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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我想知道克里斯蒂死在走廊上之前究竟知道了多少,或者有多少怀疑。显然她并不知道太多。

她看着我,似乎露出了微笑。“操。”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很想杀死阿德莱德·莫迪恩。只要除掉她,我便除掉了千万恶魔中的一个。旅人和约翰尼·弗莱迪也都是这样的恶魔,他们身上的恶不仅夺走了我女儿的生命,也夺走了地窖里那些孩子的生命。我想到了孩子们遭遇的痛苦,想到他们被折磨、被强奸,经历了残忍而漫长的死亡,也想到了那些从伤害和苦痛中获取快乐的家伙,我愿将这一切称为“恶”。在阿德莱德·莫迪恩身上,我看见“恶”迸发出鲜红的火花,最终燃烧成血色的火焰。

她的身上充满了邪恶,并不只是走投无路的困兽所拥有的邪恶。正义、道德、报应对她统统没有意义。她生活在痛苦和暴力的世界中,在那里,对孩子们的谋杀、折磨、摧毁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必要。如果失去了这些,失去了孩子们不被人听见的哭泣和徒劳、绝望的挣扎,她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生命也会走向尽头。

我拿起手枪,但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笑了,随后神情因疼痛而变得扭曲。她的身体又蜷缩起来,像婴儿一般趴在地上。我嗅到汽油从破裂的油箱中流了出来。

伊泽贝尔·巴顿虽然痛苦,眼神却依旧恶毒。她张开嘴时,血从里面流了出来,我看见她用舌头试探了一下,然后把一颗血淋淋的小牙齿吐在了地上。我看出了她脸上狡诈的神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然想要逃走。

我想知道,当凯瑟琳·狄密特在德弗里斯百货商场看到她时,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是透过镜子,还是展示柜上的玻璃看到的?她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时,是不是胃部紧绷,就像一只攥紧的拳头?当她们的目光相遇,她知道这就是那个杀死她姐姐的女人时,心中是充斥着憎恨和愤怒,还是只有恐惧?她是不是害怕这个女人也对她做出同样的事?那一瞬间,凯瑟琳·狄密特是不是又变回了一个惊恐的孩子?

我靠近那辆宝马,看见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从前的阿德莱德·莫迪恩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她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裂口,脸上沾满了血。在昏暗的车头灯下,她被树枝和树叶包围着,像是一个怪异的野人。当她重现出原本的暴虐面目时,身上的衣服反而变得不合时宜起来。她的身体微微蜷曲,双手捂着先前撞到转向柱的胸部。然而,我走近时,她痛苦地直起身来。

阿德莱德·莫迪恩也许没有立刻认出凯瑟琳,却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她认出了自己。也许她是通过凯瑟琳轻微的龅牙认出来的,也许她一看到凯瑟琳·狄密特的脸,就仿佛回到了海文县那个幽深的地窖。她在那里杀死了凯瑟琳的姐姐。

我把车开到山坡边,依然开着车头灯,跑下山坡。我的脚在草地上滑了一下,只得用那条没受伤的手臂支撑自己。

于是,在凯瑟琳失踪之后,她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她找借口雇了我,又杀死了自己的继子,这并不只是为了灭口,而是整个过程的第一步。接下来,她又杀死了克里斯蒂,烧毁了自己的家,重新掩藏了她的踪迹。

她在蜿蜒的托德山路上飞速行驶着,夜晚十分寂静,我能听到她经过弯道时刹车的声音。我在海景平台赶上她,当时她正要驶上斯坦顿岛高速公路。在我们左侧,有一个树木茂密的陡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萨塞克斯大道。我追上了她,然后逼近海景平台的边缘,猛地向左拐,雪佛兰的重量将她的宝马逼到了平台最靠边的位置。透过有色的车窗,我完全看不到司机的样子。前方的山路陡峭地转向右边,为了转弯,我把车正了回来,却看见那辆宝马前轮离开路面,冲下了山坡。

或许斯蒂芬·巴顿对这一切也有责任,因为只有他才能将桑尼·费雷拉与康奈尔·海姆斯和他的继母联系起来。当时海姆斯应该正在找一个存放孩子的地方,那里的主人不能干涉太多。巴顿可能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最后才会被杀死。

在巴顿庄园的大门口,一对红色的刹车灯短暂地亮了一下,随后便有一辆汽车驶上了马路。掩藏好自己的踪迹后,阿德莱德·莫迪恩又回到了暗影之中。房屋已经彻底烧了起来,火焰如同挚爱的情侣,十分热烈,一直冲到外墙。我开车上了路,追随着那对越来越远的车灯。

我还想知道阿德莱德·莫迪恩何时得知了海姆斯的死讯,意识到自己已经孤身一人。于是,她不得不采取行动,杀死克里斯蒂并把她当成自己的替身。这和当年在弗吉尼亚的大火中留下一个陌生女人的尸体异曲同工。

厨房空无一人。仅有的光亮来自窗户、走廊,以及我面前并排放置的三个大型工业微波炉。透过它们的玻璃门,我看见蓝色的光在许多金属物品周围跃动,水壶、刀叉、锅都闪烁着银灰色的光焰。那个声音的节奏越来越快,我也被煤气熏得头昏脑涨。于是我跑出来,打开前门,听见厨房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接下来是第二声,更响一些。我的身体飞了起来,被爆炸的气流推向地面的砾石。我又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看到身后的房子起火了,草地映着一片火光。我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的车,却能感受到身后的高温,于是回过头,只看见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然而,我要怎么证明这一切?视频已经不在了,桑尼·费雷拉死了,皮利·皮拉尔应该也死了。海姆斯、西奥拉、格兰杰、凯瑟琳·狄密特全都死了。谁还会记得三十年前的儿童杀手呢?谁会认出我眼前的女人就是她呢?沃尔特·泰勒的证词充分吗?阿德莱德·莫迪恩杀死了克里斯蒂,这一点千真万确,却也根本无法证明。如果在酒窖进行法医取证,能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她有罪吗?

里面没有人做出任何举动,但气味变得更加浓烈。那个奇怪而不规则的声音很响,还伴着低沉的嗡嗡声。我深吸一口气,冲进房间,试图用无用的手枪瞄准任何会动的东西。

阿德莱德·莫迪恩将身体蜷成了一团。她就像一只蜘蛛,觉察到蛛网上的异样,立刻扑向我,用右手的指甲戳着我的脸,想要抓我的眼睛,左手试图夺枪。我用掌根打中她的脸,同时用膝盖将她推了出去。她又一次扑向我,我开枪击中了她,子弹落在右胸。

一阵不规则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隐约嗅到了东西被烧焦的气味,大概是一只水壶在炉子上放了太久。直到这时,我才嗅到微弱的煤气味。我走近那扇关着的门,发现它周围没有光亮,但刺鼻的气味变得更加明显、更加浓烈,煤气味也随之变浓。我用手指轻按着扳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退到门的一侧。然而,屋内的气压使我意识到,如果发生煤气泄漏,我的枪就没有用了。

她踉踉跄跄地靠在车上,用打开的车门支撑身体,手捂着胸前的伤口。

我来到我们初次见面的书房,用壁炉架上单只的蓝色瓷狗与我从埃文·贝恩斯手里拿到的瓷器碎片进行对比,发现它们的纹样相同。打碎这件瓷器后,埃文大概很快就被杀死了。阿德莱德·莫迪恩发现传家宝被破坏,一定十分恼火,自然会拿他撒气。

然而,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的腿布满青筋,大腿有几处凹陷,腿上的肉稍微有些松弛。她的脸被枪打出了几个窟窿,几缕灰发黏在撕裂的皮肤上。她还睁着眼睛,嘴被血染成了深红色,牙齿也已经残破不堪。我基本认不出她,只有镶嵌着祖母绿的金项链、深红色的指甲油、简约而昂贵的德拉伦塔套装能够证明这就是伊泽贝尔·巴顿的尸体。我摸了摸她的脖子,已经没有了脉搏,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她的身体还有温度。

“我认识你。”她强忍着痛苦开了口,“我知道你是谁。”

我小心地将手伸进去,拉开窗闩,从窗户爬进了屋子。房间被走廊里的灯照得很亮。我走过去,把门开得更大一些,这时我听见血液在我的血管中奔涌,一直涌到了耳朵。当我来到走廊,查看女人的尸体时,血流已经涌向了指尖。

在她身后,由于支撑不住汽车的重量,那棵树的根部被拔起,微微动了一下。巨大的宝马汽车向前挪了挪。阿德莱德·莫迪恩在我面前摇晃着身体,血从胸前的伤口涌出。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的胃不由得绷紧了。

通往走廊的门开着,透过门缝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双腿,她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的指头上挂着一只黑色的鞋。她光着腿,黑色的连衣裙只遮到屁股。其余的部位都被挡住了,无法看到。我用枪托底部砸碎了玻璃,以为会听到警报声,却只听见了玻璃落在里面地板上的声音。

“谁告诉你的?”

巴顿庄园的大门开着,可能有人刚刚进去并打算迅速离开,或者那人已经离开了。我没有看到其他的车,于是把车停在砾石车道上,走向那栋房子。透过前门上方的玻璃,我能看见里面的灯光。我按了两次门铃,然而无人应答,于是便走到一扇窗户旁边向里看。

“我自己知道。”她又一次笑了,“我知道是谁杀了你的妻子和女儿。”

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死去了,他们是暴力和死亡的循环中另一组受害者,这个循环似乎无法被打破。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活着的样子,也几乎不了解他们,但我依然为他们而悲痛,也更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感到悲痛。

我朝着她走去。她原本还想说什么,声音却被金属的摩擦声吞没了。那棵树终于倒下,宝马汽车在斜坡上晃动了一阵,随后跌下了山。它一路撞击着树木和石头,迸出火花,最终燃烧起来。我看着眼前的场景,意识到一切都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了。

无论如何,我都感到万分悔恨。直到苏珊死去,我才真正开始了解她。我爱死去的她,就像爱活着的她一样。

阿德莱德·莫迪恩周围的汽油被点燃,黄色的火焰在她身边迅速扩散。她被包围了,在坠落前的一瞬间仰着头、张着嘴,无力地扑打着火焰,最终被大火吞噬,跌入黑暗。汽车依然在山坡下燃烧着,大量浓烈的黑烟升上天空。我在路边看着这一切,高温炙烤着我的脸。在山脚下幽深的密林中,一个小柴堆燃了起来。

詹妮弗和苏珊死后的每一个清晨,我都会从怪异而混乱的梦中醒来。醒来前的瞬间,我感觉她们依然和我在一起,我的妻子睡在我身边,我的女儿睡在旁边的房间里,被许多玩具包围着。于是,每一次醒来,我都要重新面对她们的死。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关于死亡的梦中苏醒,还是进入了失去一切的梦境。我不知道是梦境更加不幸,还是醒来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