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说,“科兰多·R.梅普斯医生有一名访客,是他一个黑道的朋友介绍来的。那个人戴着一顶金色假发,解释了他之前为改变外貌所采取的措施。但在这些乔装下,他的脸还是原来的那张,现在他想换一张新的。
所以何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呢?
“梅普斯医生同意替他动手术,两人讲好了价钱。梅普斯按照对待每个患者的既定步骤,先替他拍了一组照片,从各个角度显示了患者脸部的特征。他仔细研究了那些照片,拟定了一个计划,然后,到了约定的那天,就替瓦伦丁·库卡洛夫的脸进行了第一阶段的手术。”
这番话让一些人有了反应。之前没搞清楚的人,现在都知道我正在讲的这名医生,就是他们今天下午的主人。
“你来到我家诽谤我,”梅普斯说,“还在满屋子的证人面前。”
“即使如此,让他做这类工作还是太大材小用了,能对他的能力善加利用的人迟早会出现。如果有人想改头换面让警方认不出来,就会去找他。需要他服务的人会付很多钱,而且是现金,病人报税时也不会将这笔支出列为扣除项。此外,不会有医院来抢这块大饼,因为他必须私下在他的办公室进行这些手术。一般来说,脸部整形手术相当安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只要填张死亡证明书就行了。但为什么怕出错呢?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而且没多久,他就付清了河谷区这幢大宅的抵押贷款,还赚进了大把的现金。”
“有句名言说,如果是事实,那就不是吹牛,”我告诉他,“同样的,如果是事实,那就不是诽谤。”
“他帮了些忙。取出子弹,清洗伤口,却没有按照法律规定通报警方。或许他还开过几份死亡证明书,死亡原因填的是心跳停止。好吧,人的死因向来如此。如果有人割断你的喉咙,或把子弹射进了你的后脑,你死的时候心跳也还是会停止。所以他也不完全是撒谎……
“你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他站了起来,“没有证据的指控,纯粹是没有证据的指控。要我继续听这些指控,那是见鬼。”我不知道他是打算往大门还是餐室走,不过他的肢体语言是在说:再见了,造谣的家伙。
那两位联邦政府的探员想维持扑克脸,不过不太成功。看得出来,我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他没能走太远。还没踏出第一步,那两名联邦探员就站了起来,而守在客厅两个出口的那两队由警察和流氓组成的三人组,则只差没牵起手来挡住他的去路。他们让他停下脚步,然后迈克尔·夸特罗内说:“坐下,梅普斯。”他照办了。
“从业多年后,”我说,“这位医生变得很有名,然后结交了我们可能会称之为犯罪分子的人物。或许他跟我们其他很多人一样,发现罪犯很迷人。或者可能他只是看到了一个赚外快的途径,这些外快是以现金支付的,因此他报税时就可以略去。”
“那些手术,”我说,“结果非常成功。梅普斯医生帮库卡洛夫做了一个新鼻子,重塑他下巴的轮廓。他削低了他的颧骨以减少斯拉夫人的特征,帮他拉紧了开始下垂的脸部和颈部皮肤,让他的外貌年轻了十到十五岁,又在眼睛周围和下方做了些小手术。他去除了库卡洛夫嘴边的一道疤痕。拉脱维亚没有人知道这道疤,以前他留的大胡子盖住了,不过那在美国版的库卡洛夫脸上是个明显的特征,梅普斯就替他除掉了。他扔掉了那顶金色假发,用手术和电蚀除毛术修改了他的发际线,眉毛也用电蚀除毛术永久修整过,又教他的病人把头发和眉毛染成淡褐色,这样的改变就已足够,也不会招惹太多的注意。此外,”我刻意看了梅普斯一眼,假发下的他正回瞪着我,“就算是再高明的假发,也早晚会有人认出来,然后开始想象他不戴假发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了马丁一眼,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应该告诉他,没有人永远都是百分之百的带屎,那太累了。
“所以医生的整容手术很成功,”雷说,“然后呢?”
“他选择的医生,”我继续道,“是一位专业声誉卓著的执照医生。从事一般的鼻子整型、脸部拉皮、抽脂和缩腹手术,靠着把有钱人变得更好看而赚进了大把钞票。他同时也帮助烫伤患者和意外事件的生还者,以及天生脸部残缺的儿童做了很多整形重建手术。他帮儿童做的很多手术,相当于律师们做的义务辩护,我不知道医生间是不是有别的说法,但不管你怎么称呼,总之他做这些事是不收费的。”
“然后医生又拍了几张照片,”我说,“收了尾款,送走了‘里加黑魔鬼’。”
梅普斯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出现,他一定很早就察觉到了,可是他只是稍稍变了脸色。我更有兴趣的是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只有少数几个人转头去看那位高明的医生。
“对不起,”拉脱维亚使馆的格雷赛克说,“库卡洛夫让他留着那些照片吗?”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整容手术。你们猜他会选哪个医术精湛的整容医生?”
“当然没有。他对照片向来是谨慎到近乎偏执的程度,现在他有了一张新的面孔,当然不希望这张脸的照片四处流传。”
“但是有越来越多拉脱维亚人来到这个国家,有的是移民,有的是大使馆官员。‘里加黑魔鬼’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这并不表示任何人打算原谅或忘记。如果有认识他的人现在仔细看着他,再想象他黑发浓眉的样子,那可就不妙了。他能去哪里,澳大利亚?澳大利亚有很多拉脱维亚人。但他已经年过五十,老得没办法去别处重新开始了。
“哦。”
“然后拉脱维亚独立了。而对库卡洛夫来说,更糟糕的是,苏联解体了,要得到克格勃的秘密档案忽然间容易了许多。克格勃有几张拍得很清楚的库卡洛夫的照片。当然他现在老了一些,而且他持续修染眉毛,一天刮两次胡子,走到哪里都戴着那顶金色假发。
“之前梅普斯坚持要拍照片,”我说,“是因为他工作时需要照片用来参考。这些手术进行了几个月,其间他又拍了更多照片更新进度,完成时他拍了最后一批照片,好让他和病人可以比较手术前和手术后,看看梅普斯对库卡洛夫的外貌做了多大的改变。”
“一九八七年,”我说,“库卡洛夫自己设法来到美国。他一定是伪造了护照,要安排进入美国的签证对他来说也不难。他已经刮掉了他的黑色大胡子,而且一到这里就买了一顶金色的假发,还把浓密的黑色眉毛拔得稀疏些,染成金色好搭配假发。他不担心克格勃会严密搜捕他。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拉脱维亚裔的社区,但也不是太担心,因为他一辈子都很小心不要让人拍到。他很确定没有人手上有他清楚的照片。那些拉脱维亚裔的人可能听说过关于他外表的描述,但现在那已经跟他的外形不符了,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那是标准程序,”梅普斯说,“每个整容医生都会这么做的。”
有几个人把头转向他,可是见他没再多说什么,就又把头转回来了。
“你也是这么告诉库卡洛夫的。而他让你拍照是因为你向他保证,你工作完成后,所有的照片都会销毁。”
“这个政府真他妈的该死。”迈克尔·夸特罗内说。
“他坚持要销毁。”
“他们说祝他走运,但你只能靠自己。吸收‘里加黑魔鬼’加以利用是一回事,但欢迎他来到自由的土地且帮他设法取得美国籍,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像之前也有其他人这样坚持过。而你同意了,就像以前你也同意过其他人。可是你没有坚守承诺,对不对?你保留了四张照片,都是大头照。手术前和手术后,正面和侧面。就像你会保留所有病人的照片一样,不管是一般病人还是罪犯。”
“在这段期间,库卡洛夫自己也不再那么忠诚了。在一次海外任务中,他被一个美国情报员策反成功,成为双面间谍。接下来好几年,他都在玩两面手法,直到他的克格勃上司识破,于是他告诉他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线人,说他想投诚。
他听到最后一个词时脸色一变,然后又恢复正常,告诉我这些照片是多么有价值,甚至是必需的参考收藏品。
“库卡洛夫是俄罗斯人,大约就在俄罗斯的寒冬阻挡了纳粹大军逼近的那段期间于塔什干出生。他被派到拉脱维亚首府里加时大约三十岁,已经晋升到苏联国安会克格勃的高层。他追剿拉脱维亚游击队的方式,就像威廉·戈格斯[1] 在巴拿马追剿传播黄热病的蚊子一样。任何涉嫌反苏维埃的行动都会被视为叛国而被处决。任何可能得知这类行动的人都会被审问,而讯问通常都是以死亡收场。他到拉脱维亚没多久,就被当地人称为‘里加黑魔鬼’,而且后来被上司调职后,这个称号仍跟着他。他升了官,因为他做到了其他人办不到的事情。他并没有扼杀独立的渴望,没有人扼杀得了,但他让拉脱维亚人完全无从努力。几百名游击队员被杀害,还有好几百名被送到了古拉格的集中营,另外,有数千名拉脱维亚平民被迫迁徙到苏联的偏远地区,而他们的家园则被较可能忠于苏联掌权者的俄罗斯人所占据。
“请原谅我说拉脱维亚语,”我说,“不过这些全是狗屁。你留着这些照片是自我意识作祟。你明知道不该留着这些照片,所以你没把它们跟其他照片放在一起,而是用透明胶带贴在了一本书里,然后把书插在办公室的书架上。书就放在一般人看得到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拿起书翻看那些照片,也许这样会让你觉得兴奋。不过当然没有人真这么做。《有机化学原理第二册》,听起来很没有吸引力,不是吗?”
“俄罗斯人当然尽可能去镇压动乱,消灭那些游击队,不过不是当成第一要务。如果这样的情势足够让游击队把大锅烧得沸腾,也就足够让苏维埃政府加在上头的锅盖不被冲翻。那些年有好几个人被派去镇压,他们的努力没有失败,但也没有成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镇压游击队的任务落到了一个名叫瓦伦丁·库卡洛夫的人身上。
“我留着照片是当参考用的,”他说,“只不过藏了起来,所以没有人发现。你刚刚自己也说过的,罗森堡。”我没纠正他,纠正也没用。“就算你搜索那个地方,也不会挑出那本书。而且也不会有人不小心发现。”
然而其他听众则越来越无法专心,好几个人在发呆。我设法加快进度。
“如果有人读了第一册,不想漏掉续集怎么办?算了。姑且假设那些照片很安全吧。可是你不光是私底下观赏自鸣得意而已。时不时的,你就会忍不住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炫耀。偶尔你为了让哪个甜蜜小女友印象深刻,就会把你重新改造过的这个危险男人的照片秀给她看。”
我看了一圈。玛里索蓝色双眼的眼角泛起泪光,她表哥卡力斯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鼓起掌来。而那位穿着三流西装的拉脱维亚使馆官员格雷赛克先生则专心听着,似乎毫不激动。
“他们不认识照片里的人,他们不会告诉任何人,绝对安全的……”
“在此之前的近半个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游击队躲在拉脱维亚的森林里,对苏联占领军展开了周期性的攻击。二十余年间,这些拉脱维亚大黄蜂不断叮咬俄罗斯熊。他们无法扭转局势,只是一小撮装备贫乏的理想主义者,但他们知道只要撑下去就够了。只要森林里有游击队,拉脱维亚独立的火花就永远不会熄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除了马丁,他沉思地看着玛里索,而玛里索则盯着自己的脚。
“纳粹撤退后,”我继续道,“苏联红军再度进驻,苏维埃政府将以前的共和国纳为苏联的一个省。但这三国独立的渴望从未熄灭,最好的证明就是后来苏联在戈尔巴乔夫时代开始解体时,这三国就迅速宣告独立。
“如果那么安全的话,”我说,“那为什么我们今天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四个人死掉?”我叹了口气:“照理说应该很安全的。不道德、不诚实、不合法,但是安全。只不过你忘了一件事。你忘了巧合的长臂。”
对于我这堂小小的历史课,听得最专心的似乎是拉脱维亚人,可是他们早已知道这段历史了。
[1] 威廉·戈格斯(William Crawford Gorgas,1854—1920),美国军医,以灭蚊方式防治黄热病,因而促成了巴拿马运河的兴建。
“很久很久以前,”我说,“波罗的海南岸有三个独立的共和国。西边是立陶宛,东边是爱沙尼亚,中间的则是拉脱维亚。这三个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独立,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又消失了。一九三九年,德国入侵波兰,苏联也并吞了波罗的海三小国。然后,当希特勒在两年后进攻苏联时,纳粹德军便开进了波罗的海三小国,一路进军斯大林格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