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再搭理他们,专心致志披阅奏章。隔了会儿刘统勋求见,然后进殿呈上一封奏折,雍正仔细看完,表情严峻地定定坐了会儿,让刘统勋暂退到一侧。
“若传位遗诏为真,臣弟等必定拥戴皇兄共创祖业,振我大清王朝。”廉亲王巧妙回避了尖锐的问题。
等了两柱香工夫,众人站得腰酸背疼之际,六名翰林院学士匆匆赶到。怡亲王将他们带到案前,两份遗诏并列而放,尺寸大小都一样,只故意遮住“于四”和“十四”四个字。
他锐利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各位轮流上前看,看完独自写下鉴定评语,不准相互暗示、交流!”怡亲王说。
雍正表情有些伤感:“朕继位以来,自诩勤于理政,整饬吏治,清查亏空,充盈国库,取缔陋规,不敢说明君圣主,起码是兢兢业业力图创新,为大清朝盛世奠定基石,若逼朕退位,诸位扪自问谁能比朕做得更好?”
翰林学士们何尝看不出两份都是遗诏,又何尝感觉不出此时养心殿沉重压抑的气氛,心知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书法鉴定,直接关系到身家性命,稍有闪失便会人头落地。
廉亲王还是那句话:“请皇兄裁决。”
在众人的注视下,翰林们一个个走过去,伏在案前细细揣摩,仰头回味,再反复比较,然后战战兢兢到一边写评语。
太监迅速跑出去一级级通报,就在等待的工夫,雍正仍有闲情问道:“倘若传位遗诏为假,如何论处?”
廉亲王扬声问:“都看完了?把各自的评语交来,本王当众……”
孰知雍正看都不看,道:“王弟挑三位,老十三挑三位,一起宣!”
“让弘历宣读,嗯,隆科多在旁边监督。”雍正打断他的话。
廉亲王早料到会有此着,掏出名单道:“请皇兄圈定人选。”
廉亲王一想也对,自己过于急躁了有失身份,当下脸一红退到旁边。
“把翰林院学士们召来鉴定,若他们都辨不出真假,养这些人何用?”雍正杀气腾腾道,在场诸人听得心中一寒,纷纷垂头低眉。
弘历接过评语一张张颂读:“秦学士认为左真右假;章学士认为左真右假;邱学士认为左真右假;陶学士认为左真右假……”
“皇兄的意思是?”廉亲王将了雍正一军。
六位翰林学士一致认为左真右假,廉亲王听了一个箭步上前揭开遮盖的砚台,脸唰地惨白。
雍正冷冷道:“话虽如此,皇阿玛英明神武,睿智远瞩,断断不可能写两份意思完全不同的遗诏,其中必定有真有假!”
左侧遗诏即为“传位于四阿哥”那张。
廉亲王沉着道:“臣弟只能断定传位十四阿哥那幅是真的,其它难以判断。”
到底怎么回事?哪个环节出错了?瞬时廉亲王额前渗出一层冷汗,全身仿佛置于千年冰窟,一直高悬的心往下坠落、坠落、再坠落……
“从字迹分析,王弟认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判断真假,你们有什么依据!?”廉亲王陡地转头厉声问。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学士们已从雍正和廉亲王的表情猜到这回赌对了,心中一宽,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怡亲王喝道:
“喳!”两名太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捧着黄缎红绸的锦盒进来,雍正当众开启盒子,取出传位诏书,上面清楚地写着:传位于四阿哥。
“不许乱!秦学士先说!”
“喔,那皇阿玛驾崩那夜隆科多宣读的遗诏是假的?来人,去内库取出传位诏书!”
秦学士在翰林院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他上前一步不慌不忙道:“学生以为两幅字几乎一样,看不出区别……但问题在印章和宣纸。印章分别是国之玉玺和圣祖小印,镌刻、字样均无破绽,唯有印泥,皇室御用印泥掺了蓖麻子油、麝香、冰片、艾绒等名贵材料,即朱砂印,盖出的章印细腻厚重、饱满大气,有皇室庄严风范,且凑近细闻隐隐有香气袭面,左边字幅完全符合上述特点,反观右侧字幅明显用的民间所制印泥,色泽灰暗浅薄,局部区域有油迹浸出,是为下品……”
“皇阿玛的笔锋风格,皇兄、臣弟、九弟、十弟,以及在场各位大概都很熟悉,依臣弟所见此遗诏是真的!”
没等他说完,廉亲王斥道:“叫你说依据,啰嗦半天不知所云,章学士可有不同看法?”
“关于它的真假,王弟怎么看?”雍正问。
章学士出列一拱手:“学生赞同秦学士所言。”
雍正点点头,踱到遗诏前俯身细看,廉亲王微微移了半步全身戒备,防止雍正突然撕毁遗诏。
廉亲王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陶学士,宣纸有何问题?”
怡亲王应道:“昨天身体小恙,已告假了。”
“凡在翰林院的都识得宣纸产地和来源,学生以为,左侧字幅宣纸乃御书房专用,而右侧宣纸为民间普通用纸,品质有天壤之别。”
“咦,今天十四弟没来?”雍正在人群里找了一圈说。
“是啊,是啊。”其他翰林随声附和。
廉亲王慎重地取出遗诏,一点点平铺到桌上,霎时所有人都看到了,确实写着:传位十四阿哥。
一定某个环节出了错,但错在哪里,廉亲王无从想起。
雍正还是一脸镇定:“是吗?拿出来看看。”
站在养心殿中央,廉亲王仿佛孤身立于荒林野坟间,一时间天眩地转,头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此言一出,养心殿顿时静得可怕,太监们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喘。
雍正道:“王弟,这回恐怕是弄错了。”
“遗诏确有其事,并且臣弟已经设法取到真迹!”
“是的,臣弟错了,错得很离谱……”廉亲王仰头长叹,似乎预见到未来的命运。
“喔?”雍正眉毛一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无事先散了吧,朕有些乏了,”雍正挥手让大臣们离开,然后又道,“老十三,延清,还有弘时,你们留会儿。”
廉亲王信心十足环视众人,上前一步道:“上次提到民间传闻真遗诏一事,臣弟多方追查,日前终于水落石出。”
等众人离开太和殿,雍正语气陡地变冷,喝道:“弘时,跪下!”
“王弟满面春风,想必有值得庆贺的事要告诉朕。”雍正道。
弘时吓得全身一颤,卟嗵跪下,脸色惶然。
清晨,久病初愈的雍正难得在养心殿接见臣子,还没说几句,太监接二连三递来牌子,与上次相同全是议政王大臣,表情淡定地吩咐全部进来。
“延清,说说罗家大院血案调查结果。”雍正道。
二是刘统勋查抄海布格私宅,搜查行动一直持续到天亮。
刘统勋道:“微臣昨夜查抄海布格私宅,发现大量私人往来信札,其中有封是弘时皇子所书……”
是夜,京城里发生了两桩事。一是聂锋夜访廉亲王府,之后胤禟、胤䄉、隆科多相继赶过去,大约隔了两柱香工夫,二十多匹快马驰出廉亲王府分赴各个方向。
“什么内容?”雍正问。
“绝对不会。”廉亲王道。
“暗示海布格择机刺杀宝亲王。”
“谨遵王爷指令,”聂锋躬身受命,走到门口忍不住停下来问了一句,“皇上真不会因此……”
雍正脸色铁青,指着弘时骂道:“好你个儿狼子野心,居然用如此下作手段谋害亲哥哥,人伦何在?良心何在?罗家大院的事分明是你一手谋划!”
廉亲王高深莫测道:“聂侠士只管按本王吩咐去做,明日定见分晓,而你也将是第一功臣,前途无量。”
弘时急忙以额头撞地,哭泣着辩道:“皇儿只是一时糊涂,在信中说了气话,没想到……海布格真的,真的对弘历下手……”
聂锋定定神,鼓足勇气说出最担忧的问题:“据说廉亲王和恂勤郡王是一路的,倘若遗诏落到他们手里,会不会对皇上不利?”
“放屁!”雍正一脚将弘时踹倒在地,“若非你一再通过诚惠贝勒唆使,海布格吃饱没事干?事到如此还推诿狡辩,朕对你彻底心寒了!来人,把不肖子押送宗人府地牢听候处置!”
“聂侠士有何顾虑?”
“皇阿玛,皇阿玛!十三叔,十三叔救我……”弘时边嘶声大叫边被两名大内侍卫拖了出去。
“可是……”
刘统勋见雍正情绪很差,生怕触了霉头,赶紧找个理由告退。接着怡亲王又将太监、宫女和侍卫打发得远远的,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兄弟俩。雍正突然沉声道:“老十三,干得好!”
“除了来过我这里,其它照实说,不要隐瞒任何细节,他们神通广大,知道很多秘密。”
“都是皇兄运筹帷幄,周密部署。”怡亲王笑道。
“啊!廉-亲-王?”聂锋怀疑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看着对方。
“一切在意料之中,唯一没想到的是弘时这个逆子在中间搅事,”雍正恨恨道,“若非弘历如皇阿玛所说福缘泽厚,真要死于逆子之手!”
“很好,若能说出名堂,本王倒要重新考虑人选了,”怡亲王收起宣纸递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现在,把它送给廉亲王!”
“皇兄,皇阿玛晚年皇子争嫡的血雨腥风历历在目,还是宽恕为上,从轻处理。”怡亲王劝道。
“在下……只会玩枪弄棍,没,没练过书法。”
雍正紧握双拳,恨声道:“正因为皇子争嫡的教训,朕才不能放过弘时,否则以后还会兴风作浪,给弘历制造麻烦,这回老八的威胁还小吗?幸亏咱俩未雨绸缪在先,棋高一着!”
怡亲王却不以为意,将宣纸平铺在桌上,像欣赏古玩似的围着它转了两圈,道:“空灵飘逸,龙飞凤舞,皇阿玛的一手好字啊,聂侠士以为呢?”
“正如当年。”
霎时聂锋屏住呼吸,急忙将目光移开,心里怦怦乱跳。
“对!”
聂锋取出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有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怡亲王接过去当他的面打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传位十四阿哥!
雍正孤傲冷峻的脸上难得挤出一丝笑容,紧紧握住怡亲王的手。
“不必太明白,但以后会明白,遗诏呢?”
几个月前廉亲王发动皇亲大臣步步紧逼,形势迫在眉睫,雍正遂与怡亲王密议引蛇出洞之计——即利用假遗诏转移廉亲王等人注意力,使反对势力悉数浮出水面后一网打尽。
聂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下不……不太明白……”
第一步,密令曾夷垚模仿康熙笔迹,写下符合民间传闻的“传位十四阿哥”遗诏,却故意留下宣纸、印泥等破绽。
“做了错事,当然要付出代价,”怡亲王不经意道,“但临死前选你完成最后的任务,也算立下大功,可以换取朝廷对贝勒府从轻处分。”
第二步,怡亲王假扮为温道长联系徐香主,通过白莲教转卖假遗诏。
“听说他已经自杀身亡?”
第三步,弘历微服购买遗诏,血滴子中途暗杀徐香主而放过右护法,这样一来交易失败,但遗诏的事却传出去了。因为弘历亲自到场,廉亲王等人必定深信不疑,过段时间怡亲王再选择可靠的人将假遗诏传递到廉亲王府,促其与雍正摊牌。
怡亲王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微笑道:“诚惠贝勒眼光不错,最终选择了你。”
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在诚惠贝勒这个环节出了岔子。
一时间聂锋脑子完全乱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雍正对诚惠贝勒非常信任,从秘密联络曾夷垚到配合怡亲王假扮温道长,以及罗家大院整个行动,都是诚惠贝勒一手操办。
珠帘慢慢掀开,里面赫然坐着当朝雍正最信任的怡亲王,胤祥。
可惜,诚惠贝勒藏了私心。
聂锋吃吃道:“你……你是……”
他与弘时暗中交好,一直密谋暗杀弘历,让弘时取代其太子地位,自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伙同海布格篡改格杀令,意欲借血滴子之手杀掉弘历。等血滴子离开罗家大院,将遭到雷度截杀灭口,再不济还有后续血滴子围剿。
“想起什么了?”珠帘后的人带着笑意。
可惜,海布格又藏了私心。
蓦地,脑海闪过似曾相识的声音,那个声音……跟温道长应该风马牛不相及,或者说处于敌对立场。
一直以来海布格处于升迁无望,现有位置却遭到宗大峰、聂锋等深受雍正青睐的血滴子威胁,也想借此次事件顺便除掉聂锋。
聂锋一滞。
然而如海布格所说,他低估了首席血滴子的聂锋,同时弘历确如康熙所评价的“福缘泽厚”,当晚本该孤身前往的,却鬼使神差带了名大内侍卫,使得聂锋临时调整格杀计划并在动手时认出弘历,遂果断中止行动。聂锋撤离罗家大院躲过雷度拦截,并艰难逃出诚惠贝勒和海布格布下的天罗地网,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居然就藏匿在诚惠贝勒府养伤。
珠帘后的人仿佛笑了一声:“除了温道长三个字,对于我,你还知道什么?”
雍正的引蛇出洞计划出现意外,但大格局并没错,廉亲王依然钻入假遗诏的圈套,开始设法寻找。因此从雍正和弘历的角度出发,其实并不愿意刘统勋、聂锋等人深入调查,以防打乱整体部署,但如刘统勋所揣测,他们又很想知道到底哪股势力从中插了一杠子,胆敢暗杀弘历。
聂锋一拱手:“谢谢温道长。”
随着海布格被揭出真面目,刘统勋和聂锋不约而同追查到诚惠贝勒,诚惠贝勒意识到大势已去,出于对家人安危考虑,他决定选择聂锋传递假遗诏,完成雍正交办的任务,争取朝廷赦免其家人。
“请坐。”珠帘后的人说。
最终如预料那样,聂锋以叛逃血滴子身份获得廉亲王信任,为遗诏与雷度殊死搏斗也有据可查,至于遗诏真假,廉亲王等自诩识得康熙笔迹,未曾想破绽却在宣纸和印泥,可谓百密一疏,而这关键的疏忽要了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