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什么收获吗?”雷切尔问。
她的眼中闪过了什么东西,我却听到身后传来低沉的口哨声。我转过身,看见那个胖警察穿过过道,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他经过了雷切尔,但是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走向门口,打算回到车上,而我也回到了员工区。我丢掉外套,直接走到了后面的停车场,那里停着许多运货的卡车。我沿着商场侧面溜到前方,雷切尔已经发动了汽车。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压低身体,以免被人看到。我们向右拐,没有经过史黛丝·拜伦的家。通过后视镜,我看见胖警察正在四处张望,朝着对讲机说话。拜伦站在他旁边。
“我提到旅人时,你注意到她的眼神了吗?她知道这个名字。”
“拜伦太太,你听说过旅人吗?”
“她知道什么,”雷切尔表示赞同,“也可能是听警察说的。鸟哥,她好像很害怕。”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求求你放我走吧。”她向后退去,弄倒了几瓶体香剂。
“或许吧。”我说,“可她害怕什么呢?”
“你大学学的是这个专业,对吧?你知道巴尔韦德这个名字吗?你的丈夫有没有用过它?你有没有用过?”
这天晚上,安格尔拆掉了金牛座汽车的门板,我们把卡利科机枪和弹夹藏在了后面,然后又重新安装好门板。我擦拭了史密斯威森手枪,给它装好子弹,雷切尔在一旁看着我。
“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把枪放入肩部的枪套中,在黑色的T恤外面罩了一件阿尔法工业短夹克,再配上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的添柏岚鞋,我看起来就像是夜总会的看门人。
“一个侦探。拜伦太太,你对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有哪些了解?”
“乔·博南诺命该如此,就算我想救他也救不了。”我对雷切尔说,“梅泰里墓园失控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定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用目光搜寻着监视她的警察:“你是谁?”
雷切尔开了口:“我已经决定,再过一两天就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参与这些事情了,想想你在做什么,而我又做了什么。”她没有看我,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说得对,而且也不只是在劝我。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痛苦。每一次做爱,我都能感受到她很痛苦。
“我想和你聊聊你的前夫。”
路易斯等在车旁边,他穿着黑色的运动衫、深色牛仔裤、爱步牌儿靴子,还有一件黑色的斜纹布外套。安格尔最后一次检查门板,确认它们可以正常地拉开,然后站在路易斯身边。
“不必了。”她假笑了一下,绕开了我。
“如果凌晨3点还没有我们的消息,你就带上雷切尔,把旅馆里的东西收拾好,订两张从庞恰特雷恩出发的机票,明天搭首班飞机回去。”我说,“就算事情不顺利,我也不想让乔·博南诺得逞。你自己想办法对付警察吧。”
从近处看,她的年龄要大一些。她的颧骨下方有些静脉曲张,眼睛周围有几道细纹,嘴角边也有皱纹,双颊凹陷而下垂。她看起来很疲惫,而且不仅如此,她还有些害怕,甚至可以说是恐慌。
他点了点头,又和路易斯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弗莱森斯小屋。路易斯把一盒艾萨克·海耶斯的磁带放入音响,我们伴着《走过》的旋律驶离了新奥尔良。
“打扰了,女士。”我走近她,“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真刺激。”我说。
我在化妆品区找到了史黛丝·拜伦,雷切尔也在不远处。
他点了点头:“谁让我们是男人呢。”
“20美元,够我自己买顶帽子了。”我说,“你去男厕所躲一下。”
我们来到了斯达希尔的公路交叉点,看见利昂懒洋洋地站在一棵长了许多结的老橡树下。路易斯的左手随意地放在身侧,西格手枪的枪托从副驾驶座下方露出来。快要靠近碰面地点时,我把史密斯威森手枪放在了司机车门放置地图的隔层中。看见利昂独自靠着树站在那里,我的心情一点儿也没有变好。
“喂,再给我20美元,帽子也借你。”
我们把车速放慢,转向了一条经过橡树的小路。利昂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我关掉了引擎,坐在车里等他过来。路易斯把手伸向西格手枪,将它拉起来,让枪靠在他的大腿上。
“成交。”我说。他脱下了衣服,我数了三张20美元,递给了他。衣服肩膀的部位有些紧,但我只要不系扣子,也没有人会发现。我正要回到超市,那个年轻人却叫住了我。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耸了耸肩,从车里出来,靠在打开的车门上,确保随时可以拿到史密斯威森手枪。路易斯从副驾驶一侧走出来,伸出手,让利昂看到他的手是空的,然后也靠在汽车侧面,此时西格步枪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60美元。有人问我,我就说是你偷的。”
利昂离开橡树,朝着我们走来。还有一些人出现在周围树下。那五个人肩上都背着黑克勒-科赫冲锋枪,腰带上别着长刃猎刀,围住了我们的车。
“我给你50美元,你把衣服和本子借给我十分钟怎么样?”
“靠在车上。”利昂说。我没有动。我们周围传来了拉开保险装置的声音。
“25美元。你想干什么?”
“别动,要不然你们就死定了。”他说。我迎上了他的目光,然后转过身,将双手放在车顶。路易斯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利昂站在我身后,一定看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的西格手枪,但他并不在意。他拍了拍我的胸膛、腋下,又检查了我的脚踝和大腿。确认我没有带窃听器后,他又检查了路易斯,然后退了几步。
“你一小时赚多少钱?”我问。
“离开你们的车。”他对我们说。车灯在我们周围闪烁,引擎也发动了。一辆棕色的道奇轿车和一辆绿色的日产途乐汽车从树后开出来,还有一辆福特平板卡车,上面绑着三只独木舟。如果某个人被派去监视丰特诺家族的大院却没有发现情况,他的视力一定有问题。
“喂,伙计。”他说,“你不能进来。”
“我们的车里有些东西,”我对利昂说,“需要拿出来。”他点了点头,看着我拿出藏在门板后面的小型机枪。路易斯拿了两个弹夹,递给我一个。当我检查扳机护环旁边的安全装置时,长长的旋转弹膛触到了机匣的后方。路易斯又往外套口袋里放了一个弹夹,把剩下的那个递给了我。
我看见一个年轻黑人男子正在把包好的肉放在货架上,他穿着白色外套,戴着一顶带有绿色绑带的白帽子。他把托盘里的肉都放好后,又在本子上做好记录,然后走进了一扇写着“工作人员专用”的门。我让雷切尔留意拜伦,自己跟上了他。我推开那扇门时,差点儿撞到他,发现他正忙着拿起另一个装着肉的塑料托盘。他好奇地望着我。
我们坐在道奇汽车的后座上,两个人把我们的车开到了一边,跳上了日产途乐汽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负责开道奇汽车,他把灰色长发梳成了马尾。利昂坐在副驾驶位置,示意他准备出发。其余的车与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这样就不会让沿途的警察觉得我们是一伙的。
史黛丝在过道上浏览着各种货物。她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总是拿起一样东西,看一眼标签,再把它放回去。警察跟在她身后10英尺的位置,渐渐地变成了15英尺,后来便被某些杂志吸引了注意力。他走到结账台附近,挑选了一个能同时看到两条过道的位置,只是偶尔才会朝史黛丝·拜伦的方向瞄一眼。
我们沿着东菲利西亚和西菲利西亚的边界行驶,汤普森河位于右侧。然后,我们来到了一条通往河岸的岔路上。岸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很老的普利茅斯,另一辆是更老的大众甲壳虫,它们旁边放着两只独木舟。莱昂内尔·丰特诺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工装衬衫,站在埃德塞尔汽车旁边。他看了一眼我们带的卡利科机枪,但是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但伍里奇对史黛丝·拜伦的评价以及她对艺术的兴趣让我想要亲自见一见她,也想让雷切尔见一见她。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和她说上话,但这种事情总会有解决方法。
现在共有十四个人,大部分背着黑克勒-科赫冲锋枪,两个背着M16冲锋枪。莱昂内尔和道奇汽车的司机驾驶一艘小船打头阵,其余的人三人一船。路易斯和我被分开了。我们各拿了一支船桨,朝着上游驶去。
“我没有被她迷住。”我说,“我只是在监视她。”我们从车里走了出来。
我们沿着西岸划了二十分钟,看见一个幽暗的黑影出现在夜色下。窗子里闪烁着灯光,穿过一排树木,便能看到一个小码头,那里停着一艘汽艇。乔·博南诺的院子中一片漆黑。
“喂,”自从离开新奥尔良后,她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你明明和我在一起,却又被她迷住了,这不太好吧。”
前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口哨声,独木舟里有人举起手,示意我们停下。树木伸向水面,遮住了我们的身影。我们默默地等待着。码头上亮起了一道光,原来是一个保镖点燃了一支烟,火光映亮了他的脸。我听见前方某处水花飞溅,一只猫头鹰站在高高的河岸上叫了起来。保镖朝着月光笼罩下的水面走来,我听见他的靴子在木制的码头上嘎吱作响。一个黑影出现在他身边,水面的月光被搅乱了。一把刀子闪过,保镖倒在了地上,香烟红色的余火在夜色中翻滚了几下,像是在发出遇到危险的信号。保镖的尸体被丢进水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感觉脸上有一阵温柔的风,原来是雷切尔朝我吹了一口气。
梳马尾辫的男人站在码头上等待。我们尽量靠近河边的草地,从独木舟上爬下来,并把它们放在干爽的地面。岸边是一片广阔的草坪,既没有花,也没有树。草坪向上延伸,到达房屋背面,几级台阶通往中庭。房屋一层有两扇落地窗,二层有一个阳台,正面的二层有一个同样的阳台。我看见阳台上有人走动,还有声音从中庭传来。这里至少有三个保镖,或许房屋正面还有更多。
史黛丝·拜伦很漂亮,虽然这条短裙腿部有些紧,勒到了大腿上的肉。她的手臂结实而瘦削,皮肤晒得有些黑。她走路的姿态很优雅。走进超市时,一个老头差点儿撞到她,她却只是轻盈地旋转右脚,便避开了。
莱昂内尔伸出两根手指,选中了我左边的两个人,让他们小心地朝着房子匍匐前进。他们向前走了大约20码后,房子和院子忽然亮起了白色的灯光,那两个人就像是被车头灯照到的兔子一般。有人在房屋中叫嚷,自动手枪从阳台上射出子弹。其中一个人转了个圈,动作就像起跳失误的滑冰运动员,血像是绽放的花朵,染红了他的衬衫。他倒在了地上,双腿扭在一起。而他的同伴躲在一张金属桌子下面。那张桌子是草坪的布置之一,被河岸挡住一半。
史黛丝·拜伦穿着一件白色棉布连衣裙,金发在脑后梳成马尾。她走出家门,左臂上挎着一个草编购物篮,径直朝着我们走来,对车里那两个人点了点头。他们扔了个硬币,然后副驾驶位置上的男人下了车,此人中等身材,小肚子在外套的缝隙中若隐若现。他伸了伸腿,跟着史黛丝·拜伦走向商场。
落地窗打开了,许多黑影出现在中庭。阳台上除了原本的保镖又多了两三个人,他们开始猛烈地扫射我们前方的草地。乔·博南诺的更多手下冲了出来,房屋侧面闪烁着枪口的火光。
“可能不需要。”我朝着房子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趴在地上,莱昂内尔·丰特诺在我旁边咒骂起来。由于草坪向下倾斜,通往河岸,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斜坡的保护,但阳台上的保镖正在调整位置朝我们射击。丰特诺的几个手下想要回击,但每次一开枪,他们便暴露在那些保镖的视线之下。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表情冷酷,嘴部的线条就像是用纸剪出来的。一枚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但他只是哼了一声。他一直在开枪,直至血把他的衬衫染成了鲜红色。
“你要进去吗?”雷切尔问。
“这里距离房子有50码。”我说,“保镖正从房屋侧面围过来,切断我们的路线。我们现在必须行动,要不然就死定了。”丰特诺的左手攥成拳头,砸在地上,溅起了一些泥土。乔·博南诺的一个手下从房屋前方冲向这里,快要到达河岸。那个躲在金属桌子下的人用M16冲锋枪开了两枪,对方跌倒了,沿着草地滚入河中。
我们观察了他们一阵子。雷切尔打开广播,我们听了一会儿成人摇滚乐电台:狂奔乐队、冥河乐队、理查德·马克斯。音乐风格陡然变化,就像是一辆汽车从马路中间穿过。
“让你的人准备好。”我低声说,“我们掩护你们。”莱昂内尔把命令依次传了下去。
“可能吧。也可能是当地警察。这是苦力活儿。”
“路易斯!”我嚷道,“准备好家伙了吗?”隔着两个人,他朝我挥了挥手。接下来,卡利科机枪便派上了用场。路易斯用9毫米子弹射中了阳台上的一个保镖,使他的身体直接弹了起来。我推动扳机护环上的模式选择器,朝着中庭自动发射一串子弹。落地窗炸裂,引起了一阵玻璃雨,一个保镖从台阶上滚下来,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莱昂内尔·丰特诺的手下冲出掩体,一边开枪一边穿过草坪。我把机枪更改为单发射击模式,瞄准房屋的东侧。木头碎片在空中飞舞,那里的人不得不寻找掩体。
“联邦探员?”雷切尔问。
丰特诺的手下已经快要到达中庭,却有人从坏掉的落地窗内开枪,打死了其中两个。路易斯朝着屋里开了一枪,丰特诺的手下趁机来到中庭,进入了那栋房子。里面开始交火,路易斯和我站起身,跑步穿过草坪。
史黛丝·拜伦住在一栋白色的隔板小屋中,门是红色的,油漆有些剥落。旁边是一栋小商场,里面有一家大型超市、一家照相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比萨店。这里距离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不远,到处都是学生,有些房屋的一层开了商店,售卖旧唱片、旧书、嬉皮风长裙和宽檐草帽。我们来到史黛丝·拜伦家附近,将车停在照相馆前方的停车场中。我看见一辆蓝色的福特探针跑车停在不远处,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里面。司机把一张报纸折成四叠,放在方向盘上,一边咬铅笔一边做填字游戏。他的同伴望向史黛丝·拜伦家的前门,用手指敲击着仪表盘。
在我的左侧,那个躲在桌子下的人也离开掩体,加入了我们。此时,却有一只又大又黑的猛兽冲出暗影,来到草地上,发出一声低沉而凶恶的吼叫,是乔·博南诺养的獒。它扑向了那个人的胸膛,用巨大的身躯将他压在地上。他大喊一声,用手捶打猛兽的头。然而,獒咬住了他的脖子,一边摇着头,一边撕开了他的喉咙。
她把目光转向我:“鸟哥,我不想对你进行道德批判,也不能代表你的良知。但我关心你、在乎你,现在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一半的我想要离开,再也不回来找你;另一半的我想要,也需要和你在一起。我想阻止这件事。为了所有人,我希望一切就此终结。”她说完后,又转过身去,让我独自思考这番话。
獒抬起头,一看到路易斯,眼中便闪烁着光芒。它丢开了尸体,跃入空中,路易斯用卡利科机枪指着它的方向。獒的动作十分敏捷,它奔向我们,黑色的身影遮住了天上的星星。当它跳到最高点时,路易斯开枪了,子弹射入它的身体,使它在半空中痉挛起来,最终落在距离我们两英尺的草地上,骨头碎裂。尽管已经口吐白沫,满嘴是血,它的爪子却依然做出抓的动作,牙齿也依然在撕咬。路易斯又朝它开了几枪,最后,它不动了。
“你的心已经死了。”她终于开了口,却依然望着窗外。我从车窗里看到了她的眼睛。“你打算这么做,就是最好的证明。”
靠近台阶时,我注意到房屋的西边角落有动静。一道火光闪过,路易斯痛苦地叫了一声。他捧着自己受伤的手跳上了台阶,卡利科机枪掉在了地上。我朝着那个袭击路易斯的保镖开了三枪,他倒下了。在我身后,丰特诺的一个手下一边走向那栋房子,一边用M16冲锋枪单发射击。走到转角处时,他把枪挂在了肩带上,站在那里等待。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他手里的刀。一支施泰尔手枪出现了,接着便是拿它的人。我认出他是乔·博南诺的手下之一,我们第一次找乔·博南诺时,正是他开着高尔夫球车去大门口迎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刀划过了他的脖子。他的动脉被割开,鲜红色的血涌向空中,身体也倒了下去。但丰特诺的手下还是拿出M16冲锋枪,开枪击中了他,然后走向了房屋正面。
她没有立刻说话。我本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
我来到路易斯身边,看见他正在查看自己的右手。子弹射穿手背,留下了一道恐怖的裂口,还伤到了食指的关节。一个死去的保镖四肢摊开,躺在中庭,我把他的衬衫扯下一块,包住了路易斯的手。我又把卡利科机枪捡起来,递给他。他将枪带套在头上,中指伸进扳机护环中,又用左手取出西格手枪,对我点了点头:“我们最好找到乔·博南诺。”
“雷切尔,为了找到杀死苏珊和詹妮弗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说,“我要找到他,要不然我的心会死掉。”
从中庭进入房屋中,眼前是一间正式的餐厅。餐厅的桌子可以轻松地坐下十八个人,现在却已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墙上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南方绅士站在他的马旁边。马的肚子被打出一个大洞。玻璃陈列柜也被击碎,里面散落着碎掉的古董瓷盘。房间里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梳着马尾辫、驾驶道奇汽车的男人。
接下来,我开车前往巴吞鲁日,并坚持让雷切尔和我一起去。我们两个都很不安,谁也没有说话。雷切尔用手肘抵住车门,右手撑着脸,望向窗外。我们始终沉默着,从166出口下了高速,驶向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方向,然后前往史黛丝·拜伦家。我觉得至少应该试着解开我们之间的误会,于是开了口。
餐厅通往一条铺着地毯的宽阔走廊,然后是待客室,挂着白色的枝形吊灯。一座楼梯从这里通往楼上。一层所有的门都开着,却没有任何声音。我们向楼梯前进时,更高的台阶上还有枪声。乔·博南诺的一个手下穿着条纹睡裤躺在楼梯底端,血从头部丑陋的伤口涌出来。
“路易斯也会和你一起去。”雷切尔低声说,“天哪,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们来到了楼梯顶端,看见左侧和右侧各有几扇门。丰特诺的手下似乎清理了大部分房间,但他们被房屋西侧两个房间里传出的枪击困在了壁龛内或门口。一个房间面向右边的河岸,墙板上满是子弹的痕迹,另一个房间面向房屋正面。我们看到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男人一手拿着短柄斧头,一手拿着捡来的施泰尔手枪,从自己的藏身之处快步跑到面向正面的房间门口。右边的门内射出一枚子弹,他抓着自己的腿倒在了地上。
雷切尔说得对。我和莱昂内尔合作只是权宜之计。乔·博南诺知道玛丽婆婆死去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这会让我进一步了解那个杀死我妻子和女儿的人。如果只有借助莱昂内尔的枪才能获得这些信息,那我便愿意站在他这边。
我也藏在了一个壁龛里,看见长茎玫瑰落在一摊水中,旁边是瓷器的碎片。我朝着面向正面的房间连续开枪。与此同时,丰特诺的两个手下朝着门口匍匐前进。路易斯站在我对面,朝着右侧那扇半掩的门开枪。丰特诺的人来到门口,准备闯入房间,于是我便不再开枪了。又有两声枪响,其中一人走出房间,用裤子擦拭自己的刀。是莱昂内尔·丰特诺。利昂站在他身后。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会发生什么。黑市交易会出现短暂的动荡,丰特诺或是会将乔·博南诺的生意据为己有,或是会终结它们。有些人会和他争夺乔·博南诺的地盘,违禁品价格会上涨,还会死掉一些人。莱昂内尔·丰特诺会杀掉他们,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两个人分别站在那扇门的两侧。另外六个人也冲了上来。
“莱昂内尔·丰特诺打算杀死他。”她嚷道,“他也不比乔·博南诺强多少。你现在站在他这边是权宜之计。如果丰特诺杀了乔·博南诺,又会发生什么?情况会变好吗?”
“乔,都结束了。”莱昂内尔说,“我们会终结这一切。”
“我们要去找乔·博南诺。”我回答。
两声枪响从房间传出。利昂举起黑克勒-科赫冲锋枪,打算开枪,莱昂内尔却扬起手,越过利昂,看了看我的方向。我走上前,站在利昂身后等待。莱昂内尔用脚踢开了门,收回身体紧贴在墙上。又有两声枪响传来,接着便是空枪的击锤声,就像坟墓关闭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
利昂先走进房间,手中不再拿枪,而是拿着他的那些刀。我跟着他,莱昂内尔则走在我身后。这里是乔·博南诺的卧室,墙壁上布满枪孔,夜晚的风从碎裂的窗户吹进来,白色的窗帘飘动着,就像愤怒的鬼魂。那个曾和乔一起吃饭的金发女子已经死去,躺在远处的墙边,她的白色丝绸睡袍左胸的位置有一块鲜红的血渍。
我没有理会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看见雷切尔靠墙站在那里,双臂交叉,一脸愤怒。
乔·博南诺穿着红色的丝绸睡袍站在窗前。他手中的柯尔特手枪已经失去了作用,垂在身旁。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嘴唇上的疤痕显得很白,痛苦地扭曲着。他放下了枪。
“是啊,你根本用不到这么大的。”
“来啊,你们这群浑蛋。”他厌恶地对莱昂内尔说,“杀了我,算你们厉害。”
“这可是条超大号的毛巾。”安格尔奚落道。
莱昂内尔关上了我们身后的门。乔·博南诺扭头望着那个女人。
路易斯的目光回到报纸上:“你裹着个破毛巾,能有什么尊严?”
“你问吧。”莱昂内尔说。
安格尔继续看游戏节目:“发表评论有损我的尊严。”
乔·博南诺仿佛没有听见。他望着女人的面部轮廓,脸上现出强烈的悲痛。“八年了。”他轻声说,“她和我在一起八年了。”
“还能有谁?”路易斯说。
“你问啊。”莱昂内尔·丰特诺又说了一遍。
“这个丑小妞?”
我走上前。乔·博南诺转过头,冷笑了一下,眼中的悲伤消失了。“你这个死了老婆的家伙。你把那个黑人也带来了吗?”
“我也派我的手下去。”他在被子里踢安格尔的腿。
我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后退了一步。
“今晚10点。最好把你的东西取回来。”
“乔,我也救不了你,但如果你帮了我,或许我会让你死得快一些。告诉我,在阿吉拉德一家死去的那晚,雷马尔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们要去吗?”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抹在了脸上:“你他妈根本不知道你在面对什么,你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你可真他妈自不量力,非得撞个头破血流。”
“还能有谁?”
“乔,他杀女人和孩子,以后还会再杀人。”
“那个漂亮小妞?”路易斯问。
乔·博南诺咧了咧嘴,仿佛在笑。他嘴上的疤就像镜子的裂痕,让整个嘴唇都变得扭曲起来。“你杀了我的女人,而且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打算杀了我。你没有什么可交换的筹码。”他说。
“莱昂内尔·丰特诺的手下来见我了。”我说。
我看向莱昂内尔。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却被乔·博南诺发觉了。“看,我说得对吧。你只能让我少一点痛苦,但我根本就不在乎。”
路易斯抬起头,用无聊的目光看着我们。或许利昂和路易斯是亲戚。
“他杀了你的手下。他杀了托尼·雷马尔。”
“真幽默,不愧是和心理学家上床的人。你用不用和其他人一样,每小时付80美元?”
“托尼在黑人家时留下了指纹,他太不小心,应该付出代价。那个家伙帮我杀死了老婊子和她的孩子们。要是我遇到他,还会和他握握手呢。”
“本来我可能还有一点儿兴趣,到时候也会没有了。”
乔·博南诺咧开了嘴,他的笑容就像一缕阳光,划破了幽暗而刺鼻的烟雾。他体内的血已经腐坏,他不再具备人性、同理心,以及常人的爱和痛苦。他穿着鲜艳的红色睡袍,就像时空中的一道伤口。
“要不然你会改变性取向。”
“去地狱告诉他吧。”我说。
“是因为我进来才围上的吗?”
“我还会遇到你的婊子,我会替你上她。”他的目光平静而冷漠。死亡的气息如古老的雪茄味一般萦绕在他周围。在我身后,莱昂内尔打开了门,他的手下全都默默地走进了房间。直到现在,当我看见他们站在同一间破败的卧室中时,才意识到这两个人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莱昂内尔帮我扶着门,示意我出去。
安格尔坐在他旁边,没穿衣服,也没盖被子,只用毛巾围住了大腿。
“这是我们家族的事情。”我离开时,他说道。门发出“咔嗒”一声,就像是用手敲击骨头的声音,在我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路易斯坐在床上,正在读《时代琐闻报》。
乔·博南诺被杀死之后,我们在房屋前的草坪上将丰特诺这一方的尸体收集在一起。那五个人并排躺着,身体皱巴巴的,呈现出尸体才会有的样子。种植园的大门打开了,道奇汽车、大众汽车和小型卡车驶了进来。我们轻手轻脚并迅速地抬起尸体,将它们放入后备厢,又帮助伤员们坐在后座上。然后,我们又给独木舟浇上汽油,用火点着,任由它们顺着河流漂去。
“还行,进来吧。”
我们离开种植园,一直开到了斯达希尔的碰面地点。三辆黑色的探险者汽车等在那里,我在德拉克洛瓦的大院中见过它们。它们的发动机在空转,车灯没有开。那些人把死者的尸体搬下来,用防水布包好,放在其中两辆吉普车的后备厢中,然后,利昂给那些汽车和小型卡车也浇上了汽油。路易斯和我安静地看着。
“是我,鸟哥。你们两个方便吗?”
吉普车启动后,利昂将点燃的破布丢向废弃的汽车。莱昂内尔走向我们,站在我旁边,看着它们燃烧。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笔记本,写下一串号码,把那一页撕下来。
“谁?”安格尔嚷道。
“这个人会帮你朋友疗伤。他做事很小心。”
路易斯和安格尔出去吃早饭了。他们回来后,我去敲门。过了几秒,才有人应答。
“莱昂内尔,他知道是谁杀死了卢蒂斯。”我说。
我走出房间,向下望着已经空了的院子:“如果他也算朋友,那我比想象中还要孤单。”
他点了点头。“或许吧。但他不肯说,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他用手指抚弄着右手手掌的新伤口,掸去灰尘,“我听说联邦调查局正在巴吞鲁日附近找一个人,那个人以前在纽约的医院工作。”
“你的朋友?”雷切尔问。
我没有说话,他却微笑起来。“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只要知道路,一个人就可以在河口里躲很久。联邦调查局可能找不到他,但我们可以。”他做了个手势,就像是国王正在向忧心忡忡的臣子展示自己最精锐的部队,“我们在找他。只要找到,一切就都结束了。”
“真不错。”我说,“但要是戳瞎了眼睛怎么办?”利昂那只瞎了的右眼仿佛在凝视我的灵魂,想要腐蚀它,或是让它化为灰烬。然后,他离开了,走下楼时毫无脚步声。
然后他转过身,爬上领头那辆吉普车的驾驶座,利昂坐在他旁边。他们都消失在夜色中,红色的尾灯像是黑夜中的烟蒂,又像幽深的水面上漂浮着被点燃的小船。
他起身准备离开。我退到一旁让他通过,同时拿起手枪指着他。他的两只手都闪着金属的光芒,两把刺刀在我眼前掠过。我看到他的袖子里还藏着几把弹簧刀,因此根本不需要带枪。
回到新奥尔良的路上,我给安格尔打了电话。我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买了消毒剂和急救箱,以便帮路易斯处理手上的伤口。他的脸上沁了一层汗珠,手上的白布也被染成了深红色。回到弗莱森斯小屋,安格尔用消毒剂帮路易斯清理伤口,并试图用外科缝线将它缝合好。路易斯的关节看起来很糟糕,由于剧痛,嘴绷得紧紧的。虽然他极力反对,但我依然拨通了莱昂内尔给我的号码。电话响了四声后,一个昏昏沉沉的声音接了起来,似乎刚从梦中惊醒。我提到了莱昂内尔的名字。
“今晚10点,在966号公路路口处的斯达希尔碰面。你和你那个黑人朋友。如果带别人,莱昂内尔就拿猎枪干掉你们。”
安格尔载着路易斯去了医生的办公室。他们离开后,我来到雷切尔的房门前,不知道要不要敲门。我知道她没有睡。接到电话后,安格尔告诉了她,而且我能感觉到她还醒着。但我没有敲门。然而,当我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她的房门打开了。她站在门口,穿着一件长至膝盖的白色T恤,小心地让到一边,要我进去。
“她是和我一起的。”我说。利昂依然格外冷漠。
“看来你还是完整的。”她说。她似乎并不高兴。
他把杂志丢在地板上,越过我看向雷切尔,她也跟着我进了房间。但他似乎对她提不起任何兴趣。或许利昂已经死了,只是没人敢告诉他。
我很疲惫,又因为看见血而感到恶心。我想把脸埋在冰水中。我的舌头已经肿了,只有喝上一瓶结了霜的阿毕塔啤酒或一杯知更鸟威士忌才能恢复过来。我的声音很嘶哑,就像是一个躺在病榻上的老人。
“要是屋子也塌了,我帮你顶着。”他说。利昂很会开玩笑。
“我还是完整的。”我说,“但很多人不是。路易斯的手被子弹打穿了。很多人死了。乔·博南诺、他的大部分手下,还有他的女人。”
“等你看完这本杂志,淋浴喷头都已经长毛,衣柜也粘住了。”我说。
雷切尔转过身,走向阳台的窗户。房间里只有床头灯开着,映照着那些没有被伍里奇带走的插图,她已经将它们挂回了原处。半明半暗的光线映出了只有肌肉的手臂,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男子的脸。
我用肩膀狠狠地撞开门,冲了进去,伸直手臂持枪,查看整个房间。我看到利昂坐在露台的一把椅子上,正在翻阅一本路易斯给我的《绅士季刊》。利昂可不是那种会根据杂志推荐买东西的人,除非这家杂志和杰西潘尼签下了一笔大合作。利昂似乎对我毫无兴趣,觉得我还不如《绅士季刊》。他那只受伤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像一只螃蟹从贝壳中爬了出来。
“死了这么多人,你有什么收获吗?”
我听了听门内的动静,但是没有声音传出来。如果是女佣打扫房间,大概会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弄出很大的声响,或许还会用袖珍便携收音机听蓝调音乐频道。如果我的房间里有女佣,那她或是睡着了,或是正在修炼魔法。
这是一个好问题。和所有的好问题一样,它也没有一个好答案。
我们穿过院子,却发现我房间的门半开着。我让雷切尔靠墙站着,然后拿出史密斯威森手枪,踩在木头楼梯的边缘,以免它发出声响。我的耳朵里忽然回荡起里基那把施泰尔手枪的声音和他的那句“乔·博南诺向你问好”。我想,要是乔·博南诺再敢向我问好,我一定用火药把他轰回地狱。
“没有,我只知道乔·博南诺宁愿死得很痛苦,也不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现在,盖拉廷街已经消失了,也从地图上被抹去,这里只剩下游客和从拉斐特或更远的地方赶来的卡津渔民。在密西西比河浓郁而令人陶醉的气味中,渔民们兜售着自己的商品。这种城市总是如此:街道会消失;开了一个世纪的酒吧会消失;建筑也会变得破旧,被夷为平地,又被新的建筑取代。一切总是在变化,但城市的内核没有变。这个闷热的夏日清晨,它似乎正在云层下沉思,感觉来来往往的人类就像是病毒,想要用一场雨洗去一切。
她朝着我转过身:“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一个多世纪以前,在兵营街与乌尔苏拉街之间的沿河码头,盖拉廷街占据了两个街区。除了纽约包厘区,这里是世界上最乱的几个地方之一,充满了妓院和下等酒厂,到处都是凶恶的男人和女人。如果有人没带武器,走错路来到这里,那他一定会后悔。
我已经厌倦了问题,尤其是这类难解的问题。我知道她说得对,也很厌恶我自己。由于和我在一起,雷切尔已经被玷污了。或许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但我太疲惫、太难受,鼻孔中充满了血腥味。而且,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大多数事情。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糟糕,脑海中回荡着我和伍里奇的对话,又一直在做关于幽暗河水的梦。第二天,我在杰克斯啤酒厂旁边的河滨报摊找到了新奥尔良教区唯一的一份《纽约时报》,然后一个人去吃早餐。接着,我和雷切尔约在世界咖啡馆门口见面。我们穿过法国市场,经过了卖T恤、唱片和便宜钱包的摊位,又经过了农贸市场卖新鲜蔬果的摊位。胡桃就像深色的眼睛,蒜头显得干瘪而苍白,西瓜鲜红的果肉像是新鲜的伤口。白色眼睛的鱼堆在冰里,旁边是小龙虾的虾尾。无头的虾躺在一排排用棍子穿着的死鳄鱼身上,混浊的水箱里装着小鳄鱼。一些摊位上摆着茄子、米茄、甜洋葱、象趾蒜、新鲜的罗马番茄和熟透的鳄梨。
“我想睡一觉。”我说,“之后再见机行事吧。”然后我离开了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