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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刚才的对话刘大人可曾听得清楚?”

这时聂锋站到窗前,居高临下瞅了海布格一眼,再朝宗大峰拱拱手,然后对刘统勋道:

刘统勋微笑道:“一字不漏,多亏聂侠士的好主意。”

聪明如他者,霎时想通前后关节,全身上下汗涔涔像六伏天洗热水澡似的,头一次领略到穷途末路的感觉。

从晏小文找到艺人铁嘴鹦鹉起,聂锋便开始布局整个计划。先暗中联系宗大峰商量好细节,然后由宗大峰出面找刘统勋说明事情原委——虽然是血滴子内部的事,若没有刘统勋这等在朝野均有份量、敢于直言真相的朝廷大员作证,根本无人肯信。

定睛一看,院子正中站着刘统勋和一干捕快、差役,四周墙头则是总教头宗大峰率领六七名血滴子。

两名拜唐阿自然是宗大峰的心腹,雍正的格杀令也很办,只须拿存档的格杀令挑出相应的字,请书法高手临摹即可。聂锋算准罗家大院的事是诚惠贝勒和海布格沆瀣一气,倘若揪出诚惠贝勒,海布格必定不会让他活在世上。

脚跟还没着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海大人!”

地址是诚惠贝勒经常光顾的紫桐雨轩,使得海布格先入为主认定背对他的就是诚惠贝勒。聂锋身穿诚惠贝勒平时喜欢穿的便装,铁嘴鹦鹉则躲在桌下,相当于相声双簧——铁嘴鹦鹉假扮诚惠贝勒的语气说话,聂锋配合做动作。至于说什么内容,提什么问题,聂锋事先都做了充分准备。

海布格惊得魂魄丢到九霄云外,情知中了圈套,当下挥出长鞭,身体后蹬蹿出窗外!

不过海布格毕竟江湖经验丰富,当问到最核心的问题时蓦然醒悟过来,使躲在院里通过铁筒传音偷听的刘统勋扼腕可惜。

那人呵呵一笑,缓缓转身,赫然竟是满城通缉的聂锋!

聂锋转向海布格,野果子林殊死搏斗的凶险场面历历在目,平静地说:“海大人,属下失礼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个激灵,右手按住皮囊,左手抓住长鞭,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转过身来!”

海布格深深吸了口气:“刚才海某都是肺腑之言,海某确实低估了你,遭此失败自得其所,不能怪任何人。”

海布格叹息道:“还用说,当然是……”

“谁是幕后主使?”聂锋问。

“唉,海大人可知谁给的消息?”

“刚刚……海某已说得够多,不能再……”海布格惨然笑道,“宗总教头,海某可否拜托一件事?”

“事至此,海某有什么办法?”海布格无奈地摇头道,“海某虽血滴子出身,却忽略了血滴子处于逆境时爆发出的能量,海某承认低估了那个可恶的家伙!不过,即使换别的血滴子也未必有用,开始传过来的消息是弘历只身前往,谁晓得居然带了大内侍卫!贝勒爷,这才是罗家大院失败的根源,因为以大内高手的实力,血滴子纵使抢得偷袭先机,也难在强手环伺的情况下取弘历性命!”

宗大峰一拱手:“只要属下力所能及。”

“罗家大院的事被海大人办砸了,否则不可能是今天的局面。”诚惠贝勒冷冷道。

“海某子女均在外地,家里尚有七十多岁久病卧床的父亲,海某索性连后事都托附了,烦请宗总教头多费心。”

海布格一滞,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可怕:“贝勒爷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初若非贝勒爷怂恿唆使,海某怎会面临两难选择?贝勒爷说,像海某这样一无靠山,二无绝顶武功,混至血滴子副统领算到顶了,那又怎样?还得跟普通血滴子一样值夜班、接受格杀令、执行突击任务,随时可能负伤不说,等到年老色衰彻底没用的时候,还不是被一脚踹到旁边?海某正是听了劝说才动心的……”

“属下当尽心竭力。”宗大峰明白他的意思,肃容道。

“皇上再糊涂,也不会对本贝勒下格杀令,怕是海大人急欲灭口吧?”

刘统勋也看出海布格欲自行了断,使个眼色,指示捕快们一拥而上将他拿下。然而未等大家有所动作,海布格反手一刺,短刀深深扎入心口,喉口格格两声,向前踉跄走了半步便仆倒在地。

“皇上有令,海某也没办法,得罪之处它年必定到贝勒爷坟上多烧些箔子。”

清晨刘统勋率先进宫请求面奏,太监通报后回皇上偶感风寒,不能接见臣子,有急事直接到隆宗门值班房。刘统勋蹙眉咂嘴在宫门外徘徊,正好被廉亲王遇着,非拉到值班房说话,此时弘历、弘时已端端正正坐在案前看奏章,见了他都起身打招呼。

“海大人亲自出手,是要取本贝勒性命?”

刘统勋暗忖夜里那么大动静,凭廉亲王耳目之灵通不可能不知道,刻意隐瞒反而不好,便从聂锋说起,将夜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廉亲王显然心中有数,手捻胡须微笑不语,倒是弘历弘时两人大为震惊,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

海布格干笑道:“贝勒爷神机妙算,海某佩服。”

事涉雍正一手培植的嫡系势力血滴子,又隐隐与暗杀弘历有关,而且牵连到保卫紫禁城的御林军统领诚惠贝勒,身为皇子哪敢轻易发表意见?

“海大人,果然是你。”诚惠贝勒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嘶哑。

廉亲王“啪”一拍桌子,满脸怒容道:“有延清和那么多捕快、粘竿处侍卫在场作证,诚惠贝勒勾结海布格制造罗家大院血案的罪名已经坐实,还用等什么?立即捉拿归案,逼他供出幕后指使!”

难道他已听到风声,预感逃不过今夜?海布格忖道,索性大模大样拉开窗户,“咚”地跳了进去。

刘统勋道:“若寻常百姓哪怕官员也罢了,捉拿贝勒爷须得向皇上面奏,交宗人府查办……”

贴着空隙窥视屋内,在出海布格意料:里面没陪客,没侍女,就诚惠贝勒孤零零背朝窗户坐着,壁灯、宫灯等全部熄灭,只剩桌上一盏豆花大小的油灯,衬托出包厢的昏暗和沉寂。诚惠贝勒一手提酒壶一手举酒杯自斟自饮,不时长吁短叹。

“皇上正染病休养,难道坐视凶手逍遥法外,等幕后凶手从容销毁证据甚至杀人灭口?”廉亲王厉声道,“隆宗门值班房不是传话筒,有自主决定军国大事的权力,况且本王就掌管宗人府,有权处理八旗皇亲国戚!”

抵达紫桐雨轩时,街头刚好传来三更梆响,海布格轻轻吐了口气,将长鞭扎到后腰,手握皮囊,像秋风落叶般轻巧地飘到二楼东首窗前,“格”,推开窗棂。这是紫桐雨轩装修最精美、布置最豪华的包厢,又配有茶艺技术最精湛的侍女,诚惠贝勒每次必来这间,偶尔心血来潮临时光顾,老板也得千方百计劝走原来的客人。

“王爷说得是。”刘统勋立即附和,无论哪个衙门出面,抓住诚惠贝勒就意味着案情向前进了一步,至于后面怎么发展再见机行事。

紫桐雨轩位于棋盘街西北角,是京城最有名气的茶艺坊,历来为名人雅士所追捧,是吟诗作画、舞文弄墨的好地方。诚惠贝勒虽是武官出身,却喜欢附庸风雅,经常约些文人墨客边欣赏茶艺边高谈阔论,时间久了竟混了个“儒将”的美誉。

弘时却急急道:“御林军掌控紫禁城内外,一旦走漏风声逼诚惠贝勒铤而走险,极易酿成兵变,请皇叔三思!”

所以雍王府里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必须由他亲自前往。

廉亲王冷笑道:“京城就他一支护军营?我们手里还有亲军营、前锋营、步军营等精锐人马,别说对抗,踏平小小的贝勒府都不在话下!兵变?借豹子胆给他也不敢!”

格杀任务与他休戚相关,不,诚惠贝勒跟他就是扣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出了事谁都跑不掉!

“京城内兵戈相见会造成混乱,民心不稳,”弘时还是竭力阻止,“跟海布格不同,诚惠贝勒偌大的家当在那儿,能跑到哪儿去?不如暂时削弱其兵权,等皇阿玛病愈再定夺。”

这回完全不同。

廉亲王突然转向弘历:“皇侄怎么看?”

踩在坚硬光滑的琉璃瓦上,迎着凛咧寒风,海布格心情从未如此糟糕。记不清曾有多少个夜晚带着任务离开雍王府,每当那时内心总是无比自信和坚定,对于格杀者、格杀计划、行动线路等等了然于心,自己就是阎罗王旗下勾魂使者,杀人就像在生死簿上打个勾似的轻松,然后便吹着口哨,踏着晚风回府复命。

这位未来大清朝皇位继承者,罗家大院险些死于海布格阴谋的皇子,表情恬静从容,以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说:“回皇叔,侄儿认为皇阿玛养病期间,隆宗门值班房以稳定大局为要,至于谁指使暗杀侄儿,幕后有何玄机,都无足轻重。”

“喳!”

此言一出,刘统勋顿觉惭愧:自己为官十数载,历经宦海起伏,见识还不如年方二十的弘历。这段时间一心想着侦查两桩血案,揪出幕后真凶,却忽视当前动荡微妙的政局,新皇根基不稳,亲王心怀叵测,年羹尧兵马异动,京城犹如压满火药的炮膛,一根小小的导火索便能引起大爆炸!

“任务事关重大,本官亲自执行。”

与弘历相比,自己太短视了。

“海大人有何指示?”

“唔……”廉亲王没料到弘历也反对大动干戈,刚才话说得太满一时不好收回,沉吟片刻道,“捉拿一个小小的贝勒还用得着那么大排场?本王就带几个亲兵前去贝勒府,看谁敢阻拦?”

海布格一咬牙甩掉棉斗篷,穿上血滴子装束,扣紧皮囊,拎着长鞭大步走出去。殿门口俩听候命令的拜唐阿齐齐躬身道:

“王爷何必以身犯险?此事再从长计议。”刘统勋连忙给他台阶下。

既已迈出那一步,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廉亲王点点头:“也罢……皇兄那边,烦请两位皇侄多催催,延清在贝勒周围部署些人手日夜监视,发现异常立即通报。”

不管曾经受过多少恩宠,不管为朝廷出生入死卖尽力气,不管加官晋爵到哪怕加封亲王,一旦高高在上的皇帝改变主意,眨眼间便可将你从天堂打入地狱!

“下官立即回衙门安排。”刘统勋道。

霎时海布格仿佛预见到自己的命运。

出了值班房不禁长长吐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廉亲王和弘历、弘时三个人之间弥漫着诡谲莫测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却使他如芒刺在背,一刻都不想多呆下去。

过了会儿有执行完任务的血滴子进殿复命,解开皮囊,里面是血淋淋的头颅,犹自双目圆瞪,似乎死不瞑目。平时不知见了多少头颅的海布格竟硬生生打个寒噤,微微退后半步。

回到顺天府衙门,总捕头上前密报,说昨晚在河北固安县城找到傅山遥,连夜带回京城,秘密安置在衙门后院并重兵把守,不准任何人接近。刘统勋表示赞许,随即快步来到后院,示意总捕头看好院子,严禁有人靠近或偷听。

捏着雍正亲手写的格杀令,海布格的脸在火光跳跃下一明一暗,阴晴不定,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傅山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昨夜数百里快马急驰实在被折腾得全身快散架,到了衙门茶没喝一口就睡着了。刘统勋并不催促,坐在桌前边喝茶边回顾刚才值班房里的较量,愈发觉得宦海莫测。

“喳!”俩拜唐阿低头退出。

等傅山遥醒来已近正午,刘统勋叫人送来饭菜,傅山遥坚决不肯动筷子。从昨晚到今天,捕快们只一个劲地催他快点回京城,所有问题一概不回答,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安,预感家里出了大事儿。

海布格如梦初醒:“喔……分派任务?此事……非同寻常,本官要惦量惦量,你们……呃,先下去听候吩咐。”

刘统勋以实情相告,乍听到噩耗,傅山遥一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刘统勋赶紧唤来有经验的捕快掐人中急救,好半天才悠悠醒来嚎啕大哭。折腾到傍晚时分情绪也勉强平静,刘统勋遂问起傅壁生前有无透露什么秘密。

“海大人……海大人可分派任务?”

傅山遥擦掉眼泪,商人的精明狡猾一点点回到脸上,要求在捕快的保护下回家处理后事,然后顺天府将他送出京城之外安全的地点,才会说出秘密。他说其实这是父亲早就安排好的,现在只是遵嘱而已。

俩拜唐阿诧异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壮着胆提醒:

刘统勋欣然同意,但说眼下京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否则仅凭顺天府无法提供保护,等结了案子,自然会秘密离京送到山东或其它地方。谈妥条件,傅山遥感于刘统勋的诚意,主动说出傅壁的往事。

看到这六个字,海布格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呆在原地半晌没动弹。雍正为何毫无预兆地对诚惠贝勒下手?诚惠贝勒掌管御林军大权,一度是雍正最信任的臣子啊!还有,是捉拿而非格杀,更让海布格不寒而栗。身为血滴子副统领,他很清楚雍王府地牢的残酷和暴虐,多少英雄豪杰、有志之士被关进去后,即使活着出来也折磨得不成人形,比死还痛苦万倍。诚惠贝勒是正宗亲王子弟,含着金匙出生,享尽荣华富贵,哪吃得那种苦?别说受刑,看一眼就吓晕了,还能守住秘密?这才是海布格最担心的!

傅壁真名曾夷垚,供职于翰林院,康熙尤为喜爱其书法风格,经常拿他的字临摹赏析,之后康熙书法深得曾夷垚精髓,两人作品放到一起乍见根本分不清。胤禛何等精明,当即投其所好聘请曾夷垚入雍王府教授诸贝勒贝子,名为太傅,实质想通过他有经常入宫和康熙在一起的机会打探消息,并择机替自己美言。时间久了曾夷垚不堪重负,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老还乡。但胤禛聘他为太傅经过深谋远虑,岂肯轻易放走?遂约定退而不休,仍留在京城随时听令。

捉拿诚惠贝勒!

康熙驾崩那夜,一辆马车将曾夷垚紧急送到畅春园,根据胤禛命令,模仿康熙笔法写下:传位于四阿哥!

“呈上来!”海布格唰地站起身接过邸报,撕开封口,却见雍正虬劲刚正的一行字:三更时分,紫桐雨轩,捉拿诚惠贝勒,入府地牢。

听到这里刘统勋“卟嗵”坐到椅子上,失神地说:“遗诏……果然是假的……”

这时殿外有两名拜唐阿匆匆进来:“报——皇上下达最新格杀令!”

“圣祖病情是突然恶化,事先毫无准备,因此根本没有真遗诏……”傅山遥接着说下去:

唉,聂锋,聂锋!真是老子命中的魔星!想到这里海布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恶狠狠砸个粉碎。

伪造圣祖遗诏,曾夷垚本已做好被灭口的准备,谁知胤禛盯着他看了好久,突然笑笑说此事量太傅不敢泄露丝毫,否则……

诚如聂锋所说,关键时刻选错了对象,不该在处理罗家大院那种大事的时候还想着顺便解决掉聂锋,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居然把他送回家,还稍带大批赏赐。曾夷垚情知深沉老道的胤禛留自己一条性命必定藏有后手,但逃离京城又不可能,只得让儿子经商,每年有大半年在外避祸,并娶亲生子延续曾家香火,京城莲花弄堂的家反倒捱一日是一日,不做他想。

问题出在哪儿呢?

“噢,原来你家外有家,在山东还有栖身之处。”刘统勋恍然。

海布格独自坐在东侧偏殿厢房,边喝闷酒,边抚摸还包扎着纱布的臂头,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最近不顺心的事太多,行动屡次遭遇意外,多次受总管内务大臣的训斥——血滴子统领由内务府总管内务大臣兼任,不过问具体事务,但重大事件、人事任免等须经他同意。雍正对海布格的态度也冷淡起来,已连续十多天没单独召见询问血滴子事务,若在以前简直不可想象。

傅山遥垂泪:“可京城的家也是我的至亲,如何不难过?”

雍正登基后,按惯例下诏雍王府为雍和宫,属于皇帝行宫的“龙潜禁地”,不过殿顶琉璃瓦并未按建制换成黄色,仍沿袭王府的绿色,雍正也从未回来过,一直住在养心殿。雍王府实际上成为戒备森严的特务衙署,也是令人生畏的血滴子活动大本营。

刘统勋安慰一番,起身出门关照守在外面的捕快严加守卫不得怠惰,回到后花厅,他独自苦思冥想一个问题:

雍王府,夜三更。府内大树繁茂遮天蔽日,密集成林,除正殿、中殿前后有宽阔的空地,其它地方仰头都看不到天,整个王府弥漫着阴森森、压抑窒息的感觉。

时隔六年雍正还召曾夷垚前去干嘛?难道还有比伪造遗诏更严重的事,以至于派血滴子满门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