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人敲门,我的夜光手表显示现在是上午8点30分。我刚刚还在沉睡,只好缓慢地让自己苏醒过来,就像一个潜水者努力浮出水面一样。我正要从床上起身,门却被猛地推开了。许多光线照在我脸上,许多健壮有力的手臂把我拽起来,将我推到墙边。房间里的主灯亮起,一支枪指着我的头。我看见一些人穿着新奥尔良警察局的制服,还有一些人穿着便服。莫菲的搭档图森特径直走到我的右侧。警察们把我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回到弗莱森斯小屋,我看见安格尔和路易斯正在打包行李准备离开。他们祝我好运,又告诉我雷切尔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她订了明天的航班。我不想打扰她,于是回到了房间。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离开时,他正站在自己未完工的房屋前。后来,他转身进屋,回到了妻子身边。
他们允许我穿上运动服和运动鞋,然后给我戴上了手铐。他们押着我穿过旅馆,经过那些不安地探出头的客人,来到了一辆警车前。雷切尔坐在另一辆警车上,她面色苍白,由于刚睡醒,头发还很凌乱。我无助地朝她耸了耸肩,然后这支车队便驶离了法属区。
“你不会想知道这个答案。”我说,“正如我也不想知道关于卢瑟·伯伦德的事情。”
我被审问了三小时。随后,他们给了我一杯咖啡,又审问了我一小时。房间很小,灯光明亮,充斥着烟味和汗臭味。一处角落的水泥破损了,上面好像还有血迹。问话的主要是两个警探,戴尔和克莱因。戴尔扮演着凶悍的角色,扬言说既然我杀死了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警察,就该被开枪打死,丢进沼泽中。克莱因扮演着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角色,既要保护我,又要确保我说出真相。即使他们面对的是个前任警察,也依然会遵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惯例。
“就是你,对吧?他们杀死乔·博南诺的时候你也在,对不对?”
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说了许多遍。我说了我去看望莫菲,帮他装修,我们一起吃饭,然后我便离开了,所以他的家中才会有我的指纹。不,我房间里的警方档案不是莫菲给我的。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只有夜班门房看见我走进了旅馆,我没有和别人说过话。那天晚上我没再离开过房间。没有人能为我证明。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或许吧。”
然后,伍里奇来了,又从头走了一遍讯问流程。他们问了更多问题,这一次联邦探员也参与其中。然而,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也没有人告诉我莫菲和他的妻子究竟怎么了。最后,克莱因回到房间,告诉我可以离开了。一面带有围栏的板条隔断将警队办公室和大走廊分开,雷切尔端着一杯茶坐在隔断后面,周围的警察都故意不理睬她。在她身后10英尺的牢房中,一个瘦骨嶙峋、有文身的白人男子正在对她说一些下流的话。
莫菲陪我走到了车旁边。我启动汽车时,他靠在车窗上,低声说:“昨天有人去找史黛丝·拜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图森特出现了。他大概五十岁出头,有些发胖,头顶光秃秃的,周围长着一圈散乱的白色鬈发,就像是山顶弥漫在雾中。他的眼睛红红的,神情疲倦,和我一样茫然无措。
那个下午,我一直在帮他干活,举东西、搬材料、钉钉子、锯木头。我们把西侧的木板基本换掉了。劳作的时候,微风将我们周围的木屑和刨花吹起。后来,安吉从巴吞鲁日购物回来,提着许多食材和购物袋。莫菲和我收拾残局时,她便煎好了牛排,还配上了红薯、胡萝卜和克里奥尔米饭。夜幕降临时,我们在厨房里吃饭。风环抱着他们的房子。
一个巡警走向雷切尔:“女士,我们现在把你送回旅馆。”她站了起来。在她身后,牢房里的家伙深深吸气,用手抓住了胯部。
“那正好。厨房里有一副备用手套。”
“你还好吗?”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问道。
“会。”
她默默地点头,又问:“你也一起回去吗?”
他看着我:“你搬木板会不会摔跤?”
图森特站在我的左边。“他一会儿就回去。”他说。巡警带领雷切尔离开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她微笑,想让她放下心来,但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
“需要帮忙吗?”
“过来吧。我开车载你回去,路上给你买一杯咖啡。”图森特说。我跟着他走出大楼。
莫菲喝光了啤酒,踩扁了脚下的罐子。光秃秃的木头上留下了一小块啤酒渍。他从门口的帽架上取下一条工具腰带,系在腰间。
我们最终来到了老妈餐厅。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我曾坐在这里等待莫菲的电话。而现在,图森特选择在同一个地方告诉我约翰·查尔斯·莫菲和他的妻子安吉拉是如何死去的。
“是某个人散布的。”
莫菲那天早晨本来要出特勤,图森特开车去他家接他。他们两个总是轮流开车,那天轮到了图森特。
“我们不会有什么新消息。”莫菲说,“联邦调查局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他们觉得自己可以蒙混过关。你觉得这是他们故意散布的消息吗?”
纱门关着,但后面的门并没有关。和昨天下午的我一样,图森特也在门口喊莫菲。然后,他也穿过了中央的走廊,查看厨房和左右两侧的房间。虽然莫菲从不迟到,但图森特觉得他可能还在睡觉,于是打算去楼上的卧室叫他。楼上依然无人应答。图森特想起他在上楼时胃部便已经绷紧了。他嚷着莫菲和安吉的名字,冲向卧室。卧室的门半开着,但是看不到床。
我思考着他的话。“如果它们愿意刊载这种内容,说明信息很真实,来源也非常可靠。”我说,“这有可能是联邦调查局的把戏。”这再次证实了伍里奇和他的团队有所隐瞒,不仅是对我,或许他们也欺瞒了警方的调查队。
他又敲了一次,然后缓慢地推开了门。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打扰了他们做爱。看到旁边的血迹,他才发觉那两个人只是被摆成了做爱的姿势。他为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妻子流下了眼泪。
“第一版出来时,有人联系过他,他还在家里。他只会说,我们媒体有自己的自由,也要保护新闻来源。我们也不能强迫他说,但是……”他揉了揉脖子后面的筋,“这种事情很奇怪。对于具有危害性的调查,报纸报道时总是很谨慎。提供消息的应该是某个很相关的人。”
即使是现在,我也只能想起他说的一些片段,却能够在脑海中浮现出尸体的场景。他们全身赤裸,彼此面对着躺在不再雪白的床单上,双腿缠绕在一起。在腰部以上的位置,他们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两人胸口有一道纵向的创口,贯穿胸腔。他们都将一只手放在对方胸前。图森特靠近后,发现他们的手掌中握着对方的心脏。他们的头都向后耷拉着,头发几乎贴到背部。他们没有眼睛,没有脸,嘴因为痛苦而张得很大。他们似乎在向其他的恋人证明,一切的爱情都是徒劳。
“你联系过编辑吗?”
图森特讲述时,愧疚侵袭了我的全身,冲撞着我的内心。是我把这可怕的遭遇带到了他们家。因为帮助我,莫菲和他的妻子才会如此恐怖地死去。而阿吉拉德一家也是因为试图联系我才惨遭杀戮。我的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考虑了我的话,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然而,回想这一切时,几行诗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起它们的,也想不起是谁最先告诉我的。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些诗句的来源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它描绘了图森特看到的场景。但我却想不出是谁曾向我吟诵过它们,这份记忆消失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只剩下那些诗句,我认为它们来自某个玄学派诗人。或许是但恩吧。几乎可以确定是但恩。
“不是我。如果他们知道了詹妮弗和苏珊的事,很快就会把我和现在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被媒体围攻。”
尚未出生的人看着我
“可能会有一两个人觉得是你泄露了消息。”说出这句话时,他显然有些不自在,却没有移开目光。
被切割、撕裂,从而学会一切。
“可能吧,但我认为不是,虽然联邦调查局觉得我们有问题。他们总是对我们指手画脚,说我们阻碍调查。”他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了下去。
爱神,请杀死我、解剖我,只因
我疲惫地放下了报纸。“是你的人泄露了消息吗?”我问。
这折磨与你的目的矛盾:
我从他手中接过报纸。报纸折成了四叠,头版的下半部分正对着我。标题写道:警方正在追踪仪式性谋杀的连环杀手。下面的内容包含了玛丽·阿吉拉德婆婆和蒂·吉恩死亡情况的细节。这些内容只可能来自调查组:尸体的样子、发现尸体的过程、部分伤口的性质。这篇文章推测,卢蒂斯·丰特诺的尸体被发现可能与一位男子在巴克敦死亡有关,与某位知名犯罪头子也有所关联。最糟糕的是,它还指出,今年年初在纽约也发生了两起类似的案件,警方正在调查其中的关联。文章中没有提到苏珊和詹妮弗的名字,但这位作者对案件如此了解,显然知道她们的名字。作者没有署名,只是笼统地自称为“时代琐闻报记者”。
历尽拷打的尸体做不成好标本。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爱经》里是这样说的吗?情人遭遇折磨和死亡,是对爱情的疗愈。
“你听到新闻了吧?乔·博南诺和他的手下昨晚都被干掉了。他在死前也被刀子砍得够呛。如果不查看指纹,警察都不能确定那就是他。”他走到厨房里,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给我拿了一杯饮料,是不含咖啡因的可乐。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份《时代琐闻报》。
“他想要帮助我。”我说,“是我让他参与到了这件事情中。”
“算是吧。”
“是他自己参与的。”图森特说,“他想要这样做,他想找到那个人,终结他的一切。”
我抬起头,本想通过莫菲的神情看出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可他却转过了身。
我迎上了他的目光。
“你的状态不大好。昨晚熬夜了?”
“为了弥补杀死卢瑟㘮伯伦德的过错吗?”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谢谢你。”我说,“我连着喝了五杯咖啡,很需要这种肾上腺素激增的感觉。”我重重地坐在底层的台阶上。
图森特移开了目光:“这还重要吗?”
“靠,你快要吓死我了。”他说。
然而,我却不能告诉他,我在莫菲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相信他做得比我好。所以我想知道关于卢瑟㘮伯伦德的事情。
脖子上的力量消失了。我转过身,看见莫菲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射钉枪,距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他松了一口气,把射钉枪放下了。
“伯伦德是加尔萨杀的。”图森特最终说道,“加尔萨杀了他,莫菲参与了抛尸。他是这么告诉我的。莫菲当时很年轻,加尔萨不该把他卷进去,可事已至此。从那以后,莫菲一直背负着这件事。”讲到这里,他想起莫菲已经死去,于是陷入沉默。
“慢慢转过来。”
外面的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工作、旅行、吃饭、调情。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正在发生什么,生活都要继续。我总是觉得,一切似乎都该按下暂停键,钟表不再走动,镜子被遮挡起来,门铃无法发出声响,所有的话语都变得恭敬而低沉。如果世间万物看见苏珊和詹妮弗、玛丽婆婆和蒂㘮吉恩、莫菲和安吉死去时的惨状,它们都会停下自己的动作,陷入思考。这便是旅人想要的:以他人的死亡提醒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爱和忠诚毫无意义,家庭和友谊毫无意义,性、需要和快乐毫无意义,最终一切都将是一场空。
我的枪从指间滑落。
我起身准备离开,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几乎被我遗忘却又十分恐怖的事。我感到腹部一阵剧痛,甚至蔓延到整个身体,只得抵着墙,试图用手抓住什么。
“把枪放下。”一个声音说。
“噢,天哪,她怀孕了。”
我在门口喊他,但是没有人回答。我走到房屋后方,发现后门开着,用一块砖头固定。我又喊了他几声,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中央的走廊中。一楼的房间全都没有人,楼上也没有任何声响。我拿出枪,上了楼。楼梯刚被刨平了,正要准备重新装修。卧室里也没有人,浴室的门敞开,洗漱用品整齐地摆在水池旁边。我又到阳台上看了一眼,然后下楼。当我朝着后门走去时,冰冷的金属触碰到了我的脖子。
我看向图森特,他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莫菲家门外,听见一张塑料布在午后的风中发出声响。他正在更换房屋西侧的部分外墙。风想要把塑料布吹走,却只是让固定塑料的绳子也跟着噼啪作响起来。绳子拉着一扇还未固定好的窗户,纱门像一个疲惫的客人,不停地拍打着窗框。
“旅人知道,对吧?”
一小时过去了。我给圣马丁教区的警队打电话,得知莫菲请了一天假,打算在家里装修。我没有什么可做的,只好结了账,给车加了点油,又一次驶向巴吞鲁日。我发现一家拉斐特电台正在播放“奶酪”里德刺耳的歌声,接下来是“荞麦”柴迪科和克利夫顿·谢尼尔。主持人说,这一小时属于卡津音乐和柴迪科。我渐渐远离了城市,音乐和风景开始融为一体。
图森特没有说话,眼中却充满了绝望。
一个人坐在我旁边,正在全神贯注地吃火腿和鸡蛋。蛋黄沾在他的下巴上,就像映照着金凤花的阳光。有人在吹口哨,旋律是《有什么新消息吗?》,但由于曲调太复杂,很快便陷入了混乱。临近中午,空气中弥漫着人们谈话的声音,电台中播放着乏味的摇滚音乐,远处缓慢行驶的车辆发出低沉而恼人的嗡鸣。新奥尔良的天气永远如此潮湿,情侣会因此而吵架,孩子们也会愁眉苦脸。
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近几个月内发生的一切。我先是见证了我的女儿詹妮弗的死去,又见证了许多孩子被阿德莱德·莫迪恩和她的搭档海姆斯杀死,最后见证了所有人的死去。旅人所做的一切都具有超越行为本身的含义:莫菲的孩子还未出生便已经死亡,这让我看到未来的一切希望都变成了一摊破碎的血肉。
我拿着自己的手机和罗利的诗集,来到了普瓦德拉街上的老妈餐厅,喝了许多杯咖啡,又吃了一些培根和全麦吐司。当你的人生走到死胡同时,罗利似乎是很好的陪伴。“去吧,灵魂……我必须死去/给世界一个谎言。”罗利知道如何以坚忍的态度面对逆境,却不知道如何才能不被砍头。
“我要把你送回旅馆。”图森特开口道,“新奥尔良警察局要求你今晚坐飞机返回纽约。”
我给莫菲留了言,想要知道他们追踪拜伦的进展。我还想补充一些内容。旅人的身份就像那些被他剥去脸皮的死者一样模糊。或许联邦调查局的猜测是正确的。在当地警察的帮助下,他们的调查要比一群从纽约来到这里、妄想能够抓到旅人的家伙更加充分。我本想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调查,但乔·博南诺死后,这条路似乎被一片黑暗的灌木丛挡住了。
我几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我只想到旅人始终在看着我们,他的游戏还会继续。无论是否愿意,我们都是游戏的参与者。
我注意到,安格尔现在很想回纽约。乔·博南诺死了,虽然莱昂内尔·丰特诺有所怀疑,但警察和联邦调查局或许已经接近了爱德华·拜伦。另外,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伍里奇便会联系我们,询问乔·博南诺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发现路易斯的手受了枪伤,他会更加怀疑。我把这一切告诉了安格尔,他也认为他们应该等我一回来就尽快离开,这样也不会让雷切尔落单。对我而言,整个案件似乎陷入了停滞。警察和丰特诺家族正在别的地方追踪爱德华·拜伦,但他似乎离我很遥远。
我又想起一个名叫索尔·曼恩的骗子在波特兰对我说的话。我认为这句话对我很重要,却想不出为什么。
我去查看路易斯和安格尔的情况。医生十分专业地取出了伤口中的骨片,填充好指关节,又帮他包扎好了手掌。我站在门口,和安格尔低声交谈了几句,而路易斯基本没有睁眼。虽然我知道他们两个都不会责怪我,却依然为发生的一切感到愧疚。
他说,你无法吓到一个根本不在意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手臂一阵疼痛。我昨天扛着卡利科机枪,加重了之前在海文县受到的枪伤。我还能嗅到手指间、头发里,还有破烂的衣服上的火药味。房间里充斥着枪战的味道,于是我打开了窗户,新奥尔良闷热的空气就像一个笨拙的窃贼般溜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