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答应也得答应,一切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就等明天摊牌,”廉亲王黑黝黝的眼睛里象燃了两团鬼火,若明若暗,忽远忽近,“隆大人打算怎么办?”
隆科多脑中闪过两个字,当即脑门子汗涔涔,背后也惊出一层冷汗,讷讷道:“皇……皇上答应吗?”
“在下……”隆科多被逼到角落无法回避了,期期艾艾道,“各位王爷,在下……实在有为难之处,即使参与也,也帮不上忙,毕竟那个,在下已不是那个步军统领,因此……”
逼宫!
“不支持,也不反对,隆大人是这个意思?”胤䄉追问道。
胤䄉见他闪烁其辞,显然不愿过多卷入此事,索性把事情亮明:“八哥想重启议政王大臣会议,调查遗诏真相,隆大人以为如何?”
隆科多满头大汗,忙不迭点头:“对,对,在下明天因病请假,在家中坐等各位亲王的好消息。”
“其实……在下亦曾听过类似传闻,然而象这次言之凿凿且有真东西出现,着实……着实罕见……”
廉亲王对此早有预料,微微一笑道:“也罢,虽说隆大人当晚亲口宣布遗诏,最有资格说明遗诏真假,但双方对质的关键时刻角色确实很尴尬,不露面方是上策,待日后真遗诏面世再反戈一击,也未尝不可。”
“也可能是白莲教,内务府有个章姓使吏、雍王府多名血滴子成员纷纷死于非命,大概都牵涉此事,”廉亲王表情捉摸不定,“能让老四下这一连串狠手,说明此事八九不离十,隆大人认为呢?”
“王爷所言极是,届时在下必定不辱使命!”隆科多松了口气,起身抱拳道。因着话题敏感,担心亲王们再想出主意为难自己,随便应付几句匆匆告辞。
隆科多震惊:“果真另有真遗诏?难怪血滴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目前真遗诏在谁手中,血滴子?”
隆科多甫一离开,胤䄉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贱骨头,老四的臭走狗,这个地步了还不忘护着主子!我呸!”
“内宫仓库失窃,真遗诏流出宫外,据说罗家大院血案、血滴子潜逃都与此有关。”胤䄉道。
廉亲王道:“能说出皇阿玛驾崩那晚宣布遗诏的实情,已经很不错了,在隆科多而言,老四毕竟是皇帝,咱哥们几个算什么?落泊王爷罢了,怎会在咱们身上下注,对不对?”
“什么?”
“有朝一日,把这些只知道趋炎附势的家伙统统弄到疆北去!”胤䄉恨恨道。
廉亲王目光闪动,微笑道:“幸好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隆大人可曾听到京城传闻?”
廉亲王道:“那是以后的事儿,眼前就当他们是狗,时不时得扔块骨头糊弄住……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吧?”
隆科多再次长叹。
胤䄉咧嘴笑道:“凡在京城的都通知到了,没人说不去,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呢。”
胤䄉抢先道:“这不是死无对证吗?只有李兰成才知道遗诏从何而来。”
“那就好……”
“对,就是他。”
这时胤禵冷不丁道:“三位哥哥,我……我就不去了……”
“李兰成?”廉亲王皱眉道,“四个月前受风寒感染死掉的那个?”
胤䄉和胤禟同时一愣,齐声问:“为啥?这件事缺了你可不成!”
隆科多续道:“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关系,在下首先请来皇……四阿哥,他一进寝宫就问遗诏在哪儿,在下说没看到,然后大太监李兰成捧了份黄缎帛书出来,四阿哥展开一看说果然如此,然后交给在下,说麻烦舅舅到时当众宣布一下,在下还存个心眼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着‘传位于四阿哥’,正是圣祖的笔法笔锋,而且章印清晰,在下便……照办了……”
廉亲王何等老辣,眼珠一转便明白胤禵的想法,摆摆手道:“十四弟是真遗诏的继承人,不参与是对的,否则老四恼羞成怒起来后果难料……就这么定了!”
廉亲王等人都是经常出入康熙寝宫的,知晓这个规矩,颌首同意。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个牌子同时递入养心殿,雍正微觉惊诧,细细看了名字,竟是康熙在世时任命的议政王大臣,当下冷笑数声,吩咐太监宣他们一起进来。
“关于遗诏真假,在下真……真没法说清楚,圣祖驾崩那天夜里,畅春园确实只有在下,但各位王爷知道,圣祖寝宫归敬事房那帮死太监负责,大内侍卫包括在下若无圣祖传召亦不得踏入寝宫半步。”
这拨议政王大臣包括廉亲王、敦郡王、胤禟贝子等雍正的嫡亲弟弟,还有在京的蒙古王公、三位铁帽子王爷,以及数名八旗大臣。养心殿本来就不大,二十多人济济一堂顿觉得转不开身。
目光都聚焦在隆科多身上,面对他们的压力,狡猾深沉如隆科多也架不住,干咳一声道:
扫了众人一眼,雍正淡淡问:“今儿来这么多人,是不是出大事了?”
说到最后胤禵眼泛泪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王公大臣们私下被挑唆时觉得义愤填膺,吃雍正凌厉的目光和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所慑,竟嚅嚅不敢言,纷纷拿余光瞅廉亲王。
一直沉默不语的胤禵慢腾腾道:“当年西征途中,皇阿玛特意写信让儿臣稍几件旧衣回紫禁城城,以便思念儿臣时穿在身上;皇阿玛还在信中说‘朕的白头发、白胡子有些变青了!你不要将此告诉别人’,此语此念至今历历在目……”
一帮无用的懦夫!
“当今天子应该是谁,隆大人,在座诸位,京城百姓,乃至整个天下,心中自有一本明白账,”廉亲王道,“圣祖晚年为何派十四弟率大军西征,四弟登基后为何下令毁去宗人府里允禵平藏功德碑,又大量销毁西征档案尤其是圣祖与十四弟往来奏折,隆大人恐怕比谁都清楚吧?”
廉亲王心里暗骂,当下排众而出道:“今烦扰皇兄休息,实属无奈,然则京城流言四起,直指圣祖驾崩安排事宜,臣等顾虑若任其发展将动摇我大清国本,故召集所有议政王大臣前来商议对策……”
胤䄉笑得最肆无忌惮,手中茶碗里的水洒了一地,道:“隆大人啊隆大人,从你踏入这间屋子起,已经万劫不复了!”
“喔,议政王大臣会议,”雍正面无表情,“朕登基以来从未开过,王弟如何想到?”
此言一出,屋里几个人都笑起来。
“自太祖始创八王议政,到世祖革新为议政王大臣会议,规定凡军国重大事务,不由内阁票拟者,皆交议政王大臣会议。后因参会人数众多,讨论冗长程序复杂,故而圣祖改为内阁处理政务,但军务、旗务、少数民族事务及重大刑审案件等仍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议,”廉亲王侃侃而谈,态度从容而镇定,“如今流言涉及圣祖遗诏事宜,臣弟认为不宜交内阁草率处理,故而……”
隆科多大吃一惊:“不可乱说!这等话……传出去要抄家杀头的!”
雍正打断他的话:“流言怎么说?”
胤禟冷然道:“别以为窝在心里没人知道,京城百姓都传遍了,说圣祖的真遗诏被隆大人扣下,当众宣读的是假遗诏,是不是?”
“据说有份真遗诏,具体内容不知,但并非隆科多大人那晚当众宣布的。”
这番话剥掉隆科多矜持的外表,他颓然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坐下,咕咚咕咚仰头喝光一杯茶。
雍正在人群里找隆科多,弘历在旁边怯怯提醒:“隆大人今天因病请假。”
廉亲王拍拍隆科多肩膀,推心置腹道:“老四登基你是立了大功,贵为皇帝一口一口‘舅舅’叫得热乎,看上去是倍受君宠,其实呢,大概隆大人心里有底,我们几个了解老四脾气的也看得分明,隆大人最有实权的衔职步军统领被拿掉了,仅剩食之无味的吏部尚书,前些日子还着人追查你府上总管赫礼查圈地夺户之事,这不明摆着打狗不看主人么?再加上今天把弘历弘时按察到隆宗门值班房,其用意不明而喻。隆大人,如今你我都在同一条破船上,坐视船板漏水却安之若泰,迟早都得沉到水底喂鱼!”
“他倒病得及时,”雍正轻哂一声,转而道,“王弟,皇阿玛驾崩那天晚上,朕和诸位王弟一样事后接到消息才赶过去,不过快了半步而已,隆科多当众宣读遗诏均无异议,为何时至今日再提?”
胤䄉一脸鄙夷道:“大祸临头还瞻前顾后,糊涂!”
“既然京城已有流言且众说纷纭,议政王大臣会议拿出来议一下,是真是假给个说法,不就可以平息事端,万民归宗?”廉亲王悠悠道。
“唔……”隆科多老脸涨得通红,却欲言又止。
“朕现在就让人把隆科多宣读的那份遗诏拿来,真假一看便知。”
胤禟懒洋洋道:“老八说得含蓄,我直说吧——那份遗诏到底是老四临时塞给你,还是直接从圣祖手里接过来?你隆大人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倘若还有一份内容不同的遗诏呢?”
隆科多一愣,狐疑地环视众人。
果然在找碴!
“隆大人来得正好,替咱们兄弟理一桩悬案,话说圣祖驾崩那天,隆大人突然现身颂读传位遗诏,那份遗诏从何而来?”
雍正沉住气问:“如此说来王弟是不想认那份遗诏了?”
贝子胤禟、敦郡王胤䄉,还有传闻中的康熙继承人——恂勤郡王胤禵都赫然列席,四个人正激烈地争执什么。见隆科多进来,廉亲王起身相迎,道:
“两份遗诏放一块儿,真假自知。”
当晚隆科多来到廉亲王府,没去平时会客的绿罗阁,一路引至西北角不显眼的偏僻小院,进东厢房后转到屏风后推开墙壁上的条幅,背后藏着条密道,从密道抵达一间装修得美仑美奂,奢华不逊皇宫的密室。
“那……王弟想要什么说法?”
隆科多一震,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大踏步追上去正待开口,廉亲王头也不回悄声道:“此地不宜多说,晚上到本王府一叙。”
“真有真的说法,假有假的说法。”
廉亲王一瞅四下无人,凑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狡兔死,走狗烹。”说罢哈哈大笑快步上前。
“何谓真,何谓假?”
隆科多摸不清头绪:“八王爷说过话太多了,不知是指哪句?”
廉亲王道:“倘若那份所谓的遗诏根本不存在,或者遗诏是伪造,皇兄可大白于天下,严厉惩处造谣招骗者,以正视听!”
“隆大人,本王当初的话不幸言中啊。”
“反之呢?”雍正平静地问。
出了养心殿,廉亲王故意滞后一步,冲隆科多使个眼色。隆科多会意,脚步慢下来与廉亲王远远落在一丈开外。
廉亲王鞠了半躬:“请皇兄裁决。”
怡亲王这才明白雍正是以退为进,趁机把两个儿子安排进隆宗门值班房,形成对廉亲王的牵制,遂微笑着上前道:“皇兄尽管放心,臣弟等必将不负圣命。”
终于摊牌了!
两皇子全身一哆嗦,齐声道:“谨记父皇教诲!”
雍正心底叹了口气一个个看过去,所及之人皆低垂目光,但无人站出来反驳或指责廉亲王大逆不道。
“你们俩个都不小了,是该出来历练,为朕分担些压力,”雍正语气严峻,“从今天起,你们跟着四位总理大臣办差,多听多看,不懂的要请教,一切按规矩。若有恃皇子身份骄横霸道甚至作奸犯科,则与庶民同罪,明白吗?”
反而弘时按捺不住想出言顶撞,雍正觉察后抬手阻止,过了半晌道:“王弟心里头一直怀疑此事的,对不对?”
一直伺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两位皇子连忙上前一步:“父皇。”
廉亲王摇头:“皇兄冤枉臣弟了,臣弟确确实实为皇兄声誉着想,不欲天下人误解下去。”
雍正啜了口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弘历弘时……”
“看来王弟是好意了。”
怡亲王微微摇头正待反对,廉亲王抢先道:“歇息些日子也好,整个江山社稷都压在皇兄身上,急不得。”
“臣弟一片冰心在玉壶,苍天可鉴。”
四人当中马齐是外大臣,资历和身份跟其他三人没法比,急忙挺身而出:“皇上务必保重龙体,臣等当效犬马之劳。”
在场诸人听着兄弟俩暗藏机锋舌战,谈笑中杀机腾腾,均吓得大气不敢出,屏息静气僵立不动。
雍正又咳了一阵,皱眉道:“朕还是留在京城挺住,不然年年兴师重众地出去也麻烦,只是朕往后要以休养为主,政务方面少不得多麻烦诸位。”
此时偌大的养心殿鸦雀无声,静得连彼此心跳都能听到。
两人争的不是避寒问题,而是保持对京城的控制权。另两位总理大臣马齐和隆科多均在权力漩涡混了多年,焉有听不出之理,当下装聋作哑不发表意见。
经过窒息般的短暂沉默,雍正沉稳有力地说:“若真再有一份遗诏鉴定为真,且内容不同,朕立即退位!”
“那倒不必,依我所见只须少受风寒即可。”怡亲王立即反驳。
廉亲王大喜,表面却不露声色道:“皇兄即位后勤勉尽责,为大清朝操碎了心,臣等当跪地泣留。”
廉亲王道:“京城寒气重,今年尤其冷,皇兄索性到南边走走,等春暖花开再回来。”
“天子无戏言!”雍正正色说,“至于寻找遗诏一事,还仗王弟部署。”
养心殿里炉火熊熊温暖如春,饶是如此畏寒的雍正还是下意识紧裹狐裘大衣,捂着心口干咳数声,旁边太监赶紧送上痰盂。
“臣弟遵命。”
清早,雍正在养心殿召见四位总理大臣商讨国事。所谓商讨,不过是唯命是从,“跪受笔录”,回隆宗门的值班房整理后传达给各衙门和地方官员执行。这种在皇帝寝宫进行的小范围裁决是从康熙中期开始,实质架空并取代原先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将军国大事决定权集于皇帝一身。
廉亲王毕恭毕敬说,心里早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