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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子,深更半夜跑到罗家大院与白莲叛贼接头,本身就足以身败名裂。

花斌描述的交易者,与刘统勋描述的是同一人,即宝亲王,众所周知的未来太子!

何况双方还秘密做某个交易,隐隐与内宫失窃物品有关!

刘统勋心一沉。

刘统勋越想越心惊,全身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太子秘密交易也罢了,血滴子不是皇上的杀手吗,干嘛掺乎进去杀人并且逃亡?

糟了!

这到底演的哪出戏?

刘统勋如获至宝,立即派画师根据花斌描述进行素描。画像送到面前,刘统勋看了半晌,久久沉吟不语。之后刘统勋换了个画师,令其按自己描述的模样素描,再混入其它不相干的画像里,一起让花斌指认。花斌毫不犹豫指了刘统勋描述的那幅,说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

与此同时莲花弄堂的傅家血案也有了新进展,其隐约可见的内幕更让刘统勋芒刺在背。现在回想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当初怡亲王告诫是对的,而自己似乎上了廉亲王的当。

他看到了两名交易者的模样!

这潭浑水,比想象的更诡谲凶险!

更重要的是花斌是第一道暗桩,现身盘查交易者。

根据私塾先生对傅壁有可能是高官幕僚或王府师傅的分析,刘统勋带着其素描画像来到翰林院,几位老翰林一见便脱口说:

花斌供认当晚有笔重要交易,白莲教能从中赚取一大笔钱,似乎是内宫某件失窃物品,其它徐香主不肯透露。

“曾太傅!”

他叫花斌,是案发当晚在秀里胡同的暗桩之一。

“曾……太傅?什么时期的太傅?”刘统勋嗡一声头大了数倍,自知卷入最可怕的宫闱争斗。

虽然参与交易的徐香主、右护法以及负责联络的金二娘都死于非命,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使案情柳暗花明。

“当今皇上,”老翰林道,“曾太傅先在翰林院供职,将颜体和柳体融于一体自成蹊跷,写得行云流水蛟龙出海,深得圣祖好评,后来入了雍王府教授诸贝勒贝子,还时常蒙召入宫,与圣祖一道鉴赏点评书法之作。”

不过正如血滴子所掌握的,顺天府也有白莲教北京分舵徐香主和骨干名单,刘统勋一声令下,立即包围晴怡楼、乐祥戏班等重要据点,将关键人物全部捉拿归案。

“后来呢?”

对于包括白莲教在内的京城地下活动组织,官府一直处于密切监视之中。信教者大都为低层苦力、劳役,分布非常广泛,若镇压打击反而会形成强力反弹,甚至逼迫他们揭竿而起造成更大动荡,因此只须这些组织至少表面上安分守己,保持在可控范围,官府不会轻易出手。

老翰林面露迷惘:“具体不太清楚,大概因身体有疾,主动请辞太傅告老还乡,之后过了数年雍正爷才登基,唉,没享到太师的福分呐……对了,刘大人如何得到他的画像?”

根据捕快衙役在秀里胡同走访调查情况,街坊邻居都怀疑罗家大院住户是白莲教徒,一是他们行事诡异,很少与左邻右舍来往,夜里常有陌生人出入;二是院内家家户户都供奉弥勒佛和明王像,还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教义;三是有人隐约听过大院里击渔鼓、打竹板配民间小调唱传教词。

“唔,替朋友打听下落……”刘统勋心乱如麻,随便敷衍几句便匆匆告辞。

刘统勋凭官场敏感,首先想到这几天侦查的罗家大院以及莲花弄堂血案。

官至太傅,因而化名傅,说明曾太傅内心深处很怀念在雍王府的生活。

到底为什么事?

究竟什么原因使他托病隐退,偏偏还停留在京城?康熙驾崩那晚曾太傅被谁接走,去干什么?血滴子为何时隔六年之久才满门灭口,是否奉了雍正的命令?

任京官多年,刘统勋深知紫禁城入夜后门户紧闭是条铁律,天大的事除非有叛军打到北京城外,否则禁开宫门。雍正登基后勤勉政务,通宵达旦批阅奏章文折是有的,但绝少深夜召见臣子。

所有这些疑问,疑问背后掩藏的深远用意,对于自幼读孔孟之道,熟记君臣之仪的刘统勋来说,非但不敢继续追究,连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大逆不道。

此时刘统勋坐在轿里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刚刚内宫太监传旨,说皇帝即刻召他进宫。

他虽然耿直较真,但并不迂腐,深知鸡蛋碰石头的道理。升任顺天府尹那天,同为一个主考官,论辈算是师兄的内阁大臣张廷玉私下提醒:做清官易,做真正为民造福的清官难。

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看样子做大官也不容易啊。聂锋暗想。

这句话起初没在意,过后细细一想大有玩味。论清官,明朝海瑞堪称楷模,死后家贫如洗,买口薄材棺材的钱都没有,可谓极端廉洁。但他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一生严词正色,以近于苛刻的态度维护其道德洁癖,斗败了不少权臣豪强,却鲜闻为百姓修路筑桥、发展经济的实惠举措。

聂锋随即绕了大圈躲开暗桩监视,出了巷子经过正德门时,正好碰到顶八抬大轿匆匆掠过,轿前灯笼上写着:顺天府尹刘。

刘统勋觉得师兄是暗示仅仅做到海瑞那样,既无意义也无必要,为官者须得有担当,有主张,能沉下心想方设法为百姓做些实事。

阴谋,一桩继罗家大院后再度针对弘历的阴谋!

时至今天,他对那句话的理解更深了一层。其实师兄想说的是,为官者要懂得妥协和退让,灵活应变各种复杂事端,做更大的官才能更好地为民造福。倘若人人都象海瑞那样动辄带棺上疏、罢官而去,朝廷要职被奸臣所踞,岂不适得其反?

聂锋伏在屋面琢磨两人的对话,愈发觉得有名堂,再联想几天前诚惠贝勒无意透露的信息,心里猛地打个突儿。

就在刘统勋决定封存档案的当天夜里,内宫太监紧急上门传旨,命他立即进宫,不得有误!

两人屋前屋后转了两圈,见无异状便带上门离开了。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时值四更天了,彻夜未眠的雍正仍神采奕奕挥毫疾书,面前堆着几大叠奏章文书,弘历弘时满脸倦容,累得似乎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个研墨,一个拆封,丝毫不敢有半句怨言。

“等万岁爷天坛祭祀结束吧。”右边侍卫漫不经心说。

见刘统勋进来,雍正问了几句闲话,随后吩咐两皇子回去休息,弘历弘时心里巴不得早一刻走,却做出不紧不慢的样子,做足礼节才缓缓退出。

“那倒是,”左边侍卫悻悻道,“说来也怪,最近晚上差事特多,从大内侍卫到各王府个个忙得连轴转,到底有没有消停的时候?”

“都不在了,殿里只有朕和你君臣二人,有话直说吧,”雍正道,“最近查血滴子的案子,有何眉目?”

右边侍卫失笑道:“想得美,咱家贝勒爷是大忙人,一晚要奔波几个地方,花船会无非是瞅宝亲王的面子点个卯罢了。”

“微臣惶恐,事先不知……”刘统勋跪下欲辩解。

“明晚劳么昆明湖花船会,那多热闹,跟在贝勒爷后面就算不能喝酒打牌,瞟瞟俊俏娘儿们也好。”

“来龙去脉朕都知道了,闲话不必多讲,直接说查的结果。”

“什么快活差事?”

刘统勋略一躇踌。

“人都死了,重要个屁!”左边侍卫骂骂咧咧道,“活该咱俩倒霉,总轮不上快活差事,天天猫外面喝西北风,他娘的!”

为官数载,大致了解眼前这位主子的脾性。一是最痛恨臣子撒谎,二是性格急躁,容不得臣子犯错,三是睚眦必报,凡惹恼他的轻则斥责罢官,重则充军发配乃至满门抄斩。

右边侍卫道:“贝勒爷说得也不错,姓章的跟内库那个死太监打得火热,没准东西就是经过他流出去,这条线索很重要。”

伴君如伴虎啊。

原来一直有人在暗处监视这儿。聂锋心中一凛。

在他面前必须说实话,有错误也得坦率承认——否则,那些血滴子是吃干饭的?

“早说不会有人来这死过人的地方,偏不信,害得咱俩几夜没睡觉。”

刘统勋甚至怀疑这些日子查案的每个细节,包括到翰林院核实曾太傅身份等做法,雍正均通过各种渠道悉数掌握。

来者是两名贝勒府侍卫打扮的汉子,夜闯民宅却大大咧咧模样,手燃火熠子四下张望一番,左边侍卫埋怨道:

“微臣冒死禀报,”打定主意后刘统勋豁出去了,“罗家大院血案死者身份已查清,乃叛贼白莲教北京分舵右护法,然而当夜与之交易者,竟是……竟是宝亲王……”

正对着纸片呆呆出神,前院突然传来“嗞轧”开门声,聂锋赶紧跃上屋脊再移到方便监视的隐匿处。

刘统勋遂将案情细细说了一遍,一直说到怀疑傅壁就是雍王府的曾太傅。

不过内务府查处盗窃内宫财物向来是大张旗鼓,公开惩处,以达杀一儆百的效果,无须使用暗杀或下毒等手段。可见章使吏的死与盗窃关系不大,应该另有玄机。

开始以为雍正会雷霆万钧,至少会表示惊讶,谁知雍正脸色如常,坐在龙椅上安如泰山。

太监偷皇帝的废稿或练笔到外面卖,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宫中对皇帝墨宝有严格的销毁程序,一旦疏漏属于很严重的泄密事故,动辄多少颗人头落地。倘若章使吏靠这类私活儿发财,注定短寿。

“以上是微臣侦查所得,其中尚有不详不尽之处还待证实,微臣未及时向皇上禀报,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论处。”

就着火熠子细看,这是山西额解进贡的宣纸,专供御书房和太子监习字练笔使用,每页纸右下角都有印记。

雍正表情高深莫测,缓步来到他面前示意平身,然后喟叹道:“今晚才知延清简傲耿直四字非浪得虚名,有你这样的忠臣实属本朝的福气!”

挖开上面腐烂成糊状的枯叶杂草,再一层层剥开焚烧的纸灰,每剥一层聂锋的心便往下落一分,大约剥了十多层,就在几乎想放弃之际,突然摸到两三张残余的纸片,卷曲着压在纸灰下——他猜测得不错,章使吏销毁证据时未免心慌意乱,等不及前面一批燃尽又扔一批,这样便将火头压住了。

“嗵”,刘统勋心中石头重重落地,心中直叫侥幸,嘴里道:“微臣受之有愧……”

由于某种特殊原因,章使吏意识到危险,在后院焚毁了一些东西,为隐匿痕迹弄了枯叶遮掩。聂锋只能指望焚烧过程仓猝,会有极少数纸片未燃尽而被压在下面。

“事涉血滴子,常人躲避三舍,你却敢查;事涉弘历,常人第一反应是跑到宝亲王府邀功,你无动于衷。仅此两桩表现,足以证明延清之光明磊落,忠心可嘉!”雍正道,“至于两桩案子,朕的想法是……”

这就是了。

刘统勋抬眼紧盯雍正,以为会听到“到此为止”或是“不可泄露”,然而雍正嘴里却吐出四个字:“照章办理。”

来到后院,这里好久没人清理了,原来种植的花花草草被茂盛的杂草淹没,西北角落长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不知为何被砍了两斧头,树叶凋零无几,生机全无。聂锋在草丛间走走停停,鼻子嗅来嗅去,过了好一会儿亮起火熠子,却见杂草丛中有片焦黑的区域,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枯叶,手一拨,已经腐烂不堪。

“照章办理?”刘统勋呆头呆脑重复了一遍,突然悟到对面是皇帝,不可能解释太细,连忙跪倒道,“微臣遵旨。”

虽然徐香主没明说,但聂锋已猜到内库太监→章使吏→温道长是条里应外合的利益链。

“嗯,天色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朕还有几封加急文书没看完。”

内务府的小官吏见惯宦海风云,做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留点证据防身。

雍正说着又坐回原处,刘统勋见状一阵感动,真心实意道:“皇上保重龙体,皇上龙体康健才是大清社稷之福。”

不会的,肯定不会!

雍正难得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翻开手边的奏章。

三更时分,预计不会有人闯入,聂锋小心翼翼跳入院中。堂屋里满地狼藉,稍稍值点钱的都被拖走了,书房里更是一塌糊涂,到处散落着书籍、稿纸和册页。他燃起火熠子细细搜寻,每本书、每个夹缝都没放过,不知不觉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时辰一无所获。

出了紫禁城,刘统勋回望黑黝黝中威严高大的城墙,不觉神思恍惚:照章办理,照什么章?怎么处理?

这是聂锋连续第四夜伏在屋脊上监视。头七过后,章家媳妇似乎不愿继续住这儿,收拾细软回了娘家,只留下空荡荡的宅子。

真是君意难测啊。

章使吏宅院是个很简陋很平实的院子,与京城任何一家普通百姓的四合院没什么区别,前院东侧长着生机勃勃的月季、芍药之类的常见花草,西侧墙根一溜放着荷花大缸、蓄水盆、窖石,门窗因年久失修多处油漆剥落,厨房门边堆着晒干的花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