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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和狱医都给他做了检查,我向您保证,先生,他确实病得很严重。我们正要去看他。”

“这真是给我添乱!”哈里曼直起身子,“您真的确保他没有欺骗您?我今天早晨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好好的。”

“我陪你们一起去。”

“病得很严重。”霍金斯大声说。

“我必须提出反对——”

我们刚要离开,后面就出现了动静。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出现了,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不知道哈里曼巡官有没有得知我来的消息,他看上去似乎没感到意外。实际上,他的态度非常淡漠,靠在门框上,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中指上的一枚金戒指。他像平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衣服,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手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金斯?”他问,“夏洛克·福尔摩斯病了?”

“福尔摩斯先生是我的犯人,是我调查的对象。您尽管提出反对,但我必须坚持原则。”他恶毒地微笑了一下。霍金斯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是个正派的人,但不敢提出异议。

“没问题,华生医生。我就等着带您过去呢。”

我们三个一起往监狱深处走去。我当时心烦意乱,具体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总的印象是厚重的石板路;沉重的大门丁零当啷地打开,又在我们身后丁零当啷地锁上;带栅栏的窗户又小又高,根本看不见里面;还有门……那么多的门,一扇紧接着一扇,一模一样,每扇门里都囚禁着人类苦难的一个缩写。监狱里热得令人惊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燕麦、旧衣服和肥皂混杂在一起产生的。我看见每个交叉点上都有狱警在站岗,但没有看见囚犯,只有两个十分年迈的男人提着洗衣篮蹒跚走过。“有些在活动场上,有些在踩踏车,或者在麻絮棚里。”霍金斯回答了我脑海里的问题,“在这里,每天很早开始,很早结束。”

“我必须立刻见到他。”我说,“我也是医生……”

“福尔摩斯如果中了毒,必须立刻送到医院去。”我说。

“他在医务室里。我们的狱医特里维廉医生有许多专用房间留给危重病人。他给福尔摩斯先生做了检查后,就坚持把他搬到那儿去了。”

“中毒?”哈里曼听见我的话,问,“谁说过他中毒的话?”

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这正是我一直担心的情况。“他此刻在什么地方?”我问。

“特里维廉医生确实怀疑是严重的食物中毒。”霍金斯回答,“他是一个好人,会尽他全部的力量……”

“不知道。他十一点钟吃午饭,之后立刻拉铃求助。狱警们发现他蜷缩在牢房的地板上,看上去极度痛苦。”

我们来到了中央大楼的顶端,四个主要侧翼从这里延伸出去,像风车的四个叶片。这里肯定是一个娱乐区,地上铺着约克郡石头,天花板很高,一道螺旋形的金属楼梯通向一个环绕楼上房间的走廊。我们的头顶上方拉了一道网,不让东西丢下来。几个穿着灰色军装的人正在整理面前桌上的一大堆儿童服装。“给圣以马利医院的孩子们。”霍金斯说,“是我们这里做的。”我们穿过一道门,走上铺着垫子的楼梯。这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我想到那把仍然藏在书里、带在身上的钥匙。即使我能把它交到福尔摩斯手里,又能有什么用呢?他需要十几把钥匙和一张详细地图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他得了什么病?”

前面有两扇玻璃镶嵌的门。门上的锁也要打开。门打开后是一个空荡荡的非常干净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上面透进来的天光,房间中央的两张桌子上点了蜡烛,因为光线已经昏暗。这里有八张床,四张一排,床单是蓝白条纹相间,枕套是条纹棉布。这个房间使我立刻想到了以前在军队时的医院,在那里,我经常看着人们以战场上的军人应有的坚忍,无怨无悔地死去。只有两张床上有人。一个是皱巴巴的秃顶男人,我看出他的眼睛已经在凝视着另一个世界;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蜷曲的身影个头太小,不可能是福尔摩斯。

“很抱歉地告诉您,他今天早晨病了。虽然他被指控犯有非常严重的罪行,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尽一切可能地向他提供了适合他名望的各种条件。他不跟别的犯人关在一起。我亲自去看过他几次,并有幸跟他交谈。他突然发病,也即刻得到了治疗。”

一个穿着带补丁的破旧大衣的男人停下手里的工作,站起来迎接我们。刹那间,我觉得好像认出了他,并且突然想到他的名字也很耳熟。他的脸色苍白憔悴,戴着一副很笨重的眼镜,腮帮子上的沙色胡子似乎毫无生气。我估计他四十出头,但是生活经历使他不堪重负,形成了紧张、压抑的性情,看上去很显老。他身材颀长,一双白皙的手交叠在一起。他刚才在写字,钢笔漏水了,食指和大拇指上沾着墨迹。

“是的。”我吐出这句话时,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

“霍金斯先生。”他对典狱长说,“我没有新的消息向您汇报,但是我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

“我叫霍金斯,是典狱长。您是来探望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

“这位是约翰·华生医生。”霍金斯说。

“是的。”

“我是特里维廉医生。”他跟我握手时说,“很高兴认识您,真希望是在令人愉快的环境下见面。”

“华生医生?”

我肯定认识这个人。但是,从他说话的口气以及他握手时的那种不由分说,他似乎想表示——虽然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希望给别人的并不是这个印象。

我们进入一道走廊,走廊里有一扇敞开的门。我被领进门,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里面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扇窗户正对着一堵砖墙。房间的一侧有个柜子,上面有大约五十把钥匙挂在钩子上。一个大钟在我对面,我注意到秒针走得十分缓慢,每次移动前都要停顿一下。它似乎在强调,对于所有光顾这里的人来说,时间是多么缓慢难熬。大钟下面坐着一个人。他的衣着跟刚才迎接我的那个人相似,但是制服的帽子和肩膀上有几道金色镶边,显示他的级别较高。他上了年纪,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一双眼睛犀利有神。他看见我,费力地站起身,从桌子后面绕过来。

“是食物中毒吗?”哈里曼问。他没有费心做自我介绍。

我敲了敲正门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几乎立刻就有人来开门了。这是一个特别爽快,甚至和蔼可亲的狱警,他穿着深蓝色的束腰外衣和长裤,一根粗粗的皮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进来吧,先生。进来吧,里面比外面舒服。不过你没有多少时间能发自内心地说句话了。”我注视着他打开我们身后的那扇门,跟着他穿过院子,来到第二道门前。它比第一道门稍小,但同样戒备森严。我意识到监狱内部有一种异样的寂静。一只难看的黑乌鸦栖在一根树枝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命迹象。天色正在迅速暗下来,这里却没有点灯,我感到自己似乎是阴影中的阴影,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色彩的世界。

“可以肯定是服用了某种有毒物质。”特里维廉医生回答,“至于是怎么实施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在阴霾的天光中勉强等待了三十分钟,嘴里呼出的气凝成白霜,寒冷在全身蔓延,直达脚尖。最后,我往前走去,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本书脊里藏着钥匙的书。走进监狱时,我突然想到,万一我的计划被人识破,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就会成为我的家。说实在的,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起至少有过三次违背法律,都有着充足的理由,但这次是我“犯罪生涯”的顶峰。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紧张不安。我根本没有想过事情会出差错,一门心思只想着我的朋友所处的险境。

“实施?”

监狱是按哥特风格设计的,乍看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阴森森的城堡,像是写给坏孩子看的童话故事里的建筑。它用肯特郡的石板建成,包括一系列的塔楼、烟囱、旗杆和雉堞状的围墙。其中一座高塔直耸云霄,几乎看不见顶。一条粗糙的土路通向入口。入口故意设计得阴森冷酷,木门和钢闸门庞大厚重,两边是几棵光秃秃的枯树。一道砖墙至少有十五英尺高,围住整座城堡。我的目光越过围墙,能分辨出城堡的一个侧翼,两排带栅栏的小窗户一模一样,严酷刻板,似乎暗示着里面寂寥而凄惨的生活。监狱建在一座小山的脚下,监狱后面可以看见令人愉悦的山坡和草坪,一直往上延伸到天际。然而那是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无意间把一个错误的幕布降落到了舞台上。霍洛韦监狱所在的位置原先是一座公墓,死亡和腐烂的气息至今仍然萦绕不去,诅咒着里面的人,并提醒外面的人不要靠近。

“这个区域的所有犯人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只有他病了。”

整个上午,我都难以克制焦虑的情绪,离约定的时间很早就离开了贝克街。我到达卡姆登路时,钟还没有敲响两点半。马车夫把我扔在大门外,不顾我的抗议,匆匆离开,留下我独自待在迷雾蒙蒙的寒风中。总的说来,也不能怪他,任何一个体面的人都不会愿意在这个地方逗留。

“您是在暗示有阴谋吗?”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给雷斯垂德送了封信,再次催他帮我安排前往霍洛韦探视,不管哈里曼巡官会说什么。令我惊讶的是,我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上说我可以在当天下午三点钟进入监狱,并说哈里曼巡官已经结束了初步调查,验尸官法庭确实定于两天后的星期四开庭。读第一遍的时候,我觉得是好消息,接着想到了一种不祥的解释。如果哈里曼也参加了这个阴谋——这是福尔摩斯认为的,也是哈里曼的举止甚至外表的方方面面显示的——那他现在这么轻易地就让我去探视,一定有什么原因。前一天夜里的那位东道主一口咬定他们绝对不会允许福尔摩斯出庭受审。也许凶手已经准备出击了!哈里曼是否已经知道我来不及见到福尔摩斯了?

“我要说的话已经说了,先生。”

我对自己做的事情很满意,终于上床睡觉了,但睡得很不踏实。女孩萨利躺在街上的血泊中的画面,套在死去男孩的手腕上的那截白丝带,以及那个谢顶的男人在长条餐桌边的朦胧身影,都在脑海中交替出现。

特里维廉迟疑着,那个狱警上前一步。“特里维廉医生,这位是哈里曼巡官。他负责您的病人。”

你的处境很危险。他们计划杀死你。用牢房钥匙。我等着你。约·华。

“病人在医务室的时候,由我负责。”医生回答,“我没有理由不让你们见他,但是必须要求你们不得打扰他。我给他用了镇静剂,他可能正在睡觉。他在一间耳房里。我认为最好把他跟其他犯人隔开。”

这本书是皮制封面,很厚。我仔细端详,发现可以把钥匙塞进书脊和装订之间的缝隙里。我这么做了,然后拿过蜡烛,小心翼翼地在两端倒入几滴蜡泪,把钥匙固定住。书仍然能够正常开合,丝毫看不出有人动过手脚。我拿过钢笔,在扉页上写下名字——夏洛克·福尔摩斯,又在名字下面加了地址:贝克街122B。在不经意的人看来,没有任何异常,但是福尔摩斯会一眼认出我的笔迹,并看到我们寓所的号码写颠倒了。最后,我翻到第一百二十二页,用铅笔在正文的某些字母下面点了一系列小点,肉眼几乎看不出来,却能拼出一条新的信息:

“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不可能安寝。我已经开始构想了,我担心自己不能够亲自前去探视。如果是那样的话,该如何把钥匙安全地交给福尔摩斯,并且送到一封短信,提醒他处境危险?我知道,直截了当地写信不会有任何效果。周围都是敌人,他们很可能把信截获。如果他们发现我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可能反而会促使他们加快行动。但我仍然可以给他送信——需要用某种密码。问题是,我怎样才能暗示有密码需要破译呢?还有这把钥匙,怎样才能交到他的手里?我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找到了答案:温伍德·瑞德的《人类殉难记》。我和福尔摩斯几天前还讨论过这本书。给被囚禁的朋友送一本书去阅读,还有什么比这更顺理成章?还有什么比这更合理合法呢?

“里弗斯!”特里维廉大声地呼喊一个瘦瘦长长的圆肩膀的家伙,他刚才一直在墙角扫地,几乎像个隐形人。他穿着男护士的衣服而不是囚服。“钥匙……”

我下了车。他朝赶车人打了个招呼。我注视着马车嗒嗒地远去,然后匆匆地走进家门。

“是,特里维廉医生。”里弗斯缓慢地走到桌前,拿起一串钥匙,走向房间远端的一道拱门。他似乎是个瘸子,一条腿拖在后面。他脸色阴沉,五官粗糙,一头乱糟糟的姜黄色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他在门口停住脚步,不慌不忙地把钥匙插进锁眼。

“噢,不,先生。我只是画布上的一粒尘埃。我这条命跟那位大人物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我还是很留恋自己的生命,希望再活一段时间。祝您晚安。”

“里弗斯是我的勤杂工。”特里维廉压低声音解释道,“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头脑简单。他在医务室值夜班。”

“可能您也愿意把他的名字告诉我。”

“他跟福尔摩斯交谈过吗?”哈里曼问。

他扬起眉毛。“我的主人把我的名字告诉您了?多么奇怪。”

“里弗斯很少跟人交谈,哈里曼先生。福尔摩斯住进来以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不会轻易原谅您的,昂德伍德先生。”我回答。

里弗斯终于转动钥匙。我听见锁芯落下,锁被打开。门外还有两个门闩,拔起后才能开门。里面是一个小房间,有着像修道院一样素白的墙壁、一扇方窗、一张床和一个厕所。

“平安到家了,华生医生。”他说,“给您带来了不便,再次抱歉。”

床上没人。

这些思绪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只有沉默的昂德伍德坐在对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还有磨砂玻璃窗外的沉沉黑夜。这趟旅途似乎长得永远没有尽头。更糟糕的是,我的心里隐约知道正在受到欺骗。马车显然在一遍又一遍地兜圈子,故意延长贝克街和我刚才应邀进餐的那座陌生宅邸的距离。特别令人恼火的是,我想到如果福尔摩斯处在我的位置,肯定会留意种种蛛丝马迹——某座教堂的钟声、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污水的气味、车轮下变化的路面,甚至摇撼车窗的风的方向——最后画出一张精确而详细的路线图。我无疑没有这个本事,只能等待昏黄的煤气灯出现,让我知道已经回到了城里。也许再过半个小时,马车会放慢速度,最后彻底停下,宣告旅途终于结束。果然,昂德伍德推开车门,马路对面正是我熟悉的那所公寓。

哈里曼一头冲了进去。他掀开床单,跪下来往床底下看。没有地方可以藏身。窗户上的栅栏也完好无损。“这是在搞恶作剧吗?”他咆哮道,“他在什么地方?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从某些方面来说,返回伦敦的路程比离开时还要痛苦难熬。离开时我发现自己比一个囚徒强不了多少,落在很可能伤害我的人的手里,要在车里颠簸半夜,被运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现在,我知道,只需要忍受几个小时,我就能返回家中,却难以做到内心的平静。福尔摩斯将遭毒手!密谋逮捕他的神秘势力仍不满足,只有他的死才能让他们罢手。我得到的那把金属钥匙被紧紧地攥在手里,简直能凭印在皮肉上的痕迹再配一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前往霍洛韦,把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福尔摩斯,并帮助他立刻逃离那个地方。可是怎样才能到他的身边呢?哈里曼巡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要尽一切力量不让我们俩见面。另一方面,迈克罗夫特说“只有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我才能再去找他,现在无疑就是这种情况。可是,迈克罗夫特的影响能有多大范围?当他终于想办法把我弄到了教养院时,是不是就太晚了?

我凑过去往房间里看。没有任何疑问,牢房里空无一人。夏洛克·福尔摩斯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