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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贝格格丝毫不在意,笑眯眯道:“什么麻烦,老朋友嘛。对了,你饿不饿?我叫丫鬟熬了莲子银耳百合粥,清火润肺……我来喂你吃。”

“给格格添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清朝满王室恪守礼教,尤其注重男女大防,王府、贝勒府里格格的闺房,即使父兄到访都必须事先通报,得到许可方可进入。象贝格格收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在闺房里连睡两天,实属惊世骇俗之举,万一传出去女孩子清白尽毁,恐怕再也嫁不出去了。

“别,别,”聂锋吃了一惊,“我我我,我暂时不饿,只想静一静。”

“是啊,一直高烧不退,还说胡话,我吓得一步不离床边,单冰块就用掉三大盆。”

此刻他脑子乱成一团,确实需要安静。躲在贝勒府养伤是神来之笔,估计搜捕人员挖空心思都想不到。但贝勒府非久留之地,伤好后栖身何处?宝亲王与白莲教交易一事异常诡异,存在诸多不合理的地方,究竟从何查起?血滴子内部陷害自己的会不会就是海布格,他又受谁指使?

“前天?”聂锋惊道,“我,我昏迷了两天?”

想了半天毫无头绪,思绪却跳到两年前与贝格格相识的经过。

“怎么会?”贝格格双手托腮,眼珠瞪得滚圆,“从亲眼目睹你杀人,我就猜到你是血滴子,前天晚上看到你血人似的倒在门口……”

当时康熙爷病危,政局不稳,京城关于皇子继位问题流言四起,各方势力暗流汹涌,是以血滴子们格外繁忙,马不停蹄完成前一个任务,喝口水或打个盹又奔往下一个目标。

他苦笑一声:“关于我的秘密……太可怕了,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只要你……不觉得恶心。”

那是盛夏的夜晚,天气十分燠热,即便半夜三更都感受不到一丝凉气,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嘶叫着,狗也懒得动弹,没精打采伏在阴湿处。聂锋收到的指令只有六个字:格杀果睿贝勒。

聂锋,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应该响彻京城,成为海捕文书和悬赏榜上最醒目的人物吧?

果睿贝勒属于大清朝开国元勋克勤郡王家族,克勤郡王是十二位铁帽子王之一,世代继袭王爷爵位,在朝中颇有势力,是历代皇帝拉拢和安抚的对象。在皇子争嫡大战中,克勤郡王保持其家族圆滑世故的风格,不偏不倚,竭力置身度外。康熙很欣赏这一点,特意下谕肯定其中立立场,要求其它王公大臣效仿。然而克勤郡王的几个儿子却不甘寂寞,纷纷投奔各自看好的皇子,其中三儿子果睿贝勒是十四皇子胤禵的忠实支持者。

女孩开心地笑了,歪着头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说起这位十四皇子很有意思,开始由于年纪小资历浅,在论资排辈的皇子争嫡中根本排不上号。他与胤禛是一母所生,却依附胤禩跟太子、胤禛等人对着干。后来太子两度被废,胤禩集团则大出风头,获得满朝文武支持,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康熙不满其锋芒毕露,以胤禩因身体不好未能亲自参加母亲忌日为由,痛斥其不忠不孝,下令削去胤禩爵位。十四皇子这才异军突起,成为朝廷上下关注的重点,康熙五十七年,胤禵任抚远大将军征讨策妄阿拉布坦,军功在手,其威望远远超过其它皇子,京城内外几乎都认定他能笑到最后。

顿时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千言万语,无限感慨,只化为一句话:“多谢贝格格。”

雍正继位后京城流传着一种说法:康熙遗诏写的是“传位十四阿哥”,被胤禛加了一笔篡改为“传位于四阿哥”。村野杂谈不足为信,但可见胤禵具备问鼎皇位的实力。

“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康熙病重时胤禵正率几十万大军驻扎甘州准备攻打吐鲁番,京城方面的音讯一方面向胤禩等皇子书信了解,另一方面就倚仗果睿贝勒。果睿贝勒时任内务府奉宸院良署主事,论官衔不过从四品,但他负责黄武殿、畅春园和清漪园日常事务管理、修葺和人员调配。这是相当关键和敏感的岗位,康熙病重期间起居饮食、处理政务一直在畅春园,稍有风吹草动,果睿贝勒会第一个知道。倘若胤禵有所动作,通过果睿贝勒最方便,因为整个畅春园太监、侍卫、宫女都听命于他。

悠悠醒来,满鼻绵软清丽的香气,睁眼看到镂空雕花掐丝嵌银红木床,四角悬挂着银质流苏铃铛。全身还是剧痛不已,但显然敷了上好的药膏,清凉而舒坦。他扭了下头,上方突然出现一张青春明亮的笑脸:

其时胤禛在胤祥的帮助下取得领侍卫内大臣兼步军统领隆科多支持,迈出控制紫禁城乃至京城的关键一步,但核心区域畅春园处于胤禵势力范围。胤禛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收买,果睿贝勒不为所动,眼见康熙生命垂危,诸皇子摊牌在即,胤禛不能再等,果断出动血滴子予以铲除。

无尽的虚空,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沉沦,旋转,旋转,旋转……

谁知行动出了一点意外。

“贝格格……”

聂锋获得的情报是:当晚克勤郡王府琬怡福晋五十寿宴,嗜酒如命的果睿贝勒必定喝得酩酊大醉,等他睡着割下头颅就行了。

进了巷子没多远,迎面便是高大巍峨的正门楼,布满铜钉的双开铜门上金环闪闪发亮,两边凸目含珠的貔貅活灵活现,按建制应当是重权在握的贝勒府。聂锋脚不打停从右侧岔道绕了一大圈拐到府院后面,从围墙跳入后院。此时到了饭点儿,包括府内侍卫、仆役、丫鬟和健妇都到中院用餐,偌大的后花园悄无一人。从花径回廊过去,闪入宽仅数尺的暗巷斜插进一座精巧幽静的别院,门虚掩着,大踏步刚到滴水檐前便听到东厢房传来悠扬婉转的笛身,当下心头一松,巨大的昏眩以排山倒海呼啸而至,身体收势不住竟结结实实撞到台阶边柱子上,瘫倒在地瞬间他喃喃叫道:

未曾想这家伙散席后没回自家院子,而是跌跌撞撞去了尔佳郡主的住处——寿宴结束作客的公主、格格们难得出来透气,全部聚到那里喝茶聊天,打算玩到明早回去,果睿贝勒想混进去瞅个顺眼的过几天送帖子娶做侧室。聂锋尾随其后,打算耐心等他返回时动手。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第四进院落的凉亭时,贝格格迎面匆匆过来,她是散席时被琬怡福晋拖着多说了几句,落单了。果睿贝勒早就垂涎这个年轻俏丽的女孩,此时酒壮色胆,便上前胡言乱语,贝格格吓得连连退缩,竟被逼到聂锋藏身的假山旁边。果睿贝勒瞅瞅四下无人,索性饿虎扑食般将她压在身下。

聂锋艰难穿过荆棘丛,铆足劲在树林间穿插闪跃,从宗大峰有意留出的搜捕空隙里一路疾行。时值黄昏时分,暮色渐浓,尚未点燃灯笼火把,视线却不能远及,给聂锋极大的便利。逸出三重包围圈,随即潜入一片鳞次栉比的居民区,穿过狭窄曲折的胡同直奔得胜门右侧的旗杆巷。

聂锋别无选择。

不管了,只能冒险一试,生死听天由命!

如果不出手,听任果睿贝勒奸淫贝格格,满族女孩个性向来很强,不可能忍气吞声把委屈捂肚里,何况贵为格格,岂那么容易罢休?闹起来的结果很可能将果睿贝勒扭送宗人府监禁听候处理,任务就泡汤了。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地方,而且不能确定是否安全,但这是聂锋在紫禁城之外唯一勉强算是熟悉的……陌生人。此时鲜血依旧从布条里渗出来,大量失血使他昏沉沉提不起劲,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若不在半柱香内安顿下来,肯定支撑不住。

“嗖”,皮囊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在空中划了个弧圈,飞旋着套中果睿贝勒脑袋,用力一勒便收回腰际。再看果睿贝勒,象干瘪的布袋瘫软在地,颈脖上只剩个大血窟窿汩汩流着血。

其它还有可藏身的地方?聂锋这才发现京城之大居然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恐怕是血滴子最大的悲哀。拚死拚活为血滴子杀人放火,到头来还被血滴子追杀,让天下人知道了要笑掉大牙——这也是聂锋一直想早日退出血滴子的原因,要是这样一直杀戮下去,他迟早会发疯!

普通人乍见这种场面第一反应是尖叫或吓得瑟瑟发抖,何况涉事不深的小女孩?孰料贝格格的神经好像是铁打的,坐在地上好奇地打量他会儿,甜甜一笑,象模象样抱抱拳道:

拧干湿透的衣服,重新敷药并包扎伤口,勉强定定神集中精力考虑逃亡路线。少林寺在京城开设的武堂、晏小文师姐家,从搜捕阵仗看,规模和强度前所未有,这两处原先设计的临时藏匿地点不能去了,否则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大侠救命之恩。”

踉踉跄跄上岸边,聂锋再也支撑不住“扑嗵”栽倒在草丛里,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肺剧烈地绞痛,大片伤口流血不止,恍惚间生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这一笑真的救了她自己。

强忍失血过多的虚弱和重伤之下的无力,聂锋奋力潜游急起直追,倏尔便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水鬼回头一望慌了神,索性回身搏斗。聂锋早有防备一个猛冲抓住水鬼脚掌,匕首正正插入他脚掌心,顿时水花翻腾,浮起团团鲜血——其实水鬼继续游下去也许能安全逃脱,因为聂锋已是强弩之末,没有能力追完全程。

按血滴子内部规定,格杀现场的目击者都得死,不允许留活口,一直以来聂锋也是这样执行的。

不能让水鬼溜掉,否则唤来增援,之前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必须在水里将他解决掉!

可她的笑太动人了,黑暗中仿佛一朵绽开的荷花,单纯质朴,天真无邪。从小到大,从未见哪个女孩对他这样笑过,刹那间聂锋被打动了,缓缓松开皮囊手柄,转瞬消逝在夜色里。

正待浮出水面换气,从河底深处突兀射出一支水刺,聂锋眼疾手快地抬腿侧翻,还是被水刺连皮带肉刮走大腿外侧一大块。剧痛之下他差点晕眩过去,顿时悟出水底下还藏匿着一个水鬼!急速出水换气后立即下潜,很快发现不远处一名水鬼飞快地向岸边逃逸。

又隔了几个月,一天御前侍卫人手不足,他被临时抽调过去充当弘历的侍卫,不知怎么来到诚惠贝勒府。闹哄哄中突然有人在人缝中拉拉他的衣角,转头一看居然是贝格格!

两根水刺的尖头触及衣服的刹那,聂锋的身体如滑溜小鱼儿灵活一扭,让过致命一击的同时抽出匕首顺着水流朝左边水鬼划去。那水鬼也非平庸之辈,侧身让过刀锋右手水刺回转,左手匕首贴身抢攻。聂锋身体前倾向右做了个难度极大的滚翻,以刁钻的角度出现在右边水鬼下方,左手托住水鬼手腕正好以水刺架住左边水鬼攻势,右手匕首横划之下血花四溢,瞬间割断对方脚后跟血管。左边水鬼乘机擎水刺直刺入他胸腹,就在尖头刺入身体刹那聂锋一把握住使之动弹不得。那水鬼心生惧意急于撤退,慌乱之中动作变形,被聂锋抓住脚踝向下一拖,扭断脖子直坠河底。

她俏皮地眨眨眼,悄声道:“是你,对不对?我认出来了。”

水下搏斗也是血滴子的必修课程,若是在平时根本不会将两人放在眼里,但此时身受重创,特别是伤口不停地流血使他全身乏力,实战经验表明水中流血是件极危险的事。

他大吃一惊。须知果睿贝勒之死惹了很大的麻烦,胤禛险些被胤禩等皇子逼得脱不了身,后来隆科多从中调解,由克勤郡王的另一个儿子接手畅春园才算了结。

悄无声息游到河中心,蓦地两条鬼魅般灰白色人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左一右夹住他,手中又长又尖的水刺狠狠地扎过去。这种手法,这种姿势,这种水性,分明是神机营特殊训练的水鬼!

倘若贝格格再抖搂出此事,胤禛又得头疼了。

既要攻击时做出竭尽全力的姿态,回去应付内部复查,又要暗地给聂锋逃跑的机会,宗大峰可谓煞费苦心了。

“嘘,别声张,你住哪儿?夜里我去找你。”他试图先稳住她,等夜深人静时灭口。

不过,在重重围堵且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冷静观察周遭形势作出精确判断,恐怕也只有聂锋能做到。这是宗大峰在职责范围内尽最大努力的帮助,再过一点点就会露馅了。血滴子内部对每次行动要复查,从出发路线、动手瞬间的场景、对手反应到环境布置、用的招式等每个细节进行复原,模拟现场实时情况,评估血滴子是否不折不扣完成任务,以及执行指令的状态和反应速度,此外还有层深意,那就是防止血滴子行动时徇私舞弊,故意放水。

“我就是这府的,住西南角小院子。”她丝毫没怀疑什么,笑眯眯道。

所以聂锋能凭一口大缸轻松突破宗大峰防线,而晏小文又恰巧在赤水桥畔出现。倘若换其它任何一个人守在那里,聂锋只有束手就擒,丝毫没有反抗余地。

当夜他一身黑衣,手握夺命皮囊跳入她屋里时,贝格格已经准备好茶水、水果点心,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喜滋滋迎上来。

除非宗大峰另有盘算。

刹那间他的心又软了。

黎明在梧桐巷附近落入重围时乍见晏小文他便暗自惊讶,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她都不应该在这次围剿行动中出现,因为血滴子当中有且只有宗大峰知道他与晏小文的恋情,与情与理,与公与私,都不应该带她出来。

然后两人在窗口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觉呆了两柱香工夫,以至于回雍亲王府差点难以自圆其说。

唯一解释是:总教头宗大峰故意留的一条生路。

之后好像养成习惯,每隔段时间他便找机会悄悄过去,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清晨,更多是在半夜。只要在窗沿轻敲三下,她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笑得两眼弯成可爱的月牙形,披着衣服为他打开屋门。

这并非无意疏忽!以血滴子们的精明和慎密绝对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从不谈及自己,她也心有默契地不问,就絮絮叨叨说些小女孩生活中的琐事,无非是花鸟虫鱼,以及绣了幅锦,做了几件女红等等。她说得认真,他听得入神,就这样一杯茶一续再续,喝到茶色发白才惊觉应该离开。偶尔安排不凑巧隔两三个月才去,她并不问原因,照样笑靥如花,细细述说这段时间发生的新鲜事儿。

聂锋从渔船底部翻出来再度没入水中,憋足一口气飞快地潜游向对岸。那是刚才躲在船底一直观察到傍晚才选定的地点,一是天然内凹地形恰巧阻挡搜捕队伍视线,二是岸边乱草长势茂盛,足有半人高以上,便于隐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两岸分布的搜捕点刚好漏掉这个位置,形成逃逸的缺口。

直到今天被重重围堵追杀,聂锋才猛地醒悟到,原来在内心深处,贝格格是可以以性命相托的!

“哗——”

这个念头让他有点惘然,和不安。