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雷度显然对敌友身份迅速转换感到吃惊,愣了会儿才说,“知道了,进来吧。”
雷度在装神弄鬼。聂锋暗暗好笑,也将声音凝成细线传过去:“在下聂锋,奉诚惠贝勒之命而来。”
跳入道观院内,雷度模糊的白影出现在数丈开外,道:“贝勒爷让你拿那个东西?”
此时已近五更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乾宁观内漆黑一团。聂锋双脚刚踏上坚硬光滑的硫璃瓦,院里立即弥漫起淡紫色烟雾,耳边传来若近若远的声音:“谁?”
“是。”
乾宁观位于西城棋盘街船厂巷东南,顺治年间兴建,起初只有四五间屋子,半个晒场大小的道场。康熙晚年后宫盛行道教,从太后到娘娘嫔妃们竞相请道观布道打醮,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观因此香火旺盛,乾宁观也从中受益发展成如今三个四合院的规模。
“然后呢?”
聂锋深深瞅了贝格格一眼,躬身道:“贝勒爷保重。”说完倒退出屋,腾身消失在夜色里。
聂锋眯着眼回击道:“雷度,你只是守护者,现在任务已完成。”
诚惠贝勒额前皱纹更深,脸上表情灰暗,道:“我只能说这些,接下来全凭造化……记住刚才的承诺,你去吧。”
雷度沉默半晌,双臂齐张,宽大的白袍随风飘起,转瞬跃出道观不见了。聂锋在黑暗中伫立片刻,跳上道观围墙四下巡视一番,这才直奔东首偏殿,依照诚惠贝勒的吩咐一步步做下去,直到进了密室撬开活动地砖,取出油纸重重包裹的遗诏,掂了掂,确是一张宣纸的份量,聂锋立即贴身藏好,转身出去。
“温道长是谁?”
刚走了两步,迎面一阵冷风吹来,猝不及防间手中火熠子被熄掉,紧接着“咣当”一声,密室入口石板倒扣而下。
聂锋张嘴想问什么,诚惠贝勒摇摇手续道:“雷度守在道观,但不知藏的是遗诏,更不知具体位置,只须说出本贝勒的名字他便放行,其余你可便宜行事。”
聂锋叹了口气,将火熠子扔到一边,缓缓问:“雷度,你还是不甘心?”
“唔,”诚惠贝勒又犹豫会儿,道,“听清楚了,乾宁观东首偏殿神像背后有个八卦图,大力推压会打开密室,按入口位置数右七下九是块活动地砖,下面藏着罗家大院那夜交易的遗诏——别问真假,也别问来历,取到之后立即找观主,就说本贝勒安排的,求见温道长,他会告诉你一切。”
漆黑中有人轻笑一声。
“即使离京,在下也必须清清白白走,不想留一世遗憾。”聂锋态度坚决。
“你自闭密室出口,等于断掉两个人的后路,同时灭掉火熠子又避免遭到血滴子攻击,看来有足够信心击败我了?”
诚惠贝勒惨淡地笑道:“如今阿玛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帮得了谁。你若实在要搏一下,不妨……只是……其实当下置身度外乃最佳选择,那条路祸福难知……”
雷度轻飘飘应道:“不,你的剑术也很高明。”
“阿玛帮帮他吧。”贝格格在他怀里央求道。
“因为昆明湖花船会上让你暗杀宝亲王的行动功亏一篑,是吗?”聂锋道,“尽管蒙着面,交手数招后我就认出你,只是没叫破而已,唉,我早说过你是武当掌门弟子,江湖身份尊贵……”
诚惠贝勒久久不语。
“那些虚名有屁用!”雷度突然怒道,“别说京城第一高手,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在老百姓眼里只是成天打打杀杀的草莽而已。”
聂锋略一思忖,道:“贝勒爷用心良苦,在下受教了,只是在下卷入罗家大院事件程度颇深,仅凭海布格一条性命就想脱身谈何容易?须得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所以你投入诚惠贝勒旗下,想参与他们的阴谋建功立业,争取能够加官晋爵,真正出人投地,对不对?”
“确实,这当中发生了变数,不过有些事不是做臣子能左右,有些事身不由己啊,”诚惠贝勒伤感地摇摇头,“海布格落马,你的冤情迟早会翻案,尽可放心,但作为长辈私下劝一句,借此机会离开血滴子,离开京城,躲得越远越好,皇上的脾性你是了解的……至于两桩血案更隐秘的内幕,不知道是最好。”
雷度喟叹道:“江湖太小了,混久了真没意思。”
“但刺杀宝亲王应该不是皇上的本意!”聂锋冷笑道。
“然而你跟错了人,如今眼见海布格畏罪身亡,诚惠贝勒穷途末路,你又想夺走这份遗诏转投别的靠山……”
诚惠贝勒搂着贝格格沉默良久,缓缓道:“身为御林军统领,皇上心腹重臣,我肚里装了太多太多秘密,有的永远不可以泄露,宁可湮没于尘世,你多次执行过格杀令,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良禽择木而栖,很正常啊,”雷度微笑道,“毕竟我是京城第一高手,到哪儿都受欢迎的。”
“关于罗家大院和莲花弄堂两桩血案,贝勒爷应该有话要说。”
聂锋摇摇头:“卿本佳人……”
“诚惠先在此谢过,”诚惠贝勒在椅上欠欠身体,然后叹道,“侠士也是罗家大院血案的受害者,多日以来遭缉拿追捕,还能反戈一击扳倒海布格,实属不易。”
“奈何作贼,”雷度冷然接道,“身为劣迹斑斑杀人无数的血滴子,也好意思拿这句话骂我,可悲可笑!闲话少说,看招!”
“聂锋必定全力而为!”
剑光如一汪清水平缓流向聂锋,这是武当太极剑法中最厉害的“慢字诀”,以内力灌输到剑招中,招式以“黏、带、拖、绵”为主,延缓对方攻势,控制住场面节奏。慢招出手几乎没有风声,黑暗中搏斗更占便宜,可见雷度对这场密室决斗深思熟虑,志在必得。
聂锋还待劝说,诚惠贝勒抬手阻止,等情绪略为平静后说:“皇上下旨前尚有变数,不必忙于这一刻,倘若降旨查抄贝勒府,那时想必我已身陷天牢生死难测,到时请出手相助。”
聂锋先以峨嵋剑法与他对了几招,发觉不妙改以犀利狠辣的崆峒剑法,中间夹杂天山剑法、青城剑法——血滴子选自江湖各大门派精英,进入雍王府前基本习修了本门武功心法,在血滴子这样强悍的团队里,必须毫无保留展示秘技,通过提升技艺确保任务完成。雷度对大杂烩式的打法颇不适应,仅仗着精湛的剑招和慢字诀勉强占得上风。
“贝格格……”
眨眼间双方交手十多招,由于漆黑一团中必须靠眼睛识别剑光攻击位置、耳朵辨别招式指向,极为消耗元气,不约而同向后跃开,暗自调息换气。
“贝儿……”诚惠贝勒俯身搂住女儿,泪珠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落下来,父女俩依偎在一起哭成一团。
“首席血滴子,果然厉害,”雷度道,“之前三次交手你避免正面交锋,是有意迷惑我?”
“不,我心意已决,”贝格格一脸坚毅,“我会一直陪伴阿玛,哪怕最终死在一起,聂锋,感谢你的好意,但我绝对不会弃阿玛而去!”
聂锋平淡地说:“血滴子杀人如麻,但从不滥杀,只为皇上而杀,为朝廷而杀。”
诚惠贝勒抚摸女儿头发,眼中隐隐闪动泪光,叹道:“乖女儿随他去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场大祸碾压下来,贝勒府将毁于一旦,趁早走吧。”
“但没了威胁最大的血滴子,凭你的剑术不是我的对手,认输吧,交出遗诏,我放你一条生路。”
聂锋话未说完,贝格格紧紧搂着父亲双腿,哭泣道:“贝儿不走,贝儿要守在阿玛身边!”
聂锋没有吱声,就在雷度以为他准备认输时,聂锋突然说:“其实我猜到你没有真的离开,即便如此我还是让你跟踪进来,关闭出口,知道为什么?”
“在下承诺……”
雷度心中一紧,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堵在胸口,不由烦躁地说:“你说为什么!”
“真的?”诚惠贝勒眼睛一亮,“你果真愿意对贝儿负责?”
“我早说过,你是京城第一高手,但非紫禁城第一高手。”
聂锋上前拱手,铿锵有力道:“在下今晚来就想带贝格格逃离此地!”
“哼,你以为前几战我难道拼尽全力?”
“除了不知道你是聂锋,其它我了如指掌,”诚惠贝勒语气消沉无力,神态象衰老了十岁,“试想一大男人在女儿闺房连续呆二三十天,做父亲的居然被蒙在鼓里……还能当御林军统领么?之所以装糊涂,一来我向来纵容贝儿,嫁人前胡闹阵子就罢了,别玷辱门风就行,二来也存着私心,万一事败……贝儿好有个托附,可惜千算万算没料到是你——血滴子首席,唉,命中注定亡我诚惠满门啊……”
话音未落,雷度已悄无声息扑上去,长剑直刺对方腹部。聂锋听得分明,挥剑撞开剑招,反手上撩其阴部。雷度身体平移数尺,占据正宫位置连攻七剑。聂锋见招拆招,终究抵不过对方精湛的剑术,边挡边退了三步。雷度抢得先机后得理不饶人,太极剑法绵延不绝如蛆附骨,蜘蛛织网般将聂锋困在当中。眼看已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聂锋暴喝一声,皮囊急射而出!
“贝勒爷,在下……”聂锋试图解释,然而深更半夜出现于女孩子闺房,在女孩父亲面前任何理由都苍白无力。
尽管在暗处,雷度还是畏惧于杀人于无形的血滴子,下意识收住身形往旁边跳开。聂锋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抢先半步攻向雷度右肋!此时雷度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看着剑尖转瞬飞到眼前,右手剑根本来不及拦截!
诚惠贝勒顿时颓然,默默叹了口气坐到对面椅子上,贝格格冲进来跪在父亲膝前,满脸泪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雷度左手掌心白光一闪,“铮”地将对方长剑弹开,同时右手剑疾迅无比横掠过去。聂锋哪料到此招,饶是应变极快右臂还是被划开道长长的血口。
“聂锋!”
“好厉害的掌中剑!”聂锋由衷赞道。
“在下……聂锋。”
雷度面有得色:“我说过未尽全力!”
诚惠贝勒不再管她,猛地掀开跨入里屋,上下打量一脸尴尬的聂锋,目光惊疑不定,突然问:“你是谁?”
稍作休整双方继续苦战,雷度忌惮血滴子,聂锋提防掌中剑,双方互有顾忌,出招更为谨慎,都试图通过游斗消耗对方体力,然后一击成攻,场面沉闷而胶着。
“啊!”贝格格惊叫一声,下意识捂住嘴,倒退两步,又害怕又震惊地看着父亲。
但聂锋毕竟臂部有伤,不耐久战,急于抢攻打破僵局,雷度决斗经验丰富,看出对方意图,当下只守不攻,摆出打拉锯战的架势。聂锋索性剑走偏锋,连续进攻雷度左肋。雷度未曾多想,挥剑直指聂锋右肋。
诚惠贝勒独自站在院子中央,神情古怪地与贝格格对视片刻,冷不丁挥手叫丫鬟回屋睡觉,然后走到贝格格身边轻声道:“进屋去,我要见你的男人!”
这是很常见的围魏救赵战术,因为雷度运剑速度快,肯定能抢在自己受伤前刺中聂锋,所以聂锋撤剑回挡,雷度由守转攻是顺理成章的事。
院外蓦地响起诚惠贝勒的声音,睡在偏房的丫鬟赶紧起身开门,贝格格飞快地整理衣衫冲出屋门迎接。
可聂锋偏不!
“贝儿睡了吗?”
他不躲不闪,反而将长剑上挑直攻雷度心口,摆明要同归于尽!
烛光下她明艳的俏脸妩媚无比,雪白的皮肤透出一种强烈的诱惑味道,刹那间聂锋全身血液贲张,竟一时无法自制,禁不住用力揽住盈盈一握的细腰,她在嘤咛一声,更激起他的激动,横抱起她大步迈向雕花大床!
雷度意识到不妙,哪里来得及收剑,只听“当”一声,剑尖刺中聂锋右肋!右肋正挂着皮囊!皮里有块坚硬的东西!
“我……只想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她声音越说越轻,身体也越来越软,“体验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幸福,就算死,不枉到世间走一遭,聂锋……”
上当了!
“什么?”他隐隐觉得不安。
雷度脑中刚闪过此念,聂锋的长剑已刺入他心口!
“以前我说过,身在皇家终究是这个命,谁也无法抗拒……”说到这里她眼眸中渐渐蒙了一层雾气,眼神变得迷离朦胧,“抄家那天,或许我会自行了断,总比受尽侮辱折磨好,但告别人世前,请务必答应我一个……要求……”
这是京城第一高手唯一一次失利,却是致命的失利。
聂锋一滞,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聂锋长长出了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地:雷度的确是他出道以来最难对付、实力最强的对手。
“你有小师妹啊,我能一辈子跟着你么?”她问。
当诚惠贝勒说雷度负责保护遗诏,他就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在皮囊里放了块钢片,等着用它抵挡雷度致命一剑,换取致命杀招。
“别的我管不了,但必须带你走!”聂锋终于说出来意,“相信我的实力,背着你突出重围不算什么!”
包扎伤口,稍作休息后径直找到道观观主,说明来意后被带到一间幽静的禅室呆到天黑。
贝格格慢慢笑了笑:“你说的,这几天贝勒府上下都知道……外面捕快、军士层层包围,贝勒府里哪怕买菜运水都要经过七八道关卡盘查,护军营那边的差事早被廉亲王派的人接管,如今父亲赋闲在家坐死圣旨拘拿了。”
这期间他从送食物的小道士嘴里得知廉亲王下令查抄诚惠贝勒府,诚惠贝勒畏罪自尽,府中诸人被拘拿入狱听候处置。想到贝格格以及在诚惠贝勒面前的承诺,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重则男丁罚到东北极寒之地为披甲奴,女人遣入军营为妓,生不如死!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大约一更天的光景趁坐一顶破旧不起眼的软轿,四周蒙着黑布,轿夫熟练且无声地快速行走。
“但……你父亲犯的是抄家杀头的大罪,不出意外肯定满门遭殃,轻则流放北疆荒夷之地,重则……”
不知穿过多少个胡同,拐了多少个弯道,轿子直接进入一个大院落的小厢房里,屋内站着几名虎背熊腰的壮汉,桌上有一叠衣物。聂锋知道这是防止夹带暗器之类,遂从里到外换上衣衫,出门后有壮汉带着又转了两个方向,再从夹巷斜插进一座精巧幽静的别院,行至滴水檐前时壮汉止步,抬手示意他进去。
“逃?”她清澈纯净的眼睛不含一丝杂质,反问道,“逃哪儿去?谁敢收留我?”
进了屋,十多支明晃晃的牛油蜡烛亮得刺眼,东厢房门口摆着小方桌,外侧有只镂空雕花马凳,不消说是留给他坐的。对面则是稀疏有间的珠帘,珠帘后坐着的人全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聂锋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别再客套,形势万分危急,你父亲将有灭顶之灾,快想办法逃出去!”
无论怎样,这等排场都不像一个道长具备的。
来到贝格格的小院里,如他预料,她还没休息,在灯下认真地刺绣。见了他只是莞尔一笑,像往常一样淡淡道:“来了?我给你泡杯茶。”
这位神秘的温道长到底是谁?
二更天,深夜下的贝勒府还有很多屋子亮着灯,黑影进进出出,说话声都刻意压得很极低,到处弥漫着不安和惶惑的气氛。
聂锋突然间口干舌燥,预感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揭晓!
再度回贝勒府,聂锋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并在晏小文面前撒了谎才出来。一方面觉得不打招呼突然消失很说不过去,另一方面则是诚惠贝勒面临严重危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必须提前通知贝格格谋求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