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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我再次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赫尔姆斯老爹依然望着我。

“你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小子,要不然不会在我的地盘干出那种事。除非你是个傻子,这比不知道我是谁还要糟糕。”

“你是鲍勃·沃伦的外孙子?”过了一会儿,赫尔姆斯老爹问道。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我的鼻孔里全是沙子,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把注意力暂时转向克拉伦斯,但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克拉伦斯,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怜悯。确实,克拉伦斯很蠢。在那个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只有克拉伦斯不是赫尔姆斯老爹的人,我们五个正打算对他做某些可怕的事情。然而,我也不是他的人。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中。我感觉身上沾了沙子,又看见老虎马丁拿着一个似乎很重的黑色垃圾袋走过来。他看向赫尔姆斯老爹,对方点了点头,于是他将袋子翻了过来,里面的东西都被倒在了我身上。

赫尔姆斯老爹用他那丑陋的手拿着雪茄,对我微笑。他的笑容就像刀上的寒光。他穿着白色西装三件套,马甲前挂着金色的表链,棉布衬衫的领子上整齐地系着一个红白斑点的蝴蝶结。克拉伦斯趴在我旁边,鞋子在沙地上发出了声音,想要努力站起来,但赫尔姆斯老爹那个名叫老虎马丁的金发手下用鞋底踩在克拉伦斯胸前,让他趴回到沙滩上。我注意到克拉伦斯没有被脱光衣服。

袋子里有土,但也有别的东西:我感到几千条细小的腿在我身上移动,爬过我腿上和腹股沟处的毛,像恋人一般探索着我身上的每一处缝隙。我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它们爬上了眼睑,于是用力甩头,试图将它们赶走。这些火蚁开始咬我,我的手臂、眼睑、腿都感到些微的疼痛。它们爬进了我的鼻孔,开始咬我的鼻子。我扭动身体,在沙子上摩擦,试图尽可能杀死这些火蚁,但这就像一粒粒地移走沙子一般徒劳。我又踢又扭,感觉眼泪流到了脸上。就在我彻底受不了的一刻,一只戴手套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丢向海边。我的手铐也被摘去。我冲进水中,不顾疼痛,一把扯下了嘴上的胶带,只想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我把头埋进拍在身上的海浪,但还是有针似的蚂蚁腿在我身上爬。我感觉那些火蚁在被淹死之前,依然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咬我。由于痛苦和恐惧,我不断地叫喊着;由于羞耻、伤心、愤怒和害怕,我不住地哭泣着。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我不知道车开了多远才停下来。后备厢被打开了,我听见左侧传来了海浪的声音,嗅到了空气中的咸味。我们被拖了出来,穿过灌木丛和乱石。我感觉脚下有沙子,而克拉伦斯·约翰斯已经抽噎起来,也可能那其实是我自己的哭声。然后,我们被丢到了沙子上,脸朝下,有人摸索着我的衣服和鞋子。我的衬衫被扯掉了,裤子也被扒去,只得疯狂乱踢。那个人用指关节重击了我的后腰,我才停下了动作。我眼睛上的破布被摘掉,看见赫尔姆斯老爹站在我身前。他身后是一栋巨大建筑的轮廓——黑点旅馆。原来我们在普劳茨内克的西部沙滩,那里是斯卡伯勒的一部分。如果我还能回头,便会看到老果园海滩的灯光,但我不能。

接下来的几天,我常常在头发里找到火蚁的尸体。有些火蚁比我的中指指甲还要长,还长着带刺的钳子。我身上起了很多肿块,和赫尔姆斯老爹脸上的肿块很像,鼻子里面又酸又肿。

然而,除了汽油、破布和两个少年的汗臭味,后备厢里还有别的味道,好像是来自人的粪、尿、呕吐物和胆汁。这些气味激发了我对死亡的恐惧。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很多人都乘坐那辆凯迪拉克兜过风。

那天晚上,我从水里出来,跌跌撞撞地上了岸。赫尔姆斯老爹的手下已经回到车里,沙滩上只剩下克拉伦斯、赫尔姆斯老爹本人和我。他没有动过克拉伦斯。赫尔姆斯老爹打量着我的脸,知道我明白了,抽了一口烟,笑了起来。

后面几天,我没有见到克拉伦斯,也没觉得那件事情造成了什么后果。直到一天晚上,我们拿着非法买来的六瓶装啤酒走在圣约翰街上,赫尔姆斯老爹的三个手下逮住了我们,把我们拖向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黄金帝国汽车。他们铐住了我们的手,用胶带粘住了我们的嘴,用脏兮兮的布条蒙上了我们的眼睛,把我们丢到后备厢里,关上了门。克拉伦斯·约翰斯和我并排躺在那里,我嗅到了他身上的酸臭味,便猜测我身上大概也有同样的味道。

“昨晚我找到了你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将厚实而臃肿的手搭在克拉伦斯的肩膀上。克拉伦斯有些畏缩,却没有动。“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我们甚至不需要动他一下。”

某个周日下午,克拉伦斯和我觉得生活格外无趣。赫尔姆斯老爹的酒吧只完成了一半,我们坐在后面的墙头,用石头砸向每一扇新窗户,精确地把它们全都打碎了。最后,我们还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化粪罐。作为破坏行为的最后一环,我们从酒吧后方的拱窗将它扔进了酒吧。赫尔姆斯老爹本想让这面扇形拱窗覆盖酒吧。

我的皮肤依然又痛又痒,但背叛带来的痛苦超过了它们。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克拉伦斯·约翰斯,那是一种大人的眼光。他站在沙滩上,双臂环抱着身体,瑟瑟发抖。他的眼中充斥着发自内心的痛苦。我很想因他的所作所为而恨他,赫尔姆斯老爹也希望我恨他,但我只感到深深的空虚,并对他产生了几分怜悯。

他在国会街上买了一家破旧的酒吧,正在慢慢地把它改装成自己想象中的高档酒吧。当时港口地区还没有翻新,那些T恤商店、工艺品店、艺术影院还没有出现,晚上5点到7点免费向客人供应零食的酒吧也尚未存在。或许赫尔姆斯老爹有所预感,他换掉了酒吧所有的旧窗户,又装了一个新屋顶,还从贝尔法斯特的某个废弃的旧教堂买来了家具。

我对赫尔姆斯老爹也产生了怜悯。他得了皮肤病,脸上和身上坑坑洼洼,却要因为打碎玻璃的事情惩罚两个少年,不仅要惩罚他们的肉体,还要破坏他们的友谊。

克拉伦斯·约翰斯和他的醉鬼父亲一起住在缅因州商业路附近,他也得到了这个教训。克拉伦斯性格随和,却很蠢,是天生的好伙伴。我们在一起玩耍过一年,在慵懒的夏日午后练习气枪,偷喝他从他老爸的储藏室里拿来的啤酒。我们有些无聊,想要找点乐子。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甚至包括赫尔姆斯老爹。

“今晚你学到了两个教训。第一,再也不要惹我;第二,你知道了什么是友谊。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因为其他人总会让你失望。到了最后,我们总会变得很孤独。”他转过身,穿过滨草和沙丘,回到了车里。

从纽约搬去那里时,我觉得自己很厉害。我既聪明又敏捷,如果和缅因州的乡巴佬打起来,也比他们更有劲儿。然而赫尔姆斯老爹让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们开车走了,我们走到一号公路上。我的衣服都破了,而且被海水浸湿。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即使最后在我外公家大门前分别时,也没有讲一句话。于是,克拉伦斯走进了夜色中,廉价的塑料鞋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声响。从那以后,我们不再一起玩耍。我甚至快要忘了他,直到十二年后听说他的死讯。当时,有人想要抢劫奥斯丁郊区的一个电脑仓库,克拉伦斯是那里的保安。他想要保护一批电脑,却被抢劫者开枪打死。

“但赫尔姆斯老爹不是这种人。”他接着说,“他好像有些问题,但我也说不清楚。我很好奇如果他长得没有这么丑,性格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他想,人们也愿意的话,没准儿他还能当上美国总统呢。小子,你要离他远一点儿。昨天的教训你学到了吧?他可不好惹。”

我回到外公家,从药箱里拿出一些消毒剂,脱光衣服,站在浴缸中给自己涂药。那些伤口很痛。涂完药后,我坐在浴缸里哭了起来,最后被外公发现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了出去,带回一个红色的碗,里面装着兑了水的小苏打,仔细地将它抹在我的肩部、胸部、腿和胳膊上,又往我的手里倒了一点,让我抹在腹股沟。他用一条白色的棉布毛巾裹着我,让我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给我们两个各倒了一大杯白兰地。我记得那酒是人头马XO,很珍贵。我喝了很久,但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起身准备去睡觉,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外公用蓝色的锡杯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回脚下。狗微微动了一下,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发觉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便回到了睡梦之中。

“他很不好惹。”外公喝光了最后一口咖啡,又说了一遍。他站起身,狗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我的外公从小就认识赫尔姆斯老爹。他总是很同情身边的人,担任副警长时甚至还会同情他逮捕的罪犯,但他也只能看到赫尔姆斯老爹身上恶毒的一面。“我以前以为,是那张脸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曾经说,“或许他这么恶毒,是因为长得丑。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报复这个世界。”当时他坐在门廊上。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也搬到了那里,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有一只巴吉度猎犬,名叫多克,是以乡村歌手多克·沃森的名字命名的。外公喜欢他唱的《阿尔伯塔》。当时,多克蜷缩在外公脚边睡得正熟,肋骨向外扩张,偶尔轻哼几声,做着属于一只狗的美梦。

“你要陪我去遛狗吗?”

赫尔姆斯老爹很小气,而且还是个怪人。如果他不够狡猾、不够刻薄、不总是暴跳如雷,或许就会一直住在缅因州的小木屋里,每年挨家挨户向富有同情心的客人兜售圣诞树。然而,他的心灵和道德也和那张脸一样丑恶,你甚至会觉得皮肤病根本不是他最大的缺点。他总是对周围的一切发火。

我拒绝了。他耸了耸肩。我看着他走下门廊的台阶,狗已经跑到了他前面,时而叫几声,时而嗅几下,时而回过头看看老人有没有跟上它,然后又跑远了一些。

赫尔姆斯老爹有300多磅重,患有皮肤病,全身长满了肿块,脸上和手上的最为明显。那些肿块是深红色的,使脸部的皮肤呈现出鱼鳞状。所以,谁也看不清赫尔姆斯老爹的五官,只觉得它们蒙着一层红色的雾。他总是穿着西装三件套,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喜欢抽温斯顿·丘吉尔牌儿的雪茄。还没看到他,你便能先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如果你很机灵,便可以赶在他出现之前躲去别的地方。

两年之后,赫尔姆斯老爹死于胃癌。他死的时候,有人估计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四十多起谋杀案,有些甚至发生在远在南方的佛罗里达州。他的葬礼没有多少人参加。

赫尔姆斯老爹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人。从20世纪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掌管着波特兰的大部分地方,从“赫尔姆斯老爹酒仓”起家,建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王国,并将业务发展为在三个州贩卖毒品。

当我和雷切尔一起远离梅泰里墓园中的杀戮时,我又想起了赫尔姆斯老爹。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赫尔姆斯老爹了。直到昨晚向雷切尔提起,我才想到正是因为他,我才没有陪伴临终的母亲太久。

或许我在乔·博南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乔·博南诺也一样发自内心地憎恨着这个世界。我想起了我的外公,想起了赫尔姆斯老爹,想起了他们带给我的教训,但这些教训我到现在也没有彻底吸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