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被刺的消息很快传到隆宗门值班房,今晚是廉亲王和弘时值班,两人正在整理、下发雍正批阅的奏章文书。
看着弘历身后黑压压的侍卫,聂锋不再多问,返身跳下观台,借助木板在湖面几个起落,跳上附近花船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听到禀报弘历安然无恙,廉亲王淡淡说没事就好,弘时附和道是啊是啊。两人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手边的事务。
“你执行过那么多格杀令,可曾追问过为什么?”夜色下弘历目光深遂而复杂,“很多事不能深究,很多事将永远湮没在黑暗里……你走吧,赶紧离开京城。”
“甘肃夺佃的事闹得凶,皇兄的意思是朝廷不能一再免赋,免得钱财都被各级官吏私吞了,须得派要员前去抓几个抄家杀头,震慑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污吏,皇侄以为谁去最适宜?”廉亲王问。
“为什么?”聂锋脱口问。
弘时似乎走了神,随口道:“任由皇叔做主。”
弘历收敛笑容,若有所思朝他看了会儿,道:“听本王说一句……趁早离开京城,远走高飞,若缺银两可到宝亲王府取,那件事到此为止,不必追查!”
“还有这份折子,皇兄不同意山东镇压白莲教的提议,认为白莲教非暴乱之源,症结在于土地兼并、贫富悬殊,人穷思变才加入叛教,皇兄要求下道劝减租佃、减免租粮的诏谕,还请皇侄动下笔墨?”
“王爷不想调查幕后黑手是谁?真遗诏一事是否属实?”
“唔……”弘时犹自发愣。
弘历还是笑:“你已救过本王两次了,很好。”
廉亲王微微一笑,踱到弘时面前道:“皇侄好像有心事?”
“在下确是聂锋,”聂锋道,“在下以列祖列宗保证事先不知王爷身份,且收到的指令是格杀在场者,若非及时识出王爷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没……没有……”
“可惜……本王都没碰到锦盒。”弘历笑了笑。
“皇侄对昆明湖的结果很失望?”
“明知必定如此,徐香主还敢耍诈?”
弘时打了冷战,彻底回过神来,道:“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被外人听到了会很麻烦。”
弘历略一沉吟:“拿到锦盒,本王自会开盒查验。”
廉亲王笑道:“以皇叔掌握的情况,皇侄不像怕麻烦的人。”
“但锦盒是空的,王爷事先预计对方可能有诈?”
“皇叔什么意思?”弘时脸有些白,两眼紧瞪对方。
“朝廷密事,非本王擅自所为。”
廉亲王四下瞟了一眼,叫坐在一边誊抄的几个笔贴式退到外屋,悄声道:
这时一众侍卫扫清入口障碍冲过来,弘历抬手示意留步,只让人抬走钱侍郎急救,独自与聂锋交谈。
“一日皇兄谈及雍王府生活时用了个成语叫‘华亭鹤唳’,在场诸人包括饱读诗书的弘历都没反应过来,唯有皇侄说此典故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尤梅》,‘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呼?’,皇兄欣然,指示大家读书尽可能杂些,不能死抱诗经史论。”
“王爷为何与徐香主交易?”聂锋直截了当问。
“《世说新语》是侄儿最喜欢看的。”
聂锋暗叹道。昨晚听了王府两侍卫对话,联想起诚惠贝勒所说的安排,敏感地觉察到一桩针对弘历的阴谋。原因很简单,天子的天坛祭祀是大事,按常规血滴子将倾巢出动,对天坛周边地区、附近住户以及沿途线路作细致模拟和调查;而各王府侍卫被安排差事,以及全城抓捕聂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削弱保护弘历的力量,偏偏弘历参加花船会是官方安排,早为大家所知。聂锋第一反应是,既然幕后那股势力利用血滴子暗杀失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花船会应该是最好的机会,故而早早潜伏到一号观台附近。
“又一日,皇兄在奏折中写‘华封三祝’,值班房面面相觑,连博才多学的张廷玉也摸不清头绪,正准备硬着头皮请教皇兄,又是皇侄指点说这是对上古贤者的三个美好祝愿,即祝寿、祝富、祝多男子,合称三祝,源自《庄子外篇.天地篇》,一查果真如此,大家对皇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果然厉害,康熙爷眼光非同一般!
弘时脸有些微红,勉强道:“碰巧而已,论才识哪里比得过弘历。”
“如果本王没猜错,侠士应该是上次已经谋面的粘竿处高手,聂锋!”弘历道,“对不对?”
“说了半天,皇侄这句话倒发自内心。弘历自幼喜读,涉猎广博且记忆强,论起典故的运用无人能及,而皇侄,嘿嘿嘿,在酒色方面更厉害些……”
蒙面人抬头静静看着弘历,保持左手剑右手血滴子的进攻姿态。
“侄儿已说过碰巧,皇叔何必冷嘲热讽?”弘时愤愤道。
“多谢侠士!”弘历不卑不亢拱手道谢,虽然刚刚经历生死大劫,却不失雍容大度的皇子气度。
“此等生僻典故偶尔碰一次也罢了,连续两次就令人生疑,何况皇叔注意到近来皇侄在养心殿应答尤为机敏,差点把弘历都比下去了,好像……好像准备充分似的……”
入口处,大内侍卫和前锋营军士正逐个制伏醉汉,越来越多的差役、军士听到警讯纷纷跑过来。面对纠缠不休的蒙面人,刺客一咬牙连挽十几朵剑花压住对方攻势,反身一路疾退,跳上花船箭一般撤离。
“皇叔!”
凭剑术,刺客有把握几十个回合里击败蒙面人,但能否令对方彻底丧失战斗力,刺客不能确定。何况蒙面人的杀招不在剑,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滴子,强如刺客也不得不有所防范。
“皇叔自然要查个明白,”廉亲王笑得更慈祥,“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听到,原来皇侄暗中收买了养心殿太监张礼贤,两下一核对,凡张礼贤当班时皇兄看的东西,第二天皇侄对答如流,若张礼贤不当班,皇侄便一问三不知了,哈哈哈,有趣得很,有趣得很。”
诚如蒙面人所说,今晚暗杀行动经过精心策划,每个环节,每个步骤都做了大量铺垫性安排,刺客要做的只是完成最后一刺。这当中,血滴子的出现是所有可能性中最不可能发生的。
收买太监,揣测圣意,在大清朝是死罪!弘时脸色惨白如纸,呆在座位上半晌不吱声,良久声音低微地说:“皇叔不打算告发吧?”
一时间刺客大感头疼。
“这个……要看皇侄了,”廉亲王眼神似猎手看误中机关的野兽,“同为皇子,因为生母出身不同,从出生起就注定无缘皇位,皇侄的命运比咱哥们几个还惨呐,因而耍些心机,弄些手段不算什么,是吗?”
“出乎你,以及你们的意料,对吗?”蒙面人低沉地笑道,继续猱身而攻。
不料弘时突然道:“幸亏皇叔没告发,否则定是两败俱伤,倒让弘历笑话了。”
刺客见招拆招连档十多剑,飘开几步叫道:“你,你到底是谁?”
廉亲王一惊:“两败俱伤?”
蒙面人并不搭话,左手持剑飞攻而上。
弘时面无表情从袖里取出一份誊抄件,扬了扬道:“这是皇叔与大将军年羹尧的私信,又是碰巧,侄子正好看到了随即誊抄下来,皇叔,需要侄儿念几句?”
“血滴子!?”刺客瞳孔收缩,定定看着鬼魅般现身的蒙面人。
“不可!”
蓦地,脑后传来一股轻微而锐利的风声,刺客何等反应,身体急急平移数尺,“呼”,带着血腥气的灰色皮囊堪堪擦着刺客面颊掠过,凌厉的杀气刺得刺客皮肤生疼。
廉亲王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滴,实在没想到看似懦弱无用的弘时竟有如此厉害手段。朝廷重臣勾结兵权在握的大将军,历来是皇帝最忌讳的事,至于信中内容,随便摘抄几段都能跟谋反、兵变等死罪挂钩。
刺客狞笑一声,逼上前欲一剑结果了这位未来太子与天子!
“皇侄,刚才皇叔开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廉亲王顿时换了付嘴脸,“眼下政局微妙复杂,皇侄不会贸然树敌吧?”
观台上刀光剑影五六个回合,两名大内侍卫均被刺中要害倒在地上,钱侍郎想护住弘历,胸腹中了两剑踹到一边,侍候的丫鬟早四处逃散,观台中央只剩下刺客和弘历。
弘时也放松表情,顺手将誊抄件塞入袖中,笑道:“皇叔说哪里去了,以后侄儿仰仗皇叔的地方太多太多。”
与此同时一群酗酒闹事的醉汉堵住观台入口,大内侍卫和前锋营军士被隔阻在外面,场面乱成一团。
“说到这个地步,皇叔也不遮遮掩掩了,”廉亲王坐到弘时身边,在他耳边悄声道,“皇侄最想做的是除掉弘历,对不对?”
危急关头,幸亏弘历自幼习拳法和剑术,多少有些武功底子,向右后侧疾退两步躲过必杀一剑。两名贴身护卫的大内侍卫抽刀上前与刺客厮杀成一团。
说得也太直接了,弘时倒吸一口凉气,怔怔看着廉亲王。
这一着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内侍卫、差役以及前锋营军士是将防御重点放在岸上,根本没考虑来自花船的攻击。一方面花船上非老即女,应该不构成威胁,另一方面花船入水前已经过仔细搜查,确定未藏匿武器。
“弘历一死,皇侄是太子首选毋庸置疑,可皇侄想过没有,万一弘历死不了咋办?”
送亲女郎身旁头戴斗笠、身披簑衣的艄公陡地扳断撑竿,抽出藏在里面的长剑,跃至半空,白光一闪刺向弘历!
弘时讷讷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时意外发生了!
“老天有眼,怎会让胤禛继位?”廉亲王突然低吼道,“论德论才论威望,他哪点比得上本王和恂勤郡王,你说说,你说说?!”
那女郎似乎猜到弘历的心思,故意拿水汪汪的眼睛一个劲地瞅他,笑得粉面含春,脸上盛开鲜花一般。弘历更是心醉,三步并着两步来到观台边,手里银子还舍不得扔,试图跟她搭讪两句。
“皇叔的意思是?”
紧接着松江花船上的送亲女郎更是妩媚,弘历看得目不转睛,连连鼓掌叫好,待花船漂过来领赏时,拿着钱侍郎准备好的二十两纹银亲自送过去。
廉亲王单手狠狠向下一劈:“斩草除根,废黜雍正!”
“这么多金子他都赏得起。”弘历笑道,对此等官场积弊了然于心。
弘时大惊失色,脱口道:“此乃谋反!”
礼部钱侍郎凑近弘历笑道:“廉亲王明明打了个转就走了,如何看表演,还打赏银子?”
“争储失败,前几位皇叔的下场众所周知,别看现在皇叔人前风光,人后艰辛困窘自家清楚,不出三载,将重蹈哥哥们的悲惨命运,”廉亲王幽幽道,“至于皇侄,想必日后也是如此,这是生于帝王宗族的命,享受锦衣玉食的同时注定不得善终……”
接下来附近打赏声此起彼伏:“四号台廉亲王府赏银十两”、“九号台督查院右御史赏银十两”、“十二号台掌銮仪卫事大臣赏银十两”……
“那,那……”弘时心乱如麻。
“一号台赏银十两。”
“皇侄须同皇叔联手,共图大事!”
来自吴江的丁捌号花船表演完毕,船头转过来领赏。弘历对明眸善睐的送亲女郎颇有好感,不假思索命人扔过去一锭十两的纹银,监督官大声道:
弘时下意识点点头,转念想到一个关键,问道:“若依皇叔所言废黜那个……对侄儿有何好处?”
大内侍卫和礼部差役早早封锁一号观台入口,来者须递上名刺,入内通报并许可后方可进入。不远处昆明湖观光亭、假山、树林一带,还部署了二十多名前锋营军士,随时策应意外事故。
廉亲王亲热地搂着他肩头道:“皇叔早有打算。为防天下人非议,废黜雍正后由皇侄继位乃顺理成章,侄儿享几年清福再传给几位皇叔的子孙,这叫皇帝轮流做,人人都有份,岂不公平?”
弘历和礼部官员坐在最突前的一号观台,这里视野开阔,又能清晰地看到表演者神态细节,是引人注目的嘉宾席。弘历虽是微服观看,京城王公大臣却通过各种渠道提前获悉,就算对活动不感兴趣,也要专程跑过来打个招呼,然后根据弘历的喜好跟风——每只花船表演结束后会沿着所有观台跑一圈,船上监督官则高声通告:“一号台赏银五两”、“七号台赏银三两”等等。那些奉承者便随即跟风打赏,等于捧弘历的场,此乃与赠送字画古玩异曲同工的雅贿。
原来是将自己作为跳板,稳定政局后弃到一边,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弘时暗暗冷笑,心想等老子当了皇帝,可就由不得你们了。表面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与廉亲王紧握双手达成联盟。
花船会是昆明湖民俗表演的重头戏,弘历自然要莅临观看。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真遗诏,名正言顺逼雍正退位。
雍正继位后,责成礼部遴选各地民俗活动进京演出,一来增添京城喜庆气氛,二来地方官府为彰显政绩必定大力倡导、选拔,形成竞争氛围的同时转移老百姓的注意力,一举两得。弘历自幼对歌舞戏曲有非同寻常的兴趣,主动请缨揽了这桩差事。
当然找不到也没关系,廉亲王内有弘时、隆科多等盟友,外有满朝文武支持,坐拥三十万大军的年羹尧正率军集结在玉门关一带,佯装准备进发西北平叛,实质是等京城方面的消息,随时入关策应。
花船会兴起于水泊密布的江浙地区,当地嫁女通常走水路,将送亲船只装扮得花团锦簇焕然一新,嫁妆则堆在船头向沿岸看热闹的人炫耀,艄公和送亲女伴都伶牙俐齿,以唱代说,回答沿岸路人提出的各种刁钻问题,这便是花船的由来。江浙一带各地都有赛龙舟、花船会的习俗,各村精选的花船组合轮流表演,获得赏银最多的船为花魁。
廉亲王觉得离胜利前所未有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