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令人难堪,小姐。”
“用褐色的油漆涂的。”
“在任何人看见以前,这些都要被立刻清理掉。”
“那真是不幸,小姐。”
“很好,小姐。”
“整个地方被翻了个个儿,墙上还被涂上了些非常露骨的字句和图画。”
“之后我们得找个裱糊匠或其他什么人来,在校长到达之前把墙面重新裱糊或粉刷一遍。”
“真的吗,小姐?”
“很好,小姐。”
“学监很遗憾地告诉你,帕吉特,有人在新图书馆里玩了些令人非常不快的把戏。”
“你认为你能完成吗,帕吉特?”
这个了不起的早晨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帕吉特的冷静沉着。他身着一件精致的条纹睡衣回复了哈莉雅特的召唤,并且完全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她的指令。
“就交给我吧,小姐。”
“好的。哦,现在大门打开了。幸运的是我还有一把钥匙。一把镀得很漂亮的钥匙——是给奥克阿普尔勋爵准备的。但是另一扇门就要找锁匠来开了,除非建筑商手里还有备用钥匙。”
哈莉雅特的下一项工作是把伯罗斯小姐接来,后者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恼怒。
“我这就去把他找来,”哈莉雅特说,“同时我会把伯罗斯小姐也找来的。我们得把这些书放回原位。现在几点了?差五分钟四点。我估计能完成。你们能守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太过分了!而且你是不是说,所有那些书得重新再理一遍?现在?哦,老天,好吧——我估计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幸亏我没把那套对开本的乔叟和其他的珍品放进陈列柜里。老天!”
“亲爱的,你说得太对了。帕吉特能帮上忙,他总是可以。就像慈善机构一样,他从来不会让你失望。你们能先发现这个事故,真是上天的恩赐。我们先把这些恶心的题字清洗干净,然后可以涂一些快干的刷墙水粉之类的东西上去,或者贴上墙纸然后——天啊!我不知道去哪儿找松节油啊,除非油漆匠剩了很多。我们需要一大罐新鲜的。不过帕吉特会处理好的。”
图书馆馆长从床上爬起来。哈莉雅特看到了她的双脚,都很干净。可是卧室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追踪到,这股气味原来是从洗脸池附近传来的。
“我的第一反应,”哈莉雅特说,“是用松节油。第二个是找帕吉特。”
“请问——那是松节油吗?”
巴顿小姐和学监一起回来了,学监环视了一圈,说:“天啊!”她穿着蓝色暗格的晨袍,上面布满红绿色的龙,配上她的红色马尾辫,让她看上去就像个肥胖的中国官员。“我们真是白痴啊,竟然没料到这招。当然了,她肯定会这么干啊!要是我们早料到这个,让伯罗斯小姐临走之前把门锁上就好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是的,”伯罗斯小姐一边回答,一边费劲地把脚塞进袜子里。“我从图书馆拿回来的,搬动油漆桶那些东西的时候,我手上也沾上油漆了。”
“我有点失策了,”哈莉雅特说,“我应该把大厅的灯打开看一下的。”
“你要是早点借给我就好了。我们刚才不得已从未干的暖气上爬进窗户了。”
那么,那个人是怎么逃走的呢?赫德森小姐(如果她能被信赖的话)和哈莉雅特上来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任何人。不过灯光熄灭之后,她有充分的时间逃走。从大厅走廊下面鬼鬼祟祟溜过去的身影是不会被旧方庭远端的人看见的。或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当哈莉雅特和赫德森小姐在过道说话的时候,可能正有人潜伏在大厅里。
“可不是吗。”
哈莉雅特在图书馆里慢慢走动。镶木地板上洒了一大片油漆,而在它的边缘——哦,好!仔细找找应该能找到沾上油漆的衣服碎片。不过有证据表明罪犯没有穿便鞋。她为什么需要穿衣服呢?这层楼的暖气开得很足,不穿衣服不仅聪明,而且反而更舒服。
哈莉雅特走出去,觉得很困惑。为什么伯罗斯小姐要费劲把松节油罐带到新方庭呢,她明明可以在原地就把油漆洗掉的?然而她却很能理解,如果有人在做坏事的中间被打断,现场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油漆从脚上洗掉,就只好抓起松节油罐匆匆逃跑了。
“伯罗斯小姐应该是第一个来的,昨天她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而且还是最清楚油漆桶放在哪里的人。她有可能破坏她自己的工作成果吗,会比利德盖特小姐破坏自己的手稿更有可能发生吗?这个心理学上的假设能走多远?一个人可能愿意破坏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除了他自己的作品。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足够狡猾,预测到人们那样的想法,那他反而会提前做好准备,预见到自己作品的毁坏。”
于是她有了另一个想法。罪犯是不可能赤脚离开图书馆的,她应该又把便鞋穿回去了。如果你把沾了油漆的双脚放进便鞋里,鞋子上会有痕迹的。
“是啊,”她说,“我明白了。过程是这样的,她做完坏事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然后她把灯关上,再把窗帘拉开。之后这位艺术家逃脱了,门却还依旧锁着。到了早晨,从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谁会是第一个进来的呢?一位早来的校工,来做最后一轮的清洁?她会发现门锁着,并且认为是伯罗斯小姐锁的,因此可能也不会打开。伯罗斯小姐估计会第一个来。什么时候呢?礼拜仪式之后一会儿,或是之前。她可能进不来,找钥匙的过程中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等到有人能进来时,再要把屋子还原就太晚了。大家都会在场,而校长——?”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装,接着又回到新方庭。伯罗斯小姐已经走了,她卧室用的便鞋就放在床边。哈莉雅特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番,但那上面一点油漆的影子都没有。
她再次环视四周,然后出乎意料地发现,她把灯全打开了,窗帘也都拉开着。如果有人从其他任何一栋楼往这里看,屋内的景象就会像聚光灯下的舞台一样一览无余。她啪的一下关了灯,并且小心地拉上窗帘,再把灯重新打开。
回去的路上,哈莉雅特赶上了帕吉特。他正镇静地走过草坪,两只手各提着一罐松节油。
她循着那些未干的脚印走上楼梯顶端,在那里它们渐渐变淡,接着消失了。她没有发现第三组脚印,不过那个闯入者的恐怕有更多时间晾干。不管那是谁,她最晚也是在午夜之后不久就开始行动了。油漆溅得到处都是;假如可以在整个学院搜寻沾上了油漆的衣物就好了。但这可能引起可怕的丑闻。赫德森小姐——她身上有油漆印吗?哈莉雅特觉得没有。
“大清早的,帕吉特,你是从哪里把它们翻出来的?”
“她的晨袍上沾得全是油漆,”哈莉雅特大声对自己说,“不过可能是她爬进来的时候沾上的。”她下楼去检查了打开的窗户。“是的,她就是在这儿爬过还没干的暖气片的。估计我自己也沾上了。没错,我也沾上了。搞不清楚是不是都是在这儿沾上的。湿的脚印——我的和她的,毫无疑问。等一下。”
“这个,小姐,马林斯骑上摩托车去敲了个熟人的门,他住在自己开的油漆店里,小姐。”
她速度惊人地走了。
就这么简单。
“嗯!”这位学者说,“我喜欢有主见的人。”
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身着长袍的哈莉雅特和学监穿过伊丽莎白女王楼的东侧,就跟在帕吉特和裱糊匠工头的后面。
“第一件事,”她说,“是把学监找来。然后找到原来的钥匙或是备用钥匙。第三件事是在任何人看见之前把那些肮脏的题字清洗干净。第四件事是在十二点之前把房间整理好。时间还很充裕。你愿不愿意去叫醒学监,并且把她带来。同时,我会四处找找线索。我们可以晚些再讨论是谁干的以及她是怎么逃出去的。请抓紧时间。”
“年轻女士们,”她们听见帕吉特说,“也会早起的,就像年轻先生们一样。”
“都不是,”哈莉雅特说。她考虑了一会儿。
“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工头回答道,“年轻小姐就是年轻小姐,年轻先生就是年轻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打算怎么做?一般人都是怎么做的?拿着放大镜把这个地方搜查一番?还是去找警察?”
“这个国家需要的,”帕吉特说,“是个希特勒。”
她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调子——几乎是在表示满意。哈莉雅特警惕地看着她。
“那倒是,”工头说,“该把女孩子们关在家里。你这工作是挺奇怪的啊,伙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给一群母鸡看大门之前?”
“是啊,”巴顿小姐说,“对奥克阿普尔勋爵来说真是很好的接待。”
“在动物园,帮忙喂骆驼。那工作也挺有趣。”
“真是毁了,”哈莉雅特说。
“那怎么辞掉了?”
房间里所有的书本都被拽了出来,扔在地板上,简单的方法就是把书架整个儿推倒。图片都被扯了下来,后面暴露出的白墙被粗糙的涂鸦占据了,用的是褐色的油漆,题字有一英尺高,都是极其不堪入目的内容。在一片废墟中间,骄傲地挺立着一对馆用梯子和一桶油漆,里面还有一支宽大的刷子,显示了这番转变是如何完成的。
“血毒。胳膊上被咬了,”帕吉特说,“被一只母的。”
新图书馆是个堂皇而雅致的房间,南面有六间侧厅,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空间尽可能多地铺满了窗户。北面的墙上没有窗户,书架高达十英尺。在那之上,是一片白墙,未来的某个时候,假如书多得现有的书架都放不下了,这个空间还可以派上用场。现在,这片空白的墙壁被伯罗斯小姐和她的帮手们用一系列版画装饰了起来,就像每个学术机构都有的,帕特农神庙、古罗马圆形剧场、图拉真凯旋柱(1),以及其他的经典地标。
“啊!”裱糊匠工头说。
“哎呀!”哈莉雅特说。
奥克阿普尔勋爵到达的时候,图书馆里已经没有任何不堪入目的东西了,除了高处的新墙纸还没有均匀地晾干,显出一些潮湿的痕迹。碎玻璃已经被清扫干净,地板上的油漆印也被洗掉了;二十幅经典雕塑的照片从储藏柜里被翻出来,以代替古罗马圆形剧场和帕特农神庙的照片;书本都被放回了书架,陈列柜里及时放上了对开本的乔叟、第一版四开本的莎士比亚、三本科姆斯科特的莫里斯(2)、签名版的《有产业的人》(3),以及属于什鲁斯伯里女伯爵的刺绣手套。
她急忙往回跑,穿过大厅,绕到图书馆的前门。在这里她找到了巴顿小姐打开的那扇窗户,爬过去,跑上楼梯进了图书馆。
学监在校长周围来回兜着圈子,就像看护着一只小鸡的老母鸡,她忐忑的神经饱受着巨大的折磨,生怕某些不得体的事物会从他的餐巾里掉出来或从他的长袍皱褶里意外地飘下来;所以午餐过后,在高级活动室里,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堆便条,皱着困惑的眉头把它们翻阅了一遍时,她敏感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手里的糖罐子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不过,最后发现他只是把一句希腊引语放错了位置。院长保持着她一贯安静的姿态,虽然她对图书馆里发生的这些故事都是清楚的。
“我这就过去。”
哈莉雅特对此全都视而不见。裱糊匠完成工作以后,整个休息时间她都待在图书馆里,观察着来往人群的动静,却没发现有谁露出了马脚。
“这儿没人,”巴顿小姐的声音从那一侧传来,“钥匙不见了,而且这里被弄得一团糟。”
然而,很明显的,学院里这位恶作剧者的诡计在这里很难施展。一份冷餐被端到了这位自我任命的调查员面前,餐盘上盖着一张餐巾,可褶痕下面藏着的不过是一盘火腿三明治和其他无害的东西。哈莉雅特认出了这位校工。
哈莉雅特等待着。她隐约听见一阵微弱的叮当声,随后声音停顿了,接着是窗框移动的声音,之后又是更长时间的停顿。哈莉雅特回到小说图书室里,把桌子从门口移开。六七分钟以后她看见门把手动了动,橡木门的那头有人敲了一下。她俯身凑近锁孔,问了一句“怎么了”,然后把耳朵贴上去听。
“是安妮吧,对不对?你现在在厨房工作吗?”
“好吧,听着;我试试从一楼的某个窗户爬进去。它们好像都闩上了,但我应该可以打碎一格窗玻璃。”
“不是的,女士。我现在在大厅和高级活动室服务。”
“估计会是那样,”哈莉雅特说。
“你的小女儿们怎么样了?我记得利德盖特小姐说你有两个女儿?”
“那可麻烦了。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那个人就有可能趁机逃走。但是如果我们叫喊起来找人帮忙,一定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是的,女士。你人真好。”安妮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她们都好极了。牛津很适合她们,尤其和我们以前生活的那个工业小城相比。你喜欢孩子吗,女士?”
“另一扇门锁上了,钥匙也不在。”
“哦,是的,”哈莉雅特说。事实上,她并不怎么喜欢孩子——不过面对那些有孩子的人,你不太能直率地实话实说。
“哈喽!”巴顿小姐的声音从下方谨慎地响起。
“你应该结婚并且生几个自己的孩子,女士。你看!我本来不应该说这些的——这不关我的事。但在我看来,这么多未婚女士住在一起真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不正常啊,不是吗?”
她走向小说图书室的窗户,把它往上推开,从这里可以看见一个小凉廊的屋顶。对于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仅仅两个人是不够的。她拉过来一张桌子,堵住图书馆的门,这样如果有人试图从她背后的那条路逃出去,她应该能够注意到;然后她爬出去,落在凉廊的屋顶上,越过阳台向下看。下面看不清有什么东西,但她还是把手电筒从口袋里掏出来,用它打了个信号。
“这个吗,安妮,其实只是个人选择而已。而且我们总要等待对的那个人出现啊。”
门推不动,锁孔上也没有钥匙。哈莉雅特环视了小说图书室一圈,窗台上放着一本书和几篇论文,旁边有一支细铅笔。她把铅笔插进钥匙孔里,也没有感觉到锁孔的那一侧插着钥匙。
“这很正确,女士。”哈莉雅特忽然间记起,安妮的丈夫有些古怪,不是自杀了,就是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故,于是开始怀疑她这番话是不是说得有些不太合适。不过安妮的反应似乎还挺高兴的。她又微笑了起来;她有一双大大的、浅蓝色的眼睛,哈莉雅特猜想,在变得如此瘦削和忧虑之前,她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相信你的那位一定会出现的——还是你已经订婚了?”
赫德森小姐跑掉了,哈莉雅特又试了试食品储藏室的大门,它和小门一样锁得牢牢的。她接着往前走,穿过空荡荡的小说图书室,然后把手放在前方橡木门的把手上,那扇门通向新图书馆。
哈莉雅特皱起了眉头。她不太喜欢这个问题,也不想在校工面前讨论自己的私事。但看起来,在这个询问背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无礼的企图,所以她和颜悦色地回答说,“还没有;但你也没法预料。你喜欢新图书馆吗?”
“就我所知没有。回去睡觉吧。”
“非常漂亮,不是吗,女士?但留着这么大一块地方只是为了给女人们研究书本用,真挺可惜的。我不明白女孩子们为什么要读书。书本又不能教她们如何成为好妻子。”
“没有,”赫德森小姐警觉起来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观点太可怕了!”哈莉雅特说,“你怎么会在一间女子学院工作呢,安妮?”
“你遇见什么人了吗?”
校工的脸色阴沉下来。“这个,女士,我的运气不好。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很高兴了。”
“就刚才,你来之前几秒钟。”
“是啊,当然了;刚刚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是的,”哈莉雅特说,“好了,你最好赶快回去吧。等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工作很不错。但这里有些聪明的女士有点古怪,你不觉得吗,女士?我是说,很无礼,没心肝。”
“我知道。但你很多时候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晚点儿会不会想喝牛奶。在你上学的时候,你们也做过同样的事吧,我猜。”
哈莉雅特想起了和希利亚德小姐之间的误会。
“你很清楚凯莉是不应该留着小门不锁的。你应该在十点钟之前就去拿牛奶。”
“哦,不是的,”她轻快地说,“当然她们都很忙,没什么时间关注工作以外的事情。但她们都是很善良的人。”
“我请她不要锁的,”赫德森小姐说,“但我猜她忘记了。我是说——别去告发凯莉,她是很正派的。”
“是的,女士;我明白她们的本意都很好。但我总是想起《圣经》里说的,‘你的学问太大,反叫你癫狂了’。这不是好事。”
“所以还是老样子,对不对?凯莉和我们那时候的阿格尼丝一样心软。”她走到食品储藏室的小门那里摇了摇,可它锁上了。“不对,显然她不是那样的。”
哈莉雅特敏锐地抬起头来,在这位校工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奇怪的神色。
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哈莉雅特轻轻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安妮?”
“是的——我想喝点牛奶。我在写论文。”
“没什么意思,女士。只是有时候有些可笑的事情发生,不过当然了,你只是个访客,是不会知道的,而我也没有资格向你提起——如今我只是个仆人。”
“不是,”哈莉雅特说,“我是往届的学生。你是赫德森小姐,对吧?但你的房间不在这里。你刚才是去了食品储藏室吗?”她的目光落在壶上;赫德森小姐脸红了。
“我当然不会,”哈莉雅特相当警觉地说,“对外面的人或访客提起你向我暗示的任何事情。如果你有什么不满的话,应该去对总务长,或院长说。”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赫德森小姐终于挑衅地开口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和你一样有权在这里走动……哦,老天!”她又说,而且扑哧笑了出来。“你是某个校工吧。你没穿制服所以我没认出来。”
“我没有什么不满,女士。但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些写在墙壁上的粗野的话,还有她们在方庭烧掉的东西——这个,报纸上写了一点。嗯,女士,你会发现,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某个人来学院以后。”
“半夜三更的你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啊?”哈莉雅特严厉地发问。尽管她并没有什么特权向学生质疑她们的行动。她也不觉得自己现在穿着睡衣和耶格尔毛料晨袍的形象有任何庄重和权威可言。凌晨三点被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如此唐突地搭话,赫德森小姐看上去的确大吃一惊。她睁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哪个人?”哈莉雅特严厉地问道。
哈莉雅特快步走近这个影子,而后者也缓缓走了过来。它的轮廓看上去很熟悉,一瞬间她就认出了它。是赫德森小姐,就是参加了返校日活动的那个三年级学生。
“就是那些有学问的女士中的一位啊,女士。这个,我还是不要再多说什么了。你是写侦探小说的,是吧,女士?那么你应该能从那位女士的历史中发现点儿什么,你肯定能。至少很多人是这么说的。而且和那样一个女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好事。”
左手边,她看见三个门洞,中间是上菜用的窗口,通往大厅。右边是走廊和厨房之间长长的白墙。在她前方,走廊的尽头,靠近食品储藏室的门口,有人正站在那里,一只手紧抓着裹在身上的晨袍,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壶。
“我非常确定你一定是搞错了,安妮;像你那样散布这种流言也不好。你现在最好赶快回大厅去吧;她们肯定很需要你。”
哈莉雅特找到了大厅的楼梯,开始往上爬,尽量少用手电筒,而且把亮度调得很低。忽然有个想法冲进了她的脑海,就是这个她在搜寻的人——一定是——神经错乱,如果还没有疯的话,很有可能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龌龊地给她来个重击。她到达了楼梯口,推开摇摆着的玻璃门,门后是大厅和食品储藏室之间的走廊。推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前方有一点点疾步奔跑的声响,而且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了手电筒的一点微光。右边应该有个双向开关,就在门后面。她找到了,并且按了下去。灯光只亮了一下,就又黑了。保险丝断了?她马上嘲笑起自己来。当然不是了。肯定是走廊那头的那个人也同时按下了开关。她再次把开关推上去,灯光淹没了走廊。
所以仆人们议论的是这个。德·范恩小姐,当然了;她是“有学问的女士”,她的到来与这一系列风波的开头碰巧在同一时间——比安妮所能知道的更加巧合,除非她也看过返校日晚上方庭里的那幅涂鸦。奇特的女人,德·范恩小姐,而且毫无疑问,在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背后,一定有很丰富的经历。但哈莉雅特有点喜欢她,而且她的疯狂肯定不是“匿名信作者”的那种疯狂;虽然,说她脑子里有些狂想,也并不让人惊讶。说起来,她昨天晚上在干什么呢?现在她的房间在伊丽莎白女王楼;要找到她的不在场证明应该不太容易了。德·范恩小姐——好吧!对她要像对所有人一样一视同仁。
哈莉雅特一把抓起手电筒,跑了起来,一边努力思考。巴顿小姐的故事听上去似乎很可信。她半夜醒来(为什么?),看见灯光(很有可能她睡觉的时候没把窗帘拉上)就出去调查了,而那时哈莉雅特正在上面一层楼寻找正确的房间。同时,图书馆里的那个人或者干完了她要干的事情,或者向外张望,因为都铎楼里亮起的灯光而起了警觉。她关上了灯,但还没有从大门出来;她要不然就还在连接大厅和图书馆侧翼的某个地方躲着,要不然就在巴顿小姐和哈莉雅特在方庭里互相抓着彼此的时候从大厅的楼梯溜走了。
图书馆揭幕仪式毫无障碍地举行了。校长用那把镶金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锁,他绝对想不到,就在前一天晚上,同一把钥匙曾在多么古怪的情景下打开过同一把锁。哈莉雅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聚集而来的老师和校工的脸;当图书馆内部庄严地呈现时,她们中没有人表现出任何惊讶、愤怒或失望的神情。赫德森小姐也在场,她看上去心情不错,也有些漫不经心;卡特莫尔小姐也在。不过她好像刚刚哭过;同时哈莉雅特注意到她一个人站在角落,没和任何人聊天,直到典礼结束的时候,一个黑皮肤戴眼镜的女孩儿穿过人群走向她,然后她们一起离开了。
“好的,好主意。给!你不是没有手电筒吗?最好拿着我的。开灯会浪费时间的。”
那天晚些时候,哈莉雅特去找院长,进行她曾承诺过的汇报。她指出,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的突发事件,单枪匹马是很难解决的。当时在方庭和走廊,如果能有一小队正在小心巡逻的帮手,说不定就抓住罪犯了;至少,早些时候就能够检查整个嫌疑人群都身在何处。因此她强烈建议从克林普森小姐的事务所里雇用一些人手,这家事务所的情况她之前已经解释过了。
“等一下,”哈莉雅特说,“不管那人是谁,她可能还在里面。你看着大门,确保她不会从那里出去。我从大厅上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院长回答说,“但就我所知,在高级活动室至少有两名成员非常强烈地反对这样的行动。”
“有,当然有了。我本来应该想到的。从大厅走廊上去,经过小说图书室就到了。来吧!”
“我知道,”哈莉雅特说,“是阿利森小姐和巴顿小姐。为什么?”
“没有别的方法上去吗?”哈莉雅特问道。
“我也在想,”院长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道,“这样做确实会带来一些麻烦。看到这些陌生人深夜在学院里潜行,学生们会怎么想?她们会想为什么这些监控的工作不能由我们自己来承担,而我们也没办法告诉她们说,我们自己反而是格外受到怀疑的人群。并且,要按照你所建议的,好好开展这项工作,可能需要不少人——如果所有的关键地点都要照顾到的话。这些人可能并不了解学院生活的状况,很容易犯一些尴尬的错误,比如跟踪或质询到不合适的人。我的确找不到能够避免那些令人不快的丑闻和抱怨的方法。”
“而且钥匙在里面。”
“这些我都明白,院长。但同样的,这也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锁了?”
院长低下头,看着一幅她正在加工的华丽的挂毯作品。
“我也是。我刚才就是要去调查。但门上锁了。”
“我不觉得这个方法很可取。我知道你可能会说这整个的情形都很不可取。我很同意。”她抬起头来,“我猜,范小姐,你自己是不能花这个时间来帮助我们了?”
“是巴顿小姐吗?我正在找你呢。我看见新图书馆里有光。”
“我可以花这个时间,”哈莉雅特缓缓地说,“但没有助手的话会非常困难。哪怕只有一两个人是没有一点嫌疑的,事情也会简单得多。”
“范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巴顿小姐昨晚就很好地帮助了你吧。”
抓住她的一只手松开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打在哈莉雅特脸上。
“是的,”哈莉雅特说,“但是——我应该怎么说呢?如果这是我笔下的一个故事,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人一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你又是谁啊?”
院长从篮子里拣出一束橘色的线,不慌不忙地把它们穿过针孔。
“你是谁?”哈莉雅特恶狠狠地问道。
“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她跑回楼梯底部,穿过入口的大厅。这栋楼的前门半开着。她把它推得大开,跑了出去并穿过方庭。就在她奔跑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前方隐约出现。她朝它走近,而它把她牢牢抓住了。
哈莉雅特小心地解释了一番。
是很容易想出一个清白的解释的。哈莉雅特站着想了一会儿,然后注意到这个房间的窗户是可以俯瞰方庭的。窗帘拉开了,她望向窗外的黑暗。图书馆的窗户依然透着光;但就在她张望的时候,灯熄了。
“你说得很清楚,”巴林博士说,“我完全理解了。那么,关于这个学生,赫德森小姐。她的解释好像也不太令人满意。她怎么也不可能指望在那个时候能从食品储藏室里拿到吃的;事实上,她也没拿到。”
她急促地敲了敲门,然后进去了。起居室里空无一人。在那后面,卧室的门也开着。“天啊!”哈莉雅特说。“巴顿小姐!”没有人回答;往里看,她发现卧室和起居室一样也是空的。被子掀开着,床上有睡过的痕迹;但睡在上面的人却起来并且走掉了。
“对,”哈莉雅特说,“但我很清楚,在我们那个时候,和校工长打个招呼,请她为我们把食品储藏室的小门整夜留着不锁,也不是太难的事。这样的话,如果有谁熬夜写论文或什么的,饿了就可以下去拿些她想吃的东西。”
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如果藏在窗帘后面的是某位高级活动室的成员,那么带个学生去见证这个发现就不太明智了。住在都铎楼里的都有哪些老师?哈莉雅特还没有查看名单,就想起来巴顿小姐和希尔佩里克小姐在这里有房间,不过是在这栋楼的另一端。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检查她们在不在。哈莉雅特最后瞄了图书馆的窗户一眼,然后迅速往回走,经过舰楼上自己的房间后,进入了主楼。她咒骂着自己怎么不带个手电筒;在黑暗中乱摸开关很是耽误了一些时间。沿着走廊,经过楼梯顶再绕到左边。这层楼没有老师住;一定在楼下。回去,下楼梯,再转到左边。她在身后留下一串燃烧着的走廊灯光,想着它们会不会引起其他楼里人们的注意。终于,左手边的一扇门上出现了“巴顿小姐”的标签。而且那门还是敞开的。
“天啊,”院长说。
哈莉雅特快速盘算了一下。如果是伯罗斯小姐,正以合理的理由(虽然在一个很不合理而且牺牲很大的时间)继续进行准备工作,她为什么还要费神把窗帘拉上呢?这些窗户上装了窗帘,是因为朝南的图书馆必须有点什么来抵挡强烈的阳光。但一个图书馆馆长,在黑漆漆的三月午夜里,还要防范别人看到自己正在行使正常的职责,这就太荒唐了。学院的管理层可没这么遮遮掩掩的。一定出了什么事。是应该自己去调查,还是再叫醒一个人呢?
“我们对此还是非常诚实的,”哈莉雅特说,“都会把它们记下来,所以学期末的时候也会在账单上反映出来。”她谨慎地接着说,“有些冷餐肉和饮料可能需要遮掩一下再带出来。不过——我还是觉得赫德森小姐的解释是经得起检查的。”
忽然间她发现,不管是什么理由或直觉让她朝图书馆看了一眼,这个选择真是正确。新图书馆此刻应该一片漆黑才对,它却不是的。一扇长窗的中间映出一道窄窄的光线,把它由上至下割裂开来。
“实际上,小门是上了锁的。”
她套上晨袍,轻轻打开了房门。外面冷得要命。她在墙上摸到电灯的开关,走下了侧楼的主过道,经过的一排房门里都有学生正沉睡着,天知道她们梦见的都是些什么——考试、运动、本科生、派对,所有那些被统称为“活动”的乱七八糟的奇怪东西。她们的门外搁着弄脏的杯盘堆成的小山,等着校工来收走并清洗干净。还有鞋子。门上贴着卡片,上面写着她们的名字:H·布朗小姐、琼斯小姐、科尔伯恩小姐、斯莱波斯基小姐、艾萨克森小姐——这么多陌生的人。这么多未来的妻子和母亲;又或者,这么多有潜力的历史学家、科学家、老师、医生和律师;到底哪一件事比另一件更重要,这完全取决于你的想法。过道的尽头有一扇大窗,为了卫生的缘故打开了顶部和底部透气。哈莉雅特轻柔地把底部的纱窗推上去,探出头向外看,冷得发抖。
“没错。其实,我见过了凯莉,她向我保证说小门是昨晚十点半上锁的,和往常一样。她承认赫德森小姐曾请求她不要锁,但她没有照做,因为就在昨晚,总务长特别说明食品储藏室的大门和小门都要锁好。那毫无疑问是在会议之后说的。她还说,她这学期比以往更加注意了,因为上学期出现的那一点小麻烦这学期又发生了。”
图书馆里,一个人也没有。
“嗯——我明白了,没有证据特别针对赫德森小姐。我也相信她只是一个活泼的年轻女孩;不过对她还是多加留意比较好。她能力很强;但她之前的行为不是太有教养,而且我敢说,她甚至有可能把那些——呃——通信中不合时宜的内容看作一种玩笑。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制造针对这个姑娘的偏见,只不过是考虑到它们可能有一点参考价值而已。”
在一个这样黑的夜里,任何人都能自由地走到任何地方去,她这样想。在她的右手边,她几乎看不见都铎楼顶的轮廓,左手边,她也看不见侧楼后面新图书馆凸出的那块黑漆漆的楼房。
“谢谢你。那么好吧,院长;如果你觉得不可能从外面找帮手,我想我应该在学院再待一周左右,表面上是帮助利德盖特小姐整理她那本书,我也会在博德利图书馆为我自己的工作做点研究。与此同时我可以开展一点调查。如果期末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果的话,我觉得我们必须面对聘请专业人员的问题了。”
她现在起床了,正拉开窗帘。窗外除了月亮,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没有一个熬夜写论文的身影,需要点亮午夜的台灯。
“这个许诺已经很慷慨了,”院长说,“我们都会格外感激你的。”
你可能会觉得他非常轻率,有的时候,她想。但当他在工作的时候,确实把头脑都用在了工作上。把头脑用在工作上。是的。而我所做的,却是让我的思绪到处游荡。这到底是份工作吗?……假设写匿名信的人现在正在到处游荡,把信件丢在别人的门口……不过,会是谁的门口呢?我们不能监视所有的门啊……我应该坐在窗口,留神注意方庭里的可疑身影……应该有人来做这件事——但是能相信谁呢?而且,老师们都有工作要做;她们不能晚上熬夜白天工作啊……工作……把头脑集中在工作上……
“我还是要提醒你,”哈莉雅特说,“学院里有一两个高级成员并不赞同我的加入。”
“……但我的头脑暂时还在工作上……”
“那可能会让事情更难办一点。但如果你愿意为了学院的利益暂时放下那些不快,我们只会更加感激你。能躲开公众的关注,对我们来说,这个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会给我们学院以及大学里的女性招致最大偏见的,就是媒体里恶意和被曲解的流言蜚语。到目前为止,学生们都还很忠诚,如果她们中有人不谨慎地散布了什么出去,我们现在肯定已经听说了。”
这把她的思绪带回了在自负者俱乐部的那个晚上,还有那些匿名信;由此又想到他对石膏绷带的那股可笑的怒气。
“弗拉克斯曼小姐那位新学院的未婚夫怎么样了?”
“假如我真的希望被彼得热情地拥抱,我可能反而会梦到些别的,像是看牙医啊或是整理花园什么的。奇怪,到底是什么样令人无法想象的恐怖深渊,竟然只能用彼得的拥抱来表达,当然是礼貌的那部分象征。该死的彼得!我想知道,如果是他,会怎么处理这样一个案子啊。”
“他和弗拉克斯曼小姐都表现得很得体。首先,这自然只是一桩纯粹的个人事务。事态开始发展以后,我和弗拉克斯曼小姐谈了一次话,她向我保证说她和她的未婚夫都会对这件事保密,直到它水落石出为止。”
“这样不行,”哈莉雅特说,“这样真的不行。我的潜意识有着最不可靠的想象力。”她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如果一个人的梦从来不能代表他的真实愿望,而只是出现一些更糟糕的东西,那就太让人不安了。”她把灯打开,坐了起来。
“明白了,”哈莉雅特说,“好吧,我们必须尽力了。我有一个建议,就是走廊里的一些灯晚上应该开着。即便在灯光下,巡查这么一大群建筑已经很难了:在黑暗中,根本是不可能的。”
新方庭的时钟富有韵律地敲了三下。
“这要求很合理,”巴林博士回答道,“我会跟总务长说说这件事的。”
“哦,讨厌,”哈莉雅特轻轻对自己说,“哦,讨厌。我真不想醒。”
面对这不尽如人意的安排,哈莉雅特也只好勉强同意了。
“彼得,”哈莉雅特说。她在自己的声音中醒来,也从梦里他强壮的手臂环绕中飘浮开,穿过一大片阳光斑驳的山毛榉树叶,进入黑暗中。
(1) 图拉真凯旋柱(Trajan Column),位于意大利罗马奎利那尔山边的图拉真广场,为罗马帝国皇帝图拉真所立,以纪念其胜利征服达西亚。
——威廉·特纳
(2)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世界知名的设计师、画家、小说家和诗人。他晚年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科姆斯科特出版社(Kelmscott Press),致力于书本以及花样的设计。
当她们上床睡觉的时候,内门常常被甩开,还有立在大厅里那些橱柜的门;这造成了大量的暴力和噪音。有一晚,她们睡觉以后,原本摆放在烟囱角上的椅子都被移开,并按顺序放在了屋子中央,一只漏勺被挂在满是洞的切口上,一把内门的钥匙挂在了另一扇门上。白天,当她们坐在房子里旋转的时候,可以看见门把手被拉开,但不知道是谁干的。有一次,爱丽斯正坐着旋转,石头和女红好几次从轮子里跳出来,落在了屋子中央……还有许多这样可笑的事情,一一描述就太冗长了。
(3) 《有产业的人》(The Man of Property),英国著名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的小说,是《福尔赛世家》三部曲的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