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尖叫起来,我看见一个褐发女郎,应该是刚刚失去爱人的莫妮卡·马尔瓦尼。她在公寓门口停下脚步,然后跑向人行道,跪在奥利旁边,一边用双手抚摩他那沾满了血的秃头,一边哭泣着。假装慢跑的人已经向后退开,正踮起脚尖弹跳着,就像一个等待比赛铃响的拳击手。忽然,他停下来,转过身,朝着女人头顶开了一枪。她倒在了奥利·沃茨身上,背部挡住了他的头。路人被吓得躲向车子后面,或是躲进商店。街道上的车纷纷停了下来。
他刚踏上人行道,就有一个穿着灰色运动服、戴着兜帽正在慢跑的人出现在街角,跑向奥利,用消音手枪朝他开了三枪。奥利的白衬衫瞬间血迹斑斑,他倒在了地上。那个人站在他身边,用左手向他的脑袋又开了一枪。
慢跑的人逃走时,我正手握史密斯威森手枪,快要穿过街道。他低下头,跑得很快,枪依然握在左手中。虽然他戴着黑手套,却没有把枪留在案发现场。或是这把枪很特殊,或是这个杀手太蠢。我倾向于后者。
在我挂掉电话四分钟后,奥利果然打开了2317号房间的门,蠢得好像脑容量只有十瓦灯泡大小。他探出头来,然后笨拙而拖沓地跑下台阶。他的样子很滑稽,秃脑袋上只有几缕头发,穿着一条棕褐色的裤子,松紧带勒在巨大的肚子上。莫妮卡·马尔瓦尼一定很爱他才会跟他在一起吧,毕竟他没有钱,长得也很丑。不知为何,我竟然对胖子奥利·沃茨有些好感。
我快要追上他时,一辆茶色车窗的黑色雪佛兰凯普瑞斯伴着轮胎摩擦声从小巷里驶出,正在等着他。如果我不开枪,他就会逃走。如果我开枪,警察就会来找我的麻烦。我做出了选择。就在他快要靠近那辆车时,我射出了两发子弹,一发打中了车门,另一发把他的右臂打出一个洞,流了很多血。他转过身,朝我的方向胡乱开了两枪,我看到他的眼睛很大、很亮。他异常亢奋。
奥利很喜欢泰国菜。和大多数在逃犯一样,他在出逃时也没有放弃这个习惯。人们很难做出改变,这也让这些蠢货更容易被找到。他们会订阅从前喜欢的杂志,在从前喜欢的地方用餐,喝从前喜欢的啤酒,照常给喜欢的女人打电话,照常跟情人睡觉。在我扬言要打给卫生检查员后,一家名叫曼谷阳光屋的东方风格的廉价汽车旅馆承认,他们曾给阿斯托里亚的一个地址送过餐,订餐者是莫妮卡·马尔瓦尼。因此我才会在那里喝咖啡,读《纽约时报》,并打电话叫奥利起床。
他想要上车,但那辆车迅速开走了。司机被我开枪的举动吓到,把杀死胖子奥利的凶手丢在了那里。他又开了一枪,打碎了我左边那辆车的车窗。我能听到人们在尖叫,远方有警笛声正在靠近。
第二天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通过巧妙询问确认奥利现任女友的位置。那天上午我还花了五十分钟,轻松确定奥利是否和她在一起——我给当地的泰国食品店打电话,询问他们上周是否给那个地址送过菜。
他冲进一条小巷,听见我在他身后追赶的声音,便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转过弯,一颗子弹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击碎墙壁,碎裂的混凝土砸在我身上。我抬起头,看见他已经跑完了半条巷子,正靠着墙继续前进。跑到道路尽头的转角后,他便会消失在人群中。
离开他的办公室时,我听见他嘟囔了几声。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能够猜个大概。本尼·洛或许把我称作杀人犯,和称呼我的父亲一样。
巷子尽头没有什么人,我决定冒险开枪。此时太阳在我身后,我直起身,连开两枪。他的右肩被其中一颗子弹击中而前屈。我隐约看到周围的人像鸽群被石头砸了一般纷纷散开。我让他放下枪,但他笨拙地转过身,用左手举起了枪。我略微失去平衡,在20英尺外又开了两枪。一颗中空弹命中了他的左膝。他倒在小巷墙边,手枪滑向几个垃圾桶和黑色垃圾袋,对我不再构成威胁。
“好的,好的。”本尼放松下来,“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我朝他靠近,看见他面色苍白,嘴角痛苦地抽搐着,左手在受伤的膝盖附近抓来抓去,但没有碰到伤口。他的眼睛依然很明亮。我听见他笑了一声,试图从墙边起身,利用那条好腿离开。当我离他只有15英尺时,他的笑声被前方刹车的声音盖住了。我抬起头,看见黑色雪佛兰停在巷子尽头,副驾驶一侧的车窗放了下来。枪口的闪光打破了车内的黑暗。
“没什么,本尼,没什么。你要是听到了其他的消息就告诉我。”
杀死胖子奥利的凶手猛地一跳,跌倒在地上。他抽搐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运动服背部有一块正在扩散的鲜红血渍。车里的人又开了一枪,他的后脑勺喷出一股血,脸磕在了肮脏的水泥地上。我朝着垃圾桶跑去,想要用它当掩体。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我头顶上方的墙壁,在墙上钻了个洞,许多灰土落在我身上。很快,雪佛兰便摇上了车窗,朝着东边驶去。
我跑到慢跑者倒下的地方。血从他身上的各个伤口流出来,在地面形成暗红色的阴影。警笛声靠近了,我看见围观的人聚集在阳光下,望着我伫立在尸体旁。
“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我们认识,你就想要更多信息?说吧,想知道什么?”他假模假样地笑着,将两只胖手摊开,仿佛在做祷告。“想知道什么?”他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发颤,这一次他真的害怕了。我知道在谋杀案发生后的几个月,人们一直在谈论我做了什么事、我可能做了什么事。本尼·洛的眼神告诉我,他也听到了这些传言,而且认为它们可能是真的。
几分钟后,巡逻警车来了。我把枪放在面前的地上,将许可证放在它旁边,双手举过头顶。杀死胖子奥利的凶手躺在我脚边,血聚在他的头部周围,黏稠的血水慢慢地汇入下水道。在一个巡警的监视下,他的同伴用超出必要限度的力气将我抵在墙上搜身。搜我身的警察很年轻,应该只有二十三四岁,非常狂妄自大。
“我们是老相识了,本尼,对吧?”
本尼·洛大声咽了咽口水,说:“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怀亚特·厄普跟《正午》没关系。”我纠正他,他的搭档查看了我的身份证。作为回答,那个警察在我肾脏的位置狠狠地打了一拳,我疼得跪了下来。我听见了更多的警笛声,还有救护车的哀鸣。
我看向本尼·洛。二十多岁时,他便开始秃顶,现在已经全秃了。他那光秃秃的脑袋闪烁着点点汗珠。他的脸很红,脸颊和下巴上的肉像融化的蜡一般垂下来。他的办公室很小,位于一家清真商店楼上,充满了汗味和发霉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下这份工作。我有钱——保险金、卖掉房子的钱、我和妻子共同账户中的余额,还有一些退休金。本尼·洛给的钱也不会让我更开心。也许我只是想抓住胖子奥利。
“你很幽默嘛,枪法不错。”年轻的警察说,“为什么开枪打他?”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要不要给费雷拉打个电话?”
“当时你不在,”我疼得咬牙切齿,回答他,“你要是在,我就开枪打你了。”
“那胖子奥利要怎么对付?”
他正要铐住我,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手铐收起来,哈利。”我回过头,看向他的同伴山姆·里斯。我当警察的时候就认识他,他也认出了我。他似乎不大喜欢见到我。
“黑帮,真他妈烦!”本尼·洛那天在办公室抱怨道。
“别管他。他以前是警察。”
一位巡警熟知胖子奥利的名声,而且眼睛尖得像无法无天的黑暗世界中一道不太耀眼的闪光。他在防雨布下面发现了奥利的雪佛兰,并要求检查车牌。从此,胖子奥利开始走下坡路。他的车牌都是假的,因此他被搜查、被逮捕并接受了审讯。他什么都不肯说,一接到保释的消息就收拾行囊,逃到山里去了,这是为了不被追问是谁把车交给他保管的。据说这些车来自萨尔瓦托·桑尼·费雷拉——一个著名黑帮头目的儿子。近来有些谣言,声称几周前费雷拉和他的父亲闹掰了,但没有人提到具体的原因。
我们三个都沉默了,只等着其他人过来。
悬赏捉拿胖子奥利·沃茨的金额适中,而且有些底层人士要比大多数弃保潜逃犯更加聪明。胖子奥利的保释金为5万美元,因为他没有向执法人员说明那辆1993年的雪佛兰贝雷塔、1990年的奔驰300SE,以及数辆配置精良的SUV越野车究竟归谁所有。这些车都是胖子奥利通过非法渠道获得的,也是他被起诉的原因。
又来了两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然后驶来一辆泥褐色的雪佛兰新星,一个便衣警察下车站在路缘。我抬起头,看见沃尔特·科尔走向我。自从他升职当了警督,我已经将近六个月没有见过他。他穿了一件长款的棕色皮大衣,在炎热的天气中显得很奇怪。“奥利·沃茨?”他歪着头,指着凶手。我点了点头。
两天前,在本尼·洛那间位于布鲁克林高地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台孤零零的风扇试图驱走炎热。透过打开的窗子,我能听到大西洋大道上有人在讲阿拉伯语,也能嗅到半条街区之外摩洛哥之星餐厅传来的气味。本尼是一个三流的保释代理人,他本以为胖子奥利能待到审判结束。对于胖子奥利对司法系统的信任程度,他做出了误判。也正因如此,他始终是一个三流的保释代理人。
他从我身边走开,找本辖区穿着制服的警察和警探说话。我注意到他流了许多汗。
此时正值盛夏,空气潮湿。虽然第二天就会下一场雷阵雨,之后便没有这么热了,但现在很热,人们穿着T恤、宽松的便裤,戴着昂贵的太阳镜。如果很不幸,你还身居要职,那么一旦远离了空调,你的制服下一定会汗流如雨。今天连一丝风也没有。
“你可以到我车里来。”他回到我身边后,对我说道,同时用明显厌恶的目光盯着那个名叫哈利的警察。他招呼另外一些警探到身边,谨慎而冷静地总结了一番,然后朝我挥手,让我到他的新星汽车上去。
“跟你那个死胖子男友说一声,我来接他了,最好不要让我追着他跑。”我说,“我很累,现在又这么热,我可懒得跑。”我说话一直很简洁。我挂掉了电话,在桌子上留下5美元,走到大街上,等待胖子奥利·沃茨惊恐地出现。
“衣服不错啊。”我们一起走向他的车时,我赞赏道,“有多少姑娘被你迷住了?”
我不再想麦吉,而是把报纸整齐地折好,用手机拨通一串号码,然后看向对面略显破旧的公寓楼上层的一扇窗户。铃声响了三下,一个女人接起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您好。”她的嗓音就像是酒吧的门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摩擦,我能听出她既抽烟又酗酒。
沃尔特眨了一下眼:“这是李送我的生日礼物。要不然这么热的天,我穿它干什么?你开枪了吗?”
陪审团裁定,要求犯人对受害者赔偿350万美元。麦吉驳回了这个结论,他是这样说的:“一个无辜的女性被毫无理由地强奸,这正是人们在现代社会中需要面临的风险之一。”当时,他的判决显得很无情,推翻结论的理由也很荒唐。现在,我的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再次看到他的名字,我只觉得他的观点更加可恨,它预示着,善良永远也敌不过邪恶。
“开了几枪。”
一看到麦吉的名字,我就很难受。20世纪80年代,他曾审理过一个案子:一位年轻女士被一个五十四岁的男人强奸。男人名叫詹姆斯·约翰逊,是佩勒姆湾公园的工作人员,此前曾因抢劫、人身伤害和强奸被定罪。
“你不知道法律禁止在公共场合开枪吗?”
或许那天我对《纽约时报》非常不满,所以再也不想看到送报员了。那天的报纸上写着:汉斯·麦吉,一位州最高法院的法官即将在12月退休。虽然有人说他是纽约最糟糕的法官之一,但他或许会被任命为城市健康与医疗集团的理事。
“我知道,但我不确定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知不知道,也不确定那个开枪打他的人知不知道。你可以设计一张宣传海报。”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偶尔会考虑不再订工作日的《纽约时报》,只订周日版,毕竟它比较厚。另一个选择是阅读《华盛顿邮报》,但我需要剪下优惠券,穿着拖鞋去商店里买。
“太逗了,上车吧。”
我已经在窗边坐了一个半小时,看着街道对面的褐色砂石建筑。女侍者一定很想知道我还要待多久,会不会买单。窗外,阿斯托里亚的街道上挤满了想淘便宜货的人。在等待胖子奥利·沃茨出现的过程中,我已经读完了一整张《纽约时报》,中间完全没有打盹儿。我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照办,然后车子驶离了路缘。当我们穿过拥挤的街道时,围观的人都好奇地望着我们。
女侍者五十多岁,穿着黑色紧身超短裙、白色衬衫、黑色高跟鞋。她的每个部位都露出了一些肉,就好像在穿好衣服来上班之前又莫名地变胖了一些。每次给我的咖啡续杯时,她都叫我“亲爱的”。她没有说过其他的话,对我来说这样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