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趟厕所。”我说。
“你要去哪里?”他的声音中有些疑惑,但也有其他的情绪:警告、暴虐。我想知道,当我的妻子试图逃脱,又被他抓住的时候,当他将她的鼻子往墙上撞的时候,她是否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过身去。胆汁涌上了喉咙,让我差点儿吐在地板上。我的胃灼烧起来,心脏感到一阵剧痛。我觉得自己要死去了,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层面纱被拉了下来,里面只有一片冰冷而黑暗的空虚。我想要转过身去,逃离一切,想象着再次回头时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正常。我的妻子还在,我的女儿长得很像她的妈妈。我有一栋温馨的小房子,一小片草坪。在我的一生中,始终有人支持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又转过身去:“还好,就是忽然有些难受。我很快就回来。”
厕所里很黑,那些没有冲水的便池散发出难闻的尿味,但水龙头还能用。我用冷水冲洗着自己的脸,然后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去拿手机。
“鸟哥,你还好吗?”他的瞳孔缩小了,就像是两个黑色的小洞,正在吸收房间里的光。
手机不在。我把它放在了桌子上。我用右手握着手枪,猛地推开门,绕过吧台,却发现伍里奇已经离开了。
他对玄学非常感兴趣,这正是旅人所拥有的特质。雷切尔在几天前得出了这个结论。在他杀死我的妻子和女儿之后那一晚,我住在他位于东村的公寓中,也看见他的书架上摆满了玄学派诗人的诗集。
我给图森特打电话,但他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杜普雷也回家了。我让接线员拨通了杜普雷家中的号码,告诉他给我回个电话。
“历尽拷打的尸体做不成好标本。”
五分钟后,他拨了回来,似乎有些没睡醒。
还有纽约一家酒吧里的身影,手中拿着企鹅经典版的玄学派诗集,正在引用但恩的诗:
“最好是好消息。”他说。
阿德莱德·莫迪恩。“他们可以嗅到彼此。”
“拜伦不是凶手。”我说道。
你无法吓到一个根本不在意的人。
“什么?”他立刻清醒了。
“鸟哥,你在和她上床,对吧?”
“他没有杀那些人。”我说。我站在酒吧外面,手里拿着枪,却找不到伍里奇了。我撞上了两个黑人女子,她们还带着一个孩子。然而一看到我手中的枪,她们便后退了几步。“拜伦不是旅人,伍里奇才是。他逃跑了。我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在他女儿的事情上说了谎。他说两三个月之前,他还和他女儿联系过。你也知道这不可能。”
警察们把他碰过的甜甜圈丢进了垃圾桶。
“或许是你弄错了。”
“有时我很为难,不知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你。”
“杜普雷,你听我说。伍里奇陷害了拜伦。他杀了我的妻子和女儿。他杀了莫菲和他的妻子、玛丽婆婆、蒂·吉恩、卢蒂斯·丰特诺、托尼·雷马尔,他还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他逃跑了,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他逃跑了。”
伍里奇和他的手下拿走了雷切尔的笔记。
“我听到了。”杜普雷说。意识到我们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后,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们没有目标,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漫无目的。”
一小时后,他们突袭了伍里奇位于阿尔及尔的公寓,那里是密西西比河的南岸。奥珀卢萨斯大道上有一栋修复过的房子,底层是一家古老的杂货店。一条点缀着栀子花的铸铁楼梯通往楼上的走廊,伍里奇的家就在那里。建筑中只有一户人家,有两扇拱形窗户和一扇结实的橡木门。新奥尔良警察局获得了六位联邦探员的支援。警察们先冲到门口,联邦探员守在大门两侧。透过窗户观察,他们发现屋里没有动静。当然,警方也猜到了这一点。
我在弗莱森斯小屋接到了旅人打来的第二个电话,当时他不允许我问任何问题。当时,伍里奇也在场。
两个警察挥动着铁锤,锤子的扁头上印着白色的字“各位好啊”。他们只砸了一下,门便打开了。联邦探员们进入房间,警察们把守着街道和周围的院子。他们查看了狭窄的厨房、没有铺好的床、摆放着新电视的客厅、空了的比萨盒和啤酒罐。牛奶箱子上摆放着企鹅经典版的诗集,套几上则摆放着伍里奇及其女儿的照片,两个人都在微笑。
“血是我的护身符/没有什么比它更美好。”
卧室里有一个打开的衣柜,里面装着一些皱巴巴的衣服和两双棕色的鞋。还有一个金属箱子,上了一把巨大的钢锁。
罗利有两句诗,来自《虔诚信徒的朝圣》,伍里奇很喜欢引用:
“把它打开。”负责此次行动的助理高级特工卡梅隆·泰特说。奥尼尔·布沙尔用自动手枪的枪托砸开了锁,他就是那个开车载我去玛丽婆婆家的年轻联邦探员。他砸了三下后,将箱子的门拉开了。
“我把它称为玄学领带,也叫乔治·赫伯特领带。”
一阵爆炸声响起,奥尼尔·布沙尔被气流冲到了窗子上,他的头几乎被撕裂了。玻璃碎片如冰雹一般落入狭小的卧室,落在泰特的脸上、脖子上、凯拉夫防弹背心上,他瞬间失明了。另外两位联邦探员脸部和手部也受了重伤。同时,伍里奇收藏的空玻璃罐、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台改装过的H3000声音合成器、一台能够改变音调和音色的便携式变声器、一个用来遮住鼻子和嘴的肉色面具也都化成了灰烬。在火焰、烟雾和玻璃碎片之间,燃烧的书页像黑色的飞蛾一般落在地上,大量次经灰飞烟灭。
伍里奇站在门廊上,用手指抚摩着弗洛伦斯·阿吉拉德的脸。
就在奥尼尔·布沙尔生命垂危的时候,我坐在圣马丁教区的警探办公室中,看见许多人提前结束了假期,被调过来协助工作。伍里奇的手机关机了,但警方已经和电话公司打过招呼。一旦他重新开机,电话公司便会试着定位。
他不再说话,而是望着我。我仿佛被一根绳子悬挂在黑暗的空间里,看见一个小小的、明亮的东西从整体中分离出来,消失在漆黑之中,再也找不到了。酒吧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伍里奇和我,我们只能听到对方的话。我的脚下没有地面,头上没有天空。画面和记忆纷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听见自己心底发出了一声咆哮。
有人用鳄鱼皮的杯子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我一边喝,一边再次给雷切尔住的汽车旅馆打电话。电话响了十声后,被前台的人接了起来。
“你确定吗?”
“你是……他们都叫你鸟哥,对吗?”他问。他的声音很年轻,也很犹豫。
他挥动着杯子:“应该是几个月前。两三个月前吧。”
“确实,有些人叫我鸟哥。”
我转过身:“你上次联系她是什么时候?”
“抱歉,先生。我想问一下你之前打过电话吗?”
“她常常问候你。”他重复了一遍。
我告诉他这是我第三次打电话。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咄咄逼人。
“你说什么?”我没有转身。
“我刚才在吃饭。这里有一条联邦调查局给你的留言。”
“鸟哥,她还常常问候你呢。”我听见他说道。我忽然停下了脚步。
提到联邦调查局,他的语气中有几分好奇。我却感到一阵恶心。
我感觉心口一阵疼痛,于是站了起来。我想喝一杯酒,这种渴望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我已经十分不镇定,但伍里奇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没有发现我正打算走向厕所。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我的皮肤变得十分敏感,仿佛就要发烧了。
“是伍里奇特工留给你的。他说,他和乌尔夫女士去旅行了,你会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的。希望这件事只有你们三个知道,他不想让其他人破坏气氛。他让我着重向你强调这一点,先生。”
“睡觉。”他回答,“然后或许休个假,去一趟墨西哥,看看能不能把丽莎从那些信仰狂魔手里救出来。”
我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声音渐渐消散。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问。
“他只说了这些,先生。你还在听吗?”
我摇了摇头。我想要推迟把糟糕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图森特、杜普雷和我把地图放在杜普雷的桌子上。杜普雷拿出一支红色的签字笔,在克劳利和拉马附近画了一个圈,将这两个城市之间的连线作为圆圈的直径,拉斐特位于圆心。
“鸟哥,”他开了口,“我为上周的事情道歉。我们两个都想用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件事。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他耸了耸肩,将杯子朝我倾斜,然后喝光了里面的酒,又要了一杯。我看见他的眼睛下方有黑色的斑点,脖子根部新起了一处脓肿。他的嘴唇很干,快要裂开了。波旁威士忌进入口中时,他皱了皱眉头。“口腔溃疡。”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解释道,“真他妈烦!”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你应该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我认为他应该在这里找了一个地方。”杜普雷说,“如果你的猜测正确,就算他不需要离阿吉拉德一家很近,也需要离拜伦很近。那我们要找的地方向北可至克罗兹斯普林斯,向南可至索雷尔河口。如果他带走了你的朋友,或许会耽搁一些时间。他需要查明她住的汽车旅馆,还要把她带出来。虽然这不会耗时太久,但如果他找错了地方就比较麻烦。他不会待在外面,而是会躲起来,可能躲在汽车旅馆,如果足够近,也可能躲在自己的地盘。”
我开始喝第二杯咖啡时,伍里奇便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件淡黄色的外套,衬衫腋窝的部位被汗水浸湿,背部和袖子上沾满了泥土,一只手肘处破了。他的棕色裤子裤脚沾满了泥,高及脚踝的靴子上也全都是泥浆。他点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和一杯咖啡,然后坐在我身边靠门的位置。我们沉默了一阵子。伍里奇喝了半杯波旁威士忌,又开始喝咖啡。
他用笔在圆心处敲了几下:“我们已经通知了当地警方、联邦调查局和州警察局。现在就看我们要怎么办了,还有你。”
卡津爵士乐酒吧是一家灯光昏暗的小酒吧,附属于一家汽车旅馆,里面有几张台球桌和一台乡村音乐点唱机。酒吧里播放着威利·纳尔逊的歌,一个女人正在吧台后方给啤酒补货。
我思考着伍里奇的留言。他说我会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但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收到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比较明显的地点都已经搜查过了,比如阿吉拉德家或他在阿尔及尔的公寓,但我认为他不会出现在那些地方。”
然后他便挂掉了电话。
我用双手抱着头。对雷切尔的担心影响了我的推断,我需要平静下来。我拿起外套,走向门口。
“挺好的。”他说,“这时候应该有人陪着你。”
“我要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随时保持联系。”
“没有,她还在这里。”
杜普雷似乎想要阻止我,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我的车停在警方的专用停车位上。我坐在里面,关上车窗,从手套箱里拿出路易斯安那州的地图,用手指划过一个又一个地名:阿诺维尔、格兰德科托、卡伦科、布鲁萨尔、米尔顿、加泰霍拉、科托霍姆斯、圣马丁维尔。
“你的女友回家了吗?”
最后一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是在当时,所有的地名看起来都差不多,这也让它们全都失去了意义。这就像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名字,你便会觉得不再熟悉它,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我决定离开这里,前往拉斐特。
“靠,鸟哥,我都快疯了。”可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行,我可以见你。我们可以聊聊今天的事。给我一小时。我们在高速公路外面的卡津爵士乐酒吧见,这个地方谁都知道。”我听见他在电话另一头咳嗽了几声。
然而,我又想起了圣马丁维尔,还想到了新伊比利亚和一家医院及一个护士,一个名叫朱迪·纽博尔特的护士。疯子朱迪。开车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在苏珊和詹妮弗死后第一次来新奥尔良时与伍里奇的对话。疯子朱迪。“她说我在前世杀死了她。”
“随便转转。”我和图森特以及杜普雷讨论过,他们认为我应该和伍里奇谈谈。总要有人告诉他,我们发现了他女儿的尸体。“我能见一见你吗?”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还是另有深意?难道从那时起,伍里奇就已经开始玩弄我了?
“拉斐特?靠,你来拉斐特干什么?”
我越是思考,便越是确定。他告诉我,他们分手后,朱迪·纽博尔特要到拉荷亚工作一年。我怀疑她是否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我犹豫着是否告诉他实情,但最终还是没有说,“我没赶上飞机,现在正要去拉斐特。”
朱迪·纽博尔特不在当前的通讯录中,也不在一年前的通讯录中。我在一家加油站的旧通讯录里找到了她,她的号码一直无法接通。这表明,我能够在圣马丁维尔找到更多线索。然后,我打给了哈克斯特,把朱迪·纽博尔特的地址给了他,告诉他如果一小时内没有收到我的消息,就联系杜普雷。他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是啊,简直一团糟。他们往纽约打电话通知了你,是吗?”
我一边开车,一边想到了大卫·丰特诺。伍里奇打电话把他叫到蜂蜜岛,承诺这次一定会找到他的妹妹。他死去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妹妹所在的地方很近了。
“拜伦死了,你的一些人也死了。我替你感到难过。”
我又想到是我造成了莫菲和安吉的死,脑海中又回荡起玛丽婆婆看到他时所说的话。我还想起了雷马尔,他的尸体映照在夕阳下。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细节会出现在报纸上:伍里奇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的作品呈现给观众,就相当于现代的公开解剖。
“是你啊。”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你听说什么了?”
我最终想到了丽莎:一个矮小的、有点儿胖的、深色眼睛的女孩。父母的离婚令她十分痛苦,她前往了墨西哥,在怪异的组织中寻求庇护,然而最终还是回到了父亲身边。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让父亲杀死了她?看到了他在水池中洗净手上的血吗?看到了卢蒂斯·丰特诺或另一个不幸的受害者漂浮在罐子里的脸吗?
“伍里奇,是我,鸟哥。”我一边开车一边说话。圣马丁教区的一位警察把我租来的车从弗莱森斯小屋取了出来。
或者,他只是在肢解她的过程中获得了快乐。残害自己的血脉就像是把刀子指向自己,他也想解剖自己,亲眼看见心底那片深红色的黑暗吗?
电话里的声音很沉重,充满了疲惫和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