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还干死人的营生呢,艾德?”
“你认识棺材匠艾德吧?”
“不干了,伙计。”棺材匠艾德回答,“我早就不干了,我后背总是疼。”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上了楼梯。办公室里竟然格外整洁,四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正在用锡杯喝咖啡和威士忌。我对汤米·Q.点了点头,他曾因为走私盗版录像带而被我逮捕过。还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偷车男人,名叫格劳乔。他旁边坐着威利的另一个助手杰,大约六十五岁,比威利大十岁,但看起来至少大二十岁。他旁边是棺材匠艾德·哈里斯。
棺材匠艾德·哈里斯是最厉害的绑匪。他认为绑架活人太麻烦,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或者谁在找他们,而死人的活计就简单很多。于是他便开始抢劫停尸房。
“来喝杯咖啡,听听我们这儿的小道消息。”然后他又悄声说,“安格尔想见你。我和他说你会过来。”
他会查看死亡通告,选中一位来自富裕家庭的死者,然后从停尸房或殡仪馆偷走尸体。从前,殡仪馆的安保措施并不完善,棺材匠艾德的出现改变了这个状况。他会把尸体存放在自家地下室的工业冷冻仓中,然后索要赎金,通常不会要太多。为了在尸体腐烂前将它取回来,大部分亲友都很愿意付钱。
威利用油腻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棺材匠艾德的生意一直不错,直到一位波兰老贵族因妻子的尸体被偷走而非常愤怒,雇了一支私人军队寻找他。艾德正要从地窖的洞钻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却被那些人找到了,但他依然侥幸逃脱。由于一直没付电费,电力公司断了艾德家三天的电。人们发现波兰老头亡妻的尸体时,她已经臭得像负鼠。从那以后,棺材匠艾德开始走下坡路。此时,他正衣衫褴褛地坐在威利·布鲁的车库中。
“后天来拿吧。”引擎盖下传来一个声音,“对不住啊,我修得太慢了。”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威利开口了。
“我听见了。你跟亚诺说,他要是不把我的车修好,我就烧了他的房子。”
“还记得‘没鼻子’维尼吗?”威利说。他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虽然杯子已经烫得发红,却依然掩藏不住里面的汽油味:“听听汤米·Q.的故事呗,可有意思了。”
“亚诺说让我给你500美元,车报废。”
“没鼻子”维尼以前是纽瓦克的入室抢劫犯,因为栽了太多次跟头,决定改过自新。他所谓的改过自新,大概和那些抢了四十年公寓,想要改行的人没什么区别。他一直喜欢拳击,又打得不好,所以才得了这个绰号。维尼个子很小,和很多新泽西州的下等人一样喜欢暴力。那些烂社区里的小个子总想靠拳头拯救自己,维尼也是如此。不过,他的防卫能力和萨姆之子差不多。最终,他的鼻子被打烂了,两个鼻孔半闭着,就像布丁里的葡萄干。
“根本不行了。”亚诺回答,“你给他500美元,车就别要了。”
汤米·Q.开始讲故事,故事与维尼、一家装修公司、一个死去的客户有关。如果他在正经的工作场合讲这件事,可能会被送进法庭。“那哥们儿死在浴室里,屁股上插着一把椅子。维尼因为卖照片,还有偷了死人的录像带被送进了大牢。”他说完了,又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那些人的行为。原本他正为这个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却见他忽然收起笑容,笑声变成了嗓子里的哽咽。我回过头,看见安格尔站在暗影中,黑色的鬈发从蓝色的水手帽下露出来,他的胡须很稀疏,足以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觉得很好笑。他穿着黑色T恤,外罩深蓝色的长款工装外套,下身是蓝色牛仔裤,踩着一双又脏又旧的添柏岚鞋。
“亚诺,鸟哥的野马咋样?”
安格尔身高不过5英尺6英寸,外人看不出为何汤米·Q.会怕他。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安格尔也是拳击手,并且比“没鼻子”维尼强太多,只要他想,便可以把汤米·Q.揍个稀烂。而且安格尔只会觉得汤米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威利没精打采地走到我的车旁边,用靴尖触碰一块圆柱形的金属。
二是因为汤米·Q.害怕安格尔的朋友,那个人名叫路易斯,这可能才是更重要的原因。路易斯和安格尔一样,干着见不得人的活。安格尔更有名一些,他现在四十岁,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是业内最厉害的小偷之一。只要给的钱够多,他连总统肚脐上的毛都能偷到。
“威利,我需要车。出租车司机都已经认识我了,有的都不再讹我的钱了。我为了避免尴尬甚至想要租一辆车。我当时没问你要车,是因为你说我的车一两天就能修好。”
路易斯还有不太为人所知的一面。他很高,皮肤很黑,穿着讲究,是个非常出色的职业杀手。和安格尔在一起后,他决定改过自新,现在选择的杀人目标总是很符合社会良知。
威利看起来有些沮丧。“你生气了。”他假装安慰我,“我知道你很生气,生气也没什么不好的嘛。你的车本来就不怎么样。你的车很糟糕,引擎都坏了。你轧上什么了,核桃还是钉子?”
有人传言,去年有一位名叫冈瑟·布洛赫的德国电脑专家死在芝加哥,这件事是路易斯干的。布洛赫是一个连环强奸犯兼性虐待者,在东南亚的色情旅游区,他会对一些年轻女孩下手,他经常在那里做生意。钱可以掩盖一切,他会付钱给皮条客、女孩的父母、警方、政客。
“我想取我的车。你已经修了一周多了。”
不幸的是,在其中一个国家,布洛赫没有成功收买政府人士。当时他勒死了一个女孩,把她的尸体丢进了垃圾桶。他逃离了那里,那笔贿赂也被转移到“特殊项目”中。路易斯在芝加哥订了一间1000美元一晚的酒店,在浴室里把冈瑟·布洛赫淹死了。
“鸟哥,最近怎么样?来一杯咖啡吗?”
当然,我说过这只是传言。但无论真相是什么,在人们眼中,路易斯都是很恐怖的人。汤米·Q.以后还想安全地洗澡,不想被淹死,不过他恐怕不怎么泡澡。
“斜眼的狗杂种。”他嚷道,“把你们的臭鱼味儿清理清理,要不然我给你们这些蠢货丢原子弹。”通风口的另一侧,有人在用日语嚷着什么,然后是一阵亚洲人的笑声。威利用掌根拍了拍格栅,然后爬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眯起眼瞧了一会儿,才认出我。
“这故事不错啊,汤米。”安格尔说。
威利的办公室位于车库右边的木头楼梯上方,里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咒骂声。门打开了,威利挪动身子跑下楼梯。他的秃头上沾满了油渍,蓝色的机修外套没有系扣子,里面是一件脏兮兮的白色T恤,裹着他的大肚子。几个箱子在通风口下方堆成阶梯状,他吃力地爬了上去,把嘴贴在格栅上。
“这只是个故事,安格尔。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我知道。”安格尔说,“我也没听出别的意思。”
威利的社区正在全力对抗中产阶级化。他所在的街区被隔壁的日式拉面老板买了下来。那个人对法拉盛的“小亚洲”也很有兴趣,还想继续向南扩张。为了确保不关门,威利也被牵扯到了官司之中。作为回应,日本人通过排风口将鱼腥味儿排入了威利的车库。威利有时候也会反击,他让自己最重要的机修工亚诺吃中餐,喝啤酒,然后跑到外面去,用手抠嗓子,吐在面馆门口。“无论中餐、越南菜还是日料,吐出来都一样。”威利经常这样说。
在他身后,一个人影动了动,正是路易斯。他的光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亮。他脖子肌肉发达,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衬衫,外罩剪裁精致的灰色西装。他比安格尔高出1英尺多,此时正专注地盯着汤米·Q.。
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搬回了缅因州,在她的家乡斯卡伯勒生活。在那里,绿树取代了城市的轮廓,只有那些赛马爱好者会从波士顿和纽约来这里的山丘参加比赛,带来大城市的气息。或许正因如此,每次看到曼哈顿,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游客。我总会用新的眼光看待这座城市。
他说:“这个说法……有点儿意思。汤米·Q.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相比之下,曼哈顿更具异域风情,只要走不同的路线,你便会发现城市的轮廓永远在变化。我的父亲攒够了钱,便搬去了韦斯切斯特县,在格兰特公园附近买了一栋小房子。周末,我和朋友们会去曼哈顿玩耍。有时,我们会横穿整座岛屿,站在布鲁克林大桥的人行道上,回头看着不断变化的城市轮廓。在我们脚下,由于车辆的经过,木板震动着,但是对我来说,这也是生命的脉搏。连接大桥的缆绳将城市切割成多个部分,仿佛它被孩童的剪刀剪碎,正在蓝天的背景下重新组合一般。
汤米·Q.的脸瞬间涨红了,过了许久,他才咽下了一口唾沫,那声音就像是吞下了一颗高尔夫球。他张开嘴,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再次合上,低头望着地板,希望赶紧出现一条裂缝,好让他钻进去。
我不太喜欢皇后区的这个部分。这里位于长岛高速公路北边不远处,还能听到汽车的呼啸声。我从小对这地方的印象就是二手车行、旧仓库和墓地。威利的车库距离凯辛纳公园很近,多年来都是极好的信息来源,因为他的朋友们时常聚在这里,而他们除了偷听别人的消息并没有什么事可做。然而,这个地方仍然令我感到不安。长大之后,我依然讨厌从肯尼迪机场到曼哈顿的这段路程,因为会路过这片社区边缘,也讨厌路上破旧的房子和贩酒商店。
“挺好的,汤米·Q.先生,这故事不错。”路易斯的声音就像他的衬衫一般柔和,“就是要好好想想怎么讲。”他对汤米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是一只猫正打算将一只老鼠置于死地。一滴汗从汤米·Q.的鼻子上流下来,在鼻尖停了一会儿,然后落在地上。路易斯已经离开了。
威利·布鲁的汽车修理店虽然不算是黑店,从外面看上去却很破旧、很不可靠,屋里看起来也没有好多少。但威利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机修工。他是个波兰人,名字很难念,于是被好几代顾客简化成了布鲁。
“威利,别忘了我的车。”我一边说,一边随着安格尔离开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