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就傅老一人,那晚贝勒爷没露面。”
“贝勒爷陪傅老一起去的?”
刘统勋怔忡捋着胡须,心里愈发困惑。他虽猜诚惠贝勒不过是过渡跳板,也没想到对方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照这状况即使拘捕诚惠贝勒,也能在公堂上推得干干净净。
“不是,有辆马车停在贝勒府后院,傅老没耽搁就上那辆车走了……”
更遑论这根本不可能。
刘统勋有些意外:“送傅老回去的另有其人?”
大清朝沿袭列朝“士不上大夫”的规矩,而对于满族官员、王爷贝勒又加了道护身符:哪怕犯下谋反叛逆的死罪,都必须由宗人府处置,其它衙门不得过问。
“没……接到贝勒府后小的就回家了。”
与普通贝勒贝子相比,诚惠贝勒手握御林军军权,在京城具有举足轻重的份量,不是小小的顺天府能惹得起。
“之后还是你把傅老送回家?”
见刘统勋沉默不语,车夫试探问:“大人,小的……能走吗?”
“把车厢蒙了层黑布,并说行事小心,不准泄露贝勒府身份。”
“出去你就没命了!”
“还说了什么?”
刘统勋下令将他关入大牢单独囚禁,并派专人保护。刚回到后堂喝了杯茶,前面传来一阵胡乱的击鼓声,紧接着一伙人吵吵闹闹闯了进来,刘统勋脸一沉,正正衣冠危襟而坐,神情不怒自威。
“……和王府侍卫一道去……”
差役抢先道:“报府尹大人,他们自称诚惠贝勒府的,啥也不说就是要人,小的要通报他们就……就硬闯……”
“本官会保你性命!”刘统勋道,“是贝勒爷亲口令你接傅老?”
领头中年锦袍人蛮横地将差役推到一边,大刺刺亮了下腰牌,道:“诚惠贝勒府总管段世荣见过府尹大人,今儿个咱是奉贝勒爷的命令来要人的。”
车夫脸色煞白,脸因剧痛扭曲得变了形,奄奄一息道:“那事儿……贝勒爷交待过不准泄露,要拿性命担保的……今儿个小的招供了,出了门……也是死……”
“喔?”刘统勋淡淡应了一声,并无下文。
“想起来了?”
段总管摇头晃脑道:“府尹大人可能贵人多忘事,忘了两个时辰抓走的贝勒府车夫,府尹大人,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俗话又说打狗还须看主人,小小的车夫虽不算什么,最多相当于贝勒府一条狗,可顺天府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绑走人家,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到贝勒府上递个话儿,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咱贝勒爷是京城出了名的好人,可贝勒爷上头那位王爷脾气有点急,弄不好递个折子进宫,嘿嘿嘿,后果不用说了吧?”
四五大板打下去,车夫已是哭爹喊娘,几乎疼昏过去,声音微弱地说:“别打了,别打了,小人全招……全招……”
刘统勋道:“本官还真不知道什么后果,你不妨说。”
刘统勋冷言道:“再打二十大板!”
段总管觉得受了奚落,脸顿时板下来:“府尹大人,咱今儿个可是先礼后兵,论官衔,贝勒爷不在大人之下;论实力,京城里头就是御林军的天下……”
车夫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的目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御林军不是保护皇上,是段总管拿来威胁人的?”
“二十多天前莲花弄堂的傅老,是你从家接到贝勒府的?”
段总管一窒,暗道话说得有点过了,急忙掩饰道:“咱贝勒爷是好人,可做不出大街上绑人的事儿……府尹大人,贝勒爷就托咱问一句话,那车夫是放还是不放?”
“小的一定招,一定招,只要是小的知道的。”
刘统勋这才站起身,在堂前踱了两个来回,声音低沉地问:“段总管此行是公事还是私事?”
“你若老实交待,本官自会酌情处理,否则,”刘统勋威严地说,“这是顺天府大牢,别说贝勒,王爷也没奈何!”
“当然公事!”段总管梗着脖子说,“咱贝勒爷……”
“小的……只是贝勒府一下人,上头吩咐什么就做什么,怎会挨着大清律法?求求青天大老爷放过小人吧!”
“既是公事,本官就不讲情面了!”刘统勋蓦地提高声音,“来人!”守在门外的捕快差役们早有准备,如狼似虎冲进来。
这时刘统勋才踱出来,慢条斯理道:“贝勒府的做事也须有章法,要是触犯大清律法,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明白吗?”
段总管吃了一惊猛退几步,王府侍卫们齐齐抽刀将他护在中间,与捕快差役对峙,一时场面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儿。
车夫被抓进牢后依然蛮横,扬言贝勒爷会亲自来接自己,不肯回答任何问题。刘统勋暗示差役先结结实实打了二十杀威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伏在地上呻吟不止,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府尹大人想干什么?这可是京城,我们可是贝勒府的人!”段总管警告道。
捕快踹了车夫一脚,骂道:“听到没?抓的就是你!”
刘统勋咬牙冷笑:“公堂之上击鼓鸣冤,天大的案情也得先打二十杀威棒,这是衙门的规矩,别说贝勒爷,跑到万岁爷面前本官也敢这么说!想知道放不放车夫,先挺过杀威棒再说!”
邓三瘸子点点头:“没错!”
“府尹大人是不给贝勒爷面子了?”
“是他?”捕快问。
“此乃公事,本官是不给你面子!”刘统勋道,“先前说打狗须看主人,今天本官就想打你这条狗!”
“你们干什么?”车夫在地上拼命反抗,“我是诚惠贝勒府的,别乱来!”
等于被指着打脸,段总管气得额头青筋毕现,脸色发紫,恨不得下令侍卫上前乱刀分尸,但他又知形势不对劲,一是出言不慎落下话柄儿,二是毕竟在人家地盘,再有诚惠贝勒关照过尽量协商解决,不准把事情闹大。遂强忍怒火道:
捕快挟邓三瘸子躲在诚惠贝勒府附近的暗处连续守了两天,终于看到那车夫赶着马车出来,众人蹑在后面走了三条街,瞅四下无人,一窝蜂拥上前将车夫掀翻在地。
“说来说去,府尹大人是不肯放人了?”
“去了你就知道!”
“本官没这么说,一切按规矩办。”
“去哪儿?”邓三瘸子惊慌失措,“大大大人,带我去哪儿?小的没干坏事啊!”
段总管恨恨一跺脚,一挥手道:“走!”带人便要离开。
刘统勋转身下令:“带他走!”
“慢!”
“当然。”
刘统勋慢慢朝旁边一指:“从右侧门。”
刘统勋略一沉吟:“如果……再看到他,还能指出来?”
衙门规矩是朝廷命官可出入公堂,寻亲访客、私交来往、读书人等有身份的人走左侧门,右侧门则是杂役、园丁、厨子等下人出入的通道。贝勒府总管见官大一级,即使三品、四品大员也得客客气气,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但若象刘统勋这般较真的话也不错,因为总管没有品衔,与平民百姓无异,也就贝勒府的奴才罢了,并不是刻意侮辱。
“马车、车夫,小的都认识,就是诚惠贝勒府的。”
段总管算是被从头损到脚,面子、架子、自尊褫夺得一干二净,连裤衩都被剥掉了。当下无话可说,半捂着脸灰溜溜从右侧门出去。
“如何断定是诚惠贝勒府?”
当晚街头发生多起斗殴、打砸等事件,顺天府捕快四处出击,抓了一长溜犯人蹲在公堂上。刘统勋闻讯先是诧异,随即便悟出名堂,吩咐通判将新抓的犯人另押它处,防止接触到贝勒府车夫。
傅壁,也就是曾太傅那晚大概自忖此行凶多吉少,途中一再掀帘指路,其实是想暗示自己身不由己,故意留条线索。想到这里刘统勋暗叹官宦险恶,尤其卷入宫闱内斗更是祸福难测,又问道:
夜里刘统勋换上便衣,拎着食盒亲自到牢里,车夫饿了一天,见到热气腾腾的菜肴两眼发光,扑上去狼吞虎咽一通猛吃,刘统勋也不说话,静静坐在旁边。
邓三瘸子道:“别的事小的不敢乱讲,关于马车,嘿嘿,整个京城哪家的我邓三瘸子不认识?那天晚上我正迷迷糊糊躺着,突然有马车经过,傅老掀起车帘说‘往东吧’,车夫回道‘您老坐好’,然后就走了……”
吃饱喝足,车夫长长出了口气,打着饱嗝说:“小的终于知道犯人临死前为什么饱餐一顿,饿的滋味太难受了。”
刘统勋全身一震,当下厉声道:“何以断言?这事儿万万不可胡说!”
刘统勋笑笑说:“若非将你单独关押,傍晚又打发掉二十多个故意滋事试图混入大牢的,你根本没机会吃这顿饭。”
“傅老么,那晚八成去了诚惠贝勒府。”邓三瘸子漫不经心说。
车夫顿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当即跪倒在地道:“多谢大人。”
邓三瘸子正悠闲自得地躺在棉垫椅上边喝茶边拿眼睛在街面上逡巡,突然店面被二十多马弁包围,还有顶八抬大轿,误以为前几天为争地盘群殴的事发了,哆嗦得茶水泼掉大半,等刘统勋说清原委才恢复平静。
“现在谢为时过早,祸根一日不除,你就只能呆在牢里,否则出门就是死。”
刘统勋腾地起身:“备轿!”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车夫有气无力瘫倒在墙角,“做下人的全是苦命,听人使唤,替人背黑锅,怎么着都是死……可怜小的家中七十多岁的老母……”
“邓三瘸子,”店老板连忙解释,“莲花弄堂到麒麟街一带是他的地盘,按规矩外来马车不准进来抢生意,所以他在十字街口开了家花圈店,一天到晚躺在门口盯着过往马车,要是那晚傅老坐的车入了他的眼……”
刘统勋道:“贝勒府里发生的事多想想,不要拘于傅老一案,提供的东西越多,本官越能帮到你。”
“谁?”
这句话已不是暗示,就是很明确的提醒,车夫一听就懂,当下苦苦沉思,足足想了半柱香工夫,才犹犹豫豫道:
店老板看着眼前大官眉头紧锁,满脸期待的样子,觉得大老远跑来帮不上人家的忙有些过意不去,苦苦思索片刻,一拍大腿说:“回大人,有个人或许知道!”
“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完全看不出马车和车夫的来历?”刘统勋还不死心。
“嗯,尽管说。”
刘统勋立即将店老板唤到府衙仔细询问,店老板说就打了那个照面,天色太晚没注意到其它,只觉得车夫言行举止像官府人家的,没普通车夫那样低声下气。
“罗家大院血案那天晚上,小的……送贝勒爷到秋风魁茶荘见了个人……”
第二天早上听到傅家满门被杀的消息,店老板因此十分吃惊,觉得傅壁那么晚才外出,不至于死在家里。
秋风魁茶荘位于京城东南角,由七进深的庭院改装而成,每个小院子自成体系互不打扰,幽静而清净,京城权贵富豪都喜欢到这里休闲或谈些私密事。其位置相对偏僻,寻常百姓自然不会为喝杯茶步行两三个时辰,客人必须骑马、坐车,无形中更提高了茶荘的档次。
离莲花弄堂一条街有个卤肉店,店老板说案发当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一辆黑布马车从莲花弄堂方向急驰而来,路过店时傅壁掀起车帘说“错了,不是这个方向”,车夫说“没错”,随即马车便拐弯不见了。
车夫续道:“当晚贝勒爷很着急的样子,一路不停地催促快点,说哪怕撞到人都没关系……”
排查到第四天终于得到一个重要线索。
“跟谁见面?你认识?”
关联在哪里?刘统勋脑中已有模糊的轮廓,但事关重大,不敢再想下去。
“京城百姓,特别我们这些常在外面跑的哪个不认识啊,他乃京城第一高手,雷度!”
刘统勋琢磨罗家大院血案直接牵涉到弘历和遗诏,过于敏感,不如避实击虚先从傅家灭门惨案着手,因为廉亲王暗示两桩案子其实有关联。
刘统勋知道雷度那天夜里参与了对聂锋的围剿,事后解释是雷度从郊外练功回来,正好遇到聂锋杀人,路见不平出手阻拦。诚惠贝勒以此为契机举荐雷度入宝亲王府任总教头。
这大概才是雍正想知道的,但这桩血案的起因与结果都与雍正有关,“调查”两字万万说不出口,何况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收手,这些都不可以明说,只能用隐晦的方式让臣子自个儿领悟了。
倘若晚上诚惠贝勒与雷度秘密会晤,情况就有点复杂了。一方面说明雷度拦截聂锋并非偶然,而是早有准备;另一方面证明诚惠贝勒提前预知罗家大院将会发生什么。
是雍正只想杀除了弘历以外的人灭口,而血滴子却误攻击弘历?还是当夜某个环节出了偏差,血滴子做了不该做的事?
廉亲王说得不错,罗家大院和莲花弄堂两桩血案是一码事儿,线索都指向关键人物:诚惠贝勒。
雍正不想杀弘历,偏偏血滴子夜袭罗家大院,杀了人后畏罪逃亡,其中就有些耐人寻味的曲折了。
刘统勋沉住气问:“两人见面想必非常隐秘,你如何见到雷度真面目?”
当夜血滴子夜袭罗家大院,也是雍正发出的指令。以弘历的素养学识,风度仪表,以及从康熙起就倍受宠爱程度,雍正立弘历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决计不会设圈套去暗杀弘历。退一万步说,君叫臣死、父叫子亡,办法多得是,何必让堂堂宝亲王死于叛逆的分舵?传到民间,帝王面子往哪儿搁?
“回大人话,贝勒爷抵达茶荘是一个人匆匆进去,小的驾着马车到偏院打理马匹、喂些干草,本没机会看到客人,但雷度的座骑是匹踏雪乌骓马,是天山派掌门赠送的,京城只此一匹,雷度对此马极为爱惜,从不肯出借给他人,因此见马如见人。”
弘历微服与白莲教交易,肯定经过雍正授意——京城没有秘密可言,刘统勋已得知真假遗诏之事,弘历前去应该是重金购回内库失窃的遗诏。
“原来如此。”
“照章办理”到底什么意思?雍正为何做如此模棱两可的要求?刘统勋反复惦量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得到鼓励车夫又说:“后来回去途中贝勒爷倒不着急了,吩咐小的注意安全,黑咕弄咚别撞到人,马车刚走出不远,雷度便骑着踏雪乌骓马从旁边一闪而过,一身白衣,倒背宝剑,可不就是他么?当时小的脱口而起‘第一高手雷度!’贝勒爷坐在车厢里像没听见似的。”
这是刘统勋彻夜未明后作出的艰难决定。
至此诚惠贝勒深度介入两桩血案,甚至牵涉更深层次阴谋的事实已基本确定,刘统勋面临的难题是:怎样捉拿诚惠贝勒,撬开他的嘴!
傅家灭门血案仍在继续盘查中,由府丞、通判亲自坐镇,指挥捕快差役以莲花弄堂为中心挨家挨户走访打听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