的鬈发散在他的额头上,他有一张英俊而任性的脸,充满魅力,虽然嘴唇的曲线和上斜的眉毛预示了他软弱的个性。不过头发的颜色是一样的——成熟大麦的浅黄色;还有轻轻的慢吞吞的嗓音,加上清晰的音节和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还有一闪即逝、斜向一边的笑容;以及正熟练地把那些“小东西”捡进袋子里的漂亮、灵巧的双手。

她们忧郁地返回了活动室。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年轻人说。

“我可没有这么说,肖小姐,我是说任何人。”

“我觉得我几乎可以叫出你的名字了,”哈莉雅特说,“你是不是——你和彼得·温西有亲戚关系吗?”

“是的——包括我自己,你的意思是。”

“怎么,当然了,”年轻人蹲着说,“他是我叔叔;比犹太人还乐于助人的好家伙,”他似乎突然被某些让人沮丧的想法击中,接着说,“我在哪里见过你吗?还是你纯粹是猜的?你不会认为我长得像他吧,不会吧?”

“任何人都有可能拿去看过,然后再放回去,”哈莉雅特说。

“当你开口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你叔叔呢。是的,在某些方面,你确实很像他。”

“好吧,”肖小姐说,“我之前没有看见。”

“我老妈听见这个要伤心死了,好吧,”年轻人露齿一笑,说,“她不是很喜欢彼得舅舅。不过我真希望他在这儿,此时此刻他能帮上我很大的忙。但和往常一样,他似乎又在什么地方游荡了。神秘的老汤姆猫,不是吗?那么你认识他喽——我都忘了那句老话了,什么世界真小啊之类的,不过说的还真对。那个老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哈莉雅特跟着她出去了;纸条还在那儿——一张折起来的纸,放在信封里,信封没有封口。

“我想他在罗马。”

“昨晚我出去吃晚餐了,”肖小姐说,“我得去看看那张纸条是不是还在那儿。”

“他应该是。那我只能给他写信了。要在信里说服别人真是太难了,你不觉得吗?我是说,得花很多力气解释,而我们家族著名的魅力似乎在白纸黑字里也没法表现得很好。”

“我记得昨天的高桌晚餐上有人提起过,”阿利森小姐说。

他对她笑了,笑得迷人而坦率,就像他捡回了遗失的最后一枚铜板一样。

有一阵停顿;此时,每个人都有时间想想,肖小姐既没有收到纸条也没有听说特罗特曼小姐的离开,是多么的奇怪和不合情理。

“我猜,”哈莉雅特被逗笑了,说,“你是在预先争取彼得舅舅的好感吧?”

“那都有谁知道?”哈莉雅特问道。

“大概是吧,”年轻人说,“他其实很有人性,你知道,如果你用正确的方法对待他的话。另外,你看,我已经找到彼得舅舅的软肋了。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我就假装要割喉自杀,然后把草莓叶子留给他。”

“哦,”肖小姐说,“这个,我没看见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竟然也没有人提起,这真是太怪了。”

“把什么留给他?”哈莉雅特说,心想这一定是牛津最新的流行语,用来嘲笑某人。

“我在你的信箱里留了张纸条,”学监说。

“草莓叶子,”年轻人说,“圣油、权杖和金球。四排被蛾子咬过的鼬皮。更不用说丹佛被摧毁的营房,吃掉它发霉的脑袋。”看着哈莉雅特仍旧茫然地看着他,他进一步解释道:“对不起,我忘了。我的名字是圣乔治,而上帝却没有给我任何兄弟。所以一旦他们在我的死亡证明上写上无子嗣,彼得舅舅就会继承我的头衔。当然,我父亲可能比他活得长;但我不觉得彼得舅舅是年纪轻轻就会死掉的那种,除非他的宠物罪犯中有谁把他给解决了。”

“但那时候你出去喝茶了,”财务主管实事求是地说。

“那倒很有可能发生,”哈莉雅特想到了那个流氓,说道。

“真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告诉我,”肖小姐说,“我的学生有了麻烦总是来找我。真让人郁闷,你还以为你的学生珍视你的安慰——”

“好吧,那对他就太糟了,”圣乔治勋爵摇着头说,“他冒越多的险,就会越快踏进婚姻的栅栏里。在皮卡迪利的公寓里,老邦特的陪伴下,不会再有单身汉的自由,也不会再有精彩的维也纳歌手了。你看,他的生活太有价值了,所以他不能让我发生任何危险。”

“她父亲病了,”学监说,“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走的。”

“显然,”哈莉雅特被这个新奇的视角迷住了。

“特罗特曼小姐为什么不在?”肖小姐问道,“她都没有告诉我。”

“彼得舅舅的弱点,”圣乔治勋爵接着说,一边小心地把被压得变形了的蛋白脆饼从纸上剥下来,“就是他强烈的公共责任感。光看他的样子,你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不过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拿去喂鲤鱼?我觉得它们已经不适合给人吃了。)到目前为止他还能保证尽量不插手那些事——他是个顽固的老魔鬼。所以说他要不就会有个合适的妻子,要不就根本不结婚。”

“我想我能猜出来,”总务长说,“特罗特曼小姐最近不在。她住在伯利楼的一楼,溜进去偷走她的长枕应该不难。”

“那万一合适的那个拒绝了他呢。”

“而且,”她总结说,“事实上,方帽和长袍就是你的,派克小姐,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回去。面包刀应该是从大厅拿走的,或者是从这里。至于长枕——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拿到的。”

“这就是他告诉我们的故事。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为什么会有人拒绝彼得舅舅?他不是很帅,而且话多;但老天他真是有钱啊,教养又好,还是记录在册的社会名流。”他在墨丘里喷泉的边缘找到平衡并站好,然后凝视着宁静的水面。“看!那有一条大鱼。打地基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一看就知道——看见它游走了吗?红衣主教沃尔西(10)特别的宠物。”他捻了一点碎屑扔向大鱼,后者把它迅速吞下去,然后再次没入水下了。

她把她的故事讲了出来,但省略了所有牵涉到庞弗雷特先生的部分,只是说罪犯很明显从祭器室的门逃走了。

“我不知道你和我叔叔有多熟,”他接着说,“但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告诉他,当你看见我的时候,我看上去很憔悴、很受折磨,甚至有点自杀倾向。”

“是的——艾米莉出来看见了我。我想她可能以为我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嗯——我碰巧去了小教堂。”

“我会试着说明的,”哈莉雅特说,“我会说你看上去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事实上,是晕倒在我怀里,不小心把我包装袋里的东西都压坏了。他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啊!”学监说,“我就觉得听见有人在我窗户外面走来走去,还有小声说话的声音。”

“不——他很难相信别人的,迷惑他就行了。反正,估计我还得再写封信给他,制造点证据。不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这些个人琐事来烦你。去厨房吧。”

“这个,”哈莉雅特说,“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你们。昨晚我参加完舞会回来,我——呃——散了散步——”

基督教堂学院的厨师很愿意在学院古老而且著名的烤箱里烤点蛋白脆饼;而哈莉雅特充分欣赏了他们巨大的炉子和闪亮的烤肉叉,听说了在学期进行的时候,他们每周要烤多少肉、消耗多少油,然后她跟着她的向导再次走进方庭,充分表达了感激之情。

“你就不能告诉我们谜案是什么吗,范小姐?”利德盖特小姐问道,“还是说你最好什么都不说?”

“别客气,”勋爵说,“把你撞翻,还把你的东西撞得到处都是以后,这恐怕补偿不了什么。对了,我可以问问,我有幸冒犯的是谁吗?”

“是的,”肖小姐说,“但她已经不在学院里了。而且,她那件是方领,没有裙腰。我记得很清楚。”

“我叫哈莉雅特·范。”

“里格利小姐不是有一条黑色带花的中国绉纱裙吗?”古德温太太问道。

圣乔治勋爵呆住了,重重地打了自己的额头一下。

“我不记得在高级活动室看见过这么一条裙子,”总务长说。

“我的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范小姐,我必须请求你的原谅——卑躬屈膝求得你的仁慈。如果我叔叔听说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那我真的要割喉自杀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把所有不该说的都说了。”

“我确定我的学生里没有人有这件,”肖小姐说,“她们喜欢把她们的裙子展示给我看。我想对它们感兴趣也是一件好事。”

“是我的错,”哈莉雅特看他似乎真的非常紧张,于是说,“我应该先告诉你的。”

“谜案的另外一章?”巴顿小姐暗示道。

“事实上,我无权对任何人说这些。恐怕我也继承了我叔叔的多话和我妈妈的不老练。拜托,把那些都忘了吧。彼得舅舅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从来就很正派。”

“你找到了一件吗?”总务长问道。

“这我本来就知道,”哈莉雅特说。

“如果我看见了可能会认出来,”肖小姐说,“但光听你的描述,我想不起类似的。”

“我猜也是。对了——该死!我好像真的引起麻烦了,但我得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有听他谈论过你。我是说,他不是那种人。是我妈妈,她什么事情都说。对不起,我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了。”

她环视餐厅,现在基本上已经被老师们坐满了。“肖小姐——你看连衣裙很有眼力。你能认出这一件吗?”

“别担心,”哈莉雅特说,“毕竟,我还是了解你叔叔的,你知道——足够了解,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肯定不会告发你的。”

“东西消失的方式真让人吃惊,”哈莉雅特一边说一边拿了一些炒蛋,“大家都太不小心了。另外,有一条黑色半正式的中国绉纱的裙子是谁的?上面有红色和绿色的罂粟花束图案,胸前有交叠的垂坠设计,有比较深的裙腰,喇叭形的裙子和袖子,大概是三年前的款式。”

“老天在上,千万不要。不仅仅是因为从此他就不会给我任何资助了——我自己也是一团糟——而是他的责难有时候真是可怕。我想他从来没有对你口出恶言吧——肯定不会有的。比被剥皮还难受。”

“方帽也不见了,”派克小姐回答,“讲课我不需要它,但是方便起见,我还是需要知道我的东西都去了哪儿。”

“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我也没有权利听。再见——非常感谢那些蛋白脆饼。”

“当然,”哈莉雅特心不在焉地说,“你也要方帽吗?”

她在圣奥尔代兹路上走到一半,勋爵又追了上来。

“问问德·范恩小姐或巴顿小姐,”学监说,“她们都没课。或者范小姐——她的尺寸应该跟你差不多。”

“我说——我刚刚想起来。那件旧事,我耍混蛋提起来的——”

“你可以用我的,”伯罗斯小姐提议,“如果能在十点钟以前还给我的话。”

“维也纳舞者?”

“抱歉,”希利亚德小姐说,“但我九点也有课。”

“歌手——他喜欢音乐。请把它忘了吧。我是说,它是过去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六年了。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呢,我敢说这事早过去了。”

“现在什么都不能留在高级活动室的衣帽间了,根本不安全,”派克小姐说,“我记得晚餐之后还看见它在那儿的。”

哈莉雅特笑了,并且真诚地保证说她会忘记维也纳歌手的。

“我很愿意借给你,派克小姐,”小个子的希尔佩里克小姐温和地说,“但我怕我的那件不够长。”

(1) 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英国桂冠诗人。这一段引自他的长诗《牧羊人的日历》(The Shepheardes Calender)。

“你的长袍丢了吗,派克小姐?”

(2) 这一段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第三卷。这段话用来描述鸟面女身的怪物,即下文提到的哈培鸟。匿名信者以此种怪物来比喻什鲁斯伯里学院的知识女性们。

高级活动室的餐厅里有不少老师在吃早餐。哈莉雅特进来时正好听见这个请求,提问者的语调很高而且充满愤怒。

(3) 这句话引自爱德华·斯宾塞1913年出版的食谱书《蛋糕与麦酒》(Cakes and Ale)。

“问题是,”派克小姐说,“我九点还有课。谁能把长袍借给我吗?”

(4) “黑暗、真实和温柔,这就是北方”,引自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47年的长诗《公主》(The PrincessA Medley)。

——埃德蒙·斯宾塞(1)

(5) 此处袋鼠老人(Old Man Kangaroo)的典故来自英国作家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的短篇小说《袋鼠老人的歌唱》(The Sing-Song of Old Man Kangaroo)。

他父辈们优雅的面容

(6)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宽容”这句话引自柯南·道尔(Sir Arthur Conan Doyle)的短篇小说《银色马》(Silver Blaze)。

她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看见了

(7) 科米萨耶夫斯基(Theodore Komisarjevsky,1882—1954),俄国剧场导演和设计师,他的职业生涯从莫斯科开始,但在伦敦大获成功,以执导契诃夫和莎士比亚的戏剧闻名。他曾于1927年为牛津大学戏剧协会执导《李尔王》。

古老的忧愁生出新的枝桠:

(8) 墨丘里池塘/喷泉(Mercury),位于基督教堂学院大方庭的中央,池塘里有一尊罗马神话中使者墨丘里的雕像。过去,学院曾有由运动型学生(hearties)将艺术型学生(aesthetes)抛进此池塘的传统。

让她无法言语

(9) 此处原文为拉丁文meâ culpâ。

她的心上涌起一阵颤动,

(10) 红衣主教沃尔西(Thomas Wolsey,1473—1530),英国政治家,神职人员,曾任林肯主教、约克大主教和红衣主教。他曾在牛津莫德林学院学习神学。1525年,用宗教改革的收入在牛津建立红衣主教学院(Cardinal College),沃尔西倒台后,学院更名为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又于1546年重建,更名为基督教堂学院(Christ Church College)并沿用至今。

用含泪的双眼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