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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特里维廉是第一个恢复镇定的人。“当然是伍德,”他大声说,“我告诉过你。他是夜里死的——冠心病。”他朝抬棺材的人点点头。“你们可以盖上棺材,把他带走了。”

的确。躺在那里双眼望天的是一具脸色灰白、形容枯槁的人体,绝对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而且绝对死了。

“可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哪儿呢?”霍金斯喊起来。

“是他,”里弗斯咕哝道,“是乔纳森·伍德。”

“他不可能离开监狱!”哈里曼答道,“他捉弄了我们,但他一定还在里面,等候时机。必须拉响警报,把这个地方搜个底朝天。”

一个搬运工拿出一根撬棍,我看着它被插进棺材盖下。他往下一压,盖子被撬开,木头裂了。两人走上前把盖子拿掉。哈里曼、霍金斯、特里维廉和我都不约而同地靠到近前。

“可这得搜上一个通宵!”

他的全名是玻西·特里维廉,六七年前,他来过我们在贝克街的住所,迫切需要我朋友的帮助。我现在想起来了,有一个病人叫布莱星顿,他的行为相当诡异,最后被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而死……警察认定是自杀,福尔摩斯立马提出异议。很奇怪,我居然没有立即认出他来。我以前是很仰慕特里维廉的,曾研究过他在神经疾病方面的工作——他获得过著名的布鲁斯·品克顿奖。但当时他的境遇不佳,显然后来又有所恶化,因为我这次见他衰老了许多,疲惫和失意的脸色改变了他的外貌。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并没有戴眼镜。他的健康状况显然下降了。但确实是他,沦落到了做监狱医生的地步——一个远远低于他的水平的职务。带着一阵被我小心掩藏的兴奋,我又想到,他一定在这次逃跑行动中起了同谋作用。他当然欠着福尔摩斯一份人情,若不是那样,他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呢?现在我明白福尔摩斯是怎么睡进棺材里的了,特里维廉故意让勤杂工当班。否则他怎么会信任一个显然不适合这种职责的人呢?棺材大概就放在附近,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可惜的是,两个搬运工干活儿太慢,他们现在本应该在去马斯韦尔山的路上。特里维廉的协助看样子不能成功地帮福尔摩斯越狱了。

哈里曼的脸色跟他的头发一样苍白,他猛地转身,恼怒中几乎把腿甩了出去。“搜上一个星期我也不在乎!必须找到这个人。”

“没关系。”特里维廉安慰他们说。奇怪的是,正是在这一刻,我才确信我认识他,并想起了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两天后,我一个人待在福尔摩斯的住所里,读着我亲自见证的那些事的报道。

这一次,两人迟疑了——抬一具死尸是一回事,打开棺材看是另一回事。

警方仍然无法解释著名的咨询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神秘失踪。他因涉嫌铜门广场一名年轻女性被杀案而被拘押在霍洛韦监狱。负责调查此案的J.哈里曼警官指控狱方玩忽职守,而狱方竭力否认。事实是,福尔摩斯先生从上锁的牢房中神秘逃出,又以似乎违反自然规律的方式穿越了十几道上锁的门。警方悬赏五十英镑,希望有人能提供信息帮助找到并拘捕他。

“等一等!”哈里曼喊道,大步走向那两个男人,他们已经把棺材搬成斜对角的位置,扶着它,准备搁进马车。“把棺材放回地面!我要检查。”那两人是粗鲁肮脏的搬运工,看上去是父子俩。他们疑虑地对视了一下,照办了。棺材被平放在砾石路面上。“打开棺材!”

哈德森夫人对这桩奇事表现得异常无动于衷。当然,她读了报纸上的文章,但她在给我上早餐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华生医生。”她好像自己被冒犯了一样。多年后的今天,想到她对她最著名的房客的绝对信任,我觉得相当欣慰。不过,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福尔摩斯。她在他借住的那么长时间里忍受了各种由他而生的怪异状况,包括绝望的往往不受欢迎的来访者、深夜的小提琴声、偶尔的由可卡因造成的发作、长时间的忧郁、打进墙中的子弹,甚至烟斗里吐出的烟。诚然,福尔摩斯付给了她优厚的租金。她很少抱怨,始终忠心耿耿。虽然她在我写的故事中出出进进,但我实际上对她了解甚少,甚至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贝克街221B号那份房产的(我认为是从她丈夫的名下继承的,那个男人后来怎样了,我却说不上来)。福尔摩斯离开后,她就一个人住了。真希望我当时能跟她多聊聊,我不该对她那么熟视无睹。

我们来到了一条满是辙印的大道上,它贴着监狱的一侧,一边是高墙,另一边树木成行。哈里曼叫起来,指着前面。一辆马车停在那儿,两个人正在把一个盒子装到车后;从大小和形状来看,那显然是一口简陋的棺材。我必须承认,看到它时,我感到一阵轻松。那一刻,我几乎愿意交出一切,只要能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亲自确定他的病确实是假装的而不是蓄意下毒的结果。但是,当我们快步走上前时,我短暂的欢喜被彻底的沮丧取代了。如果福尔摩斯被发现和拘捕,他会被拖回监狱,哈里曼会确保他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我将永远见不到福尔摩斯了。

总之,这位女士的到来打断了我的沉思,与她一道的还有一位来访者。我实际上听到了门铃响和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但由于太聚精会神,这些声音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我对查尔斯·菲茨西蒙斯牧师(即乔利·格兰杰学校的校长)的来访没有心理准备,可能是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迎接他的,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似的。他裹着一件厚厚的黑大衣,戴着礼帽,围巾蒙住了下巴,这打扮的确让他像个陌生人。这身衣着让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圆胖了。

就在走出来的时候,我不禁寻思起共同促成我朋友脱逃的那些奇异情形。他假装生病,居然瞒过了一位训练有素的医生。哦,那还算容易。他对我也做过类似的事。可是他正好在有一口棺材要送走的时候混进了医务室病房,而且居然能利用一扇打开的房门、一阵咳嗽和一个头脑迟钝的勤杂工的笨拙。当然,我并不在乎这样还是那样,如果福尔摩斯真的找到了某种神奇的方法离开这里,我只会喜出望外。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头。我们可能匆匆地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而这或许正是他期望的。

“请原谅我来打扰您,华生医生。”他一边说,一边脱去这些装扮,露出那一下就能唤起我记忆的牧师圆领,“我拿不准该不该来,但是觉得我必须……我必须——首先,我必须问问您,先生,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这桩奇事是真的吗?”

警卫立即遵命,我们五人走了出来。

“福尔摩斯确实被怀疑涉嫌一桩罪案,但他完全是无辜的。”我回答。

“打开大门!”霍金斯跟着说,“没时间耽搁。”

“我现在读到的是他已经逃跑了,从法律的拘禁中金蝉脱壳。”

“别犯傻,”哈里曼厉声道,“不认得你的典狱长吗?”

“是的,菲茨西蒙斯先生。他还设法躲开了控告他的人们,如何做到的是一个谜,连我也不得其解。”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冲出监狱的过程。霍金斯冲在前面,怒气冲冲的哈里曼在他旁边,后面是特里维廉和里弗斯,我跟在最后,手里还拿着书和钥匙。它们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啊,就算我能把它们交给我的朋友,再加一架梯子和一条绳子,他也不可能自己走出这个地方。霍金斯向各个卫兵打了信号,我们一行人才得以离开。一道又一道锁着的门被打开放行,没有人挡我们的路。我们走了一条跟我来时不同的路,这一次经过了一间洗衣房,人们在巨大的洗衣盆跟前流汗工作;另一间布满锅炉和弯曲盘绕的金属管的屋子是给监狱供暖的。最后,我们穿过一座较小的长满青草的院子,来到了一个显然是边门的出口。在这里,才有一个警卫试图拦住我们的去路,要求出示通行证。

“您知道他现在何处吗?”

“应该是抬到外头去了,”特里维廉回答,“有一辆马车等着把它送到马斯韦尔山的殡仪馆去。”他抓起了外套。“也许还不太晚。如果棺材还在那儿,我们就可以在它离开前把它截住。”

“不知道。”

是哈里曼。“棺材在哪儿?”他喊道。

“还有那个孩子——罗斯,您有他的消息吗?”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们都站在那儿,面面相觑,好像在等着看谁敢说话。

“什么意思?”

“没有,先生,我安顿好了柯斯林,就回去把门锁上了。”

“您找到他了吗?”

“然后呢?你后来看见福尔摩斯了吗?”

显然,菲茨西蒙斯没有看到那个男孩可怕的死讯——不过,我想起来了,那些报道虽然耸人听闻,却没有提罗斯的名字。于是只好由我来告诉他实情。“很遗憾,太迟了,我们找到了罗斯,可他已经死了。”

“我打开门,走进来,福尔摩斯先生在床上睡得很沉。然后柯斯林咳嗽起来,我把杯子放下,跑出去看他。”

“死了?怎么会呢?”

“你说什么,里弗斯?”特里维廉叫起来。

“有人毒打过他。他被丢在河边死去了,在南华克桥附近。”

“没有,先生。一秒钟也没有。我的眼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勤杂工的脚动了动,“哦,也许我去看了看发病的柯斯林。”

校长的眼睛忽然闪了几下,重重地跌坐到一把椅子里。“亲爱的上帝啊!”他叫道,“谁会对一个孩子做出这种事情?这世上有怎样的邪恶啊?那么我的来访就是多余的了,华生医生。我以为能帮助您找到他。我发现了一个线索——准确地说,是我亲爱的妻子乔安娜发现的。我把它带来给您,希望您知道福尔摩斯先生的下落,可以转交给他,希望他即使在自己的紧迫情况下,仍能……”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可是太晚了。那孩子就不应该离开乔利·格兰杰。我就知道不会有好结果。”

“你有没有让福尔摩斯一个人待着,哪怕是几秒钟?”

“什么线索?”我问。

“可能在的。”

“我把它带来了。我说过,是我妻子发现的,在寝室里面。她在翻床垫——我们每月这么做一次,给床垫通风消毒。有的男孩长虱子……我们与虱子战斗不止。不管怎样,罗斯睡过的那张床现在被另一个孩子占了,但那儿藏了一个习字本。”菲茨西蒙斯拿出一个薄本子,封面粗糙,已经褪色并皱巴巴的。上面有一个用铅笔写的名字,字体稚拙。

“棺材?你是说一口密闭的棺材从这个房间抬出去了?”我看得出警探的脑子在转,并和他一样意识到这是福尔摩斯脱身的最明显的办法——实际上也是唯一的办法。他转向勤杂工。“你拿水进来时,棺材在这儿吗?”

罗斯·迪克森。

“乔纳森·伍德在这个医务室待过,”特里维廉医生答道,“你说得这么轻松是不礼貌的,里弗斯。伍德昨晚去世了,不到一小时前被人用棺材抬了出去。”

“罗斯来的时候不会读也不会写,我们尽力教他一些基本功。学校给每个孩子都发了一个习字本和一支铅笔。你在他的本子里会看到他根本不做练习,乱七八糟的。他好像许多时候都是在乱涂乱画。不过,仔细检查之后,我们发现了这个,好像有点儿意义。”

“伍德?谁是伍德?”哈里曼问。

他把本子翻到中间,露出一张纸片,整齐地叠着插在里面,好像有意要藏起来似的。他把它拿出来,打开后摊在桌上给我看。是一则广告,一张宣传某种娱乐场所的廉价传单。据我所知,那种场所一度在伊斯灵顿和齐普赛街等地区兴起,但后来逐渐稀少。广告上装饰有一条蛇、一只猴子和一只穿山甲的图案。它写道:

“没人能离开这个地方,”里弗斯咕哝道,好像私下里想到什么笑话似的傻笑起来,“除非他叫伍德。伍德今天下午才离开这儿,但不是自己走出去的。我估摸着不会有人想到问他去哪儿,或者啥时候回来。”

丝金博士之神奇房屋

“的确,走出霍洛韦应当说是不可能的。”霍金斯附和道。

矮人、杂耍、胖夫人和活骷髅

“第一,他确确实实是病了,”特里维廉答道,“至少,他发着高烧,瞳孔放大,满头大汗。我可以证明,因为是我亲自给他做的检查。至于第二,他不可能从这里走出去,像您假设的那样。看看这门,老天!门是从外面锁的。只有一把钥匙,而它从来没离开过我的桌子。还有门闩,一直都闩着,里弗斯刚刚才把它们拉开。即使他有本事以某种蹊跷的不可思议的方式走出这个房间,您认为他又能去哪儿?首先,他必须穿过这间病房,我整个下午都坐在桌前。你们三位先生进来的那道门是锁着的。在这里和前大门之间起码还有十几道门锁和门闩。您是要告诉我,福尔摩斯幽灵般地穿过了所有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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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了?”哈里曼走向特里维廉医生,直到两人相隔只有几英寸,“您真的要告诉我他病了吗,医生?还是,或许,像我一开始断定的那样,他是在装病——第一是为了能被带到这儿来,第二是为了找机会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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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了,可他没喝,”勤杂工嘟囔道,“他也没说什么,就是躺在那儿。”

白教堂区,寒鸦巷

“应该是里弗斯,在我的吩咐下,他给他拿了一杯水。”

“当然,我是反对我的男孩们进这种地方的。”菲茨西蒙斯牧师说道,“怪异表演、杂耍戏院、低级娱乐场所……我感到震惊,伦敦这样的伟大城市竟然能容忍这种娱乐,宣扬各种低俗和不自然的东西,令人想起所多玛和蛾摩拉[22]的教训。我之所以这么跟您说,华生医生,是因为罗斯把这张广告藏起来了,或许他知道这是违反乔利·格兰杰的规矩的,或许这是一种挑战行为。正如我妻子对您说的那样,他是一个非常任性的男孩——”

“最后看到他的人是谁?”

“但这张广告也可能与罗斯的案件有某种关联,”我插话说,“罗斯离开您之后,投奔过国王十字街的一户人家,也投奔过他姐姐。但我们不知道他以前在哪里,可能他加入了这群人。”

“是的,先生,这是监狱的规定。”

“完全正确。我相信它值得调查,所以才把它带来给您。”菲茨西蒙斯收拾起他的东西,站起身来,“您有可能与福尔摩斯联系吗?”

“房门是像我刚才看见的那样,从外面锁着和闩着的?”

“我正在希望他能以某种方式联络我。”

“是的,先生。”特里维廉回答。

“那您也许能看看他会如何解释这个线索。感谢您的时间,华生医生。小罗斯的消息令我非常非常震惊。这个星期天我们会在学校的教堂里为他祈祷。不,不用送我出去了。我认得路。”

“我恳请您克制一些,哈里曼巡官。”典狱长插到两人之间,主持局面,“福尔摩斯先生原来在这个房间里?”

他拿起外衣和围巾,走出了房间。我盯着那张纸,目光在那花哨的文字和粗糙的图案上游移。我大概读了两三遍之后,才看出一开始就应该显而易见的东西。错不了,丝金博士之神奇房屋,白教堂区,寒鸦巷。

“我不知道……”倒霉的医生张口说。

我找到了“丝——之——屋”。

哈里曼猛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到特里维廉医生跟前。他那精心打造的沉着冷静的形象第一次丢失了。“这里在搞什么名堂?”他喊道,“你认为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