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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除了被丢弃的报纸和滚动的饮料瓶,街道上什么都没有。这种空旷的感觉很奇怪,仿佛东村和这里的居民都在和旅人一起合谋对付我。在街道尽头的路灯下,有一部公用电话。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听筒还挂在原来的地方。我跑向那部电话,尽量远离墙角,以防有人躲在另一侧。街道的这一边有许多人,快乐的情侣们手牵着手,还有游客和恋人。我看到了远处的交通灯,也听到了周围的声音,那里似乎是一个更加安全、正常的世界。

我看见一个不到十岁的黑人孩子站在台阶上,手中拿着圆柱形的礼物包裹,眼睛因恐惧睁得很大。我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丢了进去,吼着让达马托太太抓住他,抢下那个包裹并放在一边。然后,我跑下红砖房前的台阶,来到大街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猛然转身。一个年轻女子走向公用电话,正在钱包中摸索零钱。看见我走近,她抬起了头,一看到我手中的枪,又后退了几步。

我听见公寓的门铃响了。我把手机丢在地上,从枪套中取出了史密斯威森手枪,一步两个台阶地冲下楼梯,体内的肾上腺素疯狂飙升。我的邻居达马托太太被我惊动,站在距离大门最近的自家门口,穿着一身很紧的家居服。我匆匆经过她,用力打开门,拇指已经推开保险装置,弯腰跑了出去。

“去找别的电话吧。”我说。我又环顾了一圈,拉下手枪的保险装置,把枪别回了腰间。我用脚抵着电话亭的柱子,双手狠命地撕扯电话线。接着,我拿着拽下来的听筒回到公寓,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咬住鱼线的鱼。

“别挂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和我的女儿詹妮弗很像。就在这一刻,我仿佛明白了“旅人”代表的意义。“我很快还会和你联系。到时候,也许你会更明白我的目的。把我给你的东西当作礼物吧,希望它能减轻你的痛苦。它很快就会到达你的手中……就是现在。”

在达马托太太的公寓中,她正抓着男孩的手臂。男孩挣扎着,眼泪从脸上流下来。我扳住他的肩膀,蹲到和他一样的高度。

“你他妈去死吧!”我咒骂道。我感觉到胆汁涌上喉咙,汗水从眉间滑落,在脸上如小溪般流淌。可恶的汗珠竟然削弱了我声音中的愤怒。我已经下了三层楼梯,只剩下最后一层。

“嘿,没事的,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叫什么?”

“不,连人都算不上。你太太知道,你的苏珊,我用嘴对嘴的吻吸走了她的生命。在最后的,美好而殷红的几分钟里,我是多么贪恋她,这才是我们这类人的弱点。我们的罪恶不是自负,而是对人的贪恋。帕克先生,我选择了她,我用自己的方式爱她。”电话里变回低沉的男声,在我耳中就像是上帝或魔鬼的声音。

男孩安静下来,但依然抽噎着。他紧张地看着达马托太太,又一次试图挣脱。这次他差点儿成功。他伸出胳膊时,外套从身体上滑下来,但由于太过用力,他摔了一跤,我便骑在了他身上。我把他带到一把椅子旁边,让他坐下来,又把沃尔特·科尔的号码给了达马托太太。我让她告诉沃尔特现在情况紧急,快点到这里来。

“你就是个病人,这样也拯救不了你。”我查看来电号码,忽然怔住了。我知道这个号码,是街角的那部公用电话。我走到门口,又顺着楼梯往下走。

“孩子,你叫什么?”

“我等待你的召唤已经很久了。你想让她们死吧。我杀死你太太几小时前,你不是还在恨她吗?有时在深夜,你也会有负罪感吧?你发现她死了,你就自由了。是我给了你自由,你至少应该感激我。”

“杰克。”

“但我已经找到了你。”他说,“是你让我找到的,也是你让我找到了她们,完成了那些我想做的事。是你把我带到了你的生命中。为了你,我才燃起了生命的火焰。

“好吧,杰克,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那个包裹放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用蓝色的纸包装,纸上带有泰迪熊和拐杖糖的图案,顶端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带。

他笑了起来。这声音显然是合成的,它分解成了一个个小片段,就像是你离电视太近,画面就会变成许多小斑点。

杰克摇了摇头,眼泪四处飞溅。

“我会找到你。”

“没关系,杰克。你不用害怕。是男的吗,杰克?”我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使他平静下来,集中精神。

我感到眼睛后方一阵刺痛,血液在耳边呼啸,如同海浪冲刷着灰色的荒野。我的口中没有唾液,干巴巴的,仿佛咽下去的都是尘土。我十分痛苦地重新开口。

他把脸转向我,眼睛睁得很大。他点了点头。

“我带走了她们的脸。我把你太太的头撞在厨房门旁边的墙上,撞坏了她的鼻子。不必怀疑,我就是你正在找的人。”最后这段话是用孩子的声音说出来的,音调很高,语气很欢快。

“你看清他的样子了吗,杰克?”

“我以前也接到过这种奇怪的电话。”我故作镇定地说,“你只是太孤单了,想要骚扰别人吧。”

他的下巴皱了起来,然后开始大哭。达马托太太听见哭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公寓里的气温在下降,接着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的手机、话筒上的小孔,以及电话另一头的沉默。

“他说他会杀了我。”杰克说,“带走我的脸。”

“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们有共同的熟人——你的太太和女儿。她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和我在一起。”声音一直在变化,时高时低,时而像男性,时而像女性。有时,似乎有三个声音在同时说话,随后又变回了单一的男声。

达马托太太来到他身边,他把脸埋在她的家居服的褶皱中,用细瘦的手臂环绕着她胖胖的腰。

“你是谁?”

“你看清他了吗,杰克?他长什么样?”

“帕克先生,你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人工合成的一般。我听见话语中间有一些咔嗒的声音,仿佛它是由完全不同的对话剪辑而成的。

他抬起了头。

我走上四层楼梯,回到家中,打开了一盏台灯。我又煮了一壶咖啡,并利用这段时间收拾行李。大约三十分钟后,我已经喝完了咖啡,出门用的包也放在脚边。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他有一把刀,电视上的医生用的那种。”男孩惊恐地张大了嘴,“他用刀吓我,还划了这里一下。”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左侧的脸颊。

我一边上楼,一边寻找钥匙时,一阵微风吹过。几张糖纸在街道上飞舞,饮料瓶发出银铃般的声响。一张被丢弃的报纸掠过人行道,声音像是死去的恋人正在低语。

“杰克,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由于我的车有太多毛病,修理耽搁了一会儿。下午4点,我开着它回到公寓收拾行李。

“他全身一片黑。”由于恐惧,杰克抬高了音调,“脸上什么都没有。”他已经近乎尖叫:“他没有脸!”

“我今天下午就走,如果有发现我会给你打电话。”克里斯蒂的眼睛失去了光芒,仿佛她体内的痛苦也困倦了,想要躲起来睡一会儿。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离开的时候,她依然用指关节抵着桌子,双目无神,仿佛正在凝视自己的内心,而看到的画面使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让达马托太太把杰克带到厨房,等到沃尔特·科尔到了再出来。然后我坐下来,查看旅人给我的礼物。它大约10英寸高,直径8英寸,感觉像是玻璃。我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划开一侧的包装纸,检查里面是否有电线或绝缘垫,然而并没有。我割断了固定包装纸的两条胶带,小心地撕开微笑的泰迪熊和跳跃的拐杖糖。

我感到筋疲力尽。这个案子似乎变得支离破碎,那些碎片离开了我,正在远处闪着光。其中很多因素不可能只是巧合,但根据我丰富的经验,我们不该为杀戮强加秩序,将它们拼凑成一幅不符合现实的图画。然而,我认为凯瑟琳·狄密特是其中一块拼图,只有找到她,我们才能知道她在整件事情中的位置。

罐子的表面很干净,我闻到了一股气味,发现他用消毒水清除了自己的痕迹。在泛黄的液体中,我看到了自己放大的影子,先是映射在玻璃表面,然后映射在我那美丽的女儿的脸上。愤怒、恐惧、憎恨、自责,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我不禁呻吟起来。我听见那个名叫杰克的男孩在厨房里啜泣,他的哭声与我自己的哭声混在了一起。

“如果她不在那儿呢?”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凯瑟琳·狄密特不在海文县,她可能就真的消失了。那么只有当她使用信用卡,或者给担心的朋友打电话时,我才有可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科尔才赶到。他看见罐子里的东西,面色惨白,于是给法医打了电话。

“我认为那个姑娘已经离开了这里。她可能回到了老家,或者说曾经的老家,但我不清楚原因。如果她还在那儿,我会找到她,确认她的安全,然后联系巴顿太太。”

“你碰过吗?”

“那你有什么进展呢,帕克先生?”她轻蔑地问。她已经站了起来,用指关节抵着桌子。在她的目光中,某些邪恶而恶毒的东西抬起了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没有。我还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的号码是真的,但当时那里没有拨打过的迹象。我甚至不确定他在不在那里,或许我的手机不该显示这个号码。他的声音也是合成的。他大概借助了某个复杂的语音识别、编辑软件,再连上那个号码。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的猜想。”我有些语无伦次,但依然不住地说着。我担心如果自己停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也没想让你预付开支。见到巴顿太太之后,我觉得她根本不想让你管这件事。但是出于礼貌,我希望向她表示同情,并把目前的进展汇报给她。”

“他说了什么?”

我打断了她。老实说,我已经厌烦了和她说话。我不介意别人讨厌我,但至少要对我略有了解吧。

“我想他又要开始作案了。”

“我现在不能向你预付开支。”克里斯蒂说,“你要等到——”

他重重地坐了下来,用手抚摩着自己的脸和头发。然后,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包装纸,轻轻地将它遮挡在罐子前,就像一张面纱。

“我不知道。”这已经成了习惯性的答复,“凯瑟琳·狄密特的失踪可能与巴顿先生的死有关,但不能确定,除非警察发现了什么,或者那姑娘重新出现。”

“你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做。”他说,“我们需要知道他说的全部内容,这样才能找出关于他的线索。我们也会询问那个孩子。”

“和这次谋杀有关系吗?”

我看向科尔,又看向地板,唯独不敢看桌子上的东西,那是我女儿尸体的残骸。

“我需要去一趟弗吉尼亚州。”我说,“我花的钱可能会超出预支费用。离开之前,我要告诉巴顿太太一声。”

“他觉得自己是个魔鬼,沃尔特。”

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看起来有些怅然若失。我等着她重新开口。“赶在斯蒂芬的葬礼举行前完成。”她说完了,我意识到她确实为昨晚发生的事情而痛苦,并不只是担心自己的老板。斯蒂芬·巴顿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倒是吸引了不少崇拜者。

科尔又看了一眼罐子的轮廓。

“巴顿太太把斯蒂芬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不要忘了你只是个被雇用的侦探,帕克先生。你没有权利责难死者,更没有权利责难活着的人。”由于我的迟钝,她摇了摇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赶在……”

“也许他真的是。”

克里斯蒂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也许她本该这样。

我们离开那里,前往警察局时,警察正在公寓的前方巡逻,准备询问邻居、路人,以及任何可能注意到旅人行踪的人。名叫杰克的男孩也和我们在一起。他的父母很快就来了,一脸惊恐。城里体面的穷人听说自己的孩子和警察在一块儿,都是这种反应。

“我以为她和她的继子没有这么亲密。”

旅人肯定一直在跟踪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实施他的计划。我回忆自己的行程,回想自己遇到了哪些陌生人,有没有人在我身边逗留,然而一无所获。

“从昨晚开始,她一直在服用镇静剂。你也能想到,她听到消息后非常难过。”

在警察局,沃尔特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那段对话,找出全部有用的、可能体现凶手特征的内容。

“巴顿太太怎么样?”我问。克里斯蒂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但又消失了,就像海鸥飞过山崖一般。

“你说他变声了?”他问。

“对于我们两个。”克里斯蒂意识到虽然她已经努力地无视我,却依然无法做到,只得仔细地盖好笔帽,两手合拢,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一直在变。有一段我甚至以为是詹妮弗的声音。”

“对于你吗,还是巴顿太太?”

“这一点值得注意。这类语音合成需要使用特定的电脑。你说得对,也许他只是借用了那个号码。那孩子说,旅人在下午4点把罐子拿给了他,让他在4点35分送到。他在小巷里等着,用超凡战队牌儿的电子表计时。或许这样,旅人才有时间回到家拨打电话。我不太了解这类东西,他可能需要使用交换机。我会找个了解这种技术的人问一问。”

“确实,它有特别的意义。”

语音合成的技术是一回事,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另一回事。或许旅人不想留下太多关于他自己的线索。他的语音可能会被识别、储存、对比,甚至还会在未来的某一刻被用来对付他。

“真令人遗憾。”我说。我本想做出很认真的样子,却失败了。

“那孩子的说法又是怎么回事?他说拿着手术刀的人没有脸。”沃尔特问。

“确实有一对儿。”过了一会儿,她回答,“另一只……前段时间打碎了。”

“第一种可能是他戴着一种面具,用来防止被认出来。第二种可能是这就是他的标志。第三种可能是他就长这样。”

“我是说这只狗。”我重复道,“瓷器狗摆件一般都是成对的。”其实我并不在意这只狗,但克里斯蒂对我的忽视让我很不快,便想借此激怒她,从而获得一点小小的乐趣。

“真是魔鬼吗?”

克里斯蒂抬起了头,那张不满的脸就像皱巴巴的旧报纸。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魔鬼长什么样子。或许一个人丧失人性的程度越过某种边界,就会变得不像人。或许某些事超越了人类的常理,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些应该都是成对的吧?”

那天晚上我回到公寓,达马托太太给我送来一盘冷切肉和一些意大利面包,陪我坐了一会儿。下午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很担心我。

她没有为我提供座位,于是我便站在旁边,把手插在裤袋里,以免手指在寒冷的氛围中冻僵。她正忙着处理桌子上的文件,没再看我一眼。我站在壁炉旁,欣赏着炉子另一头的蓝色瓷狗。这件摆设或许本来有一对儿,因为对称的位置现在空着。这只狗没有伙伴,看起来很孤单。

她离开后,我把淋浴的温度开到最高,久久地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然后,我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的手机,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我的各个感官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我能听见它们嗡嗡作响。

第二天上午10点后,我到达了巴顿家。一个我不认识的仆人开了门,把我带到了之前与伊泽贝尔·巴顿见面的办公室。克里斯蒂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似乎也穿着同一套灰色西装,脸上浮现出同样不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