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黑暗的地方,我听见钟表嘀嗒作响,倒数着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最终,旅人将会迎来他的末日。
无论善恶,一切总会消亡,一切总会结束。阿德莱德·莫迪恩的死亡以残忍而炽烈的方式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如果我能找到阿德莱德·莫迪恩,让她的故事走向终结,那我也可以让别人的故事走向终结,比如旅人。
一切总会消亡,一切总会结束。
但一切总要有个结局,我给她带去了结局。
我思考着沃尔特的话,以及他对我的怀疑,同时又想到了我的父亲和他留给我的遗物。对于我的父亲,我只有一些破碎的记忆。我记得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拖着圣诞树回到家中,呼出的白气就像是旧火车的蒸汽。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走进厨房,发现他正在爱抚我的母亲,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于是我母亲笑了起来。我记得他夜里读书给我听,用粗笨的手指指着每一个字,这样当我再次遇到它们,就全都认识了。我还记得他死去的样子。
确实,我的内心发生了改变,但我认为沃尔特不知道这个改变是什么。或许只有我知道,只有我清楚阿德莱德·莫迪恩的死让我产生了怎样的想法。这些年里,她做了那么多恐怖的事,给无辜的人们带来了那么多伤害和痛苦,死亡不足以惩罚她的行为。
他的制服总是熨得很平整,枪也总是上好了油,擦得非常干净。他很喜欢警察这个职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或许看到那些孩子的尸体,沃尔特·科尔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或许我也有过。或许我会变得和我父亲一样。
我的咖啡没有动过,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膜。我没有回应他,沃尔特叹了口气,声音中充斥着我从未听到过的悲伤。“我宁愿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他说,“我和他们谈谈,看看能不能放你走。”
唯一明确的一点是,他的心里有某些东西死掉了,世界在他眼中变得黑暗起来。他见证了太多的死亡,这一切在他心中留下了阴影。
他喝了一口咖啡:“你应该远离这里,摆脱那些追随着你的鬼魂。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但也许还能趁着没有彻底迷失,往后退一步。”
那天的报案其实很普通:夜里两个孩子在一片郊区荒地中开着一辆车胡闹,一会儿打开车灯,一会儿按响喇叭。我父亲赶了过去,发现其中一个是当地的男孩,当时只犯过一些小罪,但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犯下重罪;另一个是他的女友,一个中产阶级的女孩,她很享受这份危险的爱情,并为此感到快乐。
“《基督徒道德》中说:‘你不注视死亡,就不会看到它们。你不关注屈辱,就不会在意它们。’”他背对着我,但我能看见他的脸映在窗户上,目光有些恍惚,“我已经注视死亡太久了,不想再继续下去。”
我的父亲不记得男孩对他说了什么,毕竟那小子只是想在女友面前逞能。他们说了几句话,我能想象出我父亲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强硬。男孩把手伸进口袋,做出掏枪的动作,故意让我父亲紧张。旁边的女孩咯咯笑了起来,他便觉得更有趣了。
“没有。”
我父亲掏出了枪,女孩的笑声停止了。男孩举起了手,不停地摇头,说他们根本没有武器,只是闹着玩,他知道自己错了。我的父亲开枪射中了他的脸,血溅在车里、车窗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孩脸上,以及他自己因震惊而张大的嘴里。女孩还没来得及尖叫,我的父亲又向她开了一枪。然后,他逃走了。
“我打算退休了,”科尔说,“我不想再面对死亡。我最近在读托马斯·布朗爵士的书,你读过他的书吗?”
他在更衣室换衣服时,内务调查处的人找到了他。他们把他带到警察同伴们面前,打算杀鸡儆猴。没有人阻拦他们。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或者以为自己知道。
我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阿德莱德·莫迪恩认识旅人,他们的黑暗世界以某种方式彼此相通。
他承认了一切,却无法解释原因。被问到杀人的理由,他只是耸了耸肩。他们收走了他的枪和警徽,只剩下卧室里的一把备用手枪,后来到了我手里。然后,他们把他送回了家,因为根据纽约警察局的规定,警察不能在事发四十八小时内接受审问。他回到家后神情茫然,不肯和我母亲说话。我从卧室的窗户看见两个内务调查处的工作人员坐在车里抽烟,他们大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枪声响了。当回声消失在凉爽的夜空中时,他们才从车里走出来。
“你想多了。”他说,“别总想着这件事。”
作为他的儿子,我继承了他的一切。
“不,她应该知道。至少临死前知道,但雇我的时候还不知道。否则她会有所怀疑,她不会冒这样的险。”
审讯室的门开了,雷切尔·乌尔夫走了进来。她穿着日常的蓝色牛仔裤、高帮运动鞋,以及一件卡尔文·克莱恩牌儿的黑色连帽棉布卫衣。她没有绑头发,发丝掠过耳朵,落在肩膀上。她的鼻子和脖子下方有几颗雀斑。
由于我主动打破了沉默,他似乎有些感激:“她不可能知道。她是个极其变态、极其邪恶的女人,就算死了,也要用她自己的方式折磨你。”
她坐在我对面,担心而关切地看着我:“我听说凯瑟琳·狄密特死了,真遗憾。”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口,仿佛他没有说过那句话:“她说她知道是谁杀死了詹妮弗和苏珊。”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凯瑟琳·狄密特,以及她躺在废屋地下室里的样子。这让我很难过。
这句话在空气中飘浮着,让我们之间形成了一条裂缝。它就像一把刀子,割裂了我们共同的过去。沃尔特转过身。
“你现在怎么样?”她问。她的声音中既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温柔。
“不,只有你可以。如果杀死埃文·贝恩斯的人藏在那里,你一定能找出来,因为你自己也是个杀手。”
“我不知道。”
“你原本可以找另一个人。”我说。
“你后悔杀死阿德莱德·莫迪恩吗?”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
“是她自找的,我也没有办法。”她的死、律师的死,以及博比·西奥拉脑后插着一把刀、踮起脚尖的样子都让我感到麻木。心中的麻木和平静令我恐惧。我原本会比现在更加恐惧,却发现自己心中还有另一种感受没有消失:我为那些遇害或尚未找到的无辜死者感到深深的痛苦。
我在废屋的地下室看到了凯瑟琳·狄密特的尸体,她的头周围都是血。我也看到了埃文·贝恩斯被塑料包裹着的尸体,还有那个半埋在土里的孩子的尸体。我还看到了莫雷利酒库的地下室中,以及其他地方那些尚未被发现的尸体。
“我不知道你还会上门服务。”我说,“他们为什么叫你过来?”
沃尔特摇了摇头。“她雇你只是出于保险。被发现之后,她一定立刻提醒了海姆斯。海姆斯大概已经在找凯瑟琳了。只有她不回海文县,他们才会靠你来找。一旦你找到她,你们两个都会被杀死。”
“他们没叫我。”她简洁地回答。然后,她摸了摸我的手,动作有些奇怪,也有些迟疑。我感觉她不仅想要表达出于职业的理解,不过这可能只是我的愿望。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闭上了眼睛。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慢慢找回自己的位置,或许这便是第一步。过去两天发生了许多事情,为了唤醒心中的希望,我需要触到一些积极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地触及。
“或许是我让他们找到了凯瑟琳·狄密特。”我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沃尔特说,“是我告诉克里斯蒂,我要到弗吉尼亚州追踪一条线索,这足以让她暴露行踪。”
“我没有救下凯瑟琳·狄密特。”我最终说,“我努力尝试过,也在这个过程中有了新的想法。我会找到那个杀死苏珊和詹妮弗的人。”
我对凯瑟琳·狄密特的死感到内疚,不仅是因为我没有在她活着时找到她,我甚至还在不经意间让莫迪恩和海姆斯找到了她。
她迎上了我的视线,缓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找到他。”
“对。”
雷切尔刚走没多久,我的手机就响了。
“所以才让我去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喂?”
“对,我确实这样想。”
“是帕克先生吗?”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认为他是从房子里被带走的,没有到处乱逛。”
“对,我是查理·帕克。”
他几乎松了一口气。“带走那孩子的人需要熟悉那里,熟悉那栋房子。”
“我叫弗洛伦斯·阿吉拉德,玛丽·阿吉拉德婆婆是我母亲。你来找过我们。”
“你怀疑巴顿家的某个人和贝恩斯的失踪有关吧?”
“我还记得,有什么事吗,弗洛伦斯?”我感觉自己胃部紧绷,但这一次是因为期待。玛丽婆婆可能掌握了更多关于那个女孩尸体的信息。
他大概以为我在问别的,比如汽车站厕所里的尸体,所以吓了一跳,问道:“怀疑什么?”
我听见电话对面传来爵士钢琴的声音,以及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如糖浆般稠而甜蜜。“妈妈让我给你打电话,我整个下午都在找你。她要你立刻来见她。”我感觉,某种情绪正在促使她急切地开口。是恐惧,恐惧如同一团扭曲的迷雾,笼罩着她的话语。
“你怀疑多久了?”我问。
“帕克先生,她让你立刻过来,不要告诉任何人。谁也不要告诉,帕克先生。”
他们还会继续挖下去,不仅在那里,还有那个州的其他地方,也许还有更远的地方。这三十年里,阿德莱德·莫迪恩和康奈尔·海姆斯可以任意杀人。莫雷利酒库并没有被他们租用太久,所以可能还有其他的仓库、废弃地下室、旧车库、不用的停车场,里面都存放着失踪儿童的尸体。
“弗洛伦斯,我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挖出了八具,但他们还在挖。”
“我也不知道。”她说。她哭了起来,泣不成声:“但她说,你一定要来,现在就来。”她恢复了平静,我听见她在开口前深吸了一口气。
“有几具尸体?”
“帕克先生,她说,旅人来了。”
沃尔特点了点头:“去看了一眼,没待多久。”
世界上没有巧合,只有我们看不见的关联。这通电话便与阿德莱德·莫迪恩的死关联在一起,但我当时还不明白。我没有和任何人提到电话的事。我离开审讯室,从桌子上取回自己的枪,来到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寓。我订了一张飞往莫圣特机场的头等舱机票,当晚前往路易斯安那州的机票只剩下了这一张。快要停止值机时,我才把枪和乱七八糟的行李进行申报,办理值机手续。飞机坐满了人,半数的旅客都是去游玩的,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新奥尔良8月闷热的天气。空姐为我们递上棕色的纸袋,里面装着火腿三明治、薯条和一包葡萄干。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动物园时便会分发这种纸袋子。
“你去那边了吗?”我用这个问题打破了沉默。
飞机起飞了,下方的地面一片黑暗,我的鼻子出现了挤压感。一滴鼻血流了下来,我用鸡尾酒餐巾擦去,但是挤压感很快就变成了疼痛,剧烈的刺痛使我蜷缩在座位上。
后来,房间里只剩下沃尔特和我,还有两个咖啡杯。
我旁边的乘客是一个商人。飞机还在跑道上时,他使用笔记本电脑,被空姐提醒过要按时关机。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发现我在流鼻血,不禁十分震惊。我看见他反复按铃,想要叫空姐过来。然后,我就像是被打了一拳,头朝着后方仰了过去。血从我的鼻子中猛烈地喷涌出来,溅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我的手不停地颤抖,无法控制。
我几乎把一切都告诉了警察,包括西奥拉、海姆斯、阿德莱德·莫迪恩和桑尼·费雷拉的事情。我没有说出自己是在沃尔特·科尔的唆使下参与到案件中的。故事中其余的空白就要由他们自己来填补了。我只告诉他们,我凭借想象力得出了一些真相。罗斯当时气得不行,但是被按住了,无法发作。
由于挤压感和疼痛,我的头快要爆炸了。然而,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黑人老婆婆的声音,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
有一两次,我看见菲利普·库柏在外面走来走去,就像一具把自己挖出来、想要起诉送葬人的尸体。我想,信托基金的公众形象已经彻底被毁掉了。
“孩子。”那个声音说,“孩子,他在这里。”
我又坐在了同一间审讯室中,面对同一张木头桌子和刻在上面的心形图案。我的手臂刚刚被包扎过,两天以来也第一次洗了澡、刮了胡子。我甚至还在三把椅子上睡了几小时。虽然特工罗斯极力争取,我却没有被关进牢房。他们已经详细地审问了我,先是由沃尔特和另一个警探,然后是由沃尔特和助理警监,最后是由罗斯和他手下的一个特工,但沃尔特也在场,以免他们因为太懊恼把我打死。
声音消失了,我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