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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博比把他带过来,但是他逃走了,一听说皮利的事就跑了。”他的神情稳定了下来,“于是我让博比杀死了那些人,所有的人,一个都不剩。”此时,他满面怒容,仿佛正在重现与西奥拉的对话:“毁掉录像带,找到尸体,把它们丢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哪怕丢到海底下也行。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从来都没有。”忽然,他仿佛想到自己现在在哪里,究竟做了什么,至少在某一瞬间想了起来。于是,他又开始抚摩桑尼的头发。

看别人杀人已经不能满足桑尼。他羡慕那些人身上的力量,羡慕他们在夺走那些孩子的生命时获得的快乐,他也想亲身经历一番。

“然后你就来了,说要找那个姑娘,还问了一堆问题。那个姑娘又知道什么?为了把你打发走,我建议你去找她,这样你就不会缠着桑尼了。”

他再次扭头看向我,面部抽动起来,几乎是在剧烈地抽搐,他的头脑已经无法容纳自己看到的一切。他杀死过许多人,折磨过许多人,也常常命人以他的名义杀死或折磨别人,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才是最阴暗的存在,许多孩子死在那片黑暗之中。那里漆黑一片,只有无尽的死亡。

然而,桑尼雇了两个杀手跟踪我,但是他们失败了。于是,他的父亲不得不出马摆平。如果那个女人还活着,并被要求出庭做证,桑尼便会再次陷入麻烦。于是,他派西奥拉杀死了那个女人。

老头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泪水从他那皱巴巴的眼角溢出来,流过了脸颊。他没有出声,却仿佛在说:“不,不。不止这些,比这更糟糕。”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心如死灰:“录像带。还有一个人。后备厢里,桑尼杀了他。”

“为什么西奥拉要杀死海姆斯?”

“他在车里找到了什么?录像带,还是照片?”

“什么?”

“他在车里乱翻。他不该这样,直接走掉就好了。”

“西奥拉杀死了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律师,那家伙本来想要杀我。为什么杀死他?”

如果我晚来几分钟,老头子大概会命人立刻杀死我,或者亲手杀死我。但是现在,他似乎想要从我身上获得解脱。他打算向我坦白一切,卸下自己的负担,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说出全部的真相。

费雷拉的目光变得警觉起来,还举起了枪:“你戴窃听器了吗?”我疲惫地摇了摇头,痛苦地解开了衬衫的前襟。他又把枪放下了。

“你知道了什么?”

“他认出那个律师就是录像带里的人,所以才会在废屋里遇到你。博比在小镇里开车经过时,忽然发现对面开过去的就是录像带里的家伙,那个人……”他停了下来,舌头在嘴里搅动着,仿佛只有产生了足够的唾液,才能继续说话,“所有的痕迹都要抹去,一点儿也不剩。”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睛却没有眨一下:“奥利·沃茨那个浑蛋,他不该跑。他一跑,我们就知道了,桑尼就知道了。”

“那我呢?”

“很多人都死了。那些孩子……”老头子的脸变得扭曲起来,“还有奥利·沃茨……”

“如果他有机会,或许也应该把你杀死,不用管你那些警察朋友。”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儿子死了。”

“确实,”我说,“但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好保持沉默。

费雷拉使劲眨了眨眼。

“他是我的儿子。”他一边说,一边凝望着已逝的过去和未来,“他是我的儿子,但他出了毛病。他病了,脑子坏掉了,心烂掉了。”

“你杀的?”

“出去!”他大声嚷道。这一次,那个人离开了,临走时下意识地关上了窗户。风又把它们吹开,夜晚的气息占据了这个房间。手枪在费雷拉手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摇晃着掉落在地上。刚才,那个手下过来的时候,他的动作停下了。现在,他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抚摩桑尼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就像笼中的动物沿着围栏不停地徘徊。

“对。”

“出去!”老头子说,他的声音很轻,却非常果断,但并不是对我说的。微风透过敞开的落地窗,从远处的花园吹来,带来了花瓣和落叶,也带来了一切都已结束的消息。他的一个手下走了过来,那个人年岁较大,我记得他的长相,但叫不出他的名字。老头子用枪指着他,他的手颤抖起来。

“博比可是黑手党,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猜想,开枪打死桑尼之前,他正双手抱头坐在那里,桑尼跪在他身边……他是在向父亲求助,还是在请求原谅,恳请他不要处罚自己?桑尼的眼睛瞪得像疯狗一般。他穿着一身廉价的淡黄色西装和一件开领衬衫,临死之前依然打扮得很张扬。老头子的神情严肃而倔强,然而,当他转过头看见我时,眼睛忽然睁得很大,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绝望。杀死他的儿子时,他大概也一同杀死了自己。

“那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吗?”

地板上满是血和脑灰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点缀着暗红色的血渍。老头子抱着他儿子的头,褐色的裤子也染上了血。他的左手抚弄着桑尼细长的头发,手指已经被染红,右手无力地拿着一把枪,枪口指向地板。桑尼的眼睛睁着,灯光从黑色的瞳孔中映照出来。

想起自己儿子犯下的滔天罪行,他再次沉默了。重新开口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愤怒,我知道自己无法再和他继续聊下去。

他自顾自地点头,仿佛已经预料到这件事。然后他站起来,对我搜身,拿走了我的手枪。房间中,许多全副武装的人站在角落里轻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息和无法抑制的震惊。我跟着他来到老头子的书房。他站在我身后,让我自己开门。

“你是什么人,就来评判我的儿子?”他说,“你以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孩子,就可以守护所有死掉的孩子吗?靠!你他妈又算什么?我已经埋葬了两个儿子,如今又亲手杀死了第三个。你没有权利评判我,也没有权利评判我的儿子。”他又一次举起枪,指着我的头。

“博比死了。”

“一切都结束了。”

“你不是博比。”他说。

“不对,录像带里还有谁?”

房屋的前门半开着,我看见里面有人走动。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身影无精打采地坐在窗户旁边,用手捂着头,自动手枪被丢在一边。直到我离他很近时,他才看见我。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提起录像带,就像是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我来到费雷拉家,发现大门敞开,前几天监视这栋房子的联邦警探已经不在了。我把博比·西奥拉的车开到车道上,停在了树荫下。我的肩膀疼得厉害,疼得我大汗淋漓。

“一个女人。我让博比找到她,杀死她。”

街灯如同信号弹一般在我身边飞速掠过。我手握着方向盘,发现指甲中有一些污垢。我十分渴望停在某个加油站,将它们洗干净,用钢丝刷把皮肤刷出血来,除去过去二十四小时里附着在我身上的所有污秽和死亡的气息。我的嘴里有胆汁的苦味,但我努力咽了下去,只关注前方的道路和车灯。只有一两次,我抬起头,看见星星随意散落在幽深的夜空中。

“他找到了吗?”

我感觉自己看到了她的脸,也明白了为什么桑尼·费雷拉会被自己的父亲追踪;为什么博比·西奥拉会一路追着我到海文县;为什么胖子奥利·沃茨会惊慌逃窜,却又被一支枪打死在夏末阳光明媚的街道上。

“他都死了。”

然后,阿德莱德·莫迪恩便消失了,从此进入蛰伏期,寻找机会再次杀人。她就像一只躲在蛛网角落里的黑蜘蛛,一旦受害者误入了她的势力范围,便会被她包裹在塑料做的茧中。三十年来,她一帆风顺。在别人眼中,她是正常人,在她的受害者眼中,她是暴虐的变态。整个世界都沉睡后,她的鬼影才会在黑暗中显现出来,只有孩子们才能看到。

“录像带在你这里吗?”

我记得海姆斯对我说,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他刚刚回到海文县。我能够想象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海姆斯接到了阿德莱德·莫迪恩的电话,她十分惊恐;他从父亲的文件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替代者;他调换了两人的牙科记录;他把首饰和钱包放在尸体旁边;大火燃烧起来,女人的尸体也被点着,散发出类似烤猪肉的气味。

“已经没了,我全都烧了。”

我也想知道,许多年前,那个在海文县被烧死的女人既然不是阿德莱德·莫迪恩,那么她究竟是谁?

他不再说话,仿佛再次回到了现实。我的问题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忘记了他该对自己的儿子负责,对桑尼的罪行和死负责。

我想知道海姆斯每年会穿着整洁的律师礼服、拎着昂贵而低调的提包来纽约几次,杀死一个又一个孩子。我想知道,当他在检票员的注视下登上火车时,当他对机场负责值机的女孩微笑时,当他开着充满皮革味的凯迪拉克从收费站的女人身边经过时,他们会从这个头发灰白、穿着传统西装的男人脸上看出什么,他们能够觉察到他不只是一个彬彬有礼、少言寡语的普通人吗?

“你走吧。”他说,“要是再让我见到你,你就死定了。”

在某种意义上,我几乎走到了终局。一场持续三十年的杀戮即将结束,它夺去了许多年轻的生命,足以填满一个废弃的仓库。然而,无论这件事最后如何处理,都无法解释已经发生的一切。事情可能会有一个结局,但谜团并没有因此被解开。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遇到一个人。我的枪放在正门旁边的小桌子上,博比·西奥拉的车钥匙也依然在我手中。我驾车离开了费雷拉家。透过后视镜,我看见那里一片宁静祥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